張竹青
(首都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北京100089)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遺產,蘊藏著漫長歷史所沉淀下來的文化基因,但置身時代進步、工業發展、商品經濟的迅速崛起的全球化語境下,民間舞創作似乎無所適從,總體呈現趨同化現象。而《醒·獅》的創作則帶著對傳統民間文化的傳承提煉的尊重與責任做出了現代性的表率,它的成功絕非偶然,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僅呈現了鮮明的廣南文化,更運用現實主義舞劇的創作方法進行形象塑造與劇情構架,且立足多元視角,采用多鐘手法,協合多方資源,共同完成了這首蕩氣回腸、氣質統一的民族舞篇。
該劇以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的廣州三元里抗英斗爭為故事背景,通過講述兩位舞獅少年阿醒、龍少面對愛恨情仇、家國大義等不同人生抉擇時的自我覺醒與蛻變,以小見大,反映大時代風云中南粵兒女勇于抗爭,書寫民族大義的故事,呈現出局部可窺全局的氣象。
南粵醒獅符號的定位使這部作品具備了不可替代性和復制性,醒獅起源于五代十國后,至今已有近千年歷史,舞臺上建筑、雕塑、繪畫等多元立體的信息處處呈現醒獅歷史的濃墨重彩。舞劇更將舞獅、南拳等民間的陽剛風貌與嶺南舞蹈的柔美氣質巧妙融合,將醒獅文化獨具的東方神秘氣質與國際化語匯交融相見,不僅代表了嶺南文化的寶藏,更從小地民風、恩怨糾葛、兒女情長中體現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節。
對比當下中外編導的創作風格及特質,中國相較國外更偏重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更擅長以神話、小說、歷史故事等為結構依托,這是自宋開端戲曲婆娑后導致的中國觀眾“愛看戲”的獨特審美偏好所決定的。《醒獅》完整的劇情邏輯線和電影蒙太奇手法的運用使得戲劇矛沖突與緊湊舞段環環相扣,精彩絕倫。
本作立足現實主義舞劇的創作方法,在題材上選擇了真實歷史背景,力圖揭露生活表象下的社會矛盾;在表現方法上,沒有止步于羅列種種文化標簽和江湖故事,注重對生活情態的提煉和挖掘,塑造具有鮮明性格差異的舞劇人物形象。情節雖繁但邏輯嚴謹,在編導處理舞蹈與戲劇、生活情態與舞蹈動態、戲劇情節與舞蹈特性間關系的優越手法下,主角思想以舞展醒,時代性的愛恨情仇與家國大義在戰火風云下訴說著中華民族的永不言敗。
人物形象塑造是舞劇創作的中心環節。人物在臺上是否立得住,人物情感變化和行動發展是否符合舞臺邏輯,各種舞臺要素是否有機統一,均是一部完整舞劇作品的前提。塑造可信動人的舞臺人物,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多層次、多方面的。
準確的靜態形象是動態舞動的基礎,為表現上世紀抗爭中南粵人民的準確形象,主創團隊認為服裝設計既要體現年代感又不可遮蔽舞劇中人物的肢體動作特性。因此在服裝設計中廣泛融入了小獅子、廣繡等具有濃厚傳統文化底蘊的元素,并在傳統服飾中提煉精華,注入當代審美觀念,服裝整體風格既具年代感,又給人以時尚、新穎的知覺。
但關乎舞蹈本體的動態形象才是舞劇形象塑造需解決的關鍵問題,在動作設計上要先從人物心理出發,學會觀察生活,從日常中提煉動作,變異為舞蹈動作,表達更不可單一禁錮,要在劇情的不斷發展中進行肢體語言的重構,最終形成獨特又符合邏輯的角色動作表達。
在《醒獅》中,主角之一是“阿醒”這位街頭少年,以小人物作為舞劇主角之一,“以小見大”越來越成為當下舞劇創作的大勢所趨,小人物的塑造體現了時代愈加關注個性生命與微觀力量,草根演變為英雄的故事,親和而可愛,將舞臺和觀眾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除此之外,在同一個舞蹈語言世界塑造不同的角色是有難度的,但《醒獅》團隊從不同人物性格出發,融入了南拳、英歌、木魚歌、廣東音樂等元素,塑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比如醒母的溫厚有禮、深明大義;鳳兒的純真善良、聰穎勇敢;龍少的人性多面和豐富,玉樹臨風與怨憤偏執等,均體現了深厚而多維的角色塑造能力。
《醒獅》延續了中國自古舞武不分家的傳統,巧妙融合了武術功底和舞蹈藝術,從兩位主角在茶樓層疊高臺上的舞段到劇尾的《勝利歌》,一招一式的細致清晰都體現了編創團隊對綜合藝術創作控制力的高超程度,其次群舞的氛圍烘托也簡潔有力,在舞蹈中完成“高臺搭建”的片段,亦如電影的鏡頭般一步步完成了對戰氛圍的疊加。
劇中有關武的舞蹈片段,廣泛而精準的融入了南拳馬步和廣東醒獅特有的騰、挪、閃、撲、回旋、飛躍等技巧融入舞蹈語言,大開大合,剛柔相濟。同時,舞蹈的敘事也融入了廣東獅舞的套路,起勢、探青、醉獅、入陣和發威層層遞進、故事也娓娓道來。在“舞”、“武”的整合下,中國獨有的江湖風貌躍然眼前,有如看武俠片一樣的暢爽感,讓觀眾大呼過癮。
1.元素道具的多重象征
“多重象征”已不是新鮮詞,張繼剛是運用多重象征的高手,在《黃土黃》作品中,群舞的多重象征的包含了:深井、墓碑、壓迫的黑暗勢力等意味,道具的多重象征更是屢見不鮮,比如紅蓋頭不僅代表了新婚之喜,更代表了鮮血與犧牲。《醒獅》中也可得見此類將簡單道具賦予巧妙象征意味的品質,各種尋常條凳、板凳的多重象征不僅為舞劇勾勒出南粵民間色調,更在如積木般不斷變形拼湊出床榻、板橋、屏風、圍墻、階梯等,甚至象征了被奴役人民背上稱中方的麻袋及無形于身體的鐐銬與束縛。在不同的情境下相同道具展現了多重價值,是實現利用單一道具進行編舞的極致表達。
2.“醒”字為題的多重象征
“醒”是舞劇《醒·獅》主題的隱喻。整部劇對“醒”這一字有著雙重詮釋:第一重“覺醒”,阿醒與阿龍在打斗爭霸中,阿醒通過母親的訴說了解到家族的前世,理解醒獅武術的真諦,指代的是個人價值的覺醒。第二重“覺醒”,當外族鐵蹄踏破家園山河,“鳳兒”在抗爭中身亡,使得阿龍等眾人醒悟,唯有抗爭才能保存民族尊嚴,指代的是民簇存亡的覺醒。“醒”這一字,雖來自非遺舞蹈的固定稱謂,但結合舞劇的劇情脈絡,可謂神來之筆,一語雙關。
1.主動創作、多年磨礪
主觀意愿在舞蹈創作中起到推動進程的重要價值,不持外力推動而行動,容易形成有利局面,使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圖進行。這部《醒獅》是廣州歌舞團主動創作、踏實苦干,二十年磨一劍的結果,與上次該團享譽舞壇的作品《星海》已整整相隔二十年。并且此次《醒獅》從策劃到創意歷時五年,采風論證近三年,劇本大改十三稿,小改更是多達七十多次。導演在采訪中更說:“我們先不忙編舞、排舞, 而是花很長時間培訓演員, 讓他們先了解嶺南文化, 讓醒獅精神刻在每個演員心里, 讓舞蹈從醒獅中‘生長’出來。”①
編導團隊雖然年輕,但是用心、用情、用功,這樣的“踏實”精神是當代舞蹈工作者中最可貴的,近年來舞蹈作品的跟風、雷同、抄襲等現象,歸根結底,還是“浮躁”二字導致的。舞蹈作品是一種高貴的精神創造性勞動,重在“創新”,而光有新還不夠,需要專注而踏實的打磨。呂藝生先生曾說:“當下的中國編舞,許多作品喪失了舞的能力,缺乏對時間和空間的多元運用,忽略了肢體在空概念的流動性和舞蹈的音樂性。”②歸咎原因,更是急功近利導致的,因此,當代舞蹈編導們更應向《醒獅》的創作團隊學習,秉持著一顆手捧熱土,腳踩大地的赤子之心。時刻不忘自己藝術工作者的偉大使命,用專注的態度,敬業的精神,踏實的努力,創作出更多高質量的、高品位的作品”。
2.中青會和、眾人拾柴
眾人拾柴火焰高,正是由于廣州歌舞劇院敢于啟用青年主創、信任青年編導,才使得“舞”和“劇”的結合達到今天的高度。在創作過程中新老編導緊密結合,牢牢把握戲劇結構的編劇和為舞蹈創作爭取最大表現空間,在三年間關于劇中的大脈絡和小細節討論、爭論、修改了無數次;對于雙方來說,《醒·獅》的創作是不斷激發創造和相互理解妥協的過程,另一方面,這也一個編導個人能力提升的絕佳打磨機會。
實際上,民俗舞蹈要擺脫村歌社舞,走向真正的舞榭歌臺,也需要這樣中青會和的“打磨”,舞蹈較之其他藝術形式,其特點就在于它活在當下,傳統藝術如何在現代視野下傳承,取決于前人的無私傳遞、傾囊相授,更有賴于后來者的勇于精進,對于傳統文化的傳承與改塑不在于一朝一夕的宣傳,而在于老、中、青幾代人長此以往的身體力行,同拾取柴,共點熱情。
一部大型舞劇的創作應該是從簡單到復雜再從復雜歸到簡單的一個過程,其中的任何環節都需要細擇絲縷,精心打磨,《醒獅》便是在這樣“點點滴水”相與合一的背景下形成的佳作。我們不禁思考,從民俗到劇場的過程中,困難重重,《醒獅》尚且需要五年的沉淀與蘊蓄,那么面臨其他民間鄉土藝術被置于新的語境和場域下的局促,更需要藝術家們帶著對國家的熱愛、民族的敬重、藝術的熱忱,及傳統的責任感,“到田野中去”,扎根舊土,在民間尋找優質的基因,并站在當代的審美立場下,翻新鄉土民俗的花樣,讓少數民族舞蹈長成民族藝術參天大樹上那根綴滿似錦繁花的枝椏。
注釋:
①何晶,李依桐.講好廣東故事, 打造舞臺精品[EB/OL].金羊網,2018 年10 月2 日.
②呂藝生.舞蹈學導論[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7,193—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