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煒
內容摘要:主體問題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哲學問題,也是近現(xiàn)代文學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在著名波蘭裔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秘密的分享者》中,主人公年輕船長在他人的影響下找回真正意義上船長身份的歷程就典型地反映出了個體的主體建構問題。研究表明,年輕船長通過逐步地社會化最終建構了一個拉康式主體。
關鍵詞:《秘密的分享者》 拉康 主體
《秘密的分享者》是英國著名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小說埋設了明暗兩條故事線,明線講述了初任船長的“我”冒著風險收留殺人兇手萊格特——另一艘船的大副,并助他逃生的故事;暗線則呈現(xiàn)了“我”作為船長的身份被自我和他人認同的過程。以往的研究更多地將這部小說視為成長小說,著重分析主人公是如何解除心理困境走向成熟的,從而忽略了主人公“成長”背后實則是主人公建構其主體性,逐漸社會化的問題。為了進一步闡明這一問題,本文將運用拉康主體論的相關理論解讀小說。
一.自我覺醒前的陌生感
在拉康主體理論中,“前鏡像時期”是指嬰兒出生到6個月這段時期。在這一時期嬰兒面對與母體脫離而產生焦慮。同時,嬰兒的運動機能不完全受自身控制,嬰兒體驗不到統(tǒng)一感或整體感,伴隨著自我認知也處于零散混沌的狀態(tài)。在《秘密的分享者》中,敘述者“我”開篇就交代了自己船長的身份。但因為“我”上任的時間才半個月,相比起船上已共處十八個月的人來說,“我”算得上是唯一的陌生人。事實上,像“我”這樣離開自己原本熟悉的環(huán)境,抵達一個陌生的甚至難以掌控的新環(huán)境,無異于嬰兒新生。嬰兒呱呱墜地后,所處環(huán)境發(fā)生巨大改變,內心不安是必然的。小說之初對于“我”眼中的環(huán)境描寫,如一排排被永久拋棄了魚樁、光禿禿的小島以及死氣沉沉的海水,就映射了這一點。此后嬰兒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像在母體中那樣自滿自足,會渴望找回與母親重歸一體的感覺。不過這種渴望注定會落空,形成嬰兒本質上的缺失。小說中“我”佇立在甲板上,將手放在欄桿上試圖與船交流甚至融為一體的行為就是重返自我可控狀態(tài)的一次嘗試,只是天上萬千天體的注視和周圍嘈雜的聲音破壞了這一切,將“我”拉回現(xiàn)實。失敗的嘗試無限放大了原初性的焦慮,敘述者“我”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對自己產生清晰的認知,也就是說,其真正的自我還未覺醒,所以敘述者才會發(fā)出“‘我對于自己來說,也多少是個陌生人”[3]70這樣的感慨。敘述者“我”的自我陌生感具體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是“我”與理想人格之間尚不明確的差距,縱然“我”提到“每一個人都會為自己樹立起自己理想的人格”[3]70,但“我”現(xiàn)在既無法看清自己現(xiàn)有的人格,也無法判定自己理想人格的具體所指,更無法談及“我”對這個理想人格的忠誠度。另一方面是“我”對自己的身份認知不明確。“我”雖然稱自己為負完全責任的船長,但“我”還尚不清楚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具備何種能力,這致使“我”有時候會產生自相矛盾的想法。比如,“我”會為了維護船長的權威而主動杜絕船上相互取笑的風氣,但也會忽略船長的身份,撤下船員,獨自值錨更。
二.自我形成與認同
拉康認為,人產生自我認知發(fā)生在出生后的6-18個月。這個階段被稱為“鏡像階段”,后被包含在主體理論中“想象界”概念之下。在此期間,“嬰兒開始認出自身在鏡子(意指任何反射性的表面)中的形象時,會首次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具有一個完整的形式”[2]36,而萌生統(tǒng)一感等。與此同時嬰兒也會錯誤地將現(xiàn)實中看到的和自己鏡像相似的其他人認定為自己的映像。嬰兒隨之通過“想象地認同鏡中的完整形象而建立起具有想象統(tǒng)一性的‘自我。[1]32在小說中,萊格特就是敘述者“我”的鏡像。“我”的自我意識正是對該鏡像認同中形成的。
小說在萊格特身上設計了很多與“我”相似的地方。首先,兩者年紀相仿,都曾是康威的學員,也都是這艘船上的陌生人。這種隱秘的關聯(lián)給了“我”一些引起共鳴的熟悉感,隱隱地緩沖了內心的焦慮。除此之外,兩者外形輪廓上也很相近,讓“我”有照鏡子的感覺。如此一來,萊格特就被“我”誤認為是自己在鏡中的映射。所以在小說中,“我”會稱萊格特為“另一個我”或“我的幽靈”。“我”的自我意識被萊格特所啟蒙,并通過對這個鏡像的自戀式認同而形成。萊格特原本是賽弗拉號船上的大副,因為在處理航海險情中誤殺了一名船員而出逃到這里。在甲板上萊格特講述了他殺人的始末,“我”在聽的過程中在腦海里代入式地還原了當時的場景,“我”看到了發(fā)瘋的海,無能的船長與一旁傲慢的壞心眼的人,自己的形象與萊格特的形象徹底重疊了起來。此時的“我”并沒有站在法律的角度審視這件事,而是遵循著內心所信奉的以海洋為法官的法則,認可萊格特危急關頭果斷冒險升帆的魄力。在“我”看來萊格特不是一個殺人的惡棍,而是一個“給了24個人一個求生的機會,在反作用中毀滅了一條卑劣、反叛的生命”[3]97的英雄。他果敢機智,堅定勇敢的精神正是“我”認同的“船長”應具備的精神。他在從逃亡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執(zhí)著與藏匿過程中使自己不被暴露的機敏度以及性格中那種使他能夠安度難關的不屈不撓的精神也都投射到“我”眼中。由此萊格特身上的理想人格被敘述者“我”誤認、內化為自我人格。
“我”的自我意識形成后,對于船長這一身份有了更清晰的認知,認為船長完成航海任務的前提是要敢于下決策、掌握主要的話語權。“我”下達了上任以來第一道確切的命令,并主動打量船上的水手,以建立起威信,滅掉那些愛冷嘲熱諷的人的威風。除此之外,敘述者“我”身上出現(xiàn)了像萊格特一樣機警與鎮(zhèn)定的品性,尤其體現(xiàn)在“我”用計打消前來尋找萊格特的塞弗拉號的老船長的懷疑,幫助萊格特度過危機的事情上。當然,敘述者“我”的自我意識在不斷的發(fā)展中還不同程度地受到除萊格特之外的他者,如管事和大副的影響。敘述者“我”為了避免自己一些反常行為落入管事和大副等船員眼中會投射出奇怪的、壞的、優(yōu)柔寡斷的形象,而變得謹小慎微,與船員保持距離。
三.主體建構與社會化
拉康的主體概念是在語言中并通過語言而構成的[2]47。一般來說,嬰兒是在語言習得的過程中,從自我過渡到社會主體的。拉康解釋主體發(fā)展的這一過程時,提出了主體理論中另一個重要概念“象征界”,指的是“所有進入語言中的人都進入到了由符號和概念構成的意義世界”[4]27。主體進入象征界后,會遵循自己所處的語言系統(tǒng)、社會文化結構等來思考或進行社會活動。簡單來說,主體的建構過程就是其社會化的過程。小說中,船相當于一個小型的社會體系,有著與大陸上相同的象征秩序。但“我”一到此處就將自己與這個體系隔離開來,拒絕加入其中,特別是收留萊格特后,更是完全沉浸在自我意識世界。敘述者“我”開始試圖融入集體,發(fā)生社會化源于萊格特要離開的決定。
“船一駛到柬埔寨海岸外的島嶼中,你就把我放逐到孤島上。”,“坐牢、上絞架,或……我是不是有罪,或者在哪一點上有罪,他們又能知道什么呢?”[3]103。萊格特與“我”雖都認為誤殺一個惡徒而拯救了二十四個人就海洋上的法則來看是無罪的,但如今離陸地越近,越明白他們終究是屬于陸地的,只要回到陸地萊格特就需要接受陸地之法的定罪。萊格特請求“我”助他離開船,是選擇通過流亡孤島的方式坐實自己已自殺的事實以逃過陸地之法的懲罰。盡管看起來他似乎逃過了陸地之法的審判,但事實上他只是逃開了具體的審判過程與結果,當賽弗拉號的船長將其畏罪自殺的消息帶回陸地,就意味著其人已社會性死亡,將從社會中除名。此刻,敘述者“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繼續(xù)庇佑萊格特,意識到自己需要遵循內心世界之外的社會秩序,所以只得同意,但又會感到怯懦,因為悄無聲息地送萊格特離開并非一件易事。一方面“我”害怕其他人發(fā)現(xiàn)萊格特,另一方面保證他安全離開入島是對“我”船長能力的一次考驗。
敘述者“我”接受了考驗,實際上是接受了陸地上的社會所賦予“船長”一詞的涵義與能力標準,并以此來要求自己。一次成功的航行對于“我”而言是一次絕佳的融入團體的機會,也是真正意義上贏得權威的機會。因為航行既要需要船長明智的決策與應變能力,也需要船員的服從與默契協(xié)作。敘述者“我”規(guī)劃好送萊格特離開的航線后,將船調轉了航向,向岸邊駛近。船離岸太近的結果要么是尋到陸風成功轉舵要么是擱淺,當船離海岸太近以引發(fā)恐慌時,敘述者“我”仍堅決鎮(zhèn)定地指揮,成為船員們的主心骨。船最終轉過來了,船上一片歡呼。“我”獲得了全體船員的認可,達到了社會對于船長的要求標準,這標志著“我”實現(xiàn)了社會化,完成了主體建構。
四.結語
《秘密的分享者》作為康拉德探索人的心理狀態(tài)與主體身份的一部杰出之作,不會因時代的變化而減弱其文學價值。從拉康的主體理論角度來看,小說呈現(xiàn)了敘述者“我”作為剛上任的船長,從開始因脫離熟悉環(huán)境產生的陌生感而焦慮,到自戀式地認同萊格特這一鏡像投射出的理想人格,再到送走萊格特,融入進船所代表的社會結構中這一變化過程。敘述者“我”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受到他者的影響逐漸社會化,建構了其主體。這個主體的主體性在社會秩序中出現(xiàn),也將永遠受制于社會。當然,對于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絕不止步于一種解讀方法,小說的美學價值與康拉德的人文關懷仍需要學者們的進一步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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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