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瓊
災害文化作為文化的特殊組成部分,成為近年災害史研究的新路徑、新方向,是人類社會在與災害共生過程中形成的文化類型,包含災害認知、記憶、記錄、傳承,與災害有關的思想、心理、倫理、祭祀、信仰、禁忌、習俗、文學、藝術,以及應對災害的系列措施、制度及社會影響等內容,具有“文化”的區域性、民族性、社會性、歷時性、系統性、兼容性、傳承性等屬性,也具有“災害”的復雜性、多樣性、變遷性等特點,在歷代防災減災抗災實踐中不斷積淀,遵循經驗積累—傳承—實踐中豐富完善—技藝方法再優化等發展路徑綿延迭續。災害的廣泛性、常發性及后果的滯后與累積性特點,使災害文化不斷推陳出新,內涵不斷豐富。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因其經濟、文化、歷史進程的特殊性,而最富時代及區域特色。在全球化背景下,運用多學科方法,搶救性搜集、整理、研究那些未能進入傳統史料、具有濃郁民族特色、趨于亡佚的少數民族防災減災避災文化的史料,能夠補充、豐富傳統災害文化的內涵,促進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
學界對單個民族,如彝、蒙古、苗、瑤、壯、藏、獨龍、傣等民族的災害文化進行過個案研究,①李永祥:《傣族社區和文化對泥石流災害的回應——云南新平曼糯村的研究案例》,《民族研究》2011年第2期;李永祥:《災害場景的解釋邏輯、神話與文化記憶》,《青海民族研究》2016 年第3 期;葉宏:《地方性知識與民族地區的防災減災 ——人類學語境中的涼山彝族災害文化和當代實踐》,博士學位論文,西南民族大學,2012 年;葉宏、王俊:《減防災視野中的彝族諺語》,《畢節學院學報》2013 年第1 期;王健、葉宏:《文化與生境:貴州達地水族鄉對旱災的調適知識》,《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1 期;羅丹、馬翀煒:《哈尼族遷徙史的災害敘事研究》,《西南邊疆民族研究》2018 年第2 輯;孫磊:《民眾認知與響應地震災害的區域和文化差異——以2010 玉樹地震青海災區和2008 汶川地震陜西災區為例》,博士學位論文,中國地震局地質研究所,2018 年;馬軍:《瑤族傳統文化中的生態知識與減災》,《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2 期;張曦:《地震災害與文化生成——災害人類學視角下的羌族民間故事文本解讀》,《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6 期;能繼峰:《藏族有關地震災害的地方性知識研究——以玉樹“4.14”地震為例》,碩士學位論文,西北民族大學,2016 年;梁軻:《云南貢山縣獨龍族傳統文化與防災減災研究》,《保山學院學報》2019 年第6 期;杜香玉:《佤族災害認知及地方性防災減災知識研究》,《民族論壇》2020 年第2 期;何云江:《佤族聚居區的災害記憶》,《保山學院學報》2019 年第6 期;謝仁典:《云南佤族村落火災頻發原因及應對方式探析(1959—1986)》,《保山學院學報》2019 年第6 期;謝仁典:《云南佤族雷擊災害祭祀淺析——以西盟佤族自治縣翁嘎科鎮龍坎村為例》,《保山學院學報》2020 年第3 期。個別研究結合扶貧工作進行探討,但尚無從中觀層面對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內容、類型等進行研究的成果。打破學術研究的“路徑依賴”慣性,以全新視角理解、詮釋并拓展民族文化起源傳承動因的既有思考,以新路徑發掘民族傳統文化中的災害內涵,探索人們耳熟能詳的民族傳統文化的起源與防災減災避災的密切聯系,既是災害史研究轉向及拓展的新需要,也是新時代防災減災體系建設的新要求。本文首次對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類型及特點進行探討,以資鑒于中國與南亞東南亞防災減災體系構建的現實需求。
中國西南是典型的多民族聚居區,滇川黔桂分別有52 個、56 個、50 個、56 個民族繁衍生存,四省區世居少數民族分別有25 個、14 個、18 個、11個,是中國最典型的多民族融居地。各民族聚居區的地理位置、地質結構、地貌類型及氣候類型、生態環境千差萬別,民族文化源遠流長、絢麗多彩,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傳統及利用自然資源的方式多種多樣,孕災因子也因此復雜多樣。明清以降,隨著西南各民族聚居區的農業墾殖及工礦業開發,①藍勇:《歷史時期西南經濟開發與生態變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 年;周瓊:《清代云南瘴氣與生態環境變遷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年;楊偉兵:《云貴高原的土地利用與生態變遷:1659~191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生態環境受到極大沖擊及破壞,自然環境的承災力及災害區的自然修復能力發生了變異,區域性自然災害呈現日漸頻繁的態勢,以地震、泥石流、滑坡、水旱、霜雪、疾疫、風雹、山火等災害為多見。各民族在防御、對抗各種自然災害的過程中,逐漸累積了與此相關的文化。
不同區域、民族的災害文化,既有不同的內容及表現形式,也有因面對相同災害而產生的類似的習俗、思想及防災避災的方法及傳統,故西南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的內容可分為兩大類型:
西南少數民族精神層面的祛災、防災、減災文化及措施,與各民族對自然環境的認知及原始宗教信仰相伴隨。很多源自于防災減災避災的觀念、意識及行為等,雖然是消極性的措施,但卻嵌入到不同民族的傳統文化中,并對其政治、經濟、文化、教育、軍事等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某些防災減災避災的理念、思想及措施甚至成為民族文化的標識。這一層面主要有三種表現形式:
一是以原始宗教信仰、禁忌習俗為核心的思想文化措施及傳統,如不同民族常用的驅鬼、祛病、祭神、隔絕染疫病人等習俗,以及為了避免災害而禁食某類動植物、禁入神山神林神泉區、禁止某類行為習慣等禁忌,不僅在滇川黔桂渝藏等地的少數民族中廣泛存在,在其他少數民族地區也普遍存在。
不同民族都有這些習俗及禁忌的原因,與其導致或防范某類災害或疾病的意識有密切關系,即區域性、群體性的某類行為因偶然或巧合會經常性地導致某類災患,就成為族群的禁忌,或某類行為措施能有效防范某類災患、疾病,也就成為不約而同共同遵守的習俗。如2019 年筆者的調研組在滄源佤族地區調研時,有個佤族村民住房的電線被雷擊,他因此受傷住院,出院后害怕“雷鬼”繼續害他,趕緊祭祀了雷神雷鬼,并跟村民說要給村寨里的雷神留出空位,不能把電線隨意架在住房樹木上干擾雷鬼。這些觀念雖然迂腐但卻更能為村寨居民所接受,在客觀上對避免新的雷電災害隱患具有積極的作用。但一些少數民族由于觀念限制,生病后大多不去醫治,而是采取祭祀鬼神、占卜等消極的措施,雖然可以用現代醫學讓疾病機體自然痊愈及心理或精神療法的理念看待其文化內涵,但很多時候會延誤治療時機。
西南少數民族大多具有的敬畏自然、神靈的傳統思想,也是源于災害防范的結果。各民族受制于不同自然地理環境,并在與不同類型的自然環境的調試和博弈中,為求生存、穩定、安康和發展,逐漸形成了敬畏、尊重自然規律,不妄自干擾自然生物生存發展、破壞其生存空間的思想及意識,以及不擅入災害易發地、不干擾這些地區的神靈,以免神靈降下新災禍等傳統習俗。
二是各民族防災減災避災的社會生活習俗及行為習慣,是災害文化中最具區域特色的文化內涵。近現代少數民族村寨防護習俗中具有積極主動的防災減災內涵,如彝、白、納西、佤等民族會通過占卜、祭祀、祈禱等活動,讓族人在村寨及住房附近清除雜草、疏通溝渠、修理樹木枝杈、修補平整道路橋梁等,以清潔、干凈、整齊的形象祈求神靈護佑村寨。這在客觀上對少數民族躲避預防災害及疾病有積極作用,是一種積極的防避災害的文化行為。如云南臨滄的佤族會通過對村寨附近的山溝、道路進行清淤疏浚,減少山坡的水土流失及滑坡災害,防護村寨及族人的生命財產安全。這些行為成為一種良好的村寨傳統習慣傳承至今。
三是有效防范傳染病的習俗及傳統,尤其是將特殊傳染病瘟疫病人進行隔離、驅逐,以減少村寨族人感染疾病的既消極又積極的避災減災措施,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發揮有效的防護作用。這是西南很多少數民族面對熱帶亞熱帶地區常見的麻風病、血吸蟲病、傷寒、瘧疾、鼠疫等瘟疫時,經常采取的防范習俗。通常是到遠離村寨的山上重新建寨,把傳染病人轉移過去單獨居住,如怒江州丙中洛第一灣的麻風病村,以及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云南昭通、楚雄、大理、西雙版納、思茅、德宏等地普遍存在的麻風村就是這種措施及文化傳統的體現;或是將病人驅逐出村寨任其自生自滅等空間隔絕的方式。這些防范傳染病的習俗及傳統具有尊重病人、給病人保留生存空間,同時也保護族人免受疾病侵害的風險躲避的文化內涵。
此類消極措施是各民族在面對災害又無力抗拒時,下意識采取的初級層面上的文化,是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產生初期的主要行為模式,是各民族防災減災中較常見的文化傳統,在客觀上具有各類生靈各安其域、不越界惹禍造災等人與自然(生物)、人與人和諧共生的防災避災認知內涵。
西南少數民族積極型的防災減災文化傳統及措施,是各民族災害文化發展中發揮主觀能動性的第二個層面的文化內容,涵蓋了各民族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主要有五個方面的表現:
一是村寨選址、建筑材質的選擇上,具有有意識的、積極的避災防災的傳統文化內涵。這類積極主動的防災減災避災文化功能,以百濮族系和百越族系最為典型。
西南百濮族系的絕大部分少數民族都有洪水神話的傳說,各民族在社會文化生活中深受其影響。這與西南、南方的少數民族聚居區一般都位于季風區,受東南季風及西南季風的影響明顯,單點式大暴雨比較集中,極易形成洪災有密切關系。聚居于這些地區的彝、景頗、苗、瑤、壯、白、納西、傈僳、普米、哈尼、怒、獨龍、佤等民族在選擇村寨及聚居地時,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那些不容易受到洪水襲擊的略平整的山頂或半山地區。這些地區雖然交通出行不易,但確實避免了洪水災害的侵擾,成為西南很多民族聚居區特有的村寨景觀文化。
在房屋的建筑結構上采用將糧倉和房屋分離的方法來保存糧食,以及為了防止火塘火苗上躥燃燒屋頂而修建“漢木齊”,即獨龍族、佤族、彝族一般會在火塘正上方搭建一層架子,將需要晾曬烤干的食物及其他潮濕物鋪在上面,既可晾曬食物又可以防止火星上竄引發火災。目前,很多民族文化學家往往忽視了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地的避災文化功能,往往只注重到其作為民族村寨文化的表象性功能及內涵,而逐漸忽略并淡忘了其災害文化的特性及功能。
泰傣等百越族系聚居村寨地址的選擇、房屋建址及朝向、坡度的選擇等,也具有防災減災避災的文化內涵。一般而言,百越民族的村寨近水而居但遠離水深流急、坡度大的主河道以避免水患;村寨附近均有明顯的竹子和榕樹兩大綠色標識。竹子一般在村寨周邊、河水溪邊、房前屋后及田間地頭,既可作為方便砍伐的日常生活所需的食物、建筑材料及家居用材的來源,也可阻擋大型獸類攻擊村寨,在河邊的竹林還是人與水域的分界線及標識物,使人避免受到河水及其有害生物的侵害。榕樹在村寨內部或村寨邊緣地帶,很多大榕樹作為村寨的神樹,在村寨人群心里有消災避難護佑平安的作用。節日期間或遇到大型災難的時候,大榕樹會受到族人的祭祀及供奉。
其建筑式樣、取材用材等的選擇,也有避災防災的目的。干欄式房屋建筑的避災功效極為顯著。下層住家畜(牛羊馬豬雞等)的目的之一,是讓自家飼養的家畜(財物)近身居住,以保護其不被野獸隨意侵犯抓捕。人住在二樓,也能夠避免蟲、蛇和野獸的直接侵害。若有極為兇猛的野獸來臨,抓捕一樓的家畜充饑后就不會侵害二樓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有以畜護(換)人的避災防災作用。干欄建筑在材質的選擇上也有防災減災的目的,如為了防范毒蛇從樓下水邊入侵居室,一般會使用方形柱子(也有美觀的功用)。選擇竹樓不僅由于其易于取材、通風涼快,物美價廉,還因為竹子在熱帶亞熱帶氣候多雨多蟲多微生物的條件下,不太容易腐朽,防水防蛀效果較好,有易于清潔、迅速干燥、減少病菌等功能。此外,竹樓還可減輕地震、滑坡對人畜造成的毀滅性影響。在竹樓的中部,一般都有一根頂梁大柱,即通稱的“墜落之柱”。這是竹樓里最神圣的柱子,不能隨意倚靠和堆放東西,有避免竹樓因為大柱傾斜而倒塌,保護竹樓里的人畜禽等免于災禍的內涵。
同理,佤族的干欄式民居建筑中,曬臺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其構造簡單,竹木等材質輕便,故而地面承重較輕,適合復雜、陡峭凸凹的山地地形,且在雨季不易腐爛,干燥涼爽,在滑坡地震災害中也能減輕其影響,就算倒塌也不會對人畜造成致命性傷害。這類防災避災的傳統文化,在少數民族中代代相傳,逐漸成為既有民族特色的建筑文化內涵,也有災害文化內涵的傳統文化必不可少的內容。
二是飲食中的防災減災避災文化及其傳統,是少數民族積極主動應對災害的極為普遍的文化形式,主要表現在食材選擇及飲食習慣、習俗等方面。百越族系的少數民族在飲食食材的選擇中,大多以自然生長的草本木本植物為食物原材料,比如水邊山腳的各類野花野菜及林木,很多在河湖溪潭附近、在山坡地上生長的植物的花、根、莖、葉、果等都是入菜的好原料。各民族野菜譜系中,只要沒有毒素,花花草草、根根蔓蔓乃至苔蘚地衣,都是自然生態的美味食材,且就地取材、根據本地生態及生物類型取材入食,物美價廉,是百越民族的飲食習慣及文化的主要內容之一。除本地食用植物外,當地的蟲卵蛇蟻等也是食材的來源,如菜花蟲、竹蟲、馬蜂蛹、野蠶蛹、蛇、螞蟻卵等,都是美味的高蛋白食材。這些食材在民族醫藥里,有不同的藥用及保健功效,是防病治病的常用飲食食材。因此,來源于自然的酸甜苦辣澀的各種動植物,都是原生原味的具有防災避災功效的飲食百味,并有著其特殊、不可替代的文化內涵。
這些食材用現當代的話語體系來理解,具有天然野生、自然生態的特點,但從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視角來看,則具有防災減災避災的文化內涵。如苦、澀、酸、辣、辛、腥的野生動植物食材,大多具有清熱解毒的藥療功效,這既是近年來南方及西南少數民族的菜系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也是少數民族地區發生災荒時,能依靠野生的菜蔬瓜果躲過饑餓,而很少發生饑荒的原因之一。優良的自然條件及多樣、豐富的自然食用資源,孕育了少數民族飲食中防病治病的習俗。不同民族的飲食文化習慣相互融合,最終形成各民族防災避災的飲食文化內涵。這也是千百年來,生存在河谷山箐里的泰傣民族在遭遇瘴氣、瘧疾、鼠疫、麻風病等疾病的不斷危害,但依然能夠生生不息、繁衍發展的原因之一。
一些草本、木本植物,也具有驅除蚊蟲毒蛇的作用,將其種植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在一定程度上可有效避免、預防畏懼這些植物的有害動物及昆蟲入侵,客觀上避免了不同的疾病危害源。這種文化習俗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已深深融入到了各民族的生產生活中,從而成為了公眾普遍認同、具有標識作用的防災減災避災文化內涵。
雖然西南一些少數民族也獵殺野生動物,但其對很多野生動物的崇拜,或是將很多動物賦予了神性并用不同的傳說強化這種神性后,就產生了特殊意義上的災害文化內涵。如德宏隴川的景頗、傣、阿昌、傈僳、德昂等民族中流傳著獵殺食用野生動物后,會生大病或遭遇有靈性的野生動物報復的傳說;獨龍族認為人的一生打獵的數量不能太多,不然山神就會懲罰并降罪于他們,并有很多演繹而來的文化內容,讓人不敢過多獵殺野生動物。這不僅在客觀上避免人與動物的沖突及因動物引發的災害,也保護了生物種群基數的多樣性。
三是民族疾病災害預防、治療體系方面的積累及醫藥文化傳統,以及在此基礎上逐漸建立起來的不同民族如傣、彝、藏、苗、瑤等少數民族的醫藥體系,在本民族疫災防范救治方面,發揮了極大的、得到普遍認同及贊譽的積極作用。這是少數民族在疾病(疫災)預防治療中的巨大成就,也是少數民族在防病減病文化層面較集中的體現。從很多案例及醫療實踐中可見,很多少數民族已經建立起了防病治病的獨立的醫藥體系,其醫藥治病理念及其文化內涵,已經成為了各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檢索歷朝史料,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盡管史料記載有限,但鮮有少數民族因大型瘟疫或饑荒而滅寨滅族的記載,其中雖然有交通及信息不通暢、本地人沒有記錄歷史的習慣及漢文史料記錄者不了解情況等原因。但也不排除大型疫災少的可能性,按照常理,若發生嚴重瘟疫,對當地民族是極為重要的大事,當地的傳說、故事里及村寨記憶里也不會完全沒有反映。這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少數民族醫療體系在防病治病方面的有效性及積極作用。
四是鄉規民約中對破壞森林、引發火災及隨意砍伐森林導致水旱滑坡災害的人員、家族、村寨等的制裁措施及法規,是防災減災文化的重要內涵。這些被稱為鄉規民約及習慣法的內容,成為各民族積極、主動防災減災中最有效率的措施及傳統,也是少數民族以文字方式記錄傳承下來的防災減災文化內容之一。
如嘉慶四年(1799)云南通海秀山護林碑記:“將寶秀壩前面周圍山勢禁止放火燒林……仰附近居民漢彝人等知悉示后,毋得再赴山場放火燒林……倘敢故違,許爾鄉保投入扭稟赴州以憑,從重究治,決不姑貸。”①《秀山封山護林碑》,黃珺主編:《云南鄉規民約大觀》(上),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2010 年,第103 頁。道光八年(1828)鎮沅州“為給示嚴禁盜伐樹木燒山場事”立碑,要求村民李澍等在樹木種植之地劃立地界,規定若有混行砍伐、縱火盜伐不遵禁令者,罰銀十兩充公。②《鎮沅直隸州永垂不朽碑》,曹善壽主編,李榮高編著:《云南林業文化碑刻》,芒市:云南德宏民族出版社,2005 年,第307 頁。
又如,清末云南大理彌渡縣彌祉山的護林法規寫道:“彌祉太極山老樹參天,泉水四出……千家萬戶性命,千萬畝良田,其利溥矣”,由于當地森林被村民破壞,“近者無知頑民砍大樹付之一炬……深林化為荒山,龍潭變為焦土。水汽因此漸少,栽插倍覺艱難,所以數年來雨澤愆期,泉水枯竭,莊稼歉收。”光緒二十二年(1896)牛街瓦臘底村規禁止伐樹,違者罰銀十兩;光緒二十九年(1903)大三村的《封山育林告示碑》規定,盜伐松樹者“準鄉約、火頭、管事、居民將……送官究治”,這個傳統一直持續到民國年間。民國二年(1913)八士村民稟縣知事陳禎,有“頑民”亂伐致龍潭干涸,陳禎出示通告,規定不準濫砍亂挖森林,“永遠勒石”,村民也制定了懲罰規制,“藉資灌溉而重森林……亂砍濫挖者,即由該村董、百長五十長等集眾罰議,以示懲儆”。③《彌祉八士村告示碑》,曹善壽主編,李榮高編著:《云南林業文化碑刻》,第515—517 頁。這些內容從環境保護、生態修復、民族法律諸多層面來看,都有著巨大的價值及歷史意義,從防災減災的民族文化內涵來看,也有其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
西南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山高谷深,地形破碎,自成相對獨立、封閉的小地理單元,稍微平整的地區則被稱為壩子。這既是西南少數民族眾多的原因之一,也是民族文化豐富多彩的基礎。如云南省土地面積39.4 萬KM2,其中山地面積占84%,高原和丘陵面積約占10%,壩子(盆地、河谷)面積僅占了約6%。按行政區劃看,全省128 個縣(市、區),除昆明市五華、盤龍兩城區外,山區面積比重都在70%以上,18 個縣99%以上的國土面積全是山地,幾乎沒有一個純壩區的縣。很多民族都聚居在相對獨立封閉的地域空間中,在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創建出了獨特的民族文化,其中包括了豐富的災害文化。不同區域民族的災害文化,都有各自的類型及傳承路徑。西南少數民族的防災減災文化,也有自己獨特的類型及傳承路徑。
西南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的類型,按災害發生及救災的先后順序,可粗略地分為六種:
一是災害訊息的預警、傳遞。少數民族民間也通常流傳著大型災害前,當地動植物出現奇異征兆的傳說,因此有著相應的災前、災后信息的傳遞互通手段,主要以民族聲樂器、狼煙、彩色旗幟等特殊方式通知、傳遞危險逃生的訊號。如云南文山州廣南縣貴馬、里玉等壯族村寨,若遇到火災、盜竊搶劫、械斗等緊急突發情況時,敲擊銅鼓警示并召集村民,不同的事件,鼓點節奏不同,人們根據鼓點行動。在勐海傣族地區工作生活過的云南大學民族史學家林超民先生介紹,傣族人家門口若掛有仙人掌,就表明家有傳染病人不宜入內;文山州廣南縣珠琳鎮拖思舊寨的壯族家中,如有人得了天花,就將帽子掛在門口,讓親朋及外來人員注意不要入內。很多災害疾病訊號的特別傳遞方式,彰顯了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豐富性特點,類似的預警風俗及傳統習慣,在很多少數民族中普遍存在。但不同民族面對不同災害時,采取的預警及訊息傳遞物件及服飾的樣式、色彩等都有差異,很多差異及其深厚的文化內涵,都值得在未來的調查及研究中進一步挖掘、梳理。
在現當代少數民族地區的防災減災工作中,應最大限度發揮傳統災害文化的能動性,“在災害監測、預報、評估、防災、抗災、救災等工作中注重農戶的參與”①莊天慧等:《西南民族貧困地區農戶災前防災決策及其影響因素研究》,《軟科學》2013 年第2 期。。其中,將現當代災害文化的內涵及路徑,與傳統災害文化融合起來,發揮好民族地區災害訊息的預警、傳遞工作是一項重要內容,“完善鄉鎮—村—農戶的災情預警信息發布系統,將鄉鎮以下的災害信息發布系統深入到每家每戶”②莊天慧等:《西南民族貧困地區農戶災前防災決策及其影響因素研究》。。
二是災害救助物資按人口戶數均分共享的傳統。西南少數民族呈現出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狀態,平時來往不多,但不影響在災害及危機中彼此的互幫互助行為,典型表現是各民族對救災物資的共享傳統。在災后救災物資的分配方面,少數民族很少發生隱匿窩藏或貪污救災物資等腐敗現象,這與民族文化中面對災難時物資共享傳統的約束作用有關,也與少數民族家庭財產一般呈透明公開狀態的習慣有關,不會也沒有必要藏私,其貪污的物資也無處藏匿,更與少數民族文化傳統中很少有偷盜的意識及行為有關。
三是面對不同類型災害的自我救助傳統。少數民族地區的地理空間比較封閉狹小,很多災害是小范圍的,災害后果及損失不大,尤其是泥石流、滑坡等地質災害,水旱冰雹霜凍等氣象災害等,一般只是幾戶、幾寨或一鄉一縣受災,除互助救災外,更多的是受災村寨及家戶的自我救助。從嚴格意義上說,這是民間、私人性質的災害救助傳統,稍大的災害一般由村老寨長或是半官方的基層統治者、管理者統一協調指揮。
四是災害發生時不同的逃生技能及傳統。各少數民族地區的災害類型不同,其逃生技能也有不同,如地震時跑到屋外空地上,洪水來臨時爬上山頂房頂、抱住大樹大石,泥石流發生時往側上方山坡逃跑等,一些技能與當代防災減災宣傳中普及提倡的措施一致。但隨著現當代災害類型增多、危險性增強,很多民族傳統的防災減災避災技能,已不能適應實際需求,傳統防災減災技能的更新及提升,成為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建設中的當務之急。
五是災后重建時村寨民眾具有的聯合共建、互助同進的傳統,凸顯了村寨災害韌性及自我修復力度。如在災后農耕中籽種與勞動力畜力等方面的均享互換(工),房屋與公共設施建筑修復時的共建互助,以及對病亡羸弱家庭的撫恤安葬等方面的共助傳統。這類由少數民族上層或有威望的村寨長老協調主導,有計劃進行的災后恢復共建,有集體或半官方的性質,使少數民族的災害文化在實踐及傳承中,充滿了人性及溫情的色彩,也是少數民族相互依賴、相互幫助美德形成的基礎之一,更是民族村寨災害韌性修復及持續發展的基礎,使村寨能夠化解和抵御災害的沖擊,保持其主要特征和功能不受明顯的影響和破壞。換言之,災后重建的互助共建傳統,極大地增強了村寨的災害防御韌性,使村寨能夠承受不同類型災害的沖擊并快速恢復生活秩序,保持民族村寨功能的正常運行,并更好地應對未來不同類型的災害風險。
六是近代防災備災的新傳統,即少數民族村寨的倉儲建設。西南大部分少數民族在早期歷史發展中沒有倉儲的概念,因為各地生態環境良好,人口少,生存空間大,可食用的生物資源數量豐富、種類繁多,除大范圍的洪旱地震災害外,很少有導致饑荒的災害。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之前,絕大部分少數民族村寨幾乎沒有建立過倉儲,也沒有倉儲的理念及措施,僅在離漢族聚居區或行政中心近的部分村寨間或建有少量倉儲。
西南少數民族都有個較為普遍的觀念,即萬事萬物都是“天生天養”的,對人類而言,自然界有豐富的食物資源,隨用隨取,但不能奢靡浪費,只要用度適量,自然界提供的資源足夠人類享用,無須倉儲積貯,倉庫里的東西不僅不新鮮還會腐爛敗壞。這種對生存資源用取有度的思想及理念,形成少數民族利用自然資源的良好習慣,既避免了饑荒的出現,達到了防災減災的效果,也防止了浪費及對生存資源物種的過度攝取。這種利用生存資源的傳統文化行為,成為西南地區迄今為止依然是中國物種基因庫的主要原因之一。
20 世紀五六十年代尤其是七八十年代后,傳統思想文化的變化,以及日益迅速的國際化使各民族的資源使用理念受到沖擊。隨著外來移民的進入、人口增加、生態環境的破壞及資源的耗竭,食物資源開始短缺。受漢文化積儲備荒的理念及措施,以及民族州縣鄉基層政權貫徹國家備戰備荒等戰略部署的影響,民族地區開始設置倉儲,百人以上的民族村寨才建糧倉,少則一個,多則三四個,或位于寨子中央,或位于村寨邊緣。如云南布朗族為了預防火災,一般把倉儲建在村寨周邊,但實際上,在布朗族的資源利用模式面前,倉儲的實用性不大,有的根本沒有發揮過作用。
任何民族的災害文化,都是通過特別的路徑及方式,進行文化內涵及訊息的傳遞、傳承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災害文化的傳承方式及傳承路徑,粗略而言,主要可以分為四類:
一是親緣性傳承的方式,如家庭、親族、宗族或近鄰親屬間常用的防災減災避災技巧,一般是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用這類方式防范、躲避的災害,大多是范圍小、程度輕、影響小的災害,如旱災中的取水儲水、水災中的緣木而居、疫災中的衛生及服藥防治、躲避與防范動物災害等。當然,一些常見的大型災害防護的文化傳統及方法技能,如地震及泥石流災害的躲避及逃跑方式等,也是此類防災減災避災文化傳承的主要內容。
二是地緣性(地域性)的防災減災避災技能及知識體系的傳承,如村寨、不同空間中同一個民族間或小地域內不同民族間的本土防災減災避災的知識、技能等。這個類型的防災減災文化針對的多是村寨選址、水源地選擇、田地選擇及耕作防護機制等,以及區域性影響范圍較大的水旱災害、地質災害的防范方法及具體措施等的交流及傳遞。
三是族際間防災減災文化的交融及傳承,其交流及傳承的文化傳統,一般是針對大型的、后果嚴重的、民族記憶深刻的災害,即跨區域、連續性災害的防范及躲避、逃生路徑及知識系統,如大型水旱災、泥石流、地震災害、瘟疫的防范、躲避和救助等。這是少數民族傳統災害文化傳承中,公共訊息及知識體系、技能、經驗的主要交流及傳承路徑,在現當代少數民族地區的防災減災工作中也有積極的借鑒作用。
四是跨國界(國際性)災害的防治救助等災害認知、記憶、思想、理念等文化的交流及傳承,兼具族緣、血緣、地緣的綜合特點。西南少數民族多跨境而居,但災害不會區分民族及國界,很多跨界聚居的民族,因地質結構及氣候背景、生態環境及生活習慣的相似,常常遭遇同一次地質、氣象、疾病等災害的襲擊,其防災減災的措施、文化習俗及技能,一般也是共同分享及傳承的。這種分享及傳承最初是民間進行的,20 世紀后逐漸實現了從民間到官方的轉變,官方、民間的傳承路徑在同一個時空中共存,官方的資金、人員、政策等都得到少數民族的接受及認可。如在中緬、中老、中越等邊境跨境而居的泰傣民族的防災減災經驗及文化傳統,就是因為族際、國際的政治經濟文化交往而實現了交融、共享,這是西南少數民族文化具有國際性特點的表現之一。
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傳承路經及特點,不僅凸顯了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包容性、開放性特點,也對當代中國提倡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及其建設、對“一帶一路”及其國際防災減災體系的構建發揮了積極的資鑒作用。目前,國際社會面對頻發的跨國巨型災害,亟須共同建立協調、聯動、高效的國際減災合作模式與機制,從不同渠道、途徑開展全方位、多渠道的防災減災國際合作,以提升各國的防災減災能力,促進區域間的可持續發展,并在其中有針對性地提高跨境災害的綜合防治能力及水平,制定國際化的、科學且系統的防災減災機制。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而言,構筑起面對中國—南亞東南亞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的綜合性防災減災體系,也是亟須進行的工作,這也是西南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面臨的當代轉型。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在國際瘧疾基金項目的支持及研究下,中國云南的瘧疾防治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其備受稱道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中國疾控中心在輸入性病例數量長期居高不下的情況下,采取國際、跨國聯合防控的措施,越過國境線防疫并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如德宏盈江縣的瘧疾防治,從中緬邊境的防治往緬甸國境內推進了50 公里,在中緬間人員交往流動極為密集頻繁的情況下實現了瘧疾的可防可控,境內瘧疾患者人數直線下降,防治效果顯著。這是官方大力主導推行疾病防控、當地少數民族積極支持配合取得的防病治病的成績,是少數民族地區在現當代防災減災行動中,官方、個人及家庭努力協調配合,使國際性的跨國防災取得成功的典型案例。
因此,應充分利用中國傳統災害文化的優勢,發掘并利用好西南少數民族在自然災害防控和防災減災領域的經驗技能,利用現當代的防災減災理論和技術優勢,建構起現當代少數民族新型災害文化體系,“強化對地觀測、高分辨率遙感、導航定位、通信技術、地理信息在防災減災領域的應用,加快防災減災產業鏈發展,促進防災減災技術‘走出去’,快速提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防災減災基礎與能力,是迫切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①葛永剛等:《“一帶一路”防災減災國際合作的戰略思考》,《科技導報》2020 年第16 期。。
當然,國際合作及跨境民族間的傳統文化交流機制,應該在其中發揮必不可少的作用,在此過程中提升、構建新型的、面向國際的民族災害文化體系,“鼓勵、支持在‘一帶一路’重點國家設立防災減災海外研究中心或網絡;聯合沿線國家防災減災科研機構與組織組建‘一帶一路’防災減災科學聯盟;推動研建‘一帶一路’重大自然災害仿真模擬系統,提升風險防控能力;構建“一帶一路”防災減災救災科技合作框架與體系”②葛永剛等:《“一帶一路”防災減災國際合作的戰略思考》。。毫無疑問,這是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災害文化的重生及持續發展煥發的生機,只有這樣,少數民族災害文化才能真正成為“推動跨國際跨區域綜合性防災減災合作和踐行利益共同體與命運共同體理念的重要行動”③聶選華:《構建中國—南亞東南亞防災減災體系》,《社會主義論壇》2020 年第6 期。。
中國少數民族大多位于邊疆,災害時空分布的畸零特性明顯。部分地震帶、氣候帶或地質結構帶波動區的災害,影響畸輕畸重、分布不均衡的特性尤為突出,這與邊疆民族地區多位于自然地理及生態疆界線④周瓊:《環境史視域中的生態邊疆研究》,《思想戰線》2015 年第2 期。上,氣候帶及干濕帶分界明顯,地質結構特殊,自然災害類型獨特有關。各民族災害文化的積累、傳承不絕如縷,雖然很多內容較少進入正史,卻在民間以不同形式流傳。在“華夏失禮,求諸野”的傳統文化變遷趨勢下,很多中原地區散佚的災害文化,在民族融合、交流中以不同的內容及表現形式,流傳、保存在民族地區,逐步形成了具有區域及民族特色的防災減災避災的文化體系。
災害文化是文化的一種特殊類型,具有文化的共性及獨特性。西南少數民族的災害文化,既具有普通災害文化的內容及特點,也具有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從獨特性的角度看,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主要具有以下三大特點:
第一,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具有歷時性、包容性、適用性并存的特點。與其他地區災害產生、變遷規律一致的是,西南民族地區的災害也具有頻次、類型增多的趨勢,呈現出很強的歷時性特點,故很多區域尤其是民族聚居區的防災減災文化,也隨著災害類型的變化而適時調整。在近現代全球氣候多變及山區開發背景下,山區常住人口不斷增加,山地原始植被被大面積破壞,山區半山區土地被墾殖,水土涵養能力大大降低,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暴雨洪澇災害增多,流域性洪旱災害頻次增多,受災面積、人口及災害損失呈正增長趨勢。
在漫長的歷史時期,自然環境復雜多變,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的自然災害千變萬化,災害文化也隨之不斷豐富及完善。很多民族在防災減災過程中相互幫助、文化不斷交融互鑒,形成了災害文化的包容性特點。在歷史上,沒有一個民族是可以不跟其他民族交流而獨立生存發展的,各民族為了生存及發展的需要,既要傳承自己民族的文化,也需要吸納其他民族的先進文化。盡管江河峽谷層層阻隔,但不同民族間的交流、融合從未停止,不絕如縷。即便在交通不便山川阻隔的怒江、德宏、紅河等地區,少數民族也通過溜索、馬幫等特別的交通方式,互通有無。西南少數民族由此形成了對其他民族優秀文化的學習及借鑒、尊重及包容的習慣及特點。因此,各民族的災害文化,在傳承本民族優秀文化的同時,也兼容并蓄了其他民族的優秀文化內涵。
近50 年來,在某些強降雨集中、生態環境破壞嚴重的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山洪、滑坡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及水旱、低溫冷凍、冰雹等氣象災害的頻次出現爆發式、單點式增多的現象。各民族的防災減災文化也隨之發生變化,逐漸從宗教、信仰、禁忌習俗等消極的避災,發展到積極救災,提前防災、減災等主動防災的層面;在與周邊民族交流的過程中呈現開放、融合的發展趨勢,民族間的分界及隔閡被打破,從個體、家庭、族群、村寨的小集體、民間的防災減災行為,發展到多個村寨聯防聯通的階段,更重要的是開始推進到與官方配合、接受官方統籌調劑、分層領導的層面。
如很多經常受到泥石流、滑坡等災害侵襲的少數民族村寨,開始積極配合官方的搬遷、扶貧政策,調整防災減災傳統,一定程度上摒棄了舊的、適用性不強、效果不明顯的防災減災措施,吸收近現代防災減災先進經驗及技術,使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內涵不斷豐富,外延不斷擴大,包容性日益凸顯。最典型的是云南怒江的獨龍、怒、傈僳、普米等民族,接受現代化的建筑選址及建筑材料、建筑樣式,從生存條件惡劣、交通不便、氣候及地質條件惡劣的深山區,從懸崖峭壁的村寨里,逐步搬遷到了平坦、安全的壩區及山腳。其建筑及家具布局沿襲了本民族傳統樣式,并與現代防災減災文化相結合,在建筑格局、房屋朝向、窗戶大小、房梁位置等方面,甚至吸取了其他民族有效的防災減災傳統要素。這就使搬遷民族因出行及生產發生的交通意外及罹患氣候病、地區病的風險大大降低,遭受地質災害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達到了防災減災的良好效果。
第二,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具有傳承性、累積性、固守性的特點。作為民族文化中最具有實用價值的內容,不同階段積累下來的災害文化,都有其存在、傳承的價值及實用的意義,其中防災減災文化必然是民族文化傳承中的主要內容之一。因此,其傳承路徑及方式,既有普通災害文化傳承的特點,也具有民族區域文化傳承路徑及方式的特點。西南少數民族在不同時期積累、傳承下來的災害文化,尤其是災害文化的經驗和教訓,對各民族有效防災避災減災、保持持續發展的生命力發揮著極大的作用。
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固守性特點,主要是指對自己民族及村寨已經形成的、熟悉的災害文化理念及認知、習慣保持著堅持、堅守的傳統,在老一代人身上,其思想觀念及行為習慣甚至到了固執的地步。如很多在山區居住的少數民族老人,在可以用電或太陽能的情況下,依然長期堅持用木柴、火塘烤火做飯燒水。由于少數民族的房屋建筑多采用木質材料,用火塘烤火做飯往往導致火災或一氧化碳中毒。盡管教訓深刻,政府多次宣傳教育,但很多老人依然固執己見。這不僅對森林生態環境保護不利,也使防災減災工作的推進困難重重。固守傳統文化的民族特性,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有極大的優勢,但對某些習慣及傳統的過分固執和堅持,也會帶來交流及借鑒的障礙,使很多實用、有效的災害防御措施不能被吸收,給防災減災工作及其實際功效帶來消極的影響。
第三,少數民族災害文化還具有地域性、豐富性、變通性的特點。不同地域的災害類型受到地貌、地質結構、氣候及自然生態基礎等因素的影響而各具特點,具有強烈的地域性色彩。如地質結構脆弱的區域常常發生地質災害,季風氣候變化突出的地域常常發生氣象災害,如果二者兼具的地區,則常常因為氣象災害引發地質災害。
不少民族受地域及相關因素的影響,具有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及習慣,對當地的生態環境、地質結構等帶來不同程度的沖擊、破壞及影響。在不同地域形成的民族文化,也具有各自特殊的內涵,即災害文化作為民族文化的特殊內容,其地域性特點是顯而易見的。如滇黔桂的少數民族如苗、瑤、壯、彝、布依、水、侗等聚居的喀斯特區域就是如此,山地面積廣、坡度大,表土層較薄,成土時間長,地質多為砂石礫巖結構,山區開發后森林急劇減少,原始生態環境遭到破壞,山地水土流失極為嚴重,水土涵養能力下降,很多地區從潛在石漠化區域變成為石漠化區域,石漠化區域呈擴大趨勢,19 世紀后的史籍所見的水旱災害頻次開始增加。
20 世紀以來,西南喀斯特地區的災害頻次呈加速度式發展,水旱、滑坡、塌方、泥石流、霜凍等成為這些地區最頻繁發生的災害類型,不同民族地區應對災害的方式也千差萬別,災害文化的地域性特點極為突出,如云南西疇等地區,為了改造及治理石漠化,各村寨民眾書寫了一個個當代愚公移山的新故事,采用了挖石開路、搬土造田等方式改造石漠化景觀,發展農業及經濟林生產,形成了當代獨特的“搬家不如搬石頭,苦熬不如苦干,等不是辦法,干才有希望”為內核的“西疇精神”,也形成了“不等不靠不懈怠,苦干實干加油干”等地質災害防御的新文化內涵。西南其他民族聚居區也因氣候、地質、生態環境等自然條件的相近或差異,災害類型及環境影響強度出現了相似或差異的情況,相應的文化內容也隨之進行了變通和調整。
每一種文化,都難免存在弊端和缺陷。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災害文化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如由于對家及房屋、村寨的感情,對神靈庇佑村寨的認知理念發生偏差,尤其對祖先超能力認知觀念及遺物懷有感情的老人顯得格外固執,災害的打擊及損失就更大。在面臨新舊理念沖突,與官方管理政策及措施不一致時,其弊端更凸顯。概言之,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災害文化存在兩個層面的弊端:
一是個體(家庭)層面存在的弊端。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中,年齡與防災減災理念、認知與實際行動存在反向遞增的情況,即年齡越大,防災減災理念與行動力吻合度越低。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對祖先神靈的災害護佑能力存有執念,不愿意輕易離家,即便災害來臨也決不聽勸誡,非要堅守祖屋,最終遇難。
如云南佤、彝、景頗、傈僳等一些山居民族的老人,在發生地震、泥石流等災害時,認為家里住著的祖先會護佑房子,堅決不離家,很多人因此喪生。如一些災害隱患區的老人即便被政府工作人員強行帶離逃出,但工作人員離開須臾,就又自己偷跑回家。災害轟然而至時,他們就成為最先罹難的人群。這在西南少數民族中較為常見,尤其是一些德高望重、具有極大影響力的老人的固執言行,使少數民族災害文化面臨著新的傳承危機。
二是群體層面存在的弊端。村寨族人對自己周邊生存環境的變化及災害潛在危機認知不夠,不愿搬離已經出現災害風險征兆的村寨。很多少數民族在早期村寨選址時比較慎重,對水源地、田地與聚居地等因素的考量、選擇比較合理。村寨初建時,生態環境極好,人口密度不大,生存資源豐富,環境承災力及自我修復力都很強,很少有災害風險。祖祖輩輩繁衍生息于斯,早就習慣了原生地的環境,往往忽視了其村寨及周邊的山地因多年的開發墾殖,已出現了生態惡化、水源枯竭、水土流失嚴重的情況,山坡地的自然水土涵養能力被破壞,災害風險增強,氣象災害及地質災害隱患增加,交通、通訊不便,急需搬遷。
但很多村民對此認識不到位,認為搬遷后遠離祖宅和祖先,也遠離了水源和田地林地,不僅耕作等農業生產不便,村寨的竜林、竜山和神樹神泉等都要重新選址,現當代開發及生產生活空間擴大,已經沒有合適的山林空間可供選擇,即便有,限制因素也較多。且很多搬遷的村寨都要與其他寨子合并居住,對具有不同民族習慣及風俗信仰的人群而言,生產生活都極其不便,因此老人幾乎都堅持住在老寨不愿搬遷,年輕人考慮到交通、求學、就業等因素,積極配合政府搬遷。老寨在年輕人搬走后,老齡化嚴重,基本生活設施得不到維護,面臨著新的、更大的災害風險。每當山洪泥石流爆發,村寨老人幾乎都來不及逃生,救援人員也因交通阻隔很難及時趕到,絕大部分老寨往往因此覆亡。
因此,少數民族對災害環境變遷及其嚴重后果的認知差異,不一定符合人們對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美好的預想和判斷。其防災減災思想及行動出現誤區,效果就出現偏差。而現當代少數民族地區整體的防災減災能力,仍然遠遠落后于經濟的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程度,再加上不同民族地區的常態災害成因機理存在著較大的復雜性、多變性、不穩定性,很多少數民族傳統災害文化中的經驗及技能,不僅遠遠達不到實際防災減災工作的需求,離國內及國際標準也有很大距離,使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因此面臨著挑戰及持續發展的危機。如何弘揚優勢、克服弊端,找到少數民族傳統災害文化轉型的合理路徑,避免群體性災害認知誤差導致的災害群體性損失,是目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災害文化的構建及其防災減災體系建設中不可忽視的主要因素。
為了避免傳統災害文化的弊端及其帶來的嚴重后果,在現當代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轉型提升中,不僅要發揚各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還要提升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現代性內涵,主要有三條路徑:
一是防災減災知識及優秀傳統文化的宣傳普及、現當代防災減災技能的教育培訓。在民族地區進行常規化的、少數民族能接受的多形式、多語種的現代防災減災知識及技能的宣傳普及和培訓,如設置防災減災知識宣傳欄,利用廣播電臺、電視機、手機微信等平臺及現當代媒體網絡的宣傳動員力量,開設防災減災知識宣傳的公眾普及欄目,用民族語推送防災減災的公益廣告及知識技能,并在學校、單位及村寨組織多種形式的防災減災宣傳教育及演練活動。當然,各省州縣鄉民族村寨都可以編制不同層次及內容的、適合本地民族防災減災的科普讀物、掛圖或相關的音像制品,或諸如抖音等便于在手機上觀看的視頻、音頻、文案廣告等,推廣國際國內先進的防災減災經驗,尤其是成功的案例和知識、理念,提高少數民族群眾的防災減災意識及能力,在現當代防災減災體系建設中,促使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的提升及轉型。
目前,提升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技能的宣傳,正在成為少數民族災害文化轉型中的新形式、新內涵,如在云南少數民族地區地震災害的預防中,一些團隊已經開始組織拍攝多民族語言的《地震百科知識大全》,其中含藏語、傣語、傈僳語、拉祜語和景頗語5 個少數民族語種版本,下發到民族地區、邊疆和貧困山區播放;制作了少數民族民歌專輯,完成了“農居抗震·關愛生命”“政策性農房地震保險在云南正式落地”“地震預警·與地震波賽跑”“主動源探測·給地球做 CT”等公益科普視頻產品;還制作了《普洱對話——景谷地震》《防震減災示范教學片》《防震示范演練》《中小學地震安全教材》等。①李道貴等:《云南少數民族地區防震減災科普宣傳探索》,《城市與減災》2020 年第4 期。從筆者的調查中了解到,山區民族村寨的防災演練等活動也已經在普遍開展,少數民族群眾的參與度及認可度也較高;基層地質災害隱患檢測裝置及人員等的設置也具有較大的靈活性和及時性,實現了成功避災的實效。
二是建立民族地區災情信息搜集與及時報送機制。借鑒歷史上報災勘災救災機制及其良好成效,吸納不同民族的群眾參加,在民族地區建立一套及時、準確、完善的基層災情信息搜集及報送機制,及時向群眾傳達災害訊息,以提高少數民族的災害預警及危機意識,“完善群測群防制度,普及防災減災知識,提高全民防災減災意識,充分調動和發揮農戶參與農村防災的積極性……加強基本災害知識普及和防災意識提升;不同災害的防災技術手段,如作物防旱避旱的基本方法、預防地質災害的建筑物選址和修建等”②莊天慧等:《西南民族貧困地區農戶災前防災決策及其影響因素研究》。。
少數民族地區還應考慮制定新型民族村寨選址和民居修建的質量標準、區域災害安全規范標準。在各民族村寨尤其是災害搬遷村寨,制定村落搬遷的規劃標準、房屋建筑的災害安全測量及防范標準,如村寨所在地的地質條件、住房的抗震性能、村寨道路的通達便捷等,使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盡快轉型、更能適應當前防災減災避災的實際需求。
三是加強民族地區防災減災能力建設,尤其是防災減災的基礎設施建設,如少數民族聚居區交通、通訊、衛生及醫療條件的改善已是當務之急,尤其是交通及通訊條件的改進更是重中之重。為了災情訊息上報及時及相關信息的流通,提高搶險救災物資的抵達和受災人員的轉移安置,急需提高災害易發區和外部聯系的交通道路、通訊設施建設,村道、鄉道、縣道的修筑及維護通訊信號的暢通,應作為生態文明村寨建設的主要內容之一。
鑒于西南少數民族部分地區特殊的自然地理及氣候條件,除了將災害隱患區的少數民族群眾搬遷到適宜居住的安全地區、改造村寨的危險建筑、加固危險設施等措施外,還可在災害頻發的少數民族地區著重進行防災減災隔離帶、避難所、防護墻等災害防護工程建設,這是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系統調整和優化的必經之路。
各民族的建筑、飲食、服飾、醫藥、禁忌習俗、信仰等文化的發生及變化,其原因是多源的。換個角度看文化,就會發現文化的另一重內涵,故其多源及多面向特點,應成為文化源流研究中的共識。很多少數民族的文化,在起源及傳承上就具有濃郁的防災減災避災內涵及特性,這些文化能夠傳承、發展,也與其能夠發揮防災減災避災的實際功能有密切關系,此即災害文化功能的輻射性稟賦。西南少數民族的災害文化,是中國災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西南各民族的防災減災避災實踐中,在中國多民族國家形成與發展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西南少數民族眾多,文化類型多樣,其防災減災文化保存了大部分少數民族在具體防災減災避災中的經驗及教訓,具有極大的典型性和代表性,但并不能說明西南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僅此而已,其他內容還需要災害學、民族學、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等領域不斷的努力及探索。其中很多防災減災的文化傳統不僅屬于西南少數民族,很多地理地貌及生態環境相似的南方甚至是北方少數民族,也有類似的災害文化內涵及傳統,即在同一個區域生存的不同族系的民族,其災害文化也具有極大的相似性,這就是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存在的共性;不同民族的防災減災文化,也存在極大的差異性,甚至同一個民族、支系因聚居范圍比較寬泛,或不同支系跨越不同的氣候帶或地理空間,其防災減災文化也就存在著明顯的地域性差異。
“路徑依賴”慣性是學術思考潛意識的行為,并在很多問題的思考上形成自我強化的效應,其弊端限制了學術界域的打破及不同層域間的融通。就像本文涉及的民族災害文化,初看起來都似曾相識或很熟悉,以往多從民族專業文化或單一文化的視角來看待這些源于少數民族的傳統智慧,很少從多維的角度尤其防災減災避災的角度來看待這些文化的原動力及深層內涵。這種單一的觀察視角或史料解讀的“路徑依賴”,讓人們忽視了史料里原本含有的其他內涵,也就忽視了民族文化中固有的多重內涵。一當變換觀察及論述的視角,大膽脫離慣性的“路徑依賴”,就能發現以前人們熟悉的知識譜系中未曾被發現的重要內容及史實,甚至能發現隱藏在史料背后的真正貼近歷史真實的內容。因此,不僅學科視角、研究方法需要多元化,對史料解讀、分析的角度也應提倡多元甚至反向的路徑,從傳統史料中發掘出歷史及文化原本所具有的豐富內涵。西南少數民族防災減災文化的研究及思考,無疑也適用于這一原則,它對民族文化的再審視、再解讀,往往能帶來新發現、啟動新思考,更清晰地觸及歷史及文化本真的面向。
值得強調的是,西南少數民族的災害文化,絕對不是孤立存在的。各民族的災害文化,不僅與其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思想乃至藝術、軍事等密切聯系在一起,也與其他的文化現象密不可分。一個民族的文化現象,有可能同時具有幾個甚至是若干個文化要素、文化維度及面向,也有可能只是專指的、特別的或唯一的文化要素。西南少數民族的災害文化,與其他的文化及組成要素融合、聯系起來,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存在及傳承模式。在現當代防災減災體系構建中,提升、增強災害防御能力建設,凸顯其韌性、適度性及國際性原則,成為西南乃至中國少數民族災害文化現代化轉型的適應性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