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桂 林
湖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慈善公益研究院,湖南 長沙 410081
“賓興”一詞源自《周禮·地官·大司徒》,謂 “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一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即指大司徒的職掌,以六德、六行、六藝來教化民眾,并用待賓之禮將賢能者舉薦給周王。明清時,中國科舉制度臻于完備,“賓興”之義也由原初特指周代選士制度而泛指科舉制,或科舉中的鄉試,或鄉會試的歡送程儀,或各種科舉經費。①毛曉陽:《清代科舉賓興史》,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9—28頁。本文所言“賓興”,即指地方社會捐贈資助士子參加各級科舉考試的公益組織及其專項教育基金。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遭遇“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延續千余年的科舉制也面臨著來自西方新式教育的極大沖擊。為應對變局與救亡圖存之需,晚清科舉改革逐漸興起與展開,希冀汲取西學之長,廣開取士納賢之途,以匡時濟世。1905年,清廷宣布廢除科舉制,與之相伴而生的賓興亦同樣遇到何去何從的問題。有關清代賓興研究,學界已取得較豐碩的成果,近年來還有學者關注到清末民初科舉廢除后賓興的存廢及其變化②參見毛曉陽:《清代科舉賓興史》,第270—322頁;楊品優:《科舉會社、州縣官紳與區域社會——清代民國江西賓興會的社會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40—155頁。,然所依史料單一,多囿于民國時期編纂的地方志,且對科舉廢除前賓興演變語焉不詳,似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有鑒于此,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廣泛發掘報刊、賓興專志及方志等文獻,擬分階段對科舉制廢除前后賓興組織及其經費的變遷問題再作系統梳理,以期揭示晚清賓興變遷的曲折歷程及其復雜關系。
中國科舉制度自隋唐開始推行,發展到清代已盛極而衰。有學者指出,清代科舉制集歷代之大成,表現出制度的縝密與完善,但其弊端也已充分暴露,科場案頻發。鴉片戰爭之敗,表明科舉取士這種傳統選拔人才的方式已不能滿足社會形勢發展的需要,改革科舉的呼聲越來越強烈。①李世愉、胡平:《中國科舉制度通史·清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3頁。鴉片戰爭之后,西力東侵、西學東漸汩汩而來,太平天國運動、捻軍起義等國內民眾反抗斗爭此起彼伏,清王朝為內憂外患所困擾,近代中國社會遭遇了千古未有之大變局。在朝野輿論的推動下,晚清科舉改革漸次興起與展開,希冀能挽救危亡,勵精圖治。道咸同光四朝,朝臣疆吏紛紛呈奏十余個科舉改革方案,諸如變常科、開特科,增實學、納西學等。概言之,晚清科舉改革的主要取向是以“老樹嫁接新枝”的方法,吸取西學之長,廣開招賢納士之途,試圖讓千年科舉制度在大變局中重煥生機與活力。②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修訂版),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1—33頁。
在晚清科舉改革之議高漲前,賓興在近代社會首先遭遇的沖擊與危機是太平天國運動。長達十余年的兵燹戰亂,給南北各省的賓興帶來了一些消極影響,許多資產或被太平軍、清軍損毀,或被官府挪用,或被典商攜款潛逃,直到戰后才得到恢復重建。③毛曉陽:《清代科舉賓興史》,第257—263頁。另一方面,為籌措兵餉軍需,朝廷制定了捐輸增廣學額政策,咸同之際各省相繼奏請擴增學額。④光緒《欽定科場條例》卷二十四《捐輸廣額章程》,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48輯(0474),臺北:文海出版社,1989年,第1724—1725、1732—1733頁。而一些地方團練在戰后尚存大量余資,或以罰沒逆產及無主田產,新建了一批賓興組織。上述諸種情形,在地方文獻中多有載錄。如湖北漢陽縣賓興公車初創于道光時,由地方紳士稟請官府勸諭鹽商富紳捐資設立,各典承領生息,“咸豐二年遭發逆蹂躪,漢皋典鋪被劫,典商四逃,此款遂無從提取”。及至同治年間,邑人再稟請淮鹽督銷局于鹽捐項下抽撥銀兩,置產生息,“分派首士按年承管”。⑤同治《漢陽縣志》卷十《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府縣志輯》第4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78頁。為簡潔起見,以下各注釋,凡征引《中國地方志集成》叢書中各省的府州縣志輯,再次引用同一省的方志時僅標冊數、頁碼,而略去出版社及出版時間。道光前期,浙江嘉興府秀水、嘉興兩縣紳士以積存賑余錢款先后設立登云集、梯云集,存典生息,佐寒士鄉會試、朝考之資,“咸豐末遭兵無存,每遇正科隨時籌款分給”。同治時,嘉興縣梯云集始由知縣撥周姓莊田充公,以濟經費。⑥光緒《嘉興府志》卷八《學校一》,《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12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第219—220、225頁。安徽鳳陽縣在道光時也捐設鄉試公費,存咸亨典本錢3500串,1853年太平軍北伐過境,“未陷城先,典商即挾重資遠遁”⑦光緒《鳳陽縣志》卷八《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36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0頁。,及縣城失守,典中房屋被焚,僅存大街北首地基一處,戰后只能以此抵兌鄉試公項典息。廣東韶州府“向有賓興公款,咸豐四年間因紅匪滋事提濟軍餉”,“原設經費全款無存”①同治《韶州府志》卷二十三《經略志·賓興經費》,《中國地方志集成·廣東府縣志輯》第8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455頁。,十余年后始從南韶連道庫歷年防韶經費及支剩巡防經費項下撥歸賓興公款。山西陽城縣,“同治九年,邑紳盧廷棻諸人以團練余資請儲為鄉試生息”。②同治《陽城縣志》卷六《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第3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272頁。在山東費縣,崇文書院及會試公車、鄉試賓興等款產在咸豐時被“提充募勇之資”,待戰事結束,縣令“將例應入官逆產請諸上憲批準變價歸補前款,經營三載,幸有端倪,計前后共得一萬一千串,以六千串作為書院成本,以二千串作為公車成本,以三千串作為賓興成本,自同治七年為始,照舊發當生息。”③光緒《費縣志》卷六《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57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82頁。
而在湘軍發源地的湖南,賓興之盛衰變遷更與太平天國戰事及湘軍有關。桂陽直隸州藍山縣“舊置賓興田及廛店取稅,寇亂廛毀。咸豐中,知縣張嗣康以官俸取息得銀置田,合前存文昌賓興田二十余畝,入租幾五十石”④同治《桂陽直隸州志》卷十一《禮志·通禮》,《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3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4頁。。常德府桃源縣的賓興也類此,“邑兵燹后,是舉幾于廢墜”,同治時譚知縣令士紳“清核田畝,備案稟詳,以資科舉”⑤光緒《桃源縣志》卷四《學校志·賓興》,《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80冊,第209頁。。衡州府衡陽、清泉兩縣,道光時已創設成名公田、賓興公田,為士子鄉試、會試及朝考盤纏,咸豐間又置田為印卷租費,后來彭玉麟增助之,合計有租谷三千余石,統稱“三學公田”⑥同治《衡陽縣志》卷六《禮典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36冊,第558頁;同治《清泉縣志》卷五《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37冊,第463頁。。1856年,湘鄉縣知縣唐逢辰議籌賓興經費,很快得到曾國藩、劉象恒等官紳響應,“捐廉置田為之倡,眾皆踴躍輸助,置田九百畝,并購地創建賓興堂”。同治初,合邑紳士及湘軍各部公捐置產,資財甚豐,公議歲入租谷,“以子、午、卯、酉年租入為會試旅費,寅、申、巳、亥年租入為鄉試途費,辰、戌、丑、未年租入為歲科童試卷費”。⑦同治《湘鄉縣志》卷四《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19冊,第330頁。邵陽縣賓興始于道光初年,道咸之際邑紳屢次增籌經費,終以連年兵防而未果。“越己未(1859),粵逆犯郡,當事檄邑中五十六都按糧派費,募勇助防剿。迨寇退,各都有未罄用者,仍如數繳軍需局,計錢三千五百緡有奇。”⑧姚敦詒:《邵陽賓興公款匯記》,光緒二年刻本,“序”,第1頁下。鑒于“此項錢文本系各都辦團練余款”,王承澤、姚敦詒等紳士原先即擬照糧籌捐賓興,經向知府呈請,獲準將此項余款“提歸賓興會,以公佽公”。⑨姚敦詒:《邵陽賓興公款匯記》,光緒二年刻本,“寶慶府邵行邵陽縣札”,第2頁下。及至戰事平定,湘軍將士或膺疆吏重臣,或榮歸故里,紛紛慨解仁囊,襄助賓興。1870年,陜西延綏鎮總兵劉厚基“捐租八千石,為本籍湖南耒陽縣鄉試士子賓興之費;又捐銀一千兩買田收租,為伊族生童科歲兩考卷價”⑩《光緒二年二月初五日京報全錄》,《申報》1876年3月18日,第4版。。而此前他還以未領軍餉數萬兩援例奏請增廣原籍學額,至光緒初年又捐銀2000兩,“發商生息,為舉人應禮闈公車費”,后由邑人公議置買田產,設立瓊林公所。?光緒《耒陽縣志》卷三《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35冊,第435頁。寧鄉人劉典在陜甘幫辦軍務期間心系桑梓,多次捐資贊襄學務,“建書院以育人材,修試館以便省試,立賓興公車以濟寒儒,設學租卷費以敦禮讓”①《光緒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京報全錄》,《申報》1879年12月19日,第4—5版。。另據地方文獻載,劉典還與其弟劉倬云及李鎮湘、秦璜等紳士倡建寧鄉縣賓興堂,并函請“邑之宦游閩浙粵蜀滇黔諸君及鄉之強有力者,各出資以襄是役,閱兩年而事成,合捐銀若干兩,錢若干緡,買置膏腴之業若干畝,歲收租谷若干石”②劉典:《寧鄉賓興志序》,李鎮湘纂修:《寧鄉縣賓興志》卷一,光緒四年刊本,第3頁。。據統計,上至巡撫、提督,下至總兵、游擊,寧鄉籍湘軍將士共56人為故里賓興慨捐紋銀12440兩,錢1200串,洋紋200元,其中甘肅提督周達武捐額最多,有紋銀3000兩之巨,次為前任陜西巡撫劉典、甘肅按察使成定康、署階州知州洪惟善,各捐紋銀1000兩。湘軍將士慨捐襄助于前,繼而全縣10個都鄉民紳商有近千人踴躍捐輸,各捐數兩、數千文至上百千文不等。③李鎮湘纂修:《寧鄉縣賓興志》卷四《捐項》,光緒四年刊本,第1—4頁。新寧人劉長佑書生戎馬,官至云貴總督,光緒初因病開缺回籍,“迄于歸田,修書院,創義田,捐賓興……其所以誘掖后進、培養風俗為士林師表,仍與壯年講學時無異”④《光緒十四年十月廿三日京報全錄》,《申報》1888年12月7日,第13版。。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地方鄉紳幫辦團練,保衛鄉閭,以賓興堂局為議事機構,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地方權力中心。賓興遂由襄學助考組織演變成維持地方秩序、參與地方事務的權力機構。湖南新化縣賓興公所由名儒鄧顯鶴首倡,然遷延數十年,直至太平軍興,“時異事變,干戈滿地,乃成茲舉”。1859年石達開率部轉戰湘桂間,新化“于是有招勇籌餉之役,事定后計存軍餉近四千余緡”,分作賓興款及公所興建之資。因款產系全縣各團籌措,“爰約十六團公正紳耆共相經理……以清厘存放,鄉試年擇首士領銀帶省給發,其他文廟、書院、考棚、北塔、儲備倉暨省垣五屬試館,亦得旁顧而兼理焉。”⑤同治《新化縣志》卷八《建置志·公所》,《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58冊,第213—214頁。該縣大同團也在咸同之交由地方士紳“籌辦防堵,以所捐余款留作本團賓興之資”,“集縣局諸公之謀,為資東萬全之計,爰于廣籌捐款五千金內酌留善后八百串文,七歸賓興,一資團練。無事均給科場,酌存本而用息;有事足資捍御,權挹彼而注茲。”⑥同治《新化縣志》卷三《輿地志三》,《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58冊,第133頁。咸豐年間,寧遠縣團防局紳歐陽澤闿、劉元堃等人倡建賓興公局,集資千串建房25間,“無事為賓興公館,有事為團防公局”。⑦光緒《寧遠縣志》卷五《學校志·賓興》,《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46冊,第317頁。又如湖北大冶縣興賢莊,咸同年間在城鄉擁有多處鋪屋、田地,資產不菲,1867年經地方紳士呈請官府批準,將金湖書院諸項經費也歸興賢莊首事管理。⑧同治《大冶縣志》卷五《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府縣志輯》第6冊,第135—137頁。與之類似,蘇州紫陽書院創設于康熙年間,歷代常有增置,雖經“咸豐十年兵燹籍亡”,至同治初年江蘇巡撫李鴻章又撥入正誼書院田若干畝,在長洲、元和、昭文、常熟等縣仍實存田業4000余畝,“皆附入賓興局征租”。⑨同治《蘇州府志》卷卷二十五《學校一》,《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7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10頁。廣西容縣賓興館也兼理書院產業,嘉慶年間由官府撥公田建立繡江書院后,“遞年添置及由學撥充”以及租息所得,前后合計共額租約7萬斤,“悉歸賓興值事兼管”,歲支書院師生及夫役各項費用。省城秀峰書院在容縣六密有田產一處,原由各佃送租繳縣,但因“與書吏交易,多致留難”,光緒初年知縣“委紳踏看田畝,飭賓興館代為經收每年早晚糙,收谷后稟請依時價發沽送縣批解”。①光緒《容縣志》卷十二《學校志·書院》,《中國方志叢書》華南地方第196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第504、506頁。
同光以后,賓興組織在戰后陸續修復與重建,一度出現發展小高潮,隨之其功能也有所拓展,不再單純地局限于襄學助考,也涉及地方其他公益事項。如前述寧鄉縣賓興局,除置有學田、賓興田、公車田、文武鄉試卷田等產業直接資助士子求學赴考外,還兼理育嬰、修葺考棚、祭祀駱文忠公祠及忠義祠等事。②參見李鎮湘纂修:《寧鄉縣賓興志》卷一至卷三,光緒四年刊本。浙江臺州府臨海縣原有賓興局,因育嬰堂改為寄養,“即以嬰堂之后為之”,有新、老賓興田千余畝,歲取租谷存息,每逢鄉試之年給助諸生路費。1865年知府劉璈創設善后局,后改為培元局,歸并前項善舉,“局內置董二人,必從公推擇,以總理常平、育嬰、賓興、書院四宗之事,四宗復分設董事,以專責成”。③民國《臨海縣志稿》卷五《建置·庶政》,《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46冊,第108—109頁。另載,培元局設立后,“凡地方一切義舉咸屬焉”,邑紳蔣振鏞為總董。④民國《臨海縣志稿》卷二十五《人物·卓行》,《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46冊,第489頁。
揆諸方志、賓興專志及其征信錄等文獻,大抵可看出,太平天國運動是清代科舉賓興發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在經歷清中期乾嘉道三朝發展鼎盛期后,賓興迎來了一個起伏動蕩期,其亡也忽,興也驟。誠然,由于北方各省受太平天國戰事影響相對較小,加之其賓興數量也少,其興衰變化不甚明顯,但于南方各省尤其是江南地區而言,變化甚巨。在同光之交出現又一波新建高潮之后,賓興組織在光緒中后期發展已趨緩慢,增設較少,并因科舉革廢之議不斷,總體上漸趨式微,甚而有些衰弊跡象。光緒初年,江蘇靖江縣知縣就稟稱,自兵燹以后,“賓興公款每科皆不敷用,均屬東挪西湊,去歲秋間即由卑職捐廉發給,而舉人春闈盤川更屬不敷”,遂擬請將該縣部分庵產撥入濟用,以期“各項均有從容實產,不致再虞支絀”。⑤《附錄靖江縣稟稿》,《申報》1879年1月4日,第2—3版。然晚清以降鴉片貿易泛濫及戰爭賠款劇增,白銀大量外流,銀貴錢賤現象日趨嚴重,民眾生活成本增加,加之天災人禍連綿,佃租典息未必能及時足額收取,即便收足也受通貨膨脹影響,使得賓興運營維艱。
同時,有些賓興創設久遠,首事屢有更迭,又受災荒兵燹影響,其資產及清冊多有散佚無征,以致弊竇滋生。時人稱:“鄉試之年各士子例有賓興之銀,或地方公款,或富戶捐項”,雖其間有貧寒士子借此貼補,“而其銀縣署干沒其半,學師門斗侵蝕其半,無人過而問焉,故有必不可少之處,亦即有徒存虛名之處也。”⑥《鄉試賓興款可以以充賑說》,《申報》1879年7月13日,第1版。及至清季,賓興有名無實或中飽私囊之弊漸增,移作他用或革廢之議也不時見諸報端。光緒初年“丁戊奇荒”期間,江南士紳發起跨區域的義賑活動,千方百計地勸募善款,以賑濟晉豫魯直等北方災區。晚清義賑的興起與發展,得到了江南各界人士積極響應,以各種方式捐資助賑。1878年,浙江蕭山闔邑舉貢、生員最先公稟學官,提出“以來年公車水腳、坊銀及科舉賓興銀悉數報捐”,并建議查照近三科人數,“量移助賑”,由一縣而倡及全省乃至各直省效仿之,“庶于西北饑民不無小補”⑦《奉勸助賑晉豫饑民公啟》,《申報》1878年11月29日,第4版。。1879年,晉賑較上年豫賑更難,羅掘俱窮,又逢己卯科鄉試,由是倡議賓興助賑的輿論逐漸增多。7月13日,《申報》頭版刊出社論《鄉試賓興款可以以充賑說》,謂:“今歲幸值大比之期,余謂尚有一款可籌,分之則微乎其微,合之則積而可大。一省一府行之不過數千數百金,而統各省皆行之則數亦巨萬,未嘗無濟也。”以各省經濟狀況及赴考士子數估算,全國賓興款額實屬不菲,“其數已在十萬兩以上”,除寒士可循例發給或提捐一半外,有名無實者約占半數,“猶有五六萬兩可以充賑”。①《鄉試賓興款可以以充賑說》,《申報》1879年7月13日,第1版。賓興酌捐助賑之議,雖被人視為“牖下書生之見”②《籌賑末議》,《申報》1879年7月16日,第3版。,能行與否還須各省督撫裁奪,不過很快就有人踐履。浙江有李、周諸紳“函請學憲勸諭新生慨助賑捐,自一元以至二三元,遞應掄元之兆,并請將各生應得賓興之費勸令一起慨助”③《浙省籌賑情形》,《申報》1879年8月13日,第3版。。李紳本人也先捐百金為倡,移以助賑。不久,江蘇有士紳聯合蘇州桃花塢收解公所稟請官府,希各學勸諭與試士子酌量輸助。蘇撫吳元炳不久復函,“提調江藩司核酌,通飭各學勸辦”。④《呈請飭學轉勸與試士子酌助晉賑由》,《申報》1879年8月25日,第2—3版。至8月底,桃花塢賑所稱,“匝月以來,承各學善士以試闈捐士一節囑請上游勸輸者,書相接、趾相錯也,然終慮空言徒托,……敝處經手晉賑以來,輸助賓興者實自頔塘書院諸君始,可謂先著祖鞭矣”。⑤《賓興助賑》,《申報》1879年8月31日,第3版。該賑所只收到震澤縣頔塘書院沈簡齋、張薇臣等人合助賓興洋53元,賓興助賑似未能推廣,僅限于個別府縣。不久秋闈舉行,據桃花塢賑所公布九月收捐清單,實收江寧府解江蘇各屬應試鄉闈諸生合捐、安徽廬州府合肥縣兩學賓興公費充捐英洋及本洋,合計不足3000元。⑥《蘇州桃花塢所寓收解晉賑直賑九月下旬清單》,《申報》1879年11月26日,第3版。
盡管如此,每逢大災巨祲,籌賑無著,賓興助賑又屢屢議及,以為晚清義賑活動江南士紳籌募善款之一途。1882年,蘇皖江浙兩粵多地水災,有人提出籌賑六策,其一即移賓興款賑濟,其稱士為四民之首,今屆壬午大比之年,宜“未膺民社之秋,先征愛民之道”,拯恤遍野哀鴻,“邇來各府州縣咸有賓興之款,伏愿身家殷實力能自備川資者,念及災黎困苦,即以賓興移救殘喘”⑦《籌賑六策》,《申報》1882年8月8日,第9版。。1885年兩廣水災,又逢秋試之期,賓興移賑之倡再起。“以此款移助粵賑,在多士所少僅一洋半洋之數,而聚而計之,至少亦有數千金之譜”⑧《籌賑末議》,《申報》1885年7月28日,第3版。;“又各屬俱有賓興、卷燭之款,擬提一成助賑,以每人十千而論,捐賑一千即可集二萬串,雖極寒之士諒亦愿捐,倘富豪之家本不需此,概行移助,尤為功德無涯”⑨《賑務末議》,《申報》1885年8月30日,第4版。。或許經年勸募,多方諭飭,較之往年,此次倡捐收效略好。如上海絲業會館籌賑公所、上海三馬路與昌絲棧、上海四馬路文報局協賑公所都收到了多筆賓興款項,⑩《上海絲業會館籌賑公所施少欽來啟照登》,《申報》1885年10月21日,第4版;《上海三馬路與昌絲錢陳竹坪經募賑捐八月廿五日第八十二次清單》,《申報》1885年10月9日,第12版;《上海三馬路與昌絲棧陳竹坪經募兩廣山東沙洲賑捐八月廿七日第八十四次清單》,《申報》1885年10月10日,第9版;《上海四馬路浦灘文報局內協賑公所經收賑捐八月下旬清單》,《申報》1885年10月9日,第12版;《上海四馬路浦灘文報局內協賑公所經收賑捐九月上旬清單》,《申報》1885年10月19日,第10版。雖然捐數都不甚大,但也透露出科舉停廢前夕賓興變遷的一些跡象。此后,若遇災荒及鄉會試之期,亦常常論及賓興款的去留,“以為籌賑之善策,則各縣賓興為數匪細,何不舉此巨款以充賑乎?”?《文闈籌賑芻言》,《申報》1889年9月6日,第1版。相關議論,還可參閱《籌賑一得篇》,《申報》1893年9月21日,第1版。
在晚清義賑興起與發展之際,還有一個不應忽視的時代大變局,即19世紀下半葉中國洋務運動漸次推展,開始向西方尋求富強之道。洋務派參究中西,設立了一些采西學、習西藝的新式教育機構,如京師同文館、上海廣方言館、福州船政學堂、北洋電報學堂等。然而,由于仕途升遷方面的優勢,科舉正途對士子仍有很大吸引力,加之新式學堂創設較晚,尚屬稚嫩,洋務派提倡西學的成效有限。不過,中西學兼容逐漸成為傳統書院改革與發展的潮流,上海格致書院即是先路前驅。1888年,兩廣總督張之洞仿而效之,在廣州創辦廣雅書院。由于書院初設,經費匱缺,而東莞縣賓興局歷有沙田數百頃,年中租息甚巨,以供士子鄉會試之資。翌年,張之洞即以該局沙田未經報稅升科,查核田業實數后,將其一半罰充公田,并撥給廣雅書院,為諸生膏火獎賞等費。①《佗城秋色》,《申報》1889年9月16日,第3版。東莞縣賓興局沙田是否逃稅暫且不予置評,而廣雅書院作為洋務派重要人物張之洞改革傳統教育的產物,以造就博古通今、明習時務、體用兼備之才為宗旨,很快發展為近代中國著名的書院,②戊戌變法時期,廣雅書院又改為兩廣大學堂,參見周漢光:《張之洞與廣雅書院》,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此際以行政力量強行劃撥東莞縣賓興局產業,不能不說是一樁饒有興味的個案。從某種意義上看,可視為張之洞等疆臣后來改書院、興學堂、停科舉、革賓興之先聲。
甲午戰敗給予中國朝野的強烈震撼與刺激,廢八股、停科舉一時幾成輿論之共識。迫于時勢,一些地方官紳嘗試進行書院改革,變通課程內容,講求西學,以造就新式人才。有報章稱,雖然中國素稱聲明文物之邦,京師有國子監,各府州縣遍設郡學、縣學及書院,“三年大比則有賓興之款,舉子計偕則有公車之費”,國家對于人才培養不可謂不重視,但真正人才甚少,其因在于不能廣設學堂,以致國家貧弱。由此提出裁書院膏火之資、賓興公車之費以廣興學堂,“法莫良于此,意莫美于此者也”。③《書示裁膏火后》,《申報》1897年6月3日,第1版。1898年,在維新派的推動下,清廷先下旨廢八股,改試策論,繼而諭令督撫詳查各地大小書院,并將其按所屬省會、府城、州縣改為“一律中西兼習”的高等、中等和小學堂。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4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05—206、241—242頁。自此,中國近代教育制度開始進入科舉與學堂共存并行的“雙軌制”時期。但因維新變法很快夭折,廢八股、改策論即行停罷,鄉試、會試暨歲考等科場悉照舊制,書院改學堂雖未取締,各地學務卻一度陷入混亂狀態,這給科舉賓興帶來一些沖擊與影響。
庚子國難,京師貢院被焚,《辛丑條約》規定部分地區禁考五年,而后清廷重啟新政,科舉制在內外夾擊下進入了加速變革的軌道。⑤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修訂版),第58頁。1901年7月,張之洞、劉坤一聯銜上呈《江楚會奏變法三折》,其中,為育才興學提出了設文武學堂、酌改文科、停罷武科、獎勸游學等四項建議。隨后兩月間,清廷連頒諭令,采納了張之洞等人戊戌年奏請妥議科舉新章的大部分內容,以及廣興學堂的建議。上諭宣稱:“除京師已設大學堂應行切實整頓外,著將各省所有書院,于省城均改設大學堂,各府、廳、直隸州均設中學堂,各州、縣均設小學堂,并多設蒙養學堂。”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7冊,第176頁。這就將變通科舉與興辦學堂統籌并重,科舉與學堂相表里,促使掄才與育才相結合。隨后,書院裁并或改設學堂成為各省督撫、學政興學的主要舉措。1902年、1903年,清廷先后公布《欽定學堂章程》《奏定學堂章程》,制定和實施“壬寅學制”“癸卯學制”,奠定了中國近代新式教育事業發展的基礎。不過,在學堂推廣過程中亦面臨重重阻力,弊端甚多,一波而三折。科舉與學堂并存,是否誤國與能否救國,又將如何取舍,成為清廷中樞兩難抉擇。其時輿論吁請廢除科舉、專注學堂之聲甚眾。但此舉亦有孤注一擲之險,若遽然廢之,學堂方興,一時難當育才重任。為打破科舉、學堂并存互礙的僵局,當政者最終采納減額漸停之議。1904年1月,清廷下詔準奏減額漸停科舉折,“意味著千年科舉開始進入終結的倒計時”①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修訂版),第135—136頁。。
在科舉與學堂并立共存之際,一些開明的地方士紳紛紛奉令新設學堂,或改書院為學堂。據不完全統計,1901—1905年,全國各地約有430所書院改為大、中、小學堂及師范學堂等,占清末民初書院改制總數的大半。②劉少雪:《書院改制與中國高等教育近代化》,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7頁。與此同時,書院原有的學田、膏火等資產也撥入學堂,而賓興、公車等款項則被提充學堂之用,或購買中西書籍,或移作游學經費。
自科舉改章、廢棄制藝之詔頒下,各省督撫奉令通飭所屬府州縣將改書院為學堂之舉落到實處。1902年,兩江總督劉坤一檄令地方興學,“學堂經費應撥用賓興、公車各款”。江蘇泰興縣即奉江督檄,“撥用賓興息款之半入學堂”。③宣統《泰興縣志續》卷六《經制志二·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1冊,第323頁。1903年,署粵督撫岑春煊、李興銳奏請將全粵書院改為學堂,稱“惟有將全省書院悉改學堂,校舍既稍具規模,經費亦可資挹注,不敷之數,先盡各原有之賓興學田及一切閑款酌撥應用”④《京報全錄·署粵督岑等奏請將粵省書院全改學堂折》,《申報》1903年11月29日,第14版。。而此前,廣東武備學堂開辦伊始,經費支絀,督撫考慮到“各屬武試向有冊金及賓興公車等費,今武科既停”,遂派人查核款項確數,以“撥充學堂經費”⑤《羊城雜錄》,《申報》1903年2月3日,第3版。。在湖南,1902年寧鄉縣玉潭、云山兩書院先后改為高等小學堂,1903年又改省城寧鄉試館為中學堂,凡賓興、書院、卷費各田租,“悉充學堂經費”,宣統末設學款經理處劃一管理。⑥民國《寧鄉縣志》,故事編第三《財用錄·公產下》,《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84冊,第300頁。1903年,藍山縣鳳感鄉梧岡書院先建教室于院左,旋改稱鳳感鄉立高等小學堂,“以興賢、義學、文會田充校金”⑦民國《藍山縣圖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47冊,第258—259頁。。安徽霍山縣賓興會在光緒前期有新賓興田13處,歲租190石余,供鄉會試士子赴考之資。1904年籌設學堂,因經費支絀,知縣秦達章呈請以茶厘及“新賓興會款一并改撥經始之費”,獲準后,于翌年開辦縣高等小學堂,并正式招生。⑧光緒《霍山縣志》卷五《學校志·賓興》,《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13冊,第107頁。吳汝綸赴日考察歸國后,在安慶創設學堂,其經費除捐款外,“以童生卷結及鄉會賓興公車等費津貼”⑨《潛江浪影》,《申報》1903年5月29日,第3版。。江蘇崇明縣自嘉道以來鄉試賓興、會試公車等公款公田頗為豐盈,盛時租息逾萬串,1904年以上各產“一律清查改充學堂經費”⑩民國《崇明縣志》卷八《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上海府縣志輯》第10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606頁。。
在清代許多州縣,書院、賓興及學田等地方公款公產大都由士紳董理,擔任首事或司事,而地方官員則有監督之責,因而涉及賓興款產的用途去向,士紳或官員都不可隨意提撥截留,官紳之間需溝通協商,甚至亦有博弈。自科舉改章各場改試策論,士子紛紛改弦更張,講求實學新學,于是競購中西書籍以備觀摩研習。1901年9月,松江府紳士周友樵糾集同人聯名稟請知府余石蓀,“酌撥華亭兩學賓興公款,遍購中西有用之書,庋藏融齋書院,藉以餉遺來學”①《獵場秋草》,《申報》1901年9月22日,第3版。。在改章興學的大背景下,地方官于此似乎較為謹慎,雖予允準,一面“札飭華、婁各縣詳查賓興本息確數,以便酌提”②《撥款購書》,《申報》1901年10月17日,第2版。,一面請各縣書院紳董詳明“所購何書,所藏何處,管理何人,如何備閱”③《茸城萸佩》,《申報》1901年10月20日,第3版。。幾乎同時,兩江總督劉坤一飭令各府縣書院均須改作學堂,并詳查所有書院產業經費,④《飭查書院》,《申報》1901年10月17日,第2版。余知府接奉札文后,遂又專意于興學,擬在郡城設中小學堂,“飭由育嬰、全節、賓興、浚河各公費內籌款以佽”,而此舉與前述移款購書之議相沖突,諸董事“皆藉詞推諉,未肯仔肩”,到1902年春,學堂“因經費難籌,遷延至今尚無就緒”。知府不得不再次出示,以開辦學堂為當務之急,松江別無閑款,督促華、婁兩縣紳董議覆酌提育嬰、賓興等費,后經查明“以上各款歷年亦確有贏余”。⑤《五茸興學》,《申報》1902年3月24日,第2版。乃裒多益寡,統籌兼計,將云間、景賢書院歸并設立學堂,撥給浚河、育嬰善堂經費,而賓興僅酌留部分作融齋書籍儀器等費。至10月,“賓興、登瀛各項,凡可以沾溉寒士之處,已無不由前府尊余太守盡撥待用”⑥《府批照錄》,《申報》1902年10月8日,第2版。。顯然,松江賓興案表明了科舉停廢前夕賓興款項經營管理過程中地方權勢的轉移變化以及官紳之間的張力,士紳購書備閱的態度較積極,而官員卻因考成急于興學,由此雙方在賓興等款產處置上多有糾葛,幾經交涉才基本達成共識。這也折射出清末賓興組織及其經費變遷的復雜性。
而揆諸報章,在興學款絀的情形下,以賓興經費購西書、求新知不失為育才之一途,時論亦曾大力倡行。1901年9月,《申報》刊發論說:“今之言培養人材者,動言開設學堂。然學堂之設,建講舍、延教習、招生徒,其費非數萬金不辦,且寒素之士或須以教讀為生者,即有學堂亦未必能入內肄業,故事雖極美而澤或難周。若籌款購書之事,茍得千金即可辦理,既可補學堂之不逮,即可免貧士之向隅,興學之效固無有急于此矣。”⑦《勸各郡縣廣購中西有用書籍以興實學說》,《申報》1901年9月25日,第1版。同年冬,江西高安縣合邑紳衿倡設儲書公所,并議定規條若干:“一公議在賓興存款項下撥足錢二千串文,公車存款項下撥足錢二百串文,均供購買書籍及置備器具之用;一議賓興新收及帶收陳欠,除散給文考試并一切正項外,如有余款均歸入藏書公所,為將來添置書籍及常年經費”⑧《美曹倉》,《申報》1901年12月3日,第2版。。不久,提撥龍池書院賓興款派人赴滬購書。在江蘇泰興,鑒于“學堂常年費用尚敷,惟見存購買書籍以及將來隨時置備新書需款甚巨,此項書籍原非僅供學生之所閱,則提(賓興、公車)兩項公款為購書之用,亦甚相宜”,遂將該款息金自“庚子以后每年提一半歸學堂購置書籍”⑨宣統《泰興縣志續》卷六《經制志二·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1冊,第323頁。。
在清末興學高潮中,出洋游學作為速成人才之舉措,受到一些官紳的重視。1901年,四川學政吳郁生選派學生出洋,并在省城成都創設游學公會。1902年8月,四川威遠舉人上書學政,請普設游學會以備濟急,造就有用人才,并擬訂游學辦法及籌資方略,即撥文昌宮款、學田及賓興款撥助游學,強調“鄉會試乃士子為一己富貴計,而賓興會助之游學外國,乃為全局教育計,亦宜酌撥賓興款資助”;游學會成立后,如“有不由會中派遣,自備經費游學者,仿鄉會試賓興之例酌量資其不足”①《專件代論·四川威遠舉人周岸登等上吳學政請設游學會書》,天津《大公報》1902年8月30日,第2—3版。。吳郁生隨即上折奏請核準籌措之法,也即川省各縣捐設的學田,“又中富之邑津捐賓興等局時有盈余,文昌宮各廟等會向多糜費,或酌提奇零,或量勸傾助,大縣、中縣歲籌三二百金,當尚不難。此項擬分飭各屬州縣按年提解,名為游學經費,由縣解府,由府匯解鹽道庫收存候撥”②《京報摘錄》,天津《大公報》1902年9月20日,附張第1版。。吳郁生以賓興獎助游學之舉,時人多有贊許,稱其“學以三年為期,費則取之學田、賓興之贏余,酌提各廟會等糜費,誠為美舉”③《書四川學政吳蔚若閣學奏請選派出洋學生折后》,《申報》1902年9月27日,第1版。,很快獲得外務部批準。④《外務部奏覆四川派人游學事宜折》,《申報》1902年11月9日,第4版。1903年,他又以部分賓興余款在成都學務處旁創設東文學堂,為游學之預備。⑤《岷江秋鯉》,《申報》1903年10月30日,第3版。1904年,江蘇泰興縣官紳也議定,酌撥賓興息款為出洋學生津貼旅費,“凡在東西洋之留學生,于息款內人月給洋三元以助旅費,歸學務公所經理。”⑥宣統《泰興縣志續》卷六《經制志二·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1冊,第323頁。
由上而見,自鴉片戰爭以后,在中國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情勢下,停廢科舉制似乎已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但其間經歷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改革之議,或因襲,或變通,幾經曲折反復,在彷徨中緩緩而行。而作為清代科舉制度的伴生物,賓興在內憂外患的晚清社會同樣深受世運時局的影響,幾度興廢,在承繼其原有助學助考功能之外,其性質悄然發生些許變化,同時因地方財政困窘,經費支絀,書院改制而廣興學堂后,賓興亦面臨挪移、存革之虞。
1905年9月2日,袁世凱、趙爾巽、張之洞等六督撫聯銜會奏《立停科舉以廣學校并妥籌辦法折》,上奏當日清廷即諭令:“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31冊,第115頁。這表明朝野上下歷時數十年的科舉興廢之議后,已形成共識,乃毅然決然立停科舉。至此,延續千余年、與無數士子前程命運息息相關的科舉制度正式宣告終結。科舉時代助學助考的賓興組織也隨之發生重大變化,有的辦起學堂或學校,有的繼續存留下來,以獎助學金、津貼等形式資助學堂學校的學生,甚至出洋留學生,還有的賓興經費則被學務公所、勸學所、教育會等機構團體接管,或是改為地方財政等形式而徹底消失。
興學堂是清末教育變革的重要舉措。自壬寅學制頒行,各地已紛紛改書院為學堂,然地方社會籌款困難,官紳間多有捍格,興學阻力重重。這種情形直至科舉廢除后才有所改變。時人曾指出:“科舉不廢,即賓興公款亦不肯提作學堂之用”⑧《時事要聞》,天津《大公報》1903年3月26日,第3版。。“蓋緣學堂、科舉向分兩途,今科舉已廢,此后勢必趨重學堂,而興學必先籌款,于是指撥公車賓興”等費⑨《會議設立松郡學務公所》,《申報》1905年10月12日,第9版。。有人則認為,“以鄉會歲科、書院賓興諸費而辦小學,其本義固應爾也”①《論停科舉后宜專辦小學》,《東方雜志》第2卷第12期,1906年1月,“教育”第307頁。。當然,也有主張興辦大學堂、中學堂,或撥助游學費,但興辦新式小學堂無疑是許多地方官紳議決賓興款項流向的主要選擇。
停科舉后,湖南諸多府州縣的書院賓興紛紛改設學堂學校。在藍山縣南平鄉,1905年南平書院改為南平鄉立高等小學校,西河書院于1911年增建校舍,1919年改為西河小學校,“即以各舊款為校金”②民國《藍山縣圖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47冊,第258—259頁。。“其余以賓興、興賢名者,有忠孝節義賓興,有六里賓興館,有大慈鄉賓興公局,有舜鄉興賢堂,有永順墟賓興,有楠木橋義學,雖不設書院,然皆為科舉造士而設,今大半移其資費為學校矣。”如舜鄉興賢堂、大慈鄉賓興公局、六里賓興館先后于1906年、1907年、1912年改為各鄉高等小學校,并于局館旁增擴建教室、校舍,均系“移舊款為校金”③民國《藍山縣圖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47冊,第259頁。。溆浦縣一些鄉族賓興也相繼改為學堂學校。1906年夏,諶伯瑞捐銀180兩,并提賓興銀120兩為開辦費,以湘匯坪崇福寺為校址籌設龍潭鎮立高等小學校,1918年又在大埠街梓潼閣分辦國民學校。1907年,諶模熾捐銀100元為開辦費,與族人將龍潭務本堂改建為諶氏第一國民學校,“以本族賓興、塾課田租及各殷戶捐款為常年經費”。1910年,諶耀祖、諶鴻瑛等就柳坪文昌閣建設諶氏第二國民學校,“以柳坪場租及文昌閣賓興、塾課余款為常年經費”。④民國《溆浦縣志》卷十《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63冊,第131—132頁。兩校校舍較寬敞,并建有操場。汝城縣朝陽書院,科舉時代以學田租稅暨城口埠息用作書院膏火及賓興之費。及清光緒季年變法興學,改書院為學堂,賓興款移作興學經費,鼎革之際城口埠典鋪因擠兌倒閉而款項化為烏有,僅有學田租,不久改為縣立第一高等小學校。⑤民國《汝城縣志》卷十七《政典志·教育》,《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30冊,第197頁。
在科舉時代,江浙皖諸生書院及賓興等傳統教育資源較為豐盈。及至科舉廢除,籌款興學使得這些傳統教育資源面臨著重新配置。“竊我國向無教育費,而地方公款中實有性質甚近者,如科舉時代之書院、賓興、公車各公費,按其用意即地方教育費之類。自科舉廢而學堂興,舉一切公款之有關于科舉者,皆移作學堂之用,以地方公款辦地方學務,意至善也。”⑥《長元吳清理學款問題》,《申報》1909年4月9日,第2張第2版。許多書院、文廟、文昌閣乃至寺廟祠宇、善堂公所等公共場所的房屋都被辟為學堂校舍,但這也只是解決部分問題,經費依然是籌措的重點,因此賓興、公車款移作學堂開辦經費或常年經費成為首選。1905年冬,江蘇丹陽縣士紳擬以順江洲田花息及賓興書院各款移作兩等小學堂開辦費,不久即獲蘇撫及學務處批準,由紳董妥籌辦理。⑦《稟請洲地開辦小學堂》,《申報》1905年11月23日,第9版。同年,寶山縣學堂已開辦三載,因經費緊張,堂董向知縣稟準,科舉已停,“即照會賓興經董,將息折繳縣撥歸學堂應用”⑧《寶山學務兩志》,《申報》1905年12月10日,第9版。。1907年,嘉定縣士紳與知縣因學務經費發生紛爭,后經江督端方批示:“學堂為當務之急,經費自應寬籌,以舊有賓興、書院捐款移作辦理學堂之用,自是正辦”,⑨《江督批嘉定縣官紳沖突事》,《申報》1907年3月20日,第9版。乃撥為學堂經費。在揚州府,江都、甘泉兩屬所存賓興款項,因揚州府與教育會互爭,“現經提學司調停,以三之二歸教育會開辦江甘高等小學,以三分之一歸府中學堂之用”⑩《諭飭分領賓興存款辦學》,《申報》1907年9月17日,第12版。。東臺縣師范學堂設立,所需開辦費也系撥用賓興及紳富各捐,常年經費則由所屬十二鹽場按引抽捐,以資補助。①《創辦初級師范學堂》,《申報》1907年3月28日,第10版;《東臺縣組織師范學堂》,《申報》1907年10月5日,第12版。在浙江,常山縣“賓興公款自停止科舉即歸入學堂公用”②《常山師范生詹一枚等上浙撫稟》,《申報》1907年10月19日,第11版。。嘉興縣在詔廢科舉之后,由邑人吳受福經理學堂事務,“移新舊梯云集款,以公濟公,撥充學堂經費”③光緒《嘉興縣志》卷五《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15冊,第95頁。。麗水縣原有賓興田多處,清末民初,北鄉、西鄉等紳民捐田所置賓興先后撥作北鄉區、西區教育費,竹洲、青灣兩處田產則作為崇實小學校經費。④民國《麗水縣志》卷二《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卷61冊,第668頁。此外,安徽懷慶縣官紳改書院開辦小學,亦撥賓興公車為常費。⑤《各省教育匯志》,《東方雜志》第2卷第12期,1906年1月,“教育”第345頁。
清末,兩廣、江西、福建等省學堂興辦經費也多源于賓興款項。廣東香山縣同治時設有印金局,置產生息,為文武生歲科兩試之用,“今考試停止,已將租項撥助初等小學經費”⑥民國《香山縣志續編》卷四《建置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廣東府縣志輯》第32冊,第542—543頁。。廣西桂平縣城鄉有多處同光之際興建的賓興館所,廢科舉后也相繼改為學堂。如民國所纂方志載稱:“今縣內中學校實產自賓興,諸里小學也復類是”,其中城廂賓興館在同治間建于城隍街,“光緒三十二年拆卸,以遺址及舊料建造學堂”。⑦民國《桂平縣志》卷十四《紀地·學校志下》,《中國方志叢書》華南地方第131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332、336頁。1906年,江西德化縣舉人稟請九江府知府,獲準將邑中卷費小賓興既有存錢及以后常年租錢一并撥歸女學堂,充作常年經費。⑧《批準提卷費以興女學》,《申報》1906年4月5日,第9版。1907年初,虔南廳以龍南、信豐兩縣勻撥給廳治賓興等項,借資挹注,在舊義學及陳姓祠內各設兩等公小學堂。⑨《虔南廳學堂設立》,《申報》1907年3月16日,第10版。不久,江西議定全省小學堂劃一辦法,分官立、公立兩種,官立由官款維持,公立則由地方擔任,由勸學所通計預算,指定撥入賓興等款。⑩《江西全省小學堂畫一辦法》,《申報》1907年7月3日,第10版。1906年初,福建學政秦綬章鑒于閩省學堂規制未臻完備,財政日形支絀,酌擬專辦學堂章程五條,其一為“提學費以資分撥”,也即將本為士子而設的歲科兩試考費及文武童場各費,“以之移充本省學堂最為公允,應請悉數提用,以資分撥學堂之需”。此外,“如鄉試經費及公車賓興等款,應與地方官籌商移撥,雖不敷尚巨,亦可稍裨學堂常年之經費也。”?《秦學政奏專辦學堂酌擬章程折》,《申報》1906 年2月7日,第10版。此議后經學部議奏獲準。科舉停罷,建寧縣培英社在各鄉的田產被原捐戶收回,而在城堡者仍存,1907年遂以在城堡之田租撥充高度小學堂經費。毓秀祠、鐘英祠置田收租谷,為生童卷資、川資之需,“科舉廢后,改充高等小學經費”。?民國《建寧縣志》卷六《學校志》,《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40冊,第616頁。華北及西南諸省也有撥賓興辦學堂之例,茲不枚舉。
科舉既廢,賓興公款項多用作學堂經費,有些地方紳董及學生則以其原為寒士而設,提議改為津貼或獎學金。1905年11月,湖北武昌各中學學生即以其間中年者居多,稟請督撫提撥一半為中學生津貼。?《學生提議賓興》,《申報》1905年11月27日,第9版。湖南藍山縣永順墟賓興,光緒初年置有田畝,“清季興學校,其款由原捐田人設為學產保管會保管之,歲以津貼省內外留學及縣中學高初小學諸生”。①民國《藍山縣圖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47冊,第259頁。醴陵縣興賢堂,由全縣紳民捐資創設于清道光間,“辦理科舉時之賓興費及文廟丁祭等事”。及至科舉停廢,賓興款產尚有12000余石,皆充作縣教育經費,除用于縣立中學、女學開支外,還向全縣15區區立各高等小學發放津貼,每區300元;私立各高等小學,每班100元,每校以津貼3班為限。區立、私立女子職業學校也有津貼少許。②傅熊湘輯:《民國醴陵鄉土志》,《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287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42、59—60頁。
在科舉廢止前夕,江蘇昆山、新陽兩縣即已經兩江總督端方批準從賓興項下撥提四成,為出洋游學生的經費。③《學務稟批匯志》,《申報》1905年4月9日,第10版。自停科后,出洋留學漸成潮流。江西省雖然公帑奇絀,興學堂也在在需款,贛撫以為“惟派送留學關系既巨,待用尤殷”④《贛撫札籌選派出洋學生經費》,《申報》1905年12月7日,第4版。,札令地方官“飭查各府廳州縣賓興公款實有若干,除撥辦學堂經費外,能有若干提作出洋留學之費”⑤《學務處諭知出洋學生》,《申報》1905年12月1日,第2版。,而后有些縣陸續上報,酌撥游學川資。及至民國時期,江西清江縣賓興經費改為學款、津貼等名目,繼續資助本縣學生。1928年,為通盤籌劃、妥為預算,清江縣樟樹賓興公局擬定《發給中等以上學校學生津貼規程》25條,后經縣教育局議決公布。該規程規定,凡經政府核準立案的私立中等以上學校學生,或與中等以上學校相等的講習所或其他特種學校學生,均可享受此項津貼權利;津貼分為縣內、省內、省外、東洋、西洋五類,總額為5850串文,由賓興學款內撥發。同時,還對各類津貼的總數、名額及發給辦法、糾紛處理等都有詳盡規定。⑥《江西清江縣教育局啟事》,《申報》1928年11月18日,第10版。
隨著清末新政的推行以及新式學堂的設立與發展,各地教育事務日益繁雜,科舉制度下的學政、教諭、訓導等學務管理模式已難以適應時代變局,亟需建立近代教育行政體系。1902年,清廷設立管學大臣,主要負責京師大學堂事務,以及擬訂新學制,翌年改為學務大臣,始掌管全國學務,掌勸學育才,稽頒各學堂政令。1905年設學部,為中央教育行政機構。相應地,1904—1906年,各省及府州縣也先后設立學務處、學務公所、勸學所,作為地方教育行政機構,以督導、協調各地興學事宜。同時,隨著新式教育的發展,一些地方士紳及新型知識分子還發起成立教育會等近代社團,積極建言并參與地方教育諸事務。而賓興組織及其經費,作為科舉時代一項重要的教育資源,自然也為學務處、學務公所、勸學所及教育會等地方學務機構所垂注。時論稱:“自去冬設立學部以來,各省學務處奉文通札各州縣開辦學務公所,凡關乎學務之經濟,如各地方舊有之公車、賓興、卷燭、書院等項,行將悉數提出移為興學之用。自此以后公款充作學費,教育漸能推廣,吾國學界將有一線光明之望。”⑦《論關于學務之經濟宜撥充初級小學》,《申報》1906年2月1日,第2版。由此,科舉廢除后,一些省府州縣賓興公款產遂由地方學務公所、勸學所或教育會接管,統籌提撥款項興辦各級各類學堂。
在湖南,益陽縣文廟、書院、學宮各置田畝,為歲時祭祀、膏火及賓興卷費之用。“自科舉既罷,學堂盛興,裁并各公產,概歸學務,而董事歲一更”⑧莫宣等纂:《益陽縣公產志》,光緒三十二年木活字本,“序”第1頁。。道光年間,溆浦縣由官紳捐設賓興公車費、芹香試館,置買田業屋產,以租息為合邑文武鄉試、會試旅費及童試卷資。科舉停罷,“現有田畝歸勸學所經理”。①民國《溆浦縣志》卷五《建置》,《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63冊,第71—72頁。慈利、新化、醴陵等縣的情形也相類似。晚清慈利縣有書院田、賓興田多處,然歲遠叢弊,耗損嚴重。“辛亥改革,縣財政謀統一,書院田、學宮私田、賓興田悉數歸并,一歲之入又近八百石矣。自是以還,城區小學校分之,孔廟祀田分之”②民國《慈利縣志》卷九《教育》,《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81冊,第297頁。。新化縣于辛亥革命后成立財產管理處,始合并收管卷資費、學田賓興局等費。③參見《新化縣公產志》卷五,1914年刻本。醴陵縣興賢堂,由全縣紳民捐資創設于清道光間,“辦理科舉時之賓興及文廟丁祭等事”,“民國初元,財政統一,設處保管,各公產皆合于處,旋經劃出田租一萬石歸勸學所,為教育經費之用”,尚有余資。護國戰爭期間,南北軍閥激戰于湖南,醴陵備受蹂躪,縣財產保管處承辦兵差,負累甚重,遂改為財務清理處,“劃出文廟丁祭、歲修等田租一千五百余石,而以余租歸勸學所”。興賢堂房屋在兵燹后也為縣署進駐。④傅熊湘輯:《民國醴陵鄉土志》,第三章《政治·公團及慈善》,《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287號,第42—43頁。
廣西桂平縣眾紳在光緒初捐建闔邑賓興館,1905年科舉廢除,道員莊思緘摘掉賓興匾額,改作潯州學務公所,旋改稱桂平首邑學務公所,后又改為桂平勸學所。在易名更張之際,闔邑賓興館租息也被接管,“以賓興年中租息盡撥為辦學之用,由學務公所經管”,隨后以潯陽公學地方開辦桂平公立初級師范學堂,1907年勸學所以后座房屋開辦桂平公立中學堂。⑤民國《桂平縣志》卷十四《紀地·學校下》、卷二十四《紀政·學制下》,《中國方志叢書》華南地方第131號,第335—336、809—810頁。
江蘇舊式教育資源豐富,科舉廢除后,各府州縣官紳對于賓興款流向多有爭奪,彼此間進行了長期的博弈。為平息紛爭,蘇省學務處曾經議定各處賓興公款“提歸學務公所經理”,再分作傳習所、小學堂、游學經費諸端之用。⑥《昆新紳士因賓興公款互控》,《申報》1906年10月21日,第9版。而后,各府州縣陸續遵章成立學務公所或教育會等相關機構,接管賓興資產,并議定其撥付去向,但對于如何分配經費,或分配是否均衡,各利益相關方仍存爭議。如蘇州府長元吳三縣的紛爭就較為典型。明清以來,蘇州地區科甲蟬聯鵲起,堪稱人文淵藪。長洲、元和、吳縣為蘇州府附郭,同城共治,在有清一代置有大量書院、賓興、公車等公產公款,向設賓興公局,由望族名士潘祖謙經管多年。自廢科舉而興學堂,1906年地方士紳敦請潘祖謙移交賓興田租清冊,嗣后設立長元吳學務總匯處,推舉彭福孫、吳本善分任總理、協理,接管所有資產并呈報蘇省學務處。隨后兩年,學務總匯處以賓興等款產次第建設長元吳高等小學、蘇州公立第一中學,并向唐家巷公立小學、山塘公立小學撥款若干。1909年2月,柳宗棠、俞武功等人稟請江蘇提學使樊介軒,對長元吳學務總匯處興學事項提出異議,認為該學務總匯處原屬一時權宜之計,且學款“專集于城而不溥于鄉”,而今教育會、勸學所均已設立,“按照《奏定教育會、勸學所章程》議定,各項公款應移交教育會、勸學所分別經管,核實報銷,并飭勸學所速劃學區,續舉鄉勸學員,按區辦事,未成之學堂促令建設,已成立而成績較良、經費果絀者,據視學員之報告量予補助,俾資久遠而示大公。”⑦《長元吳清理學款問題》,《申報》1909年4月9日,第2張第2版。學務匯總處獲悉后予以辯解,聲稱所開辦公立中學堂、高等小學堂外,每年還補助半日學堂、師范講習會、公立女子小學堂等費7千余元,不能說事少款微,且未支出學款本金,另對在各鄉推行小學堂也有籌劃。⑧《長元吳學務問題之議案》,《申報》1909年4月13日,第2張第2版。幾經辯駁與陳述,興學事項也日漸明晰,雙方持論均有一定依據,不過因所處立場及看待問題角度不同而起紛爭。最后,提學使樊介軒以長元吳學務總匯處名目不符學部定章為由,將其裁撤,改為長元吳教育會、勸學所經理學款處,隨后制訂學款管理辦法,由長元吳勸學所、教育會士紳負責稽察學款,紳董每年公舉更替。所有賓興款項均需預算決算,統籌兼辦城鄉各類學堂。①《長元吳通籌學款問題》,《申報》1909年6月23日,第2張第2版。后因人事變動及部章規定,最終改稱經理長元吳學務公款處,賓興諸款仍歸興學之用,只是其流向有所調整,統籌兼顧城鄉教育布局與均衡發展。②《長元吳學款問題之結果》,《申報》1909年11月8日,第2張第3版。
蘇州府賓興款產案,在清末科舉廢除后并非孤例。無錫、金匱兩縣也因賓興款的撥付問題而意見紛歧。紳董裘廷梁提出,以公款性質而論,東林書院產業及基本金、賓興田租及其基本金等屬于縣教育費,歸入勸學所,再由其預算歲入,酌量補助城鄉各學區公立學堂;而城、鎮、鄉教育費由勸學所另籌,不動用賓興款;而以教育機構及各校性質言,則應以賓興典息撥充教育會經費,其余勸學所、府中學堂、師范傳習所等七項由縣款開支。③裘廷梁:《錫金均教育費私議》,《申報》1909年6月25日,第1張第2—3版。顯然,這也涉及賓興款產在城鄉的分配問題。類此,泰興縣最初書院改設學堂時,經諸紳議定,將庚子以后賓興公車公款息金“每年提一半歸學堂購置書籍,一半仍留為賓興、公車之用”,“科舉既停,遂以留為賓興用之息借撥為教育會、勸學所經費”④宣統《泰興縣志續》卷六《經制志二·學校》,《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1冊,第323頁。。前述揚州府賓興款,經提學司調解,最終以三分之二歸教育會,三分之一歸府中學堂。
還需一提的是,隨著清末地方自治運動的興起與推展,地方自治的事務范圍及經費籌措成為各地紳董亟需解決的要務。1909年初,為清理財政,憲政館頒布民政財政統計表式,鑒于“地方公款公產為自治成立之基”,各州縣城鄉多有賓興、善堂等公共資產,但忽于監督,或欺隱散落積年,或為人把持盤踞,飭令地方查核賓興、慈善等項經費,填報相關統計表冊。⑤《財政統計表式舉要(續)》,《申報》1909年4月10日,第2張第2版;《催造財政統計表冊》,《申報》1909年7月9日,第2張第3版。賓興作為地方公款公產,“今宜速為清厘,辨其性質,定其指歸,其性質近學務者即指歸辦學之用”⑥楊壽祺:《論地方自治經費宜速明定權限》,《申報》1909年10月12日,第1張第3版。,統籌歸并地方自治經費中,以免侵蝕,這在清末已為共識。然而鼎革之變后,時局不靖,不少地方的賓興公產仍不免流失,或被侵吞,或被挪用,最終徹底消亡。如湖南安鄉縣,清中期捐置書院、賓興、學田等公田近萬畝,后因水災而致部分田產淤積,經清理依舊可“供鄉會試旅費,……儒者蒙庥”。民國以后,“經管值年借軍事影響,售田漁利,十一年更踵繼之,共計售田四千余畝,公屋公基賤售凈盡”。⑦民國《安鄉縣志》卷十一《食貨》,《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305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242頁。這表明,科舉停廢后,賓興既已失去其原本功能,在社會變遷中步履艱難,命運多舛,最終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晚清時期,中國社會遭遇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被內憂外患所困擾的清王朝,為應對變局和救亡圖存之需,對科舉制度嘗試進行改革,以便選拔出匡時濟世之人才。而賓興作為清代科舉制度的伴生物,隨著晚清科舉改革的興起與展開,同時也緣于太平天國運動、洋務運動、維新變法、庚子國難及清末新政等內外形勢接踵而至的沖擊,發生了由緩趨急的變遷。太平天國運動時期,不少地方賓興曾遭到不同程度破壞,但因地方士紳舉辦團練或捐輸廣額,在戰后又獲得較快恢復與發展,有的還承擔了地方公共事務,成為地方社會的權力機構。而清后期的賓興組織日久弊生,也屢遭人指摘,在災荒頻發與義賑迭起之際還出現賓興移款助賑之議。迨至維新運動及清末新政,改書院為學堂,頒布“壬寅-癸卯學制”,大興學堂,并最終停廢科舉,中國的教育與考試制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賓興作為科舉時代傳統的助學助考組織,在這一過程中也發生顯著的變遷。有些賓興創設起新式學堂學校,有些存續下來,以津貼、獎學金形式繼續資助學生求學,有些則為學務公所、勸學會或教育會等地方教育行政機構團體接管資產與經費,統籌辦理地方教育事務,還有的則被地方社會團體或個人挪用侵吞,從而徹底消亡了。科舉賓興在近代中國社會的變遷及其多舛的命運,也折射出復雜的時局變動與地方社會權勢的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