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彬
摘? 要:從土地革命戰爭后期到抗日戰爭前期,中共對統一戰線問題的認識產生了較大的變化。這一變化是中共在新環境下堅持革命所作出的調整,中共透過這一變化展現出的靈活性是自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土地革命戰爭后期,中共希望在保持蘇維埃旗幟的基礎上發展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逐步形成了蘇區與非蘇區內外有別的統一戰線設計。全民族抗戰爆發后,在國共合作的大背景下,中共開始調整統一戰線,內外有別在形式上有所減弱。抗戰進入相持階段后,國共摩擦加劇。面對復雜的國內政治形勢,在反思歷史經驗教訓和思考如何應對國民黨摩擦的基礎上,中共對中國社會各階級、階層和分子的認識不斷深化,注意到了統一戰線內部分層的問題,并據此形成了“三三制”政權思想。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蘇維埃人民共和國;三民主義共和國;新民主主義共和國
土地革命戰爭后期到抗日戰爭前期,中共對國內階級關系以及政權等相關問題的認識發生了劇烈轉變。這一變化是中共在新環境下堅持革命所作出的調整,中共透過這一變化展現出的靈活性是自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目前學界關于這一時期中共政權思想的研究十分豐富,對“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民主共和國”等政權思想提出的背景、過程、內涵等作出了細致的解答。但現有研究在對“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民主共和國”的認識上,將二者視為替換關系,認為二者是中共針對未來政權設計這一問題在不同時間段上的思考,是一種前后相繼的發展[1-2]。從長時段來看,這一認識無疑是正確的。但就1935—1937年中共革命綱領整體調整階段來說,既有認識忽視了一個關鍵問題:“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民主共和國”曾作為中共政治目標同時存在,前者是蘇區的調整方向,后者是蘇區與非蘇區合作的政治方向。近幾年,部分研究者開始關注中共對陜甘寧邊區以外地區,特別是陜甘寧邊區周圍國統區的政治滲透和動員問題,為我們重新審視這一時期中共的統一戰線和政權思想提供了新的視角[3]。“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民主共和國”二者剛剛提出時并非替換關系,而是互補關系,一主內、一主外。中共政權思想轉變的背后,是其統一戰線理論的革新。正是由于中共將統一戰線分為內核、外延兩個層級,才有了這一階段內、外兩種政權設計。在中共的認識中,政權的基本屬性由其階級關系決定。本文從中共統一戰線理論入手,探討統一戰線理論的演變及其對政權思想的影響。本文主要探討中共對政權問題的認識,論述統一戰線相關問題主要圍繞國內政治問題展開。
一、中共最初設想內外有別的統一戰線
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中共對國內階級關系和革命程序的認識一直遵循著斯大林的“三階段”論。所謂“三階段”論,就是斯大林在大革命時期提出的中國革命發展應遵循三個階段的理論。第一階段是“全民族聯合戰線的革命”,主要敵人是帝國主義,工、農、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都參與革命統一戰線;第二階段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主要敵人是國內的軍閥等封建勢力,資產階級逐步離開革命,工、農、小資產階級形成新的革命統一戰線;第三階段是蘇維埃革命,資產階級成為革命的敵人,工人、農民成為統一戰線的主力[4]。其相應的政權設計也依據“三階段”逐步進階,從各階級聯合走向工農民主專政。
土地革命戰爭后期,中共并非一開始就要放棄標志著革命最高階的“蘇維埃”旗幟,而是希望在內外有別的基礎上實現內外合作,由此引發了新的統一戰線和政權設計。
受到“三階段”論的影響,中共認為自身的革命是一個不斷進階并最終走向“蘇維埃”的過程。以當時中共對三大起義的認識為例:廣州起義高舉蘇維埃的旗幟,標志著第三階段的到來;對于中共來說,廣州起義直指革命的蘇維埃階段,地位遠高于南昌起義和秋收起義。1928年1月,中共召開中央臨時政治局會議,通過《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議決案。該議決案認為,“革命正在進于更高的階段”,廣州起義是“城市中的蘇維埃政權第一次出現于中國及整個殖民地的亞洲;被壓迫及受列強帝國主義與國內反動勢力雙層剝削的民眾,用自己的力量把壓迫者及剝削者的統治推翻了,建設起自己的政權,這是世界歷史上的第一次”。南昌起義和秋收起義都是“革命進于新的更高階段之過渡時期”,“廣州暴動便結束了這一過程”,“革命已經過渡于比簡單的資產階級國民革命更高的形勢,這就是過渡于蘇維埃革命”。廣州起義地位極其顯赫,以至于中共中央要求“中國共產黨的一切工作,將來都要和廣州暴動的結果與經驗相聯絡起來”[5]。中共六大將12月11日確定為廣州起義紀念日,規定“黨要紀念他,要號召千百萬的勞動群眾紀念他”,三大起義只有廣州起義能享此殊榮。
由于“蘇維埃”有著極其特殊的象征意義,土地革命戰爭后期,當中共圍繞統一戰線對政權問題展開調整之初,仍舊希望保留“蘇維埃”旗幟。但中共也很清楚,蘇區以外的政治勢力很難接受在“蘇維埃”的旗幟下建立統一戰線。為了在保留“蘇維埃”旗幟的同時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權,中共提出了一個蘇區與非蘇區內外有別的政權方案。
共產國際七大曾設想中共在堅持“蘇維埃”旗幟的基礎上實現蘇區與非蘇區的合作,指示中共一方面組織全國性的統一的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另一方面保持蘇維埃政府與紅軍的相對獨立性;認為國防政府、抗日聯軍成立的基礎應是各界抗日愛國人士“日益瞭解與真正的人民政權——蘇維埃和真正人民軍隊——紅軍合作去抗日的必要”,強調合作的實現“不僅由于中國客觀形勢的需要,而且還由于革命主觀力量底增長,首先就是紅軍與蘇維埃力量底增長”。共產國際認為,蘇維埃、紅軍的存在是國防政府、抗日聯軍形成的必要條件,統一戰線形成后蘇維埃、紅軍必須發展成為“中國全體人民在抗日救國武裝斗爭中的領袖和中心力量”,并“爭取蘇維埃革命繼續勝利”[6-7]。
1935年12月,中共瓦窯堡會議根據共產國際要求提出建立國防政府與抗日聯軍,強調“反日反賣國賊的民族統一戰線之最廣泛的與最高的形式,就是國防政府與抗日聯軍的組織”。對于如何組織國防政府,中共曾設想兩種方案:一是“白色區以群眾的力量暴動起來成立抗日救國政府”,二是“在靈活的外交政策下蘇維埃政府與某一抗日反蔣的勢力結合而成”。當時中共清醒地知道只有第二種方案才有實現的可能性,切實可行的方法是蘇維埃政府、紅軍同其他愿意抗日的政治勢力和武裝力量“訂立抗日討賣國賊的協定”(類似于紅軍與十九路軍的協定),在協議的基礎上各方勢力逐步統一政策與行動。在國防政府與蘇維埃政府的相互關系上,國防政府成立后,蘇維埃和紅軍不會撤銷,仍舊保持自己的組織,并在行動上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中共認為,“蘇維埃政府應當與抗日救國政府一致行動”,但也要爭取國防政府支持蘇維埃的政治主張,甚至要爭取蘇維埃政府在國防政府中的主導地位,因此提出在沒有建立抗日聯合政府的地方堅決地建立蘇維埃政府,在已經有抗日聯合政府的地方爭取其向蘇維埃轉變[8]。
為了實現合作,中共對蘇區的階級政策進行了調整,給予小資產階級政治上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將工農蘇維埃的階級基礎由工、農兩個階級擴大為工、農、小資產階級三個階級。蘇維埃的名稱也由“蘇維埃共和國”調整為“蘇維埃人民共和國”。這里的“人民”僅指工、農、小資產階級。對于資產階級,蘇維埃政府雖然在經濟上采取較過去更為寬松的政策,但政治上仍舊不承認其政治地位和選舉權、被選舉權等政治權利[9]。
中共此時的統一戰線和政權規劃被劃分為兩個并立的部分,一個是蘇區,一個是非蘇區。中共在統一戰線和政權兩個問題上采取了內外有別的方針:蘇區內部在統一戰線問題上實行的是工、農、小資產階級的統一戰線,“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是上述三個階級的聯合政權;蘇區以外的統一戰線則是聯合工、農、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等一切抗日反蔣階級和政治團體、分子的統一戰線,所要組建的“國防政府”也是上述一切抗日力量聯合的政權。
隨著政治策略由“反蔣抗日”轉變為“逼蔣抗日”,共產國際和中共又提出“民主共和國”的主張。提出之初,“民主共和國”把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列為統戰和聯合的對象,相比“國防政府”有所發展,但在政權問題上仍強調保持蘇維埃政府的獨立性。這一點與“國防政府”又基本一致。
1936年7月,當共產國際還在醞釀“民主共和國”方案時,季米特洛夫強調中共應將南京國民政府和蔣介石納入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迫使蔣介石“不得不同意建立這樣的抗日統一戰線”,“在普選基礎上為建立統一的民族的中華民主共和國而斗爭”。同時,他認為蘇區和紅軍不僅不應取消還要擴大,甚至應設法“建立蘇維埃作為共同的中華共和國的民主機構”[10]。8月15日,根據季米特洛夫的意見,共產國際致電中共中央,一面要求中共聲明“主張成立統一的中華民主共和國”,“蘇區將成為統一的中華民主共和國的組成部分”,爭取蔣介石進入統一戰線;另一方面提醒中共“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方針決不是要削弱蘇維埃,把紅軍融化在共同的抗日軍隊里”,蘇區要繼續堅持階級斗爭,并且特別強調“允許有產階級的代表參加蘇區的政權管理是不正確的”[10]241-243。
1936年9月,中共根據共產國際的指示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民主共和國”的問題。張聞天提出“過去說國防政府是各階級的聯盟,但現在看來還是不夠的”,呼吁以“民主共和國”取代“國防政府”,作為中共在全國性政權問題上的主要目標,并宣布“蘇維埃愿成為它組成的一部分”[11]。會議最終通過《關于抗日救亡運動的新形勢與民主共和國的決議》,同意使用“民主共和國”作為全國性的政治口號。“民主共和國”與“國防政府”最大的不同點在于中共提出“民主共和國在全中國建立,依據普選權的國會實行召集之時,蘇維埃區域即將成為他的一個組成部分,蘇區人民將選派代表參加國會,并將在蘇區內完成同樣的民主制度”。但同時,中共沒有立即放棄“國防政府”的口號,認為“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最高形式”,并且要求“蘇維埃紅軍并不與其他政權及武裝力量相混合”,“不取消蘇維埃紅軍組織上與領導上的獨立性”,蘇區依然禁止吸收資產階級參加紅軍或蘇維埃政權,中共仍舊保持著內外有別的統一戰線和政權[11]150,[12]。此時,中共已經能夠獨立自主地展開相關探索。
西安事變后,共產國際和中共才改變對“民主共和國”的解釋,承認全國軍政應統一于國民政府。1937年1月20日,共產國際致電中共中央,指示中共對政治制度做出調整,準備更換政權和軍隊的名稱[10]274。2月5日,共產國際又要求中共在給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的聲明中“承認南京政府為全國政府的基礎上調整南京中央政府同這些地區政府之間的關系”[10]282。2月10日,中共中央發表《中共中央給中國國民黨三中全會電》,承諾國共合作實現后將停止與國民政府的敵對行為,“蘇維埃政府改名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紅軍改名為國民革命軍,直接受南京中央政府與軍事委員會之指導”[12]157-158。此后,蘇區與非蘇區的統一戰線與政權組織逐步統一。
從土地革命戰爭后期到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中共路線的轉變劇烈而復雜,新的環境迫使中共做出適應性調整,而諸如“三階段”論之類舊思維也在隱隱約約發揮作用。思想不是說變就能變的東西,正是在新舊交替的特殊歷史時期才孕育出了中共的雙重統一戰線和政權思想。即使放棄“蘇維埃”旗幟、陜甘寧地區由蘇區轉為邊區后,中共照舊保持內外有別,抗戰初期邊區第一次選舉運動證明了這一點。
二、國共合作形成與統一戰線的調整
抗日戰爭爆發前后,國共合作逐步形成,中共承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應是包括工、農、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等一切抗日力量在內的廣泛的聯盟。抗戰初期,中共將蘇區改為隸屬于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的邊區,原則上認可轄區各階級平等的政治權利,在形式上結束了雙重統一戰線和雙重政權的局面。
1937年5月,為討論即將到來的抗戰形勢與任務,中共召開全國代表會議。毛澤東明確提出國共兩黨可以以新三民主義作為合作的政治基礎,強調“我們不但不拒絕三民主義,而且愿意堅決地實行三民主義,而且要求國民黨和我們一道實行三民主義,而且號召全國人民實行三民主義。我們認為,共產黨、國民黨、全國人民,應當共同一致為民族獨立、民權自由、民生幸福這三大目標而奮斗”[13]。
此時國共兩黨對合作抗日已經形成共識,但在如何合作特別是如何處理國共合作下的階級斗爭以及領導權等問題上,中共黨內還存在一定的分歧。張聞天和毛澤東等長期主持國內工作的領導人對資產階級依舊抱有提防的心態,比較重視統一戰線內部的階級斗爭。例如1937年3月,張聞天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即延安會議)上提出要準備向抗日戰爭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過渡,但也要通過民主運動與國民黨爭奪革命的領導權、統一戰線的領導權[14]。即使在抗戰爆發后,對資產階級的斗爭問題仍然是中共關注的焦點之一。如1937年11月12日,毛澤東在延安黨的活動分子會議上提出“反對階級對階級的投降主義”,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關系問題上“必須尖銳地提出誰領導誰的問題,必須堅決地反對投降主義”[15]。1937年11月29日,王明到達延安,否定了二人的主張。在1937年12月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王明認為“有同志對統一戰線不了解,是要破壞統一戰線的”[16],“現在不能空喊資產階級領導無產階級或無產階級領導資產階級問題”,“今天的中心問題是一切為了抗日,一切經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切服從抗日”。他強調,必須組建統一的政府、統一的軍隊,“八路軍也要統一受蔣指揮”。王明回國后以執行共產國際路線自居,在一定時期內曾對中共中央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出于對共產國際的尊重,毛澤東在會上承認對國民黨的轉變估計不足,“目前應該是和為貴”[17]。1938年8月,王稼祥帶著共產國際的新指示回到了延安。1938年9月,王稼祥傳達了季米特洛夫關于中共“要在毛澤東為首的領導下”[16]519實現領導者的團結的指示后,中共逐步清算了王明的錯誤。毛澤東曾公開批評王明“‘一切經過統一戰線是不對的”[15]539。
總的來看,從抗戰爆發到抗戰相持階段之間,國共關系比較融洽,中共在形式上逐步結束了內外有別的統一戰線和政權,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蘇區內統一戰線的階級內涵擴大。毛澤東在延安召開的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上提出“根據地改為全國的一個組成部分”,建立“包括無產階級、農民、城市小資產階級、資產階級及一切國內同意民族和民主革命的分子”的聯盟[13]260-261。相比“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內僅以工、農、小資產階級作為統一戰線的階級基礎,此時中共在根據地內實行的統一戰線在論述上已經與全國的統一戰線接軌,蘇區內外兩種統一戰線的局面基本結束。
第二,各階級、各政治派別在法律上獲得平等的政治權利。1931年11月頒布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選舉細則》曾規定“不剝削他人勞動的人民”才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富農、地主、資產階級、上層小資產階級以及國民黨等被視為“反對工農利益”的階級與政治團體都被剝奪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18]。1937年5月通過的《陜甘寧邊區選舉條例》則明確指出“本條例系遵照國民政府國民代表大會選舉法民主的原則”。《條例》廢除了《選舉細則》中有關階級成分和政治成分的限制,轉為剝奪有“賣國行為”者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條例》在法律上結束了蘇區對資產階級、地主階級等所謂剝削階級和國民黨等政治團體的參政限制,是抗日民主根據地與國統區政權接軌的重要表現[18]194-195。
第三,蘇區政府進行改組。共產國際認為國共合作應學習西班牙內戰時期的黨派合作,中共調整的總方向應是政權的統一,即逐步實現“中國整個國家政權和所有軍隊統歸蔣介石指揮”[19]。中共也承認“全國必須是統一于中央的”;“全國任何地方政府,應集中于中央政府領導之下,不應因行政區域在地域上之被敵分割而有任何不尊重中央領導的表現”[12]613。1937年9月6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西北辦事處正式更名為中華民國陜甘寧邊區政府。邊區政府根據中華民國1931年頒布的《省政府組織法》在組織結構方面做出了調整:一是行政官員的產生方式由區域內自主選舉改為國民政府委任;二是邊區政府組成上,取消執行委員會和主席團,改設政府委員;三是邊區一級政府職能機構由部轉廳,取消勞動部、土地部等帶有蘇維埃運動色彩的政府機構,改設教育廳、民政廳、建設廳、財政廳等國民政府部門。同時,在邊區以下、縣以上模仿其他省設置行政督察專員公署,作為邊區的派出機構[20-21]。敵后根據地政權組建時直接沿襲了國民政府在當地的政府體制,在一些特殊的區域更具有地方特色。晉察冀地處閻錫山管轄的第二戰區,政府機構設置頗具特色。如晉察冀邊區1938年2月曾頒布《晉察冀邊區政治主任公署組織法》,設置政治主任公署作為邊區的派出機構。“政治主任公署”是閻錫山在山西推行的地方性的政府機構,當時民國中央政府設立的省級派出機構是“行政督察專員公署”,陜甘寧邊區采取的便是后者。
第四,積極推動全國統一戰線組織的建立。1937年初,國共談判開始時,周恩來代表中共中央提出將國民黨改組為“民族革命聯盟性質的黨”,中共整體加入這一聯盟[22]。后國民黨方面提議組建一個大黨,國共兩黨共同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的組建就是為了實現這一設想。1938年初,王明還曾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以中共中央名義向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提議成立“民族革命聯盟”,即學習法國等歐洲國家組建的人民陣線組織,在政黨之外組建一個新的組織協調和統一兩黨行動,同時保留各黨原來的組織[12]486。1938年10月,毛澤東在六屆六中全會上提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組織的三種可能:一是按照周恩來最初的提議,中共加入國民黨并保證“所有加入國民黨的共產黨員都是公開的”,且“不招收任何國民黨員加入共產黨”;二是按照王明的提議建立聯盟;三是不設固定組織,遇事商量。在毛澤東眼中,第一種方案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最好的一種統一組織形式”,這也是對王明方案的間接否定。雖然統一戰線組織未能建立,但也可見中共此時在整合統一戰線方面作出了積極努力[12]629。
在國共關系改善的大背景下,毛澤東還于六屆六中全會提出了建設“三民主義共和國”的口號。相比“民主共和國”,“三民主義共和國”是國共關系進一步發展、統一戰線進一步鞏固的產物。“民主共和國”最初提出時帶有保留蘇維埃、爭奪領導權的意味。國共合作建立前,中共也曾在“民主”上做文章,張聞天、毛澤東等人還曾提議發起民主運動,向國民黨施加壓力。而“三民主義共和國”則是中共在對國民黨持以相當樂觀的態度下提出的。
1938年11月,中共六屆六中全會通過的《政治決議案》將“三民主義共和國”具體化為“三民主義的新中華民國”,即在新三民主義、承認國民黨《抗戰建國綱領》的基礎上加強國共合作,在兩黨密切合作的基礎上建設“三民主義的新中華民國”。這個“三民主義的新中華民國”的目標是實現“獨立”“自由”和“幸福”,即實現抗日戰爭和民族獨立的勝利,各黨派和人民的自由民主權利,以及民生的普遍改善。政權發展的方向是在承認國民政府合法地位的基礎上推動國民政府的民主化,“不會是蘇維埃或社會主義國家制度”[12]753-755。但國民黨并未同意上述兩個合作方案,其隨后發起的國共摩擦不僅給國共合作潑了一瓢冷水,而且使中共認識到兩黨共建以國民黨為主要力量、以國民政府為主要形式的“三民主義的新中華民國”的設想難以實現,轉而以我為主,探索新民主主義的政權。
當然,上述變化并非意味著中共放棄了階級斗爭。在陜甘寧邊區第一次議會(后改名為參議會)選舉中,中共還在提防階級反攻,維護蘇維埃運動時期的成果。從1937年5月公布《陜甘寧邊區選舉條例》,到7月份選舉運動開始,再到11月普選結束,中共一直在強調防止地主當選邊區議員(后改名為參議員)。例如,1937年7月陜甘寧邊區黨委發出《關于選舉運動的指示信》,提出謹防豪紳地主“混進政權機關”[23];11月又發出《關于進行特區政府民主選舉運動的指示》,要求“保證共產黨提出的候選人及工農分子能夠當選;打擊豪紳地主及一切反動分子,使他們不能當選”[23]83。
邊區黨委十分擔心蘇維埃時期經歷過土地革命的地主反攻倒算,指示各級黨組織“應時刻警覺,在群眾面前揭破他的陰謀,使他們在群眾中孤立起來”;并對候選人進行嚴格限制,規定候選人要么是共產黨員,要么是“非共產黨員的革命分子”,其他勢力均應避免[24]。最終邊區議員選舉結果為工人占15%,農民占30%,士兵占5%,革命的知識分子占38%,商人占4%,剩余8%均為選舉外聘請的議員。這一方面表明中共已經將政權基礎由工、農、小資產階級擴大到民族資產階級,另一方面也證明中共并未放棄階級斗爭,保持工、農、小資產階級在政權中的優勢地位。單就選舉而言,地主階級無人當選,即便是聘請的一些士紳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自己人”[19]316。從黨派分布看,邊區議員中既有國民黨黨員,也有共產黨黨員,但重要職位幾乎全由共產黨黨員擔任,如正副議長均為共產黨黨員、政府中15位政府委員全是共產黨黨員[ 1937年選出邊區議員后,由于戰爭等因素的影響,邊區議會沒有及時召開。1939年,邊區召開第一屆參議會,所選議員改為參議員,會議選舉15人為邊區政府委員。]。
相比蘇維埃時期,邊區的選舉制度進行了重要調整。但蘇維埃時期土地革命形成的階級對立并未消除,中共擔心原蘇區遭到斗爭的地主階級利用新的政治制度反攻倒算。在尊重政治統一的基礎上,中共只能通過政治動員在結果上限制地主階級,而非直接使用行政命令將其排除在選舉程序之外。
三、國共摩擦與雙層統一戰線的形成
1939年至1940年,隨著抗戰相持階段的到來和國共摩擦的加劇,中共對國內政治的認識逐漸由非敵即友轉變為敵、友、頑、我各方博弈,其對統一戰線內部分化的認識更加深刻,由敵我兩分法發展出“進步”“中間”“頑固”三分法,應對的策略也更加靈活。
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建立階段,中共根據是否支持抗戰對國內政治勢力進行了非敵即友的劃線。1935年12月,毛澤東在黨的活動分子會議上提出應對“壞分子”問題,認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內部應被劃分為好分子和壞分子兩類,“現在是兩個基本勢力相斗爭,一切中間勢力,不附屬于那一方面,就附屬于這一方面”,黨應利用縱橫捭闔的手段對付壞分子[13]157-158。到六屆六中全會,中共雖在名稱上不再使用“壞分子”,而以“奸細分子”代替,但仍繼續使用敵我兩分法,提出“團結全民族和反對民族中的奸細分子”,“提高對于民族奸細分子的政治警覺性”[15]523。在此階段,雖然兩黨間也發生過摩擦,但尚未對統一戰線的維持構成威脅。
抗戰進入相持階段后,國民黨雖然繼續抗戰,但其積極性已大不如前,還在兩黨間不斷制造摩擦。中共認識到政治局勢已不是非敵即友、黑白分明,而是敵、友、頑、我的復雜博弈。1940年2月,毛澤東在延安民眾討汪大會上發表演講,針對頑固派進攻,提出黨的根本方針是“團結一切抗日的進步的勢力,抵抗一切投降的倒退的勢力,力爭時局的好轉,挽救時局的逆轉”,將國民黨一分為二,一方面團結國民黨內進步勢力,團結一切忠心抗日的人;另一方面“反對一切喪盡天良的壞蛋,反對那些投降派和反共頑固派”[15]717。1940年3月11日,毛澤東在高級干部會議上進一步提出“發展進步勢力、爭取中間勢力、反對頑固勢力”的統一戰線策略。所謂“進步勢力”是無產階級、農民階級和城市小資產階級,這是“抗日勝利樹立堅固不拔的基礎”;“中間勢力”是中等資產階級、開明紳士和地方實力派,三者稍有區別,中等資產階級是除了買辦階級以外的民族資產階級,開明紳士是地主階級的左翼,“即一部分帶有資產階級色彩的地主”,地方實力派的領導成分大多屬于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可能在黨同頑固派斗爭時采取中立態度;“頑固勢力”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又分為抗日派和降日派,抗日派一面繼續抗日,一面又摧殘進步勢力,對其要以斗爭求團結,投降派是正式的敵人,必須明確加以打擊[15]745-750。
與之前相比,中共已經能夠更加準確地區分大資產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辨明階級與分子,這意味著中共的階級理論和統一戰線理論更加成熟。中共的統一戰線實質上就是以工、農、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為基礎,再加上部分地主階級分子(如開明紳士)和大資產階級分子(如地方實力派和抗日派)。
“分子”有兩方面的內涵,一方面是指“一部分”,即統一戰線某些參與者雖然來源于某個階級,但聯合他們并非意味著其背后整個階級都是聯合對象,統一戰線包括的是所在階級內一部分能夠聯合的人士、派別,而非階級全體;另一方面,“分子”本身還有“分散”“拆散”的意思,也就是說中共吸收某一階級的部分成員但排斥整個階級參與統一戰線時,是要分化、瓦解、削弱這一階級,讓這些參與者逐漸從原階級分離出來,使其以個體而非整體的形式參與統一戰線,必要時甚至對這些“分子”進行教育,改造為其他先進階級的一部分。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鄧小平在論及經濟體制改革對階級的影響時曾說“個別資產階級分子可能會出現,但不會形成一個資產階級”[25],其對資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分子的態度即包含了上述兩方面的內涵。
階級與分子的區分,使統一戰線在敵我階級界限分明的前提下,具備了敵我關系辯證轉化的可能,為化敵為友的統一戰線工作提供了相應的理論基礎,讓統一戰線具備了高度的靈活性:中共對國內階級逐一進行劃線,將地主階級整個階級劃為革命對象,但某些繼續抗日的地主階級分子在一定條件下具有革命性,是統一戰線的一部分;將資產階級中的大資產階級這一階層劃為革命對象,民族資產階級劃為革命動力,而大資產階級這一階層中又有許多可能參加革命的分子。對于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中共的統一戰線是要聯合資產階級但排除其壞階層、壞分子,聯合地主階級的好分子但限制地主階級。
由于中共的文件和宣傳品中經常批評大資產階級,因此將其作為敵對勢力不難理解。最難理解的是將地主階級作為敵對階級。一些學者從中共放棄土地革命、推行“三三制”出發,認為中共將地主階級作為統一戰線的一部分,實則是對中共階級理論和統一戰線理論的誤解。
1937年陜甘寧邊區限制地主階級參政的事件并非是特殊情況,各根據地對地主階級均進行了限制,即使在“三三制”提出后依舊如此。如晉西北部分地區“地主階層失去了參加村選的可能性,任何會影響村選結果的舉動都遭到了禁止”[26]。又如1941年6—8月彭真向中央政治局作題為《關于晉察冀邊區黨的工作和具體政策》的報告,詳細地總結了晉察冀邊區對待地主階級的方針。彭真提出地主“在抗日問題上,仍可在一定條件下成為我們的同盟者,但在民主問題上,卻仍然是具體的斗爭對象”;“爭取民主,實行民主的實質,就是摧毀封建的國家制度,就是打破地主階級的專政”;只有打擊地主階級才能“在它的舊址上建立起新民主主義的政權”,以地主問題為核心的反封建革命“在新民主主義階段可能解決,同時也必須解決”;“可以肯定地說,推翻封建政治制度的民主革命,不但為抗戰所必需,而且可以在抗日戰爭過程中,在我軍占優勢的根據地內,逐漸實現”。他認為聯合地主、吸納開明紳士參加政權的前提是“基本群眾已經翻身,民主政治已經確立,他們的專政業已徹底被打破”,“否則,選舉結果,特別是村選結果,政權往往仍為地主豪紳所把持”,“為了實現三三制,有時不得不首先集中力量打破舊的地主階級專政”。但在全民族抗日的背景下“對于封建制度,只能采取逐漸削弱的政策,而不能采取直接推翻打倒的政策”[27]。9月,中共中央以《晉察冀邊區各種具體政策及黨的建設經驗》為題將彭真的報告要點轉批各地委,隨后又整理出《關于晉察冀邊區黨的工作和具體政策報告》,同年底在解放區出版,毛澤東稱它“是馬列主義的”。從中共中央對彭真報告的重視足見中共對地主階級的態度[28]。
事實上,在整個抗戰過程中,中共一方面對部分地主實行政治統戰,另一方面則通過讓地主承擔主要稅負等手段和減租減息、大生產等運動不斷削弱根據地內的地主階級。例如陜甘寧邊區綏德部分地區抗戰前地主戶數占1%,中農占26.7%,貧農占56%,雇農占13.8%,到1942年時中農增加到64.3%,貧農下降到34.1%,雇農和地主都降至0.3%。地主、富農戶口減少50%以上,雇農因為分得土地而基本消失,貧農因為獲得土地逐步減少,農村呈現出“中農化”的趨勢。在減租減息等運動中,許多地主選擇出賣土地,轉入商業經營,因而“富農、中農階層逐漸增多,而地主、貧雇農相對減少”[29]。
在階級理論發展的基礎上,中共逐步形成了雙層統一戰線思想,并將其運用至政權問題上,發展出“三三制”政權。
1939年下半年到1940年上半年,中共逐步更改政權口號,以“新民主主義共和國”取代之前的“三民主義共和國”。中共在國共合作蜜月期提出“三民主義共和國”口號時,強調未來政權與蘇維埃、與社會主義的區別,卻沒有詳細說明其與社會主義革命的關聯性。國共合作蜜月期結束,兩黨摩擦明顯增多后,毛澤東提出“新民主主義”和“新民主主義共和國”,闡明民主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之間的聯系,強調無產階級的領導權問題,以此說明自己與國民黨的政見差異。
在提出“新民主主義共和國”后,如何將其從理論落到實踐成為中共必須解決的一個現實問題。“三三制”就是中共在抗戰大背景下實踐新民主主義政權理論的重要嘗試。在國共合作的前提下,“三三制”在名義上保留了國民政府體制,但在實踐中則探索出一套與國民政府體制大相徑庭的新制度。抗日民主根據地政權與國民政府的關系又回到了類似于抗戰之前中共曾設想的蘇區與非蘇區內外有別的關系。
在“新民主主義共和國”中,各階級的地位是不同的。這是由于在新民主主義革命中,統一戰線有內核與外延的層次區別。毛澤東用“最有覺悟的階級”“堅固的同盟軍”“可靠的同盟者”和“較好的同盟者”區分不同階級與階層在統一戰線中的地位。相比其他三個階級,民族資產階級是整個統一戰線中具有兩面性的參與者,他們只是“一定時期中和一定程度上的同盟軍”,因而對其應“采取慎重的政策”[15]639-645。
因此,中共的統一戰線大體可以分為兩個層級,工、農、小資產階級是整個統一戰線的內核,資產階級、開明士紳等雖然也是統一戰線的一部分,但卻是統一戰線的外延,與上述三階級有所區別。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曾鮮明地指出,“中國無產階級、農民、知識分子和其他小資產階級,乃是決定國家命運的基本勢力”,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士紳的妥協性和軟弱性決定他們不能進入“基本勢力”的范疇[15]674。“三三制”是這一思想在政權問題上的具體體現。
“三三制”看似分為“共產黨員”“黨外進步分子”和“中間派”三部分,實則核心問題是處理好兩部分之間的相互關系,即“共產黨員”與“黨外進步分子”所代表的工、農、小資產階級同“中間派”的民族資產階級、開明士紳等之間的關系。中共設計“三三制”的初衷,就是要在保證工人、農民與小資產階級這個統一戰線的內核占據絕對優勢的基礎上,實現對民族資產階級、開明士紳等統一戰線外延勢力的聯合,所以“共產黨員”“黨外進步分子”占2/3,而“中間派”只占1/3。因此,就像統一戰線內部各階級地位有所不同,“三三制”政權內部各階級的地位也存在差異:一是“基本群眾”與“中間勢力”的差異,二是“中間勢力”內部資產階級與地主階級分子的差異。這種差異保證了“三三制”政權能夠保持對中間勢力既聯合又斗爭的靈活性。
第一,工、農、小資產階級作為“進步勢力”是政權的“基本群眾”,占據主導地位,民族資產階級、開明紳士等“中間勢力”只是參加政權,不掌握主導權。1940年初,中共中央北方局就曾提出“敵后抗日政權在政策上是統一戰線的,而在其階級實質上應該是工農小資產階級的政權”[30]。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抗日民主政權的階級實質問題的指示》,批評了北方局的表述方式,認為應堅持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幾個革命階級聯合政權的提法,不應拒絕資產階級和開明士紳參加政權,但同時強調“抗日民主政權在其階級成份上,工農小資產階級是主要的”,“是以工農小資產階級為主,同時又不拒絕進步的中產階級分子及進步士紳參加的政權”[31]。在此基礎上,1940年3月6日,毛澤東在《抗日根據地的政權問題》提出“共產黨員占三分之一,非黨的左派進步分子占三分之一,不左不右的中間派占三分之一”。其中,“共產黨員”和“非黨的左派進步分子”代表的是工、農、小資產階級,“中間派”主要是指民族資產階級和地主中的開明紳士。這實質上是在保障三大階級主導地位的基礎上聯合民族資產階級和部分開明紳士,也是從階級成分上保證無產階級對“三三制”政權的領導[15]742。
各敵后抗日根據地政權也基本執行了“三三制”。例如1941年彭真在《關于晉察冀邊區黨的工作和具體政策報告》中強調“抗日民主政權,雖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三三制的。但這并不是說,在政權內部各階級的實力必須平衡,必須勢均力敵,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統一戰線要想鞏固,必須基本群眾在其中占著優勢,只有這樣才能爭取并鞏固地主及中等資產階級與我們抗日合作,使他們確定地擁護民主政權,使政權的逐步和平改革成為可能”。晉察冀地區工人和貧農在村代表會議中就已經占49.2%,區代表會占44.6%,縣議會占30.5%,如果加上中農(即農村小資產階級),“基本群眾”在村代表會占87.1%,區代表會占91.6%,縣議會占82.1%,具有壓倒性的優勢[27]41-53,[32]。
當時“三三制”的執行呈現出一個特點:由邊區一級到鄉級,越往上對“中間勢力”統戰的色彩越濃,越往下“基本群眾”在參議會和政府中的比例越高。如1941—1942年的陜甘寧,邊區一級政權“中間勢力”基本占1/3,但縣一級參議員中富農占12.6%,地主占6%,商人占2.1%,士紳占0.5%,共計21.2%;政府委員中富農占15.2%,地主占9%,商人占1.4%,士紳占1%,共計26.6%。鄉一級參議員中富農占3.87%,地主占0.63%,商人占0.17%,士紳占0.25%,共計4.92%;政府委員中富農占2.98%,地主占0.51%,商人占0.21%,士紳占0.21%,共計3.91%[33]。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上級指令缺乏執行力的問題,而是“三三制”下中共對“中間勢力”統戰和保證“基本群眾”掌握政權基礎兩者之間做出的復雜平衡,也是在鞏固政權與擴大政權影響力之間的巧妙平衡。
這點在敵后根據地更為明顯。由于敵后戰場長期處于拉鋸狀態,因此政權基礎多在鄉村,各根據地也就要求鄉村政權掌握在“基本群眾”手中。例如中共山東分局規定“縣以上政權機關一定要按照‘三三制,有士紳名流等中間分子參加”,但縣以下“村鄉區長應由真正可靠黨員或進步的非黨工農分子與革命的知識分子負責”,這樣“才能保證下層政權堅定可靠”[34]。又如在淮北抗日根據地邳睢銅地區的102個鄉行政委員會中,“基本群眾”占了92.3%,“中間勢力”僅占7.7%(其中富農占7.5%,地主和商人占0.2%)[35]。由于每個根據地自身情況不同,鄉一級政權“中間勢力”所占比例有所不同,但總的來看政權組織的根本性原則是要保證“基本群眾”的主導地位。
第二,在“中間勢力”內還存在資產階級與地主階級分子之間的差異。正如前文所述,地主階級被中共視為民主革命的對象,雖然其中部分人士對革命持中立甚至支持的態度,但也免不了在“三三制”中被區別對待。這點在縣以下尤為明顯。例如陜甘寧邊區政府秘書長李維漢曾指出,“‘三三制的作用主要反映在邊區、縣兩級政權機構上,邊區、縣兩級政權機構要強調實行‘三三制,鄉級則不必機械地實行‘三三制”;“鄉村的人民主要是農民和其他勞動人民,農民由地主代表,于理不通,于情不合”,“在鄉政權不宜吸收許多地主階級的代表參加”。這個提法并未公開宣傳,但“在全邊區獲得推廣”[36]。
對于“三三制”的這兩方面內涵,中共黨內曾出現誤解:一種觀點認為“三三制”是“共產黨三分之一,國民黨三分之一,無黨無派三分之一”;一種觀點認為“三三制”是“共產黨三分之一,非共產黨三分之二”。這兩種觀點實際上都是將政黨統一戰線作為“三三制”的主要方面。對此,中共專門進行了解釋,例如1944年3月林伯渠在陜甘寧邊區高干會上曾明確指出“三三制是各革命階級的政治合作”,它的基礎是各階級聯合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將“三三制”解讀為黨派各占1/3是“不正確的看法”,“三三制”人員分配原則應是“共產黨員三分之一,代表無產階級和貧農”,“非黨進步分子三分之一,代表小資產階級”,“不左不右的中間分子三分之一,代表開明士紳和中等階級”,黨外人士“應盡量做到有各階級代表,并且的確是為各階級代表群眾自己所擁戴的”,“這原則是黨爭取抗日民主階級共同合作,實行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的具體形式”[37]。簡而言之,“三三制”的重點是對中間勢力的統戰,中共希望借助“三三制”一方面聯合中間勢力,另一方面又保持進步勢力的優勢地位,進而保證中共的領導地位。
此時統一戰線和“三三制”政權的內部分層,與中共1935年提出的內外有別的統一戰線有顯著的差異。其一,雖然基本勢力與非基本勢力使中共統一戰線形成了差異明顯的兩個層級,但是這兩個層級存在于同一條統一戰線之中,并非兩條統一戰線。而1935年中共倡導的統一戰線,則是蘇區與白區兩條不同的統一戰線,這是兩者最明顯的區別。其二,1935年的統一戰線在蘇區內僅包含工、農、小資產階級,而此時中共雖然在統一戰線中強調工、農、小資產階級的核心地位,但并未將民族資產階級排除在統一戰線外,而是將其也囊括在內,作為革命的動力之一。其三,1935年的統一戰線強調的是地域差異,即蘇區實行工、農、小資產階級統一戰線,蘇區以外實行更廣泛的聯合,強調不同區域的特殊性處理方法,蘇區與非蘇區在統一戰線階級內容、政權實質以及政權旗幟上都有所區別。而此時,中共的統一戰線理論已經突破了地域界限。中共提出在全國范圍內、在整個民主革命階段都應組織四個階級加些許革命分子的統一戰線,只是統一戰線內部應有所區分,分為內核與外延、“進步勢力”與“中間勢力”,既有合作又有區別。這個統一戰線不再是為了保持蘇維埃國中之國特殊地位而采取的一種臨時措施,而是中共用以指導整個新民主主義革命在全國推行的革命策略。
從強調蘇區與非蘇區統一戰線內外有別,到深入闡發統一戰線內部分層的問題,進而形成雙層統一戰線和“三三制”,中共在1935至1940年間實現了統一戰線理論與實踐的重要突破。中共統一戰線分層思想的提出,既解決了革命的原則性問題,即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資產階級是否具有革命性,又輔之以靈活性的策略,即對資產階級既聯合又警惕,區分“進步勢力”與“中間勢力”,標志著中共統一戰線理論的成熟。在此之前,受到“三階段論”的影響,中共對革命進程和統一戰線的理解較為機械,認為中國革命是一個階級逐漸剝離的過程,由民族革命到民主革命的變化中,革命的動力和領導者逐步由資產階級轉移到無產階級,革命敵人由封建勢力轉變為資本主義。這導致在很長一段時期中共敵視資產階級乃至小資產階級上層,將其排除在統一戰線之外。
中共統一戰線的理論創新,既是對自身的超越,也是對國際共運相關思想的發展。隨著歷史的發展,中共之后又提出了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四大階級統一戰線,包括兩個聯盟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涵蓋勞動者、建設者、愛國者等不同主體在內的愛國統一戰線等一系列重要思想。這些思想建立在明確統一戰線存在內部分層的基礎之上,是對抗日戰爭時期中共統一戰線理論進一步地運用和發展。理清中共對統一戰線分層問題的探索,對我們更好地認識統一戰線的發展歷程,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把握新時代愛國統一戰線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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