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蓮香便起了床。盥洗好,第一件事便是去給菩薩點個香。這是頂大的事。香火燃起來,煙霧散開,屋子里便有了一種流動的香氣。蓮香虔誠地給菩薩鞠了三個躬,心里說,菩薩保佑。
拿了把大笤帚,蓮香便在院子里掃開了。這個院子,很是有一番看頭了。藤蔓上,南瓜、絲瓜、豆角,藏貓貓似的,屏聲靜氣地躲在綠葉子里,又憨憨地,探出點腦袋。一叢玫紅的野菊,正開得熱烈,沾了露珠,愈發嬌艷嫵媚了。像轎子里的新媳婦。想到新媳婦,蓮香不覺輕輕笑了,露出碎銀子般的齊整白牙。
今天,對蓮香來說,無論如何,是個大日子。在深圳的老三要回來了,而且帶了一個城里的女朋友回來。什么女朋友,不就是新媳婦嘛。老三那小子這么些年凈是油去了,對媳婦的事從不上心。這次總算是收了心,遂了她的愿了。都三十歲的小伙了,這兩年蓮香也就著急這事了。
老大老二兩家子今天也回來,說是一家子聚聚,其實也是湊著熱鬧,想看看這未來的三弟媳婦。這也合了蓮香的意,想讓倆媳婦幫著一起瞅瞅,這姑娘是不是一家人的樣子。蓮香轉而又想,這不是從前了,是不是一家人,又怎是旁人說了算的,只要老三自己滿意,也就皆大歡喜了。
掃完院子,蓮香從蛇皮袋里舀出幾瓢糠,用大食盆子拌了昨晚的剩飯,腳底生風似的走進雞棚。今天事多,蓮香有點手忙腳亂。
雞群老遠便聽到她的腳步,呼拉拉地圍上來,孩子似地仰著脖子熱切地看她。瞧把你們急的,我比你們還急呢。蓮香擱下食盆,拍拍手心里沾的糠粉。雞們馬上丟下她,埋頭搶作一團。唉,你們這些小家伙,怎知我今天要開殺戒了。蓮香心里嘆著。這些雞,真是漂亮,素白的身子,鮮紅的冠,小白鵝似的。從那樣皺巴巴的小團兒,一點點長成大家閨秀的意思了。蓮香瞅瞅這只,又瞅瞅那只,卻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心一橫,閉著眼瞎拽了一只。唉,就你吧。雞們驚住了,不可置信地頓了下,便四下逃竄。對不住啰,小東西,我新媳婦要來,只好委屈你了。蓮香一只手提著雞,到廚房取了刀。雞在手上咯咯叫著,有些哀怨。蓮香顧不上了。一刀照準了脖子下去,血濺出來,雞脖子一歪,身子便癱軟了下去。蓮香用盆子裝了開水,將雞丟進去,麻利地就地拔毛。
早飯是顧不上了,蒸點饅頭湊合。重要的是午飯。蓮香在心里盤算,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湊齊了有十來個呢,這十來個人的伙食是件頂費心的事了。何況還要來新媳婦。葷菜鄉下不好買,昨天老大便從城里備好了,豬肉,牛肉,十多斤的螺絲鯇,桶子里還有老二昨日在溝里壟的活蹦亂跳的大泥鰍。今天主要是配蔬菜。蔬菜是現成的,在自家園子里頭候著呢,但得摘,得洗,得配。對于配菜,蓮香從來都是講究的,吃是頂大的事。再說,可不能讓老三帶來的城里姑娘小瞧了,這鄉下呀,也有鄉下的大氣呢。她想好了,今天葷素搭配,總共配齊十個菜,多好,十全十美。這日子,雖然七上八下,沒少折騰,到如今,不也就十全十美了么。
菜園子在院子外面。打開院門,是另一番天地了。落眼處,是一池野塘,塘里粉的白的蓮開了一池,嬌憨又香艷,像河里洗浴的姑娘。一只白蓮被一瓣蓮葉高高托舉出來,婷婷立著,被晨光鍍了邊,觀音一樣。各種綠從兩旁撲來,絢爛又靜謐。這地方真好。蓮香到底是喜歡鄉下的。去年,老大從城里倒騰回來,在離渡村一里路的荒田里置辦了這個榨油廠,她便也跟著來了。起初,她是不愿意的。回渡村,怎么說呢,她心里有疙瘩。當初她是鐵著心要離開渡村的,如今又回來了,雖然過去了那么久,還是有點沒顧上臉的感覺。大家不是都講究落葉歸根嘛,鄉下敞亮,這幾年您幫我們帶孩子也累了,回老家養養身子。老大說。老大都這樣說,她還有什么話說呢。如今到底是兒子的世界了。
說是來養身子,這捎帶腳地就把這做飯、洗衣,搞衛生,全套保姆的活給一肩挑了。這還不算,蓮香還有她的算盤。蓮香閑不住,年輕就這樣,干活才有勁。這樣一個敞亮精貴的地方,蓮香怎能視而不見呢。蓮香早就在心里盤算開了。先是在院子里拉了棚,搭了架,種些果蔬,在周邊栽了柚子、桃子,又四處去謀了些花花草草來,這才大半年工夫,便是滿園春色,滿眼繁華了。后來,她又把她的算盤延展到了院外,干脆在院子外的空地上扯了一大片園子,把能栽能種的都給它栽了種了,又在園子一側用鐵絲拉了一個網,硬是瞞著老大買了幾十只小雞崽來。老大埋怨她,叫你多養身子,凈找事做,真是個勞碌命。蓮香想,可不,就是個勞碌命。年輕人知道個啥呢,那些東西,在城里有錢都買不到呢,全是農家肥,陽光雨露撒著歡野長的,吃得安心。現如今哪還尋得到吃得安心的東西?那些個雞崽子,話說著就一個個鼓脹起來,也沒見著耽誤什么事。以后,兩個孫兒就有自家的土雞蛋吃了,這些個家雞,還可以給兒子兒媳補補身子。蓮香想著想著,便有些得意了。
昨夜落了雨,菜園子里,辣椒、茄子、西紅柿、苦瓜們,一個個洗凈了容顏,精神水靈得晃眼。地上,枝藤蔓葉間,幾只西瓜腆著肚子,眼看著就要臨盆了。蓮香喜歡來菜園子,這些小東西,一天天侍弄著,便帶了感情。每天兩趟的,總要來瞅瞅。蓮香一邊摘一邊盤算,老大喜歡吃西紅柿炒蛋,老二喜歡涼拌黃瓜,老三,給他做個荷包辣椒,豆豉苦瓜。常年在外的,很難得吃到家鄉味了。得多摘點小辣椒,這些個土辣椒,鮮著呢。也怪了,吃了那么些年,這三小子還是饞她做的菜。
想起三個兒子,蓮香那張被歲月過度擠兌的臉,一下子便開闊舒展了。兒子。蓮香不由笑了。多好,老天給她三個兒子。這一生,陀螺似的,被生活不停地抽打,一刻不停地旋轉,勞碌,然而,有了這三個兒子,一切便都值了。怎么說呢,菩薩保佑啊。這三個兒子,老大遺傳了他父親的好皮囊,最是俊,卻也自強自持有主見,讓她最為省心。老二有他父親沒有的憨實勤力,吃苦耐勞,也最體己。老三呢,機靈活泛,在哪都吃得開,最是與她親近,雖是個混小子,一張嘴總能吐出蓮花來,讓她任何境地都能嗅出那么點生活的香。三個兒子,是她心尖上的肉,是她眼里的光,是她與這魔性的生活抗戰的武器。
一會工夫,一大籃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擠擠挨挨,滿滿當當,很是繽紛。蓮香進屋,看見她外里人正端著茶缸子在水池邊刷牙,手拉鋸似的抽動著牙刷,眼睛還半閉著,一付未睡醒的樣子。怎么不一覺就睡過去呢!蓮香在心底習慣地罵著,臉上卻也不惱,自顧提著籃子進了廚房。
蓮香先是取了雞,又從冰箱里拿出豬肉、牛肉、鯇魚。這些大菜得先準備好,燉的燉上,蒸的蒸上,不然就來不及了。蓮香盤算著,雞用香菇清燉,這種家雞最滋補,清燉最宜。豬肉得做出點花樣來,一半用米粉蒸,下面墊上干柚子皮,這樣風味獨特,清香又不膩。一半擱桂皮八角悶,悶透,再用土青椒回鍋。兒子一準喜歡。泥鰍呢,用老黃瓜焓,擱點臘肉,那味道簡直了,又清爽又濃郁。一邊想著,一邊刀已經在砧板上操練起來。凍過的豬肉拿在手里,竟也刺骨得很呢,蓮香嘴里哈著氣,手下卻仍生風似的,看不出一點迥異。切好碼盤,從柜子里找出八角桂皮、干柚子皮,干香菇,腌制的腌制,泡發的泡發,這邊手一刻也不停歇,把籃子里的蔬菜悉數洗凈,切好分盤。一邊便開了火,兩個高壓鍋同時上陣,那邊電壓力鍋也不閑著。火苗一躥一躥的,像在起舞,也像蓮香熱騰騰的那顆心。
蓮香這才從廚房里出來,又折去衛生間,提出一大桶臟衣服,到池子里嘩啦啦甩將開來。蓮香揮動著雙臂,肩頭一聳一聳,衣服在手上簌簌響,有點鏗鏘的感覺。一縷風吹來,停在蓮香的額前,撩動著蓮香那愈漸稀薄發白的短發。蓮香停下來,用沾著肥皂泡的手將頭發悉數攏到耳后,將一張臉整個地露了出來。那原是一張飽滿清秀得如仕女圖般的臉,如今,兩頰深陷進去,皮骨粘連著,黯黃的皮膚被皺紋揉成了一張皺巴巴的陳年的紙團。蓮香這個人,怎么說呢,也就六十歲吧,人一眼看去怎么著都急急地趕在歲月前頭了。去年的一場急病,像是在她的身體里插了一根吸管,曾經還算豐潤的肌體一下子干癟了,本來就矮小的個頭,如今清瘦得只看見衣服在晃動。常年的勞作讓背也忍辱負重地佝僂了。可那樣的蓮香,揮動著棒槌,將衣服抖得嘩嘩響,竟像個將士一般。蓮香自己也不知道,這勁是從哪來的呢,很多時候明明是要耗盡了似的,撐一撐,緩一緩,那勁頭,自己又來了。
蓮香邊洗著衣裳,邊斜眼看了看屋里。那個焉了大半輩子的男人自顧躺在搖椅上,悠悠地,半瞌著眼。天大的事,都耽擱不了他睡覺。這會兒,睡的是什么覺呢!這一輩子,是半分都沒得他的好了。蓮香嘆口氣。這男人,也這樣跟著過了大半輩子。有時候,蓮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但終歸,是挺過來了。從前,從前,蓮香是真不愿意想啊。這樣一個歡喜的日子,怎么,就又想起來了呢。
那時候,凈愛著他的俊了。濃眉大眼,電影演員似的,她真是被迷住了,不顧著父母的意愿,倉皇地,決絕地,搬進了他那個家徒四壁的屋子。那時候,貧窮算什么呢,不過是愛情里的一星灰罷了。蓮香她,能干,活絡,什么樣的日子過不好?可是,終不是想象的那樣。這個男人,真的,一切靈光的東西都長那副皮囊上了。像是年節里的大紅燈籠,金燦燦地打眼,然而,是空心的,不著尋常日子,風雨里,絲毫定不住性,盡知道晃蕩去了。
那個時候,日子真是苦。她一個人忙里顧外,田里灶里,恨不得長四條腿兩雙手。男人哪有著家的心思,喝點小酒,打點小牌,吹點小牛,那才是他的生活。后來,老大出生了,她顧著兒子,便難顧到田地了。那地里的草啊,都瘋長到她心窩窩里去了。有時候,便只能背著兒子下地去。一個瘦弱的女子,背著個孩子,在毒日頭里,貓著腰插秧。整個世界都是白閃閃的,像一張烙熱了的網。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好幾次腿肚子發軟,差點就栽下去了。然而,硬是挺住了,背上還有孩子呢。第二年,又有了老二,生活更是掰扯著過的。有一回,她在家弄飯,突然外面就暗了下來,出去一看整個天烏了半張臉。老天,曬谷場里還曬著谷子呢。男人又不知道哪逍遙去了。她左鄰右舍地去叫,不見人。便背上馱一個手里抱一個出門去尋。走到半路,村里的余大娘叫住她,蓮香啊,找你外人吧,快去,在癩頭家喝醉了酒,躺圩壩上呢。蓮香頭都炸了。她火急火燎地往壩上趕,余大娘在她身后嘆口氣,唉,造孽啊,這叫過什么日子。是呀,造孽,過的什么日子啊。然而,再怎么苦怎么難,那個男人終究是自己選的,是兩個孩子的爹。這日子就算爬著也得往前過。蓮香便想,也許,等年紀大了,晃蕩不動了,他也就收心了,這日子慢慢地總會過出個樣子來。
可是,還是出了事。那年蓮香回娘家,死纏爛打地求爹給外人找關系安排個工作。爹是鄉里的主辦會計,還是有些門路的。也就她這么一個寶貝閨女,雖然當初氣得要和她斷絕關系,但自己的閨女,無論怎樣,還是連心連肝的。父親賣了回老臉,把男人安進了供銷社。蓮香舒了口氣。這日子像個腹中的小人兒,眼見著有了些眉目。誰知道還沒長開呢,卻被男人生生地踹了一腳,小人兒沒了,剩下一團的血肉模糊。某一天,鄉里出了件事,桃色的。供銷社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單位里做那事,被那女人的外人逮了個正著,據說,那男人操了家伙,是有備而去的。若不是那奸夫逃得快,怕是都廢了。消息傳到蓮香耳朵里,是第二天的事了。傳話的人看著她,又不敢看她,吞吞吐吐,遲遲疑疑,嘴里像含著一口饅頭。那什么,你外人,那什么……唉,鄉里都炸開鍋了!蓮香倒是聽清楚了。奇怪,那一刻她羞得臉都掉褲檔里了,然而,卻很平靜,像是,她早已預料生活里會有這么一出。
蓮香是何等心性,別看樣子弱小,那可是要強得很。以前,男人再不爭氣,她也藏著掖著,在別人面前,風輕云淡的,盡可能地把褶子給抹平了。日子到底是自己過的,給別人看什么笑話!人前還是要顧著臉的,人活著,不就是為這張皮么。可如今,那張皮到底還是給扯破了,破得那樣難看,那樣徹底,再怎么縫補也沒用了。蓮香一個人在家里收拾衣物,那個家,除了幾件遮體的衣物也沒什么別的了。接下來怎么辦?離婚?一走了之?三個兒子怎么辦?她的人生可以殘缺,孩子的人生也要跟著殘缺么?兒子啊,這三個兒!一想到兒子,蓮香的淚便怎么也收不住了。最后,蓮香抹把眼淚,硬是把那顆都系上了韁繩的心給結結實實地按了回去。她把孩子安到鄰居家,只身去找了那個被她外人生扣了綠帽子的無辜男人。男人擔當不了的,女人去擔當。男人解決不了的,女人去解決。
外人跪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蓮香看著這個人,只恨不得拿把刀把他那張臉給劃個稀巴爛!金蒼蠅,爛草包!蓮香真是悔呀,真是瞎了眼了,被副皮囊給迷了心!怎么辦呢?吵嗎?鬧嗎?把口子再撕大一點?還不得自己一點點縫起來。生活是自己選的,苦果得自己咽,日子得朝前過。蓮香丟給外人一件干凈衣服,自己去鄰居家接孩子去了。
那件事是過去了,渡村卻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一出門,便是婆娘們五顏六色的唾沫星子,走哪兒都像是赤身裸體般無遮無擋。蓮香說,離開這里,重新過。外人耷著腦袋,往后都聽你的。那以后,日子像水一樣,依然有風浪,有阻石,但終是向前流動著。只是蓮香覺得她身上某個地方藏了一把刀刃,它不時跳出來,戳她一下,她便疼痛而尖利了。對于外人,是再也沒有好言好語了,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期盼,都像一顆被割掉根須的種子,再也無法生長了。然而,終是過去了。這個男人,雞眼一般,終歸是身體的一部分,雖然偶爾硌著痛,卻也是個排毒的出口。漸漸地,便也習慣了。外人也變得好脾氣,容著她越來越生硬的性子,在她面前,總是個做錯事的孩子。抱怨,喝斥是少不了的,他也只是憨憨笑著,早不進耳了,自顧在閑暇里貪杯小酒打個閑盹,優哉游哉的。
蓮香將衣服抖開,晾到鐵絲上。陽光下,一排衣服,潔凈,芳香,像盛開的一朵朵蓮。蓮香心里終是又亮堂起來。孩子們快來了吧。剛想著,院子外面便嘰嘰喳喳涌進一大群人來。
媽!奶奶!仿佛陽光潑了進來,院子里一下子熱騰而敞亮了。
蓮香笑著迎出來。哎,都回來了,回來就好。
媽!三兒子親親熱熱上前擁住她,嬉皮笑臉的。來,讓我瞧瞧我老媽,瘦是有點瘦,可精神著呢!要是我老媽年輕幾歲,嫂子們都要比下去啰。
就你沒一句真話。蓮香嗔怪著,心里卻熱乎著,咧嘴笑了。
一個高挑的姑娘伴著一陣香風跟過來,叫了聲阿姨。蓮香不由吸了一下鼻子,連忙應著,抬眼想瞅瞅,卻又不太好意思細看,眼睛上下一打量,便說,一路累著了吧,趕緊進屋歇著。
蓮香往院子里搬了幾條長凳,又忙著去廚房里切西瓜。西瓜真是紅,刀落下去,清脆利落,汁液橫流。這種瓜,熟了,又沒老,口感最是好。
端了一盆瓜出去,見外人也從搖椅里笑瞇瞇地晃蕩出來。還以為鬼上了身呢,有吃就從不落下。蓮香心里罵道。
雖然喉嚨里也火燎燎的,蓮香卻是顧不上吃了,甚至顧不上和兒子扯幾句話。鉆到廚房麻溜地開火煎魚。嗞啦一聲,魚在鍋里煎熬著,一滴滾燙的油花跳出來,濺到蓮香手臂上,火辣辣的。蓮香呲口氣。
蓮香這會用的是大鍋灶。當初老大說廠里要建宿舍伙房,她便要求建個大鍋灶。蓮香喜歡用大鍋大灶。炒起菜來,開闊,得心應手。往灶里丟幾根干爽的馬柴,火頭噌噌地,那氣勢哪是小煤氣灶那小鼻子小眼能比的。火頭上來后,往紅得冒煙的大鍋里澆上香油,燒透,把那剛從菜園子里摘的菜從砧板上往鍋里那么一潑,那聲響,那香味,生活的酣暢滋味都在那鍋里了。真的,用大鍋大灶,素菜也能炒出肉的味道來。大鍋悶的飯也格外香,清甜中帶著微微的柴火香,不像現在,再怎么昂貴的電飯煲悶出的飯,總像是化了妝的姑娘,再美,也有點假模假樣了。蓮香做了一輩子飯,仍沒覺得厭,她就喜歡這種煙火氣。再困難的日子,蓮香也卯足了勁在這吃上。吃是頂天大的事,能吃,便有身體有精氣神,有了身體有了精氣神,便沒有扛不過去的事了。
蓮香一邊炒菜一邊朝老三旁邊的姑娘望。那姑娘,一頭黃色的卷發,穿一件露著膀子的裙子,裙子極短,蓮香擔心那姑娘彎腰的時候會露出屁股。現在的女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臊呢?蓮香想,還是從前的打扮耐看。那時候,自己一頭烏黑的辮子,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多大方清爽。如今的姑娘。罷了,兒子喜歡就好。兒子透露了,姑娘家境殷實,父母都很好說話,這是頂要緊的了。能給兒子省很多事呢,這年頭,一個沒家底的小伙子要成個家立個業的也不容易。隔壁的田嬸年前娶個兒媳婦花了三十多萬,聽說到處賣老臉欠了一屁股債,把老兩口給愁壞了。老天倒是憐惜她,日子一直緊巴巴的,兒子們卻都爭氣。真是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如今,總算是圓滿了。
十個菜,終于漂漂亮亮地上了桌。兒子們咂巴著嘴,可勁夸著母親及母親的菜。一餐飯,吃得有聲有色,皆大歡喜。然后陸續下桌,夸贊與滿足之后,是一片狼藉的戰場。
蓮香端著一碗飯,招呼這個,照顧那個,盡顧著看兒子們吃,還沒嚼出滋味來,宴席便散了。蓮香擱下飯碗,便也沒了吃的興頭。
兒子媳婦們又坐回了院子。大媳婦在和那姑娘說話,二媳婦低頭玩著手機。顯然她們都回到了她們的世界了。蓮香望著剩下的那一攤子事,這才覺得,骨頭散了架似的,很困乏了。她看了看外人,果真,又粘到搖椅上去了。
蓮香扶著腰,打起精神,把碗筷收到池子里去,用抹布把一桌子的殘羹剩飯收拾干凈。正待要洗,老大媳婦走過來,媽,我來洗吧。蓮香心下里巴不得,嘴里的話卻先出去了,我手都臟了,還是我來。人家姑娘剛來不適應,你去陪陪。大媳婦遲疑了一下,沒再堅持,退出去了。蓮香心里知道她也沒真心想洗呢,這孩子,不過禮貌上周全些罷了。
這兩個媳婦,怎么說呢,蓮香如今還是比較滿意的。老大媳婦性子溫順,知書達理,但文化人,總有些端著。老二媳婦是外嫁來的,娘家隔了幾千里,算是白撿了個閨女。懶是有點懶,性子又火爆,卻還耿直,不藏不掖,說得罵得,還是很挨身的。這南腔北調的,當初,那也是有一番磨合的。婆媳相處之道,微妙得很呢。蓮香心里有譜。這婆媳處不好,最糟心的其實是夾在中間的男人。再怎樣護兒子,那是心里的事,做派上還是得一碗水端平的。蓮香自己的婆婆,是個缺心眼的女人,丈夫去得早,兒子不省心,整個人早早地頹了,渾渾濁濁地,連話都說不清爽。蓮香沒得著婆婆的好,卻也一心一意盡了她當媳婦的本分。女人啊,一輩子不容易。這婆媳一場,是上輩子修的。去年,蓮香因為急性胰腺炎兩次進醫院,一躺就是大半個月,差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真是遭罪啊,上下插著管子,廢人一樣。兒子媳婦白天夜里輪流候著,然而,有些時候,兒子還是得避著點的。倒尿盆子,擦身子,換衣服,都得媳婦來做。蓮香那個別扭啊。可是,又能怎樣呢。人再要強,都扛不過歲月,扛不過身體。那一場病,蓮香算是徹底病明白了。這媳婦得當閨女待呀,以后,你得指著她們呢。兒子再親再好,有時,也近不了身。趁這身體還能扛著,能做就多做些吧,也給那懶了一輩子的男人積點福。總有那么一天,就再也做不動了。
總算,鍋碗瓢盆,灶頭地面,一切都歸置清潔好了。蓮香又想著,老大老二晚上是要回城的,得給她們到菜園子里摘點蔬菜瓜果,農家肥,精貴,這每餐每頓的,省不少錢呢。蓮香折回廳堂去找籃子,卻看見廳堂里老三和那姑娘正膩在一塊,仔細一看,喲,老三正埋著頭給姑娘剪腳趾甲。姑娘一雙雪白的腳擱在老三的腿上,腳指甲紅艷艷的,鮮血一般。蓮香突然覺得胃有點咯著,中午的米飯大概硬了,這胃呀,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蓮香走到院子里,看到外人躺在搖椅里聽戲,咿咿呀呀,燥人得很。蓮香嘆口氣,這時代,畢竟是不一樣了。
將兩大籃子菜分好,再收收撿撿,竟是下午四點多了。蓮香真是累了。
媽,您過來歇歇,我給您染個發。我特地買了染發劑來,給您操練操練。看您白頭發又多了好多了。二媳婦叫她。
好。是得染染發了。蓮香端來小凳子,坐到媳婦跟前。日頭有些淡了,照在人身上,讓人醺醺地。媳婦的手在頭上揉來揉去,頭皮癢酥酥的,像有一尾魚在游,慢慢地順著身子游下來……蓮香漸漸瞌上了眼睛。
恍惚間,蓮香一頭烏發,穿著大紅衣裳,漫天的鑼鼓,簾子在搖曳,一個男子向她走來,濃眉大眼,電影演員似的……醒來時,日頭更加淡下去了,晚霞從天邊漫過來,絢麗,也蒼涼。蓮香一驚,該要做晚飯了。
【責任編輯】大 風
蔡瑛,江西省作協會員。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散文》《星火》《鴨綠江》《百花洲》《美文》《黃河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