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德 彤
青島大學 歷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別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中國近代著名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學者、報人。梁啟超自幼在家中接受傳統教育,12歲中秀才,補博士弟子員,17歲中舉。1890年赴京會試,回粵途經上海,看到徐繼畬的《瀛環志略》和上海機器局所譯西書,眼界大開。同年結識康有為,投其門下。1895年甲午戰爭失敗,清政府被迫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梁啟超與乃師康有為等發起“公車上書”,揭開戊戌變法序幕,并由此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戊戌維新期間,梁啟超任《時務報》主筆,大力倡導維新變法,后入湘任時務學堂教習,并參與保國會、強學會的運營。戊戌政變后,東走日本,以“新民”自任,先后創辦《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國風報》等報刊,“執言論界牛耳”十余年。1915年袁世凱復辟帝制,梁啟超與學生蔡鍔等策劃發動護國戰爭,迫使袁世凱取消帝制,恢復中華民國稱號。1917年張勛復辟,梁啟超又策應段祺瑞馬廠誓師,“再造共和”。可以說,梁啟超與清末民初的重大時局都息息相關。梁啟超一生被諷“流質易變”,但盡心國事的愛國之心從無改變。學界對梁啟超的研究一直熱度不減,成果豐碩,但對于在其思想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并對清末民初歷史產生深刻影響的國家主權思想,卻一直少有人問津。有鑒于此,本人試圖在這方面做些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近代意義上的國家主權是指國家獨立自主地處理國內外事務的權力,“在國際法和國際關系中,主權就是一個國家不受外來控制的自由(對外主權)”。它具有國內最高和對外獨立雙重屬性。就對內屬性來說,主權基本和統治權同義,它“決定個人對國家與政府關系的重要問題”;主權的對外屬性則主要是由國際法來調整的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意味著國家的自主或獨立”①《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9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第533頁。。而國家主權思想就是指人們對國家主權系統化、理論化的認識。 梁啟超的政治生涯正值清末民初中國內外時局劇烈變動的時期,其國家主權思想也經歷了一個曲折復雜的發展過程:戊戌維新前后,其基本內涵可以概括為興民權以維國權;1899—1903年間一度同情革命,擁護共和,接受盧梭的主權在民思想。1903年從北美歸來,思想、言論大變,政治上趨于保守,在國家主權問題上開始服膺伯倫知理的國家有機體論,主張主權在國。下面進行詳細分析。
甲午戰爭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重大轉折點,梁啟超曾云:“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②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8頁。。一個堂堂大國被一個東方蕞爾小國打敗,不僅宣告了洋務派苦心經營三十余年的洋務運動的徹底破產,而且割地賠款,各國爭奪租借地和勢力范圍,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亡國滅種的威脅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擺在中國人面前。“中國在中日戰爭中的失敗,向全世界暴露了它在抵抗侵略上令人驚訝的軟弱無能,同時引起了國外政治領袖們的貪婪野心”,“自一八九四年以后,中華帝國解體的可能,是始終存在于政治領域中的,瓜分不止一次迫在眉睫。”③[英]菲利普·約瑟夫:《列強對華外交》,胡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3—4頁。。中國“受脅失權之事,一月二十見”,“憂瓜分、懼危亡者遍天下”,④梁啟超:《保國會演說》,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五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頁。在這亡國滅種危機關頭,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登上歷史舞臺,揭橥維新變法大旗,喊出“保國保種保教”的時代最強音。維新派對民族國家及其主權屬性有了比洋務派更深刻的認識。我們試看保國會章程:“本會以國地日割,國權日削,國民日困,思維持振救之,故開斯會以冀保全,名為保國會……以圖保全國地、國民、國教。三,為保全國家之政權土地。四,為保人民種類之自立。五,為保圣教之不失……”。⑤《保國會章程》,《康有為政論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33頁。這是一份維新變法的綱領性文件,明確提出變法的目的是為保全國地、國民、國權,實際上已涵蓋構成現代民族國家的三大要素:領土、主權和人民,表現出明顯的現代民族國家觀念和主權意識。其中,國權指的就是國家政權,是戊戌維新期間的國家主權之表達。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前后一段時間,主要從事《時務報》編輯、時務學堂教習以及保國會、強學會的運營,其思想核心主要是圍繞民權、國權問題展開。
梁啟超首先從政治制度層面反思甲午戰敗、國權淪喪的原因,認為,“君權日益尊,民權日益衰,為中國致弱之根源”,因此他提出的救國之策便是興民權:“今之策中國者,必曰興民權。”并對民權給出了自己的解釋:人人有自主之權。“何謂自主之權?各盡其所當為之事,各得其所應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則天下平矣。防弊者欲使治人者有權,而受治者無權,收人人自主之權,而歸諸一人,故曰私”。他并把民權和國權聯系起來,認為:“地者積人而成,國者積權而立,故全權之國強,缺權之國殃,無權之國亡。何謂全權?國人各行其固有之權。何謂缺權?國人有有權者,有不能自有其權者。何謂無權?不知權之所在也。無權惡乎起?曰:始也欲以一人而奪眾人之權,然眾權之繁之大,非一人之智與力所能任也,既不能任,則其權將糜散墮落,而終不能以自有。雖然,向者眾人所失之權,其不能復得如故也,于是乎不知權之所在。”①梁啟超:《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一集,第124頁。眾所周知,中國自秦統一六國,建立中央集權的專制主義封建王朝開始,歷朝歷代,不論國家統一還是分裂,臣民百姓始終處于被宰制的地位,除了負擔各種苛捐雜稅和賦役,不享受任何權利,正如康有為所言:“僅供租稅,不得預政事焉,其視國家國土,若秦越人相視之肥瘠也。茍不及其鄉土,親受奴虐,皆無關焉。甚且民既不預國事,惟知身家親族而已,余皆外視,故其甚者,姓與姓分,鄉與鄉分,縣與縣分,省與省分。”②康有為:《請君民合治滿漢不分折》,《康有為政論集》上冊,第340頁。王朝的興衰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一家一姓的帝王家事,由“肉食者謀之”,在這樣的處境之下,百姓對于政治自然會抱持一種與己無干的冷漠態度。因此我們看到,第一次鴉片戰爭時,當皇帝的軍隊在澳門附近與英軍作戰時,當地百姓有數千人冷漠旁觀。據衛三畏觀察:這些百姓目擊者并不為中國軍隊的失敗感到難過,他們既不興奮,也不擔憂,只是靜觀,戰斗結束后回家講述見聞而已。③[美]衛斐列:《衛三畏生平及書信:一位美國來華傳教士的心路歷程》,顧鈞、江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2頁。第二次鴉片戰爭時,英法聯軍進攻北京安定門,“百姓觀者如堵墻,夷人亦任之,并不攔阻”,“京師之民閭閻,市肆如故,奇哉,千古未有之事也”④翁心存:《翁心存日記》,“咸豐十年九月一日”,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48頁。。梁啟超認為:正是由于民權不興,民眾無愛國心是自然的事:“今我中國國土云者,一家之私產也;國際(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國難云者,一家之私禍也;國恥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國,國不知有民,以之與前此國家競爭之世界相遇,或猶可以圖存,今也在國民競爭最烈之時,其將何以堪之!其將何以堪之!!歐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國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國民。威國家何以用猛力?知國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國事非民所能過問,民無愛國心,雖摧辱其國而莫予憤也。”⑤梁啟超:《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209頁因此他認為,為了維護國家主權,首先必須得讓民有權,把自己的權利和國家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國民一體,休戚與共:“國者何?積民而成也。國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愛國者何?民自愛其身也。故民權興則國權立,民權滅則國權亡。為君相者而務壓民之權,是之謂自棄其國。為民者而不務各伸其權,是之謂自棄其身。故言愛國,必自興民權始。”⑥梁啟超:《愛國論》,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一集,第697頁。
梁啟超在《論湖南應辦之事》中指出,實現民權的前提是開民智:“今之策中國者,必曰興民權。興民權斯固然矣,然民權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權者,生于智者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權,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權,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權。”⑦梁啟超:《論湖南應辦之事》,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一集,第433頁。為了開民智,梁啟超非常重視報刊、學會、新式學堂等新型公共領域的作用,和維新派人士一起創辦了《時務報》《知新報》《湘學報》等多家報紙,并擔任《時務報》主筆,后受邀入湘開辦時務學堂,蔡鍔便是梁啟超在時務學堂時的學生。1899年,他被梁啟超招至日本,安排到東京大同學校就讀,政治思想深受梁啟超影響。蔡鍔在其課業中曾對國權與民權相互關系作精彩表述,并得以在梁啟超主辦的《清議報》上發表,蔡鍔稱:“國家之有主權,即代表人民之公共權也。權散于私民,則渙散而微小;歸于統一,則強大而堅固,故不能不立一主權之國家。國家所主之權,國民所與之者也。國民之權大,則國家之主權亦必大;國民之權小,則國家之主權亦必小。此二權者有聚分之別,無上下之分。故所聚之權,常視其所分之權為大小強弱。故善治國者,常行其強大國民之權而舒伸之之政,故國家之主權,亦因之以強大舒伸,今之環球諸強國是也。不善治國者,常行其弱小國民之權而屈抑之之政,故國家之主權,亦因之而弱小屈抑,今之中國及土耳其是也”。這其中不乏梁啟超的影子和印記,對此,梁啟超批道:“約翰彌勒言:專制之國,必無愛國之人,若有之則其君主一人耳,可為此文注腳。”①蔡孟博:《東京大同高等學校功課》,《清議報》第32冊,1899年12月13日。
稍后,梁啟超在致粵督李鴻章書信中,系統闡述了自己的民權與國權觀,剴切指出,十九世紀為民權世紀,西方英法德意奧及東方日本皆以民權而強,“彼民非必樂于爭權也,而無如處今日生存競爭優勝劣敗之世界,非借民權無以保國權,國權一失,而國民之身家性命隨之而亡。泰西各國民之爭權也,皆所以自保其身家性命也。而中國憂時之君子所以汲汲然以此義相提倡者,誠有鑒于今日天下之大勢,而知其不可以已也。故倡民權之人,其心地最純潔,而必無一毫利己之私心存乎其間。其所求者惟在伸權,權一伸,而迅雷烈風之行變作光風霽月之態矣。” “今地球大勢之所逼,使我中國民權之機不得不動”。并指出民權似水,不可壓制,愈壅之則其決也愈甚。梁啟超誓言為報效國家,“但使一日不死,必倡民權之公理,順地球之大勢,以導我四萬萬同胞,使進于文明,以為他日自立之地步。”②梁啟超:《上粵督李傅相書》,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242—243頁。
一般而言,在梁啟超的政治思想光譜中溫和的政治改良是基色調,但大約從1899年夏秋開始到1903年訪問北美大陸前一段時間,梁啟超的思想和言論明顯趨于激進,同情革命,倡言共和,主動接受并大力宣傳孟德斯鳩三權分立思想和盧梭的人民主權論,并與同在日本的孫中山等革命派一度走得很近,同時與乃師康有為發生激烈沖突。梁啟超的思想之所以出現如此明顯變調,不外乎以下幾點原因:一是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發動戊戌政變,大肆捕殺維新派人士,譚嗣同、康廣仁等“戊戌六君子”殉難,梁啟超東渡日本避難,日日接觸“東學”和經諸日文轉譯的西學著作,思想開始發生明顯轉變。如其所言:“自居東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每日閱日本報紙,于日本政界學界之事,相習相忘,幾于如己國然”。③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188頁。日本自明治維新開始,“廣求知識于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千種,而尤詳于政治學、資生學、智學、群學等,皆開明智強國基之急務也”,④梁啟超:《論學日本文之益》,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一集,第704頁。這其中有關歐美革命思想的書籍和歷史名著,如《法國革命史》《民約論》《美國獨立史》《萬法精理》等書在日本社會廣為流行。梁啟超在此如饑似渴、廣泛涉獵,所以這段時間對他思想的影響很大。二是戊戌政變后,光緒帝被幽禁,那拉氏等一批頑固派重新掌權,倒行逆施,顢頇無知,并利用義和團的反帝愛國熱情向西方列強宣戰,引發八國聯軍侵華,并最終于1901年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不僅需賠付巨額賠款,而且使國家主權淪喪,清政府徹底淪為“洋人的朝廷”!正如美國在華外交官馬士評論稱: “到了現在1901年,它(指中國——作者注)已經達到了一個國家地位非常低落的階段,低到只是保持了獨立主權國家的極少的屬性的地步。”①[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三卷, 張匯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年,第383頁。清政府在人民眼里尤其是新知識分子心中漸漸失去合法性,這不能不給梁啟超以巨大刺激,他后來回憶稱:“辛丑之冬,別辦《新民叢報》,稍從灌輸常識入手,而受社會之歡迎,乃出意外。當時承團匪之后,政府瘡痍既復,故態復萌,耳目所接,皆增憤慨,故報中論調,日趨激烈。壬寅秋間,同時復辦一《新小說報》,專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時為最矣。”②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298頁另外,1900年唐才常等人以“保全中國自主之權;請光緒皇帝復辟”為目的,依靠會黨等力量,在長江流域發動自立軍起義,遭到殘酷鎮壓,唐才常等人被殺,自立軍失敗使維新派意圖通過光緒復辟繼續進行改良的期望落空,進一步激化了梁啟超革命“排滿”的思想傾向,他先后在主辦的《清議報》和《新民叢報》上猛烈抨擊清廷之腐惡與專制政治之弊端,思想由變法改良向革命共和快速轉變。
1899年梁啟超在《壯別二十六首》中有詩云:“孕育今世紀,論功誰蕭何?華拿總余子,盧孟實先河”。③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詩文》,第586-587頁。稱贊孟德斯鳩和盧梭是孕育新世紀的最大功臣。同年10月15日梁啟超在所撰《自由書·破壞主義》一文中,更是熱情謳歌盧梭為醫國圣手,把《民約論》(今譯《社會契約論》)視為能致國國自主、人人獨立的神效驗方,熱切期盼其效驗東方大國,成就世界大同:“歐洲近世醫國之國手不下數十家。吾視其方最適于今日之中國者,其惟盧梭先生之《民約論》乎?嗚呼,《民約論》兮,尚其來東。大同大同兮,時汝之功!”④梁啟超:《自由書·破壞主義》,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71頁。梁啟超隨后在《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又有詩云:“亞洲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盡瘁國事不得志,斷發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讀書尚友既一載,耳目神氣頗發皇。少年懸弧四方志,未敢久戀蓬萊鄉。誓將適彼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問政求學觀其光。”⑤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詩文》,第602頁。明確表達了對共和政體的向往,初露革命思想端倪。1899年夏秋間,梁啟超更率同門13人上書康有為,稱“國事敗壞至此,非庶政公開,改造共和政體,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賢明,舉國共悉,將來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愛戴,亦可舉為總統。吾師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娛晚景。啟超等自當繼往開來,以報師恩”。⑥梁啟超:《上康有為書》,《梁啟超全集》第十九集《函電》,第193頁。直接向主張立憲保皇的康有為發起挑戰。同時,梁啟超在日本還與孫中山多次晤談,往來密切,且有書信往還,其中一封書信梁啟超寫道:“至于辦事宗旨,弟數年來至今未嘗稍變,惟務求國之獨立而已。若其方略,則隨時變通,但可以救我國民者,則傾心助之,初無成心也。與君雖相見數次,究未能各傾肺腑,今約會晤,甚善甚善。”⑦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181頁。梁啟超隨后在《釋革》一文中進一步闡發了其革命思想。“新民子曰:革命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適于外境界者存,不適于外境界者滅,一存一滅之間,學者謂之淘汰”。淘汰有二種:曰“天然淘汰”,曰“人事淘汰”。“夫我既受數千年之積痼,一切事物,無大無小,無上無下,而無不與時勢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適者以底于適,非從根柢處掀而翻之,廓清而辭辟之,烏乎可哉!烏乎可哉!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業,(即日人所謂革命,今我所謂變革)為今日救中國獨一無二之法門。不由此道而欲以圖存,欲以圖強, 是磨磚作鏡,炊沙為飯之類也”。①梁啟超:《釋革》,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四集,第93頁。
我們知道,孟德斯鳩在洛克分權學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和制衡的學說,梁啟超在《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一文中稱孟德斯鳩為“造勢時之英雄”,對《論法的精神》一文推崇備至:“此書一出,全國之思想言論,為之丕變。直有河出伏流,一瀉千里之勢。”而盧梭則是第一次完整提出了人民主權學說,是現代意義上人民主權理論的創立者。人民主權,又稱主權在民,“在不同的語言中有不同的表達方式。英語中稱之為‘popular sovereignty, sovereignty of the people’ ……其意指在人民與國家的關系問題上,國家是人民的共同體,國家的權力來源于人民,人民是國家的最高主權者。”②肖君擁:《人民主權論》,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頁。在康德看來,人民主權和共和是一種共生關系:“最高權力本來就存在于人民之中……當人民的主權實現之時,也就是共和國成立之日。”③[德]康德:《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沈叔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77頁。梁啟超對他們的推崇展現出其明顯的政治傾向性。梁啟超在1901年10月所撰《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一文中稱盧梭為“平權派”,與斯賓塞的“強權派”對壘,并初步介紹了其天賦人權和人民主權思想:“人權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之權,人人皆平等。國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結契約而成立者也,故人民當有無限之權,而政府不可不順從民意。是即民族主義之原動力也。其為效也,能增個人強立之氣,以助人群之進步; 及其弊也,陷于無政府黨,以壞國家之秩序”。并引法國《人權宣言》闡釋其人民主權思想:“其《人權宣言書》曰:凡以己意欲棲息于同一法律之下之國民,不得由外國人管轄之;又其國之全體乃至一部分,不可被分割于外國。蓋國民者,獨立而不可解者也。”④梁啟超:《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324頁。
1901年12月,梁啟超撰《盧梭學案》,分三期刊于《清議報》,更詳細地介紹了盧梭的生平與學說,在其中也以轉述和按語形式表達了自己的人民主權觀。盧梭認為,主權是根據契約結成的共同體公共意志的體現,是不可分割的。因為意志要么是公意,要么不是;它要么是人民共同體的意志,要么就只是一部分人的。在前一種情形下,這種意志一經宣示就成為一種主權行為,并且構成法律。在第二種情形下,它便只是一種個別意志或者是一種行政行為,至多也不過是一道命令而已。“主權者,合于一而不可分者也。一國之制度,雖有立法、行法之別,各司其職,然主權當常在于國民中而無分離。雖分若干省部,設若干人員,皆不過受國民之附托,就職于一時耳。國民因其所欲,可以隨時變更法度,而不能有所制限。”對此,梁啟超解釋道,雖有立法、行法、司法三權,“所以分別部居不許雜側者,正所以保護三權所從出之主權,使常在全國人之掌握也。是故主權之用可分,而主權之體不可分,是《民約論》之旨趣也。”同時,盧梭認為,主權在民與君主主權是對立的,不相容的,他指出:“一邦之民,若相約擁立君主,而始終順其所欲,則此約即所以喪失其為國民之資格,而不復能為國也。蓋茍有君主,則主權立即消亡。”梁啟超稱:“盧氏據此真理,以攻擊世襲君主之制,及一切貴族特權之政治,如以千鈞之弩潰癰矣”。梁啟超還認為,盧梭主權學說的另一大貢獻就是明確區分了人民主權和政府主權:“盧梭以前諸學者,往往以國民之主權與政府之主權混淆為一。及盧梭出,始別白之。以為主權者,惟國民獨掌之,若政府則不過承國民之命以行其意欲之委員耳。”①參見梁啟超:《盧梭學案》,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341—343頁。
1902年,梁啟超在《問答》中又特意解釋,天賦人權“其意謂人人生而固有之自由、自治的權利及平等均一的權利,實天之所以與我,而他人所不可犯不可奪者也。然則其意以為此權者,凡號稱人類,莫不有之,無論其為君為民也。其語意范圍不專用于政治上也。”“天賦之權,包括甚大,君亦不能于此權外有所增,民亦不能有所損。總而言之,皆在此‘權’字之中,各行其自由,不礙他人之自由是也,雖所職有不同,而賦于天者則一也。”②梁啟超:《問答》,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三集,第107—108頁。
梁啟超一度同情革命、傾心共和,主張主權在民,這既非突發奇想,也非所謂“投機”,而是他探索救國救民真理過程中的一個短暫變奏。這一進程由于乃師康有為的強力干預而中止,同時隨著他訪問新大陸開始轉向。
1903年正月,梁啟超受北美保皇會之邀訪問北美大陸,從日本橫濱起航,經溫哥華、蒙特利爾,到美國紐約、波士頓、華盛頓、費城、匹茲堡、辛辛那提、新奧爾良、芝加哥、西雅圖、波特蘭、舊金山、洛杉磯等地游歷,歷時近九個月。梁啟超詳細考察美國的社會政態民情,關心和了解華人社會。回到日本,將日記加工整理,出版《新大陸游記》。北美之行讓梁啟超深受觸動,他稱;“從內地來者,至香港、上海,眼界則一變,內地陋矣,不足道矣。至日本,眼界又一變,香港上海陋矣,不足道矣。渡海至太平洋沿岸,眼界又一變,日本陋矣,不足道矣。更橫大陸至美國東方,眼界又一變,太平洋沿岸諸都會陋矣,不足道矣。”③梁啟超《新大陸游記》,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詩文》,第146頁歸來后,其政治思想出現重大轉向,對此張朋園指出,“光緒二十九年(1903)以前的任公與以后的任公,其言論幾若判若兩人,過去說要革命,以后則反對革命。隨手拾起此后的言論,任何一章一節,都可以看出他變了,變得是那樣的迅速,使人有莫名其妙之感。”他剛回日本,就發啟示稱不再言革命,還要排斥共和,“至于鄙人之排斥共和,則豈惟演說,此后方將著書昌言之”。④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第107頁。對此,蕭公權分析的更為具體一些:“光緒二十九年正月,梁氏應美洲保皇會請,游新大陸。十月返日本后,其言論驟變。由十八世紀之自由平等而急轉為十九世紀之重國輕民。梁氏于是年著《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申國家有用機體說以斥盧梭之自由民權。其意以為世界政治潮流既已趨向于民族之帝國主義,則個人自由之政治哲學亦為既陳芻狗,失其效用。”⑤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劉夢溪:《中國現代學術經典·蕭公權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36頁。
具體來看,1903年北美之行引發梁啟超思想轉向的主要原因有兩條:一是通過實地訪問切身認識到美國等西方列強已由民族主義轉變為民族帝國主義階段,國力外溢不可遏止;二通過實地考察舊金山等地華人社會,發現當地華人民眾缺乏現代社會之政治能力:一曰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二曰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三曰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四曰無高尚之目的。他稱,“吾觀全地球之社會,未有凌亂于舊金山之華人者。此何以故?曰自由耳”。而內地華人性質,未必有以優于舊金山。因此得出結論:“夫自由云,立憲云,共和云,是多數政體之總稱也。而中國之多數大多數最大多數,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數政體,是無異于自殺其國也。自由云,立憲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適何。”①梁啟超:《新大陸游記》,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詩文”,第211—213頁。因此,梁啟超自北美歸來言論大變,一是絕口不言革命,二是思想上快速向國家主義轉變。在國家主權問題上,開始放棄之前一度追捧的盧梭的人民主權論,轉而接受伯倫知理的國家有機體說,主張主權在國。這種轉變看似突然,其實在他訪美之前已見端倪,如他在1902年2月8日所撰《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一文稱,伯倫知理之學說與盧梭正相反。盧梭立于十八世紀,而為十九世紀之母;伯氏立于十九世紀,而為二十世紀之母。“自伯氏出,然后定國家之界說,知國家之性質、精神、作用為何物,于是國家主義乃大興于世。前之所謂國家為人民而生者,今則轉而云人民為國家而生焉,使國民皆以愛國為第一之義務,而盛強之國乃立,十九世紀末世界之政治則是也。而自今以往,此義愈益為各國之原力,無可疑也。”②梁啟超:《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467—468頁。
“主權在國”說是建立在國家有機體論的基礎之上,它認為國家是一個有機體,而且具有法律上的人格,國家主權獨屬國家。“主權在國”并非國際公法上的“國家擁有主權”的意思,而是與“主權在君”“主權在民”并行的憲法學理論命題,旨在回應國內憲法秩序中主權歸屬的問題。梅里亞姆認為,“在走向19世紀中葉的過程中出現了一種有機體國家學說的潮流,這里所說的有機體不是謝林及其學派所討論的形式意義上的有機體,而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有機體。國家學說實際上成為自然科學的學說之一。這種有機體觀念廣為流傳;以有機的方式討論歷史,人們認為必須以有機的方式調控代議制,政府權力之間的關系必定也是有機的,必須用自然科學的方式來處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以及主權學說本身”③[美]小查爾斯·愛德華·梅里亞姆:《盧梭以來的主權學說史》,畢洪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年,第81—82頁。。其實,國家有機體說在德國淵源有自,在伯倫知理之前,黑格爾就曾有所提及,他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曾指出:“國家的特殊職能和權力,無論在本身中或在個人的特殊意志中,都沒有獨立而穩固的基礎,它們的最后的根源是在國家的統一中,即在它們的簡單自我中。這兩個規定構成國家主權”,“構成主權的理想主義是跟動物機體中的規定相同的,按照這個規定,所謂部分其實不是部分,而是肢體,是有機環節,它們的孤立和獨立乃是病態。”④[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楊、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4頁。
主權在國論的代表人物是伯倫知理( Bluntchli Johann Caspar),他于1808年生于瑞士,后游學德國,是歐洲知名的學者、政治家,在國家理論和國際法領域有重要影響,著有《一般國家法》《德意志國家詞典》《國家學(論)》等。1899年4月《清議報》曾刊登伯倫知理的《國家學》譯文,伯倫知理也由此進入晚清學人的視野。以梁啟超于1903年5月25日撰寫《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為標志,梁啟超開始推崇并接受主權在國說。梁啟超在文中集中介紹了伯倫知理的主權學說,并闡釋了自己對于國家主權的見解和主張。伯倫知理之論主權,其要有五:
一、獨立不羈,無有居其上以統之著;二、主權即國家之權力也,宜歸于國家及元首,如法建選舉會等類,乃隸國家之機關,各奉其職,于主權無關也;三、主權即至尊權,立于國內所有權力之上;四、國家欲求統一,則宜先使主權統一,此乃國家最要之事,設一國有兩個主權并立,則各不相下,必至紛亂;五、古人以無限獨裁之義釋主權,皆不得其當,主權實含有限之性質者也,蓋主權由國法所定,宜受國法制限。①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四集,第197頁。
根據伯倫知理的論述,主權可作界定如下:“一、主權既不獨屬社會,又不必獨屬君主,亦不在國家之上,又不出國家以外,國家所定之憲法,即主權所從出。二、有謂社會為一私人之集合體,而主權即為私人之集合體,其言謬甚,主權即公權也。三、有一族頗能結合,而未具國家之體裁,則其權可謂主權矣乎?是斷不可。蓋主權根于國家,無國家則無主權也”。②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四集,第197頁。
同時,梁啟超還將伯倫知理的主權在國論和歷史上其他代表人物的主權學說作了對比評論。他認為平丹(即布丹)③讓·布丹(Jean Bodin 1530-1596),法國人,文藝復興時期法國著名政治思想家,一般被認為是國家主權學說的創立者。賦予主權者無限之權力,認為國家由君主之力生成,君主可以對國家任意宰制,無所限制,因此其學說被當時歐洲的專制主義者所利用,肆行鋪張,這是主權與國家關系的顛倒妄用,這種主權學說只利于君主專制,無益人民,所以遭近世之人批判、抵制。同時,對于盧梭的人民主權學說,梁啟超也作了評判。他首先從價值觀角度對盧梭的主權學說作出肯定評價:認為盧梭之說不是歷史地看待國家,而是從道理上或者說是從理念上論證國家,認為主權不在于主政者,而在于公民,人人有自由平等之權利,并相約合群以建立國家,從而主權產生,“舉世靡然從之,使國家與社會之見解為之一變”。但同時梁啟超認為,盧梭的主權在民或曰人民主權不是真實之歷史,實際上國家沒有通過契約相約來建立的,而稱主權出于人民也不得當,它和主權出于君主一樣,同為謬誤。
關于國家、主權和人民三者之間的關系,梁啟超在《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一文也作過闡述:天下沒有無人民而可以稱之為國家的,亦沒有無政府而可以稱之為國家的,政府與人民,都是構造國家之要素,因此稱政府為人民所有不可以,稱人民為政府所有更不可以。
蓋政府、人民之上,別有所謂人格(人格之義屢見別篇。)之國家者,以團之統之。國家握獨一最高之主權,而政府、人民皆生息于其下者也。重視人民者,謂國家不過人民之結集體,國家之主權即在個人(謂一個人也)。其說之極端,使人民之權無限,其弊也,陷于無政府黨,率國民而復歸于野蠻。重視政府者,謂政府者國家之代表也,活用國家之意志而使現諸實者也,故國家之主權,即在政府。其說之極端,使政府之權無限,其弊也,陷于專制主義,困國民永不得進于文明。④梁啟超:《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三集,第6頁。
同時,受伯倫知理影響,梁啟超認為,國家之為有機體,不像動植物是天然生成的,而是長期沿革而成,是人為的結果。
梁啟超接受伯倫知理的主權在國說之后,雖經清末民初的風云變幻,但其理念基本沒再改變。比如我們看到,1913年8月16日,梁啟超在《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第一章總綱(說明二)中稱:“《臨時約法》第二條,采主權在民說,與國家性質不相容,無論何種國體,主權皆在國家,久成定說,無俟喋引,國體之異則在行使國家主權之機關,有單復專共之異耳。本憲法所規定各機關,即所以表共和之實也。”①梁啟超:《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八集,第586頁。而對于此點,梁啟超弟子蔡鍔在1913年7月15日《讀王君亮疇〈中華民國憲法芻議〉》一文中做了更詳盡的解析:“第一、主權之所在應屬于國家(采葡萄牙憲法之規定),不應屬于人民。何以故?以主權在民說之謬有六:一、國家由土地、人民、主權三要素而成,今以主權屬之人民,是國家已缺主權之一要素,無主權即無國家,又安有人民?……而況云主權屬于人民,又安不可云主權屬于土地,人民屬之主權乎?政治棼泯,論理矛盾,莫斯為甚”②毛注青等編:《蔡鍔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91頁。。另外,梁啟超同道好友吳貫因也在其當時所提憲法草案中,表達了相同觀點:“主權在元首說,與主權在民說,皆大反乎學理。惟主權在國家之說,顛仆不磨,今殆為全世界之學者所公認......或曰,主權之性質,唯一而不可分,今規定分寄予各機關,得毋與唯一不可分之原理相背乎?曰主權之本質,固不可分割,專屬于國家之自身。而主權之行使,由國家分委之于其所設立各機關,實為國家應有之權能,于唯一不可分之原理無礙也。”③夏新華等整理:《近代中國憲政歷程:史料薈萃》,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63頁。從中可以看出,主權在國已成為梁啟超及其身邊師友的共同政治理念和追求。
我們討論梁啟超的國家主權思想必須將其置于清末民初中國急劇變革的歷史大背景下去理解。馬克思指出:“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頁。清末民初,擺在中國人面前的一個緊迫的歷史性任務就是如何把一個列強環伺、內外交困的封建王朝轉變為一個獨立自主的現代民族國家。在這一過程中,作為民族國家靈魂的主權就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無論宣稱主權的人實際上期盼的是什么樣的統治形式,當主權成為從下由人民提出而不是從上由上層統治者提出的主張時,民族國家的現代理想就產生了。”⑤鄧正來、[英] J.C.亞歷山大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351—352頁。對此,梁啟超是有著深刻自覺的,他清醒地認識到:“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⑥梁啟超:《論民族競爭之大勢》,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711—712頁。“主權者,一國精神所由寄也,故論國家者必明主權。”⑦李華興、吳嘉勛編:《梁啟超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08頁。梁啟超少年科第,深受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具有中國傳統士大夫所特有的強烈的救世情懷。戊戌維新失敗后他又居留日本十四年,為他實地接觸日本明治維新后的“東學”并通過日本大量接觸西學提供了絕佳的條件。期間他還遍游北美大陸和澳大利亞等地,對西方文明更有了切身感受。加之梁啟超本人敏銳深邃的洞察力、明白曉暢的文筆,這一切都為梁啟超國家主權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內外條件,并通過其在言論界的強大影響力而對近代中國的社會變遷進程產生了廣泛而又深刻的影響!
1912年11月10日胡適在日記中曾言:“梁任公為吾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之思想界。十五年來,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勢者,皆梁氏之賜,此百喙所不能誣也。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相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耳。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近人詩‘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時’,此二語惟梁氏可以當之無愧”。①胡適:《留學日記》,《胡適全集》第二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22—223頁。郭沫若也從革命的視角對梁啟超作出高度評價:“平心而論,梁任公地位在當時確實不失為一個革命家的代表”,“可以說沒有一個革命家沒有受過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禮的。他是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有力代言者,他的功績實不在章太炎輩之下。”②郭沫若:《少年時代》,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2頁。兩位不同陣營的學者一致給予梁啟超如此高的評價,足見其在中國近代國家和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所發揮的巨大影響力,這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國家主權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