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瀟鳴
內容摘要:《談論愛情時我們說些什么》是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雷蒙德·卡佛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敘述者尼克的視角呈現出兩對情侶關于愛情展開的一系列討論。然而到故事的最后四位主人公也沒有探討出愛情的定義,反而在黑暗中雙雙陷入沉默與迷茫,留給讀者無限的沉思。本文通過剖析故事情節與四位主角的對話及身體語言,探索他們的愛情觀及內心世界,從而解讀作品主題,得出“談論愛情時我們究竟在說些什么?”這一永恒問題的答案:愛本是因人而異與無法言喻。
關鍵詞:《談論愛情時我們說些什么》 雷蒙德·卡佛 主題
一.概述
雷蒙德·卡佛是美國20世紀下半葉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倫敦時報》評論他為“美國契訶夫”。文學界普遍認為他的作品確標志著美國“一種新的語調和文學質地”的出現。他的短篇小說集《談論愛情時我們說些什么》知名度頗高,其中收錄的同名小說更是膾炙人口。
《談論愛情時我們說些什么》圍繞著兩對情侶關于愛情的討論展開。四位主人公(敘述者尼克與妻子勞拉、心臟科醫生梅爾與妻子特芮)喝著酒小聚,話題由特芮提到向自己施虐卻又因自己離開而自殺的前夫從而關及愛情。她的現任丈夫完全無法同意把充滿傷害和暴力的行為稱為愛情,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解釋清楚什么是愛情,進而在他的引領下,四人展開了一場關于愛情本質的討論。但直至夜幕降臨,四人也沒能討論出愛情的真諦。
雖然他們冗長的討論并沒有給愛的定義帶來答案,但詳細分析四位主角在討論中的口頭與肢體語言、這些語言背后的情緒和心理活動以及故事的結尾有助于深度解讀故事,從而獲得關于《談論愛情時我們說些什么》主題的啟示。
二.四位主人公的愛情觀分析
(一)敘述者尼克的愛情觀
雖然尼克是呈現對話的敘述者,把整個故事描述給讀者,但在對話中他發言的次數屈指可數。故事中,“愛”這個詞出現了58次,但出于尼克之口的只有兩次。
對于愛情,尼克顯得尤為理智、淡定。在梅爾詢問他是否認為艾德和特芮之間的關系能稱為愛情時,尼克只是表示不了解所以無法評論;在酒過三巡,大家微醺的時候,梅爾毫不忌諱地向勞拉示愛:“我會愛上你的,我會把你掠走”。[1](162)這樣不妥當的話語通常是男性間的禁忌,但面對如此越界,尼克什么也沒有說,表現得非常平靜。
其次,尼克對于自己的愛情非常篤定。盡管發言少,但他不斷與妻子眼神交流及肢體接觸:握住妻子的手、把妻子摟到懷里、在桌下觸碰妻子的膝蓋…不管梅爾和特芮如何爭吵、把氣氛弄得多么尷尬,尼克都沉浸在和勞拉充滿愛意的世界里。
不難發現,尼克認為愛情是情侶二人間的事:兩人相互欣賞,并愿意呆在一起。不管梅爾和特芮怎樣大談自己的前任,尼克也沒有提及自己的情史。即便妻子由感而發表示自己和尼克知道什么是愛情,并看向尼克“你該說點什么了”時,尼克也沒有用任何言語作答,只是親吻妻子的手。可見他是一個看重愛情、渴望擁有愛情,卻不太愿意在旁人面前分享私密情事的人。
與此同時,尼克對“看愛情比生命還重要”的愛情觀充滿了向往。雖然他滴水不漏的描述帶動著故事的進程,但他時不時地“走神”:尼克多次提及室內的陽光及漸暗的天色,他時刻關注著時間的流逝。顯然這場梅爾主導的對話不怎么對尼克的胃口。而整個故事中只有八次發言的他,有三次都是在提問:“你說他搞砸了是什么意思?”“他自殺時怎么給搞砸的?”[1](149)“那對老夫婦怎么樣了?”[1](162)這三個問題是針對特芮講述自己前夫艾德,以及梅爾講述讓自己明白愛情定義的老夫婦的。冷淡理智如尼克,他卻對于這些超越生死的愛情故事有著無法抑制的濃厚興趣,這也充分說明了他對至死不渝的愛情充滿了尊敬與向往。
(二)勞拉的愛情觀
勞拉的愛情觀和丈夫尼克的其實十分相像。可以看出他倆默契十足,在討論中,勞拉說話次數極少,又總是不約而同地和丈夫相視一笑或者“幸福地輕輕觸摸彼此”。
首先,勞拉認為愛情是因人而異的。面對梅爾詢問她是否覺得艾德的感情能稱為愛情時,勞拉說“我對艾德一無所知,也不了解當時的情況,不過誰又能夠評判他人呢?”[1](147)和丈夫尼克一樣,勞拉的肢體語言表明她正處于愛河之中。她和尼克還處于蜜月期,會“臉上泛起紅暈”。[1](152但這并沒有讓她覺得因為自己正經營著一段十分成功的戀情就能對他人的愛情指指點點。另外,在她笑著表示自己和尼克知道什么是愛情時,還特地補充道“我是說,對我倆而言”,[1](152)可見她認為愛情是因人而異、不盡相同的。
其次,和尼克一樣,勞拉認為愛情是私密的,是情侶兩人之間的事,不需要說出來,只需用心感受。盡管她自信的表示“恩,尼克和我知道什么是愛情”,[1](152)她也沒有向大家說明她對愛情的理解和定義。
在勞拉看來,愛情是簡單、純粹的美好。不論尼克是對她微笑或輕微地觸碰,她都迅速地回應,深情中充滿了幸福。而當特芮提及艾德開槍自殺時勞拉“單純的臉上帶著迷惑的神情”,[1](149)對于勞拉來說,愛情就是“相互欣賞,并愿意在一起呆著”。[1](150)
(三)梅爾的愛情觀
在這場關于愛的討論中,梅爾比任何人說得都多,“愛”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的有40次。他是話題的主導者、討論的推進者。
梅爾對愛情有精神上的期望與追求。梅爾在神學院呆過五年,這五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光。這樣的神學背景使他對精神戀愛的需求與思考都要多于常人。梅爾的發言也明顯顯示出他對愛情本質的探索與思考,如“所有這些愛情,都不過是記憶罷了,甚至記憶都不是”;在談話中,他花了大量時間來轉述急救室里老夫婦的故事,在妻子特芮打斷他時,梅爾表現出憤怒。他認為老夫婦之間的“真愛”是“會讓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感到羞愧”的。最終梅爾講述完老夫婦的故事后,特芮向大家指出梅爾看起來很壓抑。“梅爾想要說什么,又搖了搖頭”,得不到這樣的愛情,讓梅爾難過。梅爾評論到:“看不見那個狗日的女人,這簡直要了那個老狗屁的命”。[1](165)這種很難用語言形容的精神上的堅定的愛,是梅爾希望擁有的愛情。
而故事里,梅爾和特芮的緊張爭執、也讓我們瞥見梅爾現實擁有的愛情和他期望的“真正的愛情”的巨大差距。
“更老但更聰明了,”特芮說。梅爾瞪了她一眼。
“特芮,有的時候,”梅爾說。
“梅爾,別這樣,”特芮說。“別總這么嚴肅,親愛的。連個笑話都受不了?”
“哪兒好笑了?”梅爾說。
他握著杯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妻子。[1](162-163)
很明顯,談話到此梅爾已經很不愉快了。但朋友面前,他只能以怒意的凝視警告妻子,質問她:你居然覺得好笑?故事中,特芮對于梅爾“騎士夢”的不理解、對于艾德的執念以及談話中多次不合時宜地打斷甚至嘲笑都讓梅爾失望惱怒。他追求的是老夫婦間的“真正的愛情”。而他與特芮擁有的,只是普普通通、充滿矛盾、缺少精神共鳴的愛情。
與此同時,梅爾的愛情觀是自相矛盾的。對于具有暴力傾向的艾德,梅爾表示“我他媽說什么也不會稱它為愛情”。[1](152)梅爾認為“我說的這種愛情是,你不會想著去殺人”。[1](147)而酒過三巡之后,梅爾表示:“如果我不祈禱前妻再婚,就祈禱她被一群狗日的蜜蜂扎死”。不僅如此,他還透露出思考過的殺害前妻的詳細計劃。梅爾這樣的瘋狂與艾德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此之外,梅爾對出車禍的老夫婦間“真正的愛情”的無比艷羨與他自己對愛情的解讀也是矛盾的。一方面,老夫婦間的精神戀愛讓他覺得這種愛情好到能詮釋愛情的本質。可另一方面,梅爾確坦然表示,愛有時只不過是記憶,沒有誰真正離不開誰。他認為失去愛人的自己也會很快恢復過來,找到新的伴侶,繼續生活。
“但假如明天我們倆有誰出了事,我想另一個,另一個人會傷心一會,你們知道,但很快,活著的一方就會跑出去,再次戀愛,用不了多久就會另有新歡。”[1](155)
而梅爾愛情觀中最為突出的矛盾是:他自詡為最了解愛情最后卻最為困惑。在否定了艾德對特芮的感情后,梅爾信誓旦旦地對大家說“我來告訴你們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可隨著酒越剩越少、話越說越多,“那個愛情怎么了?它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這是我想知道的,我希望有人能告訴我”。[1](170)梅爾越來越困惑,直到最后,妻子的安撫無法讓他平靜,他只是固執地表示想給孩子打電話。這時的他迷失在對愛情的討論里,找不到慰藉和依靠,只能本能地向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尋求安慰。
作為有著神學背景的心臟科醫生,梅爾自以為了解人心、了解愛情,實際上卻是“我們在談論愛情時,說起來就像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一樣”,[1](157)一語成讖。談論愛情時,梅爾并不知道愛情究竟是什么。
(四)特芮的愛情觀
特芮對于愛情十分固執。在對話中她多次強調前夫艾德對她就是真愛。不管現任丈夫怎么否認,她都絲毫沒有懷疑自己的想法。
“你愛怎么說怎么說,我認為那就是愛情,”特芮說,“也許對你來說這很瘋狂,但它同樣是真實的。…不過他愛我,或許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他的確愛我,那里面有愛情,梅爾,別說沒有。”[1](146)
特芮自始自終都在強勢地捍衛著自己與艾德的“真愛”,她向梅爾堅持道“這是我對你的惟一請求。他愛我的方式和你的不一樣…但他愛我,你能同意這一點,是吧?”[1](151)哪怕這樣做讓她與丈夫的對話變得越來越緊張、尷尬。
特芮的愛情一向是充滿沖突的,她認為激烈是愛情的一部分。這一點不僅體現在她始終把有暴力傾向的前夫的瘋狂行徑定義為真愛,還體現在她和梅爾的互動中:梅爾談愛情,特芮搬出自己前任來調侃;梅爾談工作,特芮調侃;梅爾談車禍,特芮調侃;當梅爾開始講他所認知的真愛時,特芮打斷他……這種愛情,是充滿沖突的“相愛相殺”。它讓梅爾感到煩惱、憤怒,可特芮卻樂在其中。
顯而易見的是,特芮和梅爾目前所擁有的愛情并不完美。她贊嘆尼克和勞拉現階段蜜月般的甜蜜愛情,可同時也表示不屑:
“你們倆在一起多久了?…”
“有一年半了,”勞拉笑著答道。
“哦,那么,”特芮說,“等著瞧吧。”[1](155)
“等著瞧吧”這四個字把特芮和梅爾目前的相處狀態暴露地一覽無遺。他們在一對不算太熟的朋友面前爭吵且大談特談自己的前任。梅爾甚至屢次爆粗口,如“閉上你的嘴,哪怕就這一次。你能不能行行好把嘴閉上一分鐘?”[1](157)以此看來,故事以外的生活中,二人也是充滿爭執的,過著并不那么理想的婚姻生活。
不僅如此,對于特芮來說:愛情,本能的感受比言語更重要。在四人中,特芮對于“什么是愛情”表現得最為確定:她是唯一表示經歷過真正愛情的主人公。特芮向大家講述了很多與前夫有關的經歷,梅爾的勸說與長篇大論完全無法動搖她的執念。可篤定如她,也無法解釋清楚什么是愛情,她只是反復地強調自己本能的感受:艾德確實是愛她的!那就是真正的愛情!
三.作品主題分析
這場關于什么是愛情的討論最后也沒能告訴我們什么是愛情。也許愛情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它的難以言表,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知:
愛情可以是艾德和特芮之間的“踢你才知道愛你”的傷害與艾德失去愛人后選擇自殺的決絕;愛情可以存在于特芮和梅爾之間的相互否認、調侃與爭論;愛情甚至可以變成恨意,就像梅爾對瑪喬麗從“我愛她勝過生命”到借酒壯膽后表露的想要殺死對方的心跡;愛情也可以是尼克和勞拉間的少言少語,但一個對視、一次相擁就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愛情就在那里。
而即便是身在愛中的人,也沒能給我們愛的定義:特芮對前任的執念和無解、梅爾第一個聲稱自己了解卻越定義越迷惘、尼克和勞拉表示他們了解愛卻閉口不談……這些正經歷著愛的人也無法給讀者關于愛情的定義。許多評論家都指出卡佛小說人物存在嚴重的交流障礙。杰哈特認為:“這些人物不能將他們的沮喪用言語表達出來并與人溝通。”[2](157)格拉指出:“卡佛以描寫人物的這種無能為力和失敗而著名。”[3](443)錢皮恩也持相同觀點:“人物不同其他人進行交流是卡佛小說經常出現的主題。”[4](194)但經過以上分析后不難看出,《談論愛情時我們說些什么》中人物間的沖突與交流障礙是卡弗刻意為之,因為每個人對于愛情的定義是不同的,正是這樣的“溝通不暢”才能突出小說的主題:愛情的不可言喻以及因人而異。
四.結語
故事的結尾異常空曠:滴酒不剩的酒杯和酒瓶,沒有人言語。但就在這時尼克敘述到:“我能聽見我的心跳,我能聽見所有人的心跳”。卡弗給我們帶來的迷惘,在這個結尾讓人豁然開朗——心通常是和愛情聯系在一起的,而心跳總是“動心”的象征。卡弗借由敘述者尼克,將“他能聽見所有人的心跳作”為故事結尾,表現出盡管沒能給愛情下定義,但四人都真實地活著,無可否認地活在愛中。
卡弗告訴我們愛情是因人而異的,它以各種姿態存在,卻難以用言語來具化。愛情可以看見、可以聽見、可以被經歷、可以被遺忘、可以變成恨、可以成為執念,它的定義卻無法用言語呈現。愛本是難以捉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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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武漢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