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①有感"/>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疫病的災害史解讀與中國衛生現代性的構建
——讀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①有感

2021-04-15 01:34:43夏明方
云南社會科學 2021年1期

夏明方

庚子大疫暴發初期,中國災害防御協會發出倡議,要求所屬各專業委員會緊急動員起來,積極參與到全國范圍的“戰疫”行動之中。災害史專業委員會,作為其中唯一一個以歷史研究為中心的分支機構,相比于其他奮斗在防災抗疫最前線的同行,頓覺異常氣餒。面對來勢洶涌的新冠病毒,我們這些專放“馬后炮”的專家學者,除了“躲在小樓成一統”之外,還能為這個被疫情肆虐的悲慘世界做些什么呢?只是由于在全球范圍內迄今未見消退之跡的新冠疫情,不僅對于我們這些習慣于以過去作為研究對象、成天埋首于故紙堆的學者來說,是個全新的東西,即便是對于那些處在全球醫療科學最前沿的自然科學學者來講,恐怕也是一頭霧水,也都需要把它與過往已發現的諸多病毒及其演化過程進行比較,需要對疫情孕育、暴發、擴散的路徑進行回溯式的跟蹤調查,也就是流行病學調查。與此同時,為了更有效地應對此一全新而未知的病毒,越來越多的大眾,無論身處疫區內還是疫區外,是作為受害者還是旁觀者,也對人類過往曾經遭遇怎樣的疫病、這些疫病對人類有什么影響、它暴發的原因何在、人類又是如何應對疫病,以及這種應對對今日之“戰疫”究竟會有什么樣的啟示之類的歷史問題,有著越來越迫切的求知之欲,這就使我們似乎又增強了一點點的信心。或許可以從現實的需求出發,把對過去有關疫病歷史的認識,用相對通俗的形式進行梳理、歸納和總結,讓先前封閉于象牙之塔的所謂純學術,走向社會,面對大眾,從而為現實的抗疫防疫提供某些經驗或教訓。更何況這一場疫病,雖然把我們都禁足于鋼筋混凝土構建的“牢籠”之中,這在一定意義上來說也是韋伯所言現代性之“理性的囚籠”在現實生活中的具象化,卻也給我們這些歷史文獻的爬梳者提供了極為難得的田野考察的機會,使我們從歷史學者變成了人類學家,作為當事者或局內人,對由疫情揭開的人間萬象,親自觀察,親自體驗,進而使我們對過去的歷史,尤其是長期以來被遮蔽的疫病與歷史的關系,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和認識。歷史與現實交相激蕩,共同推進著人類對自身命運的思考。

事實上,隨著疫情的暴發和蔓延,自2003 年非典之后逐步興盛起來的中國醫療史、疾病史學界也迅速行動起來,并利用互聯網提供的強大傳播功能,在全社會掀起了一場具有公共史學特質的疫病史宣敘高潮。商務印書館和其他很多出版社也積極組織力量編撰相關主題的學術普及類作品。我們也希望借此機會,邀請海內外從事疫病和公共衛生研究的專家,圍繞著歷史上尤其是明清以降中外的疫病及其社會應對這一主題,在較為充分地借鑒已有研究的基礎上,結合現實體驗,將各自先前的學術結晶用一種簡明通暢的語言再現出來,供有興趣的讀者參考和批評。恰好災害史專業委員會的副主任余新忠教授是這一領域的杰出代表,在他的倡議之下,兼以海內外諸位醫療史大家和青年才俊的熱情應邀,鼎力襄助,終于變成了《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這部學術普及型的讀本。雖然就中國大陸的疫情防控而言,這一定程度上還是放的“馬后炮”,但從該書所展示的明清以來中外疫病及其應對的歷史,尤其是從中外比較中展現的中國衛生現代性艱難曲折的構建過程,應該可以使讀者從中獲取某些新的認識和啟示。

一、疾病的全球一體化與中國衛生現代性的再思考

災害史專業委員會從2004 年創會伊始,就對災害給出了一個相對寬泛的定義,其中包括自然災害、人為災害以及由自然、人為相互作用而導致的環境災害或技術災害,但是對于疫病的災害屬性,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災害史學界并未達成一致性的共識。有的史家雖然把它當成自然災害來研究,卻也鬧不清它在此種災害的分類體系中到底處于什么位置。在國家防災減災和應急管理層面,這一在今日被明確界定為生物災害或生物入侵災害的事件,同樣沒有被歸入自然災害的范疇,而是作為公共衛生事件,與自然災害、事故災難以及社會安全事件并列為四大類突發性事件,其統一處置的重任更是與其他突發性事件截然不同,不在早先的民政部救災司以及后來的應急管理部管轄范圍之內,而是由國家衛生部或國家衛健委主導。在迄至今日仍在持續的國家或地方“戰疫”實踐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作為國家應急管理的高層決策和管理機構,如國家減災委員會和應急管理部,實際上扮演的是輔助性角色,與其在水、旱、地震等災害處置過程中展現的核心地位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樣一種疫病與減災相分離的話語和實踐,對新中國防災減災的舉國體制到底是利是弊,值得人們做深入的檢討和反思。但是如果把它放到一個更長的歷史時段去考察,則這樣一種作為歷史的事實的分離,或許有助于我們對中國衛生現代性的構建及其對于中國現代性的總體意義展開新的思考。

此種分離首先使筆者聯想到余新忠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一書的結論部分反復致意的學術主張,從其對傳統中國疫病應對的特征所做的三個方面的總結可以看到的,實際上就是明清中國疫病應對過程中的“國家缺位”或“國家失靈”現象。這三個特征,一是傳統國家對瘟疫救治給予的關注始終未像對其他災害的預防和賑濟那樣,形成一套完備的制度性規定,而主要由民間社會自行展開;二是中國社會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積累了豐富且值得肯定的疫病應對經驗,但基本上是零散、感性和片段的,缺乏系統的整理和總結,未能發展出體系性的疫病救治知識;三是在疫病防治過程中雖曾出現大量躲避、隔離乃至檢疫的行為和事例,但主要出于直觀的感知、本能的反應以及某些特定的目的,并沒有得到主流社會和(儒家)思想的鼓勵和支持,在理論與實踐上難以取得發展。實際上,這樣的觀察在余新忠2003年的成名作《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中已有了比較明確的表述,之后隨著疫病史研究的深入,不少學者對明清時期國家在疫病防控中的作用有了越來越清晰同時也越來越肯定的敘述,但是似乎并不能從根本上顛覆他的這一總體性判斷,而且一旦將同一時期國家防疫與國家救荒進行比較,則兩者之間客觀存在的巨大反差,更使明清國家的防疫作用愈發顯得不足稱道。

也有學者把研究的時段推到歷史的更深處,比如唐宋,比如秦漢,并從中勾稽出某種準現代性的國家醫療機制、醫學知識體系或公共衛生事業的軌跡。然而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是,這樣的國家作用在隨后的明清時期差不多沒了蹤跡,結果就像鄭洪認為的那樣,充其量只是在學界提出了所謂“李約瑟難題”的醫療史版本;①參見鄭洪:《中國傳統社會的瘟疫應對:以1793 年馬嘎爾尼英國使團為中心》,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第六章。當然,我們也可以努力地跳出西方中心主義的現代性敘事框架,從中國醫療事業內部發掘某種迥異于西方的本土現代性路徑,②梁其姿:《醫療史與中國“現代性”問題》,余新忠主編:《清以來的疾病、醫療和衛生:以社會文化史為視角的探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年,第3—30 頁。就像中國醫療社會史的先驅者梁其姿先生早前設想的那樣。然而這所謂的“另一種現代性”的衛生,在現實社會中直至今日都未曾退出歷史的舞臺,甚至還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影響,卻同樣不能否認或遮蔽如下事實:近代中國疫病防控或衛生事業的現代化過程,始終是由西方式的衛生現代性主導,只是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往往有著不同的主導性模式,大體而言有英國模式、日本模式、美國模式以及借鑒蘇聯的社會主義模式等。此一路徑,最初是由外部力量強制性地引入和推廣,帶有強烈的殖民特征,繼而為中國的精英階層或國家政權所接受,作為民族國家建設之重要的乃至核心的組成部分。這樣的現代性,不同于中國本土或傳統中國以個體生命關懷即養生保健為旨歸的中國式衛生之道,而是以其服務于被視為一種完整有機體的民族國家之生存、健康的“公共性”“國族性”作為最重要的特質。作為一種重民族輕個體、重國家輕社會且通常由國家權力強制實施的近代疫病防控機制,其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往往導致對民間社會或個體公民之傳統或合法權益的壓制或損害,因而在后現代或后殖民史學看來,這種以民族國家構建為中心任務的公共衛生事業,盡管也會因時因地發生變異而帶有多樣化的特色,甚至體現為某種中國式的現代性或中國現代性,但終究是以歐美國家的衛生現代性作為效仿的標準和衡量的尺度,而且是在社會達爾文式的競爭性民族國家體系中被迫接受或主動推行的,不僅帶有強烈的殖民現代性的色彩,也因之抑制或消解了真正的啟蒙現代性或自由主義現代性的成長和發展。就此而論,著名醫療社會史家劉士永提出了一個有待繼續探討的話題:“衛生現代性,一個早在19 世紀末即已在中國初露端倪的社會理想,是否在今日的中國得到充分的展現呢?”③劉士永:《公共衛生:走向中國現代性》,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第九章。

不過,一旦跳出所謂民族國家的界限而把這樣一種衛生現代性的探討置于全球范圍之中,我們就會發現大家對它的理解還是有著相當大的差異。研習中國醫療社會史的學者大約都會清楚,作為“衛生現代性”這一概念的倡導者,羅芙蕓一方面把公共性作為它的最重要特質,但同時強調以19 世紀晚期出現的“細菌學說”為代表的理論的科學性,故此在她看來,中西醫學的大分流,其界限不是彭慕蘭所說的1800 年左右,而是19 世紀晚期20 世紀初期。④[美]羅芙蕓:《衛生的現代性:中國通商口岸衛生與疾病的含義》,向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年。不過從辛旭、鄒翔有關歐洲黑死病和英國公共衛生興起的論述來看,這一傳自西方的衛生現代性,其源頭顯然還要早得多。它孕育于十四五世紀的意大利,成形于十七八世紀的英國,至19 世紀又衍生出不同于英國的德國模式。⑤辛旭:《歐洲黑死病》;鄒翔:《近代英國的鼠疫與公共衛生的興起》。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第四章、第七章。

如此一來,人們對于西方衛生現代性的理解,就其原初的意義而論,至少有兩種不盡一致的表述。姑且把前者叫做原發型A,后者叫做原發型B。兩者的主要區別并不在于大家公認的“公共性”“規制性”,而是對其“科學性”的不同理解。在羅芙蕓、劉士永等看來,細菌學說的誕生是西方醫療科學真正建立的標志,而在梁其姿等學者看來,被細菌學說所取代的“瘴氣說”等西方早期的疫病起源理論以及相應的有關身體的“潔凈觀”,同樣屬于近代科學的范疇。既然如此,這兩種衛生現代性,其與總體現代性的關聯就有了不同的意義。A 型現代性,盡管在羅芙蕓等學者那里實際上已經成為現代性總體構建的核心,進而成為中西文明分野的最重要的標志,但畢竟還是18 世紀晚期工業革命的結果,也就是說,它本身原是現代性的衍生物,而B 型現代性則是自15 世紀以來以歐洲為主導的全球一體化進程中各種因素交互作用的產物,進而在一定意義上來說,正是由于對歐洲內部多次大規模流行的鼠疫、霍亂等急性傳染病的創造性應對,才促進了歐洲現代性的誕生。依循此一思路,則中西道路的決定性分叉,顯然不是羅芙蕓所說的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也不是彭慕蘭的18 世紀末19 世紀初,而依然是傳統的現代性歷史敘述中早已作為定論的開辟歐洲新航路的15 世紀末16 世紀初。

這樣說似乎又掉進了現代性敘事的歐洲中心主義的理論陷阱之中了。不過,從疫病的應對轉向對疫病的源頭及其傳播的路徑,則另一種反歐洲中心主義的現代性起源論就呼之欲出了,只是這一次擔任主角的不再是來自歐洲的開拓者,而是把鼠疫病菌經由中亞大草原傳向歐洲的老鼠或跳蚤們。這自然跳出了這本新書討論的時空范圍,但并不能因此隔斷與它的聯系。在美國著名社會學家阿布-盧格霍德的眼中,這一由統一的蒙古帝國勾連起來的跨越歐亞大陸和地中海的遼闊世界,是一個建立于由歐洲霸權所主導的現代世界體系之前的世界體系,它不僅通過軍事擴張和跨地域貿易,在相隔遙遠的印度、中國和歐洲這東西方兩大文明之間架起了橋梁,更將威廉·麥克尼爾假定的人類四個不同的文明疾病圈,即中國、印度、中東和地中海之間原本相對封閉的體系給打破了,最終導致14 世紀后半期黑死病的世界大流行。①參見[美]珍妮特·L.、阿布-盧格霍德:《歐洲霸權之前:1250—1350 年的世界體系》,杜憲兵、何美蘭、武逸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年。而這樣一種黑死病的世界大流行正是法國年鑒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勒魯瓦·拉迪里著意強調的“疾病帶來的全球一體化”或“微生物一體化”,亦即由人類、老鼠、跳蚤和細菌組成的四方共生的“全球瘟疫生態系統”。②[法]伊曼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楊豫、舒小昀、李霄翔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這樣的“疾病一體化”并不只是影響到西歐,它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或其他地方如美洲等也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因各地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習俗的差異,這些地區從此走上了不可逆的分流之路。在阿布-盧格霍德看來,鼠疫大流行最終瓦解了蒙古帝國,且使其繼承者步履維艱,而原本落后的歐洲則因緣際會,在之后的世界體系重組中崛起并稱霸;在拉迪里看來,在15 世紀后期和16 世紀,源于歐洲之外的瘟疫固然導致歐洲人口大規模和持續下降,但是不同于戰爭或饑荒的社會影響模式,這一危機所帶來的是土地資本的大量剩余,是幸存者生活水平的大幅度上升,是城市和海上經濟的多樣化,是西方社會不斷增長的復雜的物質和文化需要的滿足。③參見[法]伊曼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在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諾斯看來,正是一波又一波的饑荒和疫病對歐洲人口的周期性影響及其造成的勞動力和土地等生產要素之間相對價格的變化,導致了對工業革命興起而言最為重要的制度設置,即個體所有權體系的普遍建立。④[美]道格拉斯·諾斯、羅伯特·托馬斯:《西方世界的興起》,厲以平、蔡磊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 年。

事實上,依據這樣一種論證邏輯透視歷史,就會看到,隨著崛起的歐洲對外部世界的持續擴張,所謂“疾病的一體化”也不再單單是源于亞洲的鼠疫或其他病菌對西歐社會形成沖擊,至晚從15 世紀末開始,源于歐洲舊大陸的各種病原體還進一步向西跨過大西洋,對人口相對稠密的美洲大陸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到了彭慕蘭所說的中西大分流的時段,也就是18 世紀末19 世紀初,以英國為主導的西方列強對亞洲的侵略和征服,也從根本上改變了全球疾病一體化的格局,以至就像余新忠等對嘉道之際霍亂大流行所做的描述,早在英國人以堅船利炮叩開中國大門的20 多年前,來自西方世界的真性霍亂就已經由英國士兵帶到了緬甸(不久即歸屬英屬印度),進而傳到中國西南、江南,并通過運河體系一直蔓延到京師,造成了百千萬中國人口的損失。⑤余新忠、徐旺:《大變局前夜的新瘟疫:嘉道之際霍亂大流行》,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第二章。這是來自工業化進程中的西方世界對傳統農業中國大規模軍事入侵之前的一場被國內外歷史學家長期忽視的病菌入侵。筆者多年前在閱讀李玉尚等學者所做的相關研究時也已經感受到了此次病菌入侵對近代前夜中國人口和中國社會的影響。①夏明方:《另一種革命?——清末災荒與辛亥革命再探討》,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帝遜位與民國肇建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2 年。

由此,與這樣一種無意中滋生的巨大災難——類似于前述歐洲殖民者在殖民擴張過程中給美洲帶去的天花——相比,直接引爆20 年后改變中國三千年歷史進程的軍事沖突的導火索,卻是英國殖民者人為制造的“生物入侵”,即臭名昭著的鴉片種植和鴉片貿易。以往研究過于注重英國主導的這一場不道德的國際貿易行為對嘉道時期中國經濟的災難性影響,也會關注充當這種國際貿易核心環節的商品,即鴉片對中國廣大吸食者健康和生命的戕害,卻很少有人想到:這一在中國傳統醫典中扮演鎮痛、麻醉角色的藥用植物,一旦變形為難以抵擋的成癮之物,亦即從藥品變毒品,尤其是在商品的交易者明知會有如此致命的效果卻依然大規模地生產和交易,并以堅船利炮予以武裝保護,甚至逼迫受害國將此種貿易“合法化”,這不就是在公然制造或使用“生物武器”嗎?盡管用“生物武器”這一概念多少給人時空錯置之感,但究其性質而言,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否認的。②道光十八年(四月),鴻臚寺卿黃爵滋在其著名的《禁煙疏》中對此種行為有非常清晰的判斷,并將其視為比洪水猛獸更加慘烈的災禍,是“生民以來未有之大患”。他指出:“此煙制自英吉利(按:此判斷有誤,應為印度),夷嚴禁其國人吸食,有犯者以炮擊沉海中,而專以誘他國之人,使其軟弱。既以此取葛留巴,又欲以此誘安南。惟安南嚴令誅絕,始不能入境。今則蔓延中國,橫被海內,槁人形骸,蠱人心志,喪人身家,實生民以來未有之大患。其禍烈于洪水猛獸,積重難返,非雷厲風行,不足以振聾發聵。”見魏源:《夷艘寇海記上》,《魏源全集》(第3 冊),長沙:岳麓書社,第586 頁。從這一意義上來講,以林則徐為代表的禁煙行動,并不僅僅是對國家主權的維護,同樣也可以看成是一場在國內和國際展開的保障國民健康的公共衛生防衛戰,只是這后一種意義上的防御戰,就中國而言,還只是一種不那么自覺的行為,用以對抗毒品的技術也是相當傳統的中醫藥體系,如廣為流傳的林則徐戒煙方,而且禁煙行動最終也因為在軍事上的失敗而未能成功。

鴉片戰爭后的中國以越來越大的規模被納入到西方資本主義所主導的全球經濟體系之中,也以越來越大的規模卷入全球疾病體系之中。一個預料之中的結果是晚清國人的健康和生命受到越來越大的傷害,以致成為近代國人的“百年痼疾”,而中國人之所以被冠以“東亞病夫”之名,冠名者自身實難以辭其咎;而另一個預料之外的效應則是,當中國在這樣一種開放性的全球疾病生態體系中備受煎熬之時,中國的霍亂、鼠疫等疫病,反過來又借助于新的全球化體系再由中國傳向外部世界,傳向歐美的其他殖民地乃至威脅歐美國家本身。顯而易見,這樣的互動過程,完全是歐洲霸權下的現代世界體系構建和擴張的結果。曾經催生西方現代性的微生物共同體又成為這一無遠弗屆的現代性擴張的產物,這正是歷史的復雜性所在。而前文所說的建立在科學的細菌學理論基礎上的公共衛生運動,正是在這樣一種新的變化了的疫病情勢下蔚為大觀的,而中國衛生現代性的進程,以及傳統與現代衛生話語的競爭與糾葛也隨之而拉開了序幕。必須強調的是,對這一場公共衛生運動的理解,不能僅限于醫療技術層面,近代以來國人為禁煙所做的種種艱苦卓絕的努力和斗爭,廣義而言,也是這一場運動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衛生的公共性不限于醫療領域而滲透在整體社會之中。也正是在后一種衛生運動中,我們可以更確切地感受到中國的衛生現代化,并非只是或總是對西方衛生現代性及其東亞變種的簡單的效仿和移植,或者用后殖民史學的話語來說,是一種自我殖民,而實際上是在一種不斷變動著的“迎拒”勢態中,努力走出一條新的從身體到社會的總體性反殖民道路。可以這樣說,對此種現代性的追求,固然以其強烈的民族主義特色而被編織進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之中,但這一運動對人的健康和生命的關注,還是體現了濃厚的民生主義和人道主義的關懷。這種關懷本身既適應了特定情境之中中華國人對生命的珍視,也超越了文化或族群的界限,而與反殖民現代性的人類共同價值若合符契。總而言之,對近代以降微生物、生物與中國歷史的深層次關系,我們需要換一種眼光展開更深入的研究,更希望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能夠為此提出更加堅實的佐證。

此種對于現代性的微生物敘事或生物敘事肯定會引起讀者的懷疑,尤其是這樣的敘事把疫病以及對疫病的人類響應看成近代中西分流主要的或決定性的因素,更是一個超乎已知的推斷,理應引起諸多批評。在此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在這里并非是要把這樣的判斷當作蓋棺的定論,而只是給大家展示人類歷史演化路徑的另一種可能性。大家盡可以提出各種可能的反駁。比如就像余新忠教授本人也承認的,傳統中國到了明清時期,雖然在疫病的應對方面做得不怎么樣,但是賑災方面不是取得了那么多、那么大的成就嗎?美國的加州學派不是還把中國政府尤其是18 世紀清廷舉辦的救荒和倉儲等公共事業當作現代福利國家的標志嗎?不過請大家不要忘了,當我們接受把衛生現代性定義為由國家主導的“公共衛生”而非以養生保健為主的“個體衛生”之時,這一衛生事業本身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單純的專門化的醫學和醫療事業,而是一個包容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科學在內的綜合性的現代化大業了。我們不能想象一個社會可以在公共衛生領域一枝獨秀,卻在國家經濟和社會福利領域一無建樹;相反,通過醫療社會史學界的艱苦努力,我們倒是發現了一個與之完全相反的文明,即明清時期的中華世界。雖則再往前追溯,據稱是在北宋時期,中國已經建立了一套比較完整、比較嚴密的國家主導、社會輔助的防疫抗疫體系甚至公共衛生機制,而且這樣的防疫體系,與國家對水、旱、地震等災害的救助實際上被放在差不多同等重要的位置,但這樣的體系在南宋的變形以及在元明清時期的衰落或消失,也是不爭的事實。韓毅在總結宋代瘟疫防治的局限時提及以朱熹為代表的新儒家對民間普遍存在的“避疫”之風的批評,認為這種批評道德上符合儒家倫理,實際上有可能導致更大范圍的死亡。①參見韓毅:《宋代瘟疫的流行與防治》,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年,第234 頁。在朱熹看來,那種一遇疫病,即“鄰里斷絕,不通訊問,甚者雖骨肉至親,亦或委之而去”的行為,是“傷俗害理,莫此為甚”,相反應該“知恩義之重而不忍避”,而且“染與不染,似亦系乎人心之邪正,氣體之虛實,不可一概論也”。②朱熹:《偶讀謾記》,《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1,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 冊,第3417 頁。轉引自韓毅:《宋代瘟疫的流行與防治》,第234 頁。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染疫者的污名化。由此或可透視被一眾學者稱之為具有準現代性的“唐宋變革”之未能持續的內在動因。至少就衛生現代性的構建而言,唐宋時期的中國或許有那么一種可能而在人類歷史上率先走上現代性之路,但這樣一條道路終究還是被新儒家自身的倫理構建給堵死了。從這一轉折本身所導致的賑災、防疫兩相分離的國家實踐以及從中所反映的中西之間災害結構的不同之中,或許可以窺見中西分叉的真正底蘊,只是我們需要把它放在一個更加長遠、更加開闊的時空語境之中,才有可能窺其大勢。

二、災害及其應對的結構性差異與現代性的起源

為了有助于讀者更多地了解這樣一種對于現代性起源及其多樣化演進的災害學解釋,此處不妨介紹一段鮮為人知的學術公案,希望引起大家的興趣,進而對此展開更多的思考。

長期以來,人們在探尋歐洲資本主義、工業化或現代性的起源時,總是從其內部挖掘與資本主義、工業化或現代性這些代表著西方文明之成功或奇跡相匹配的正面的、積極的因素,而在解答非西方社會之所以失敗的原因時,則主要從其負面的、消極的因素著手,也就是說按照這樣的邏輯,只有正能量才能成為新的正能量的成因,而負能量只能導致負能量,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然而隨著人們對災難的研究越來越深入,不少學者卻從中發現了更加復雜的文明演化之路。道格拉斯·諾斯是以人與資源之間的緊張關系作為劇情主線,探索從公元10—18 世紀以英國為核心的西歐社會從危難中興起的動力機制。當今日的新自由主義者把獨立、完整、不可侵犯的私有產權或個體所有權制度的確立和維護作為現代經濟制度或現代化最重要的內容和指標時,大約很少人注意到,在諾斯和他的合作者眼中,這樣的制度是西歐社會在長達6 個多世紀的周期性饑荒、瘟疫和戰爭的過程中逐漸確立起來,并最終成為西歐走上可持續經濟增長之路的制度保障。不過,在諾斯劃定的馬爾薩斯危機的第一個周期(約從11—15 世紀)中,這一作用幾乎遍及西歐所有地區或國家,而到了第二個周期(從16—18 世紀初),雖然整個西歐都遭遇了新一輪的戰爭、饑荒和瘟疫等災難的蹂躪,但是由于在前一個周期中新生的制度體系只是在荷蘭和英國發揮了更大的作用,故其經濟表現脫穎而出,并在17 世紀末率先擺脫了馬爾薩斯陷阱,進而為工業革命布置好了舞臺。雖然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國在后一個周期成為失敗者,但也不可能恢復到先前的狀態了。一句話,西歐的現代性源于馬爾薩斯陷阱,又超越了馬爾薩斯陷阱。從這一意義上來講,作為新制度創生之催化劑的各種災難,并非某種來自外部的、偶發的純自然力量,而是人口增長與資源限制之間周期性波動的產物,只是最終的結果卻跳出了人口與資源之間的惡性循環,而步入了富裕與繁榮的新時代。①參見道格拉斯·諾斯:《西方世界的興起》。

災難催生了現代性,卻也在現代性的影響下改變了它的表現和性質。前引法國年鑒學派的拉迪里,正是抓住了這一點而對中世紀晚期之后歐洲相繼出現的種種危機進行概念化的分類。在他看來,作為一種“連續性的中斷”的危機,其所引發的效應如同一場地震,地震本身只是揭示了隱藏在地下的力量,而不會創造任何東西;但是這些力量有可能帶來廣泛的破壞,使現有的上層建筑化為烏有,同時又給予“建設者在如何選擇和設計重建時馳騁其想象力的自由”,前者可能是倒退的,而后者則是進步的。②參見[法]伊曼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第372—373 頁。由此或許可以把前者看成是“倒退性危機”,后者則為“進步性危機”。從拉迪里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后一類型才是歐洲中世紀末期以來各類危機的總體性特征。不過歷史地來講,18 世紀以前的危機,不管是14—15 世紀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的“后帝國大危機”,還是在“延長的17 世紀”(1560—1720)經歷的三次各自持續三四十年或二十年左右的中長期危機,兩者都是具備“創造性功能”的危機,前者孕育了“嶄新的社會—經濟模式的母體”,“預示了現代資本主義并為它奠定了基礎”,后者則導致史無前例的自我持續的現代增長最先落在了英國、比利時、加泰羅尼亞和法國的重要海港(馬賽、圣馬洛)。該危機可以稱之為“創造性危機”。而18 世紀以后,準確地講,是1720 年到作者對危機進行思考的1973年左右,則主要是“成長的危機”,包括持續時間比較短、頻次越來越少、嚴重性也越來越小,乃至完全消失的“生存危機”,19 世紀和20 世紀變得越來越普遍的工業和商業部門的周期性經濟危機,以及按不同的比例把各種危機結合起來的危機(包括生存問題、現代的各種經濟蕭條、流行病、戰爭和出生率下降等,姑且稱之為“綜合性危機”)。其中第一類的生存危機,其創造性的效應實際上等于零;第二類的經濟危機,“具有潛在的進步意義”,“甚至推動了工業結構的現代化”;而第三類的危機,如法國革命和俄國革命,則發生在一個整體的成長時代,恰好處于或可能處于社會歷史或歷史本身的某些戰略節點之上,因而不同于停滯時期的重大危機而“可能帶有創造性的功能”。③參見[法]伊曼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第351—373 頁。

拉迪里所勾勒的歐洲危機演變大勢總體而言頗類似于諾斯的判斷,且兩者都把跨越中世紀的那場大危機作為自由主義新時代的起點。不過,拉迪里顯然不同意諾斯對作為饑荒、瘟疫或戰爭之源的馬爾薩斯式解答,也不同意把戰爭和饑荒作為西歐從1340 到1450 年這持續一個世紀之久的人口危機的主要因素。在他看來,這一時段,德國、意大利、英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加泰羅尼亞和葡萄牙都經歷了這樣那樣的戰爭,但都躲過了法國百年戰爭那樣無與倫比的巨大災難。但是到了中世紀晚期,上述所有的國家都經歷了持久的巨大的人口下降過程,因此不可能把戰爭作為在整個歐洲范圍內發揮整體作用的因素;饑荒本身也不能夠給出足夠的理由,因為連續不斷的饑荒不可避免地會形成其自身緩和的條件,隨著人口的減少,幸存者能夠獲得的食物就會增加;而且也沒有什么理由表明從1280—1310 年歐洲人口的過度增長一定會造成1348 年之后發生的各類悲慘事件。因此,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來自歐洲之外的形成于歐亞大陸的細菌,它在各種因素的“匯合”之下于歐洲暴發那場空前絕后的生物大災難,只有現代的核戰爭或細菌戰爭才能與它相提并論。拉迪里認為,“如果對導致瘟疫的細菌在這個因果鏈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沒有恰當的認識,就無法理解那場生物大災難的本質”④參見[法]伊曼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第82—84 頁。。

盡管拉迪里把這一場生物大災難的起源地置放于歐亞大陸的另一端,卻并不認為這另一端躲過了類似歐洲這樣的人口大幅度下降的巨大災難。但讓他驚異的是,這樣的災難為什么沒有在中國造成類似的突破,而只有歐洲才抓住這些機會?拉迪里終于還是回到了年鑒學派之結構史學的立場,認為中世紀后期的危機“只能起著催化作用,刺激了過去占統治地位但畢竟處于等待狀態中的活動結構”,而在中國,“雖然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催化劑(危機),但缺乏的恰恰是它需要的背景,否則就有可能創造出一個由中國推動世界經濟,創立一個交流的、工業的、資本主義和科學的社會。”①參見[法]伊曼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第358—360 頁。

拉迪里的迷惑在美國著名經濟史家埃里克·瓊斯那里得到了與其災害邏輯相連貫的解釋,但卻將決定這一邏輯的結構從脫離災害的社會轉移到了災害本身。也就是說,歐亞兩端的大分化,其主要的動力并不是前者所注目的某種社會結構的差異,而事實上就在于兩地災害本身的結構性差異或者說不同的災害模式,以及在災害應對過程中國家行為的不同表現。老實地說,筆者在閱讀余教授新編著作時獲得的感受,正是導源于瓊斯的討論給予的啟發。在今日幾乎被人遺忘的《歐洲奇跡:歐亞史中的環境、經濟和地緣政治》這一經典作品中,1980 年代初的瓊斯明確地批評那些把災害看作是完全在經濟系統之外發生的無關緊要的負面沖擊的經濟學,“可能最誤導人了”,認為這樣的經濟學“把無法基于初始條件和行為方程進行預測的‘外部事件’抽象掉了”,然而過去“在事實上并不是一個偶爾被微風吹起漣漪的池塘,它是由一連串對或大或小的擾動所做的持續調整組成的”。②參見瓊斯:《歐洲奇跡》,郭金興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 年,第19 頁。而就歐亞兩大洲而言,其所遭遇的災害種類、災害頻次、災害損失水平的不同,以及更重要的因為地區差異導致的災害沖擊的非對稱影響,或災害影響的結構性偏差,更使得兩地逐漸走向了不同的資本積累和經濟成長之路。

據瓊斯考察,相比于以中國為代表的亞洲,歐洲在地質方面的地震,氣候方面的洪水、干旱,以及生物方面的蝗災等災害上,其發生的頻次要少得多,其造成的人口與經濟損失也要小得多,而作為社會災害的戰爭和居民點火災,其造成的總體損失同樣不如亞洲嚴重,尤其是居民點火災,因其與中國土木材料形成鮮明對照的磚石結構而大大地減輕了損失或發生的頻次。只有在人和動物的流行病這一類生物災難上,歐洲的情況堪與亞洲相伯仲,甚至比后者更加嚴重。但即便是如此,或者正因為這樣一種災害結構的總體性差異,才可能使各類災害,尤其是疫病對災害損失的人口與資本之比造成了不同的影響,也就是說,相比于亞洲以地震、干旱、洪水為主導的災害體系對人口與物質資本總是造成雙重嚴重損失的情況,歐洲以疫病(或加上戰爭)為主的災害則偏向于對人口和資本的不對稱影響,亦即造成人口巨大損失的同時,財產卻得以相對完好的保留,由此促進了歐洲的資本積累,兼以技術與組織的變革,最終逐步擴大了歐亞兩洲之間在工業革命之前的經濟差距。③參見瓊斯:《歐洲奇跡》,第19—33 頁。這樣一種災害的不對稱影響及其造成的經濟差異,瓊斯和他的合作者將其稱為“中子彈效應”(Neutron-bomb Effect)。④J.L.Anderson and E.L.Jones,“Natural Disasters and the Historical Response”La Trobe University School of Economics Discussion Paper,No.3/83(1983).

事實上,人類對災害的主觀響應也可能因為災害影響的偏向性差異而有所不同。據瓊斯判斷,可能是由于亞洲人面對的自然環境風險更大,故此往往采取多生孩子的R 戰略,亦即是個體數量最大化來適應更加頻繁的死亡高峰,以便有更多的個體可能在大災難中存活下來,而歐洲人則因生活在更穩定的環境中而采取控制生育的K 戰略,從而微妙地提高了家庭收入水平和人力資本的質量,并使人口與資源大致保持一種平衡。⑤參見瓊斯:《歐洲奇跡》,第15—17 頁。

以上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的差異則相應表現為災害的應對,瓊斯名之為“災害管理”,并把它作為由正在形成中的民族國家提供的公共產品來看待。其中最為瓊斯所關注的是十四五世紀以來發端于意大利而后向歐洲其他國家擴散的防疫體系。他在《歐洲奇跡》的第二版序言中是這樣強調的:

到18 世紀,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產品已幾乎成了歐洲各國政府的一個最典型的特征。最有意義的是這里歸類為災害管理的行為。特別地,其中包括了強制隔離以終止流行性疾病在人群中間傳播、設置防疫封鎖線以防止受感染牲畜四處亂跑、向受感染牲畜被宰殺的農場主支付賠償金,以及采取緊急措施,把谷物盈余投入到那些因高昂的物價而可能產生饑荒的地區。在貧窮而脆弱的社會,從諸如此類的行政措施中得到的收益是巨大的。向因為牲畜與患病的動物有接觸而被屠宰的農場主支付補償金,這顯示了在18世紀的行政管理和農人生活方面,一幅與過去通常所描繪的完全不同的景象。①參見瓊斯:《歐洲奇跡》“序言”,第9 頁。

正是對這種應對的討論,使瓊斯看到了幾乎為一般歷史學家以及后來的新自由主義者所忽視的歐洲在現代性形成過程中國家發揮的作用,并將這種為應付危機、保護生命而在公共事業或公共產品的供給領域強化干預職能的國家稱為“服務型國家”。于是我們看到在一系列災害沖擊下的歐洲社會在兩個方面看似相反相對實則相輔相成的變化:一方面是擺脫封建時代各種束縛的經濟個人主義的興起,而另一方面則是成長中的民族國家代替社區和民間而擔負起越來越廣泛的社會公共服務方面的責任,經濟自由與國家干預相互交織,共同促成歐洲現代社會的崛起。而此種國家干預得以推進的突破口,主要就是由瘟疫造成的生存危機以及由此涌現的公共衛生事業。②參見瓊斯:《歐洲奇跡》,“序言”,第23 頁,第112—120 頁。在瓊斯看來,這樣一種生產私人化與服務集體化的交叉運動,是歐洲人和西方人有望獲得其中世紀祖先或其他地方的人類做夢也想不到的“安全、秩序和服務”,它既帶來了效率,又提供了穩定的收益,并為尋求進一步的增長或更多的社會正義提供了基本有保證的社會安全體系,它雖然不一定是國家收入快速增長的充分條件,但很可能是一個必要的條件。③參見瓊斯:《歐洲奇跡》,第190—191 頁。相反,在一個被魏特夫界定為“東方專制主義”的國家,“帝國的錢袋子并未鼓到足以支撐一個服務型國家的運行”,而“服務型國家這樣一個古怪的概念皇帝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其中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像中國這樣的中央集權制國家,其標志與其說是獨裁,莫如說是一種合謀統治,帝國的許多行政事務實際上是留給了地方士紳官員管理,而基層鄉村實行的則是自我管理。因此,與魏特夫設想的龐大水利國家的概念相去甚遠,其大部分水利灌溉項目都是在代表農民的士紳的管理監督下以適當的規模實施的,即便朝廷派遣官員管理這樣的工程,也只是為了保證向帝國的糧倉輸送貢賦,而非主要肩負服務職能。④參見瓊斯:《歐洲奇跡》,第165—170 頁。

瓊斯的這一研究,尤其是對傳統中國集權政治在包括灌溉工程在內的國家公共產品供給中作用的討論值得進一步推敲,但至少也可以表明,在災害管理過程中強化的國家干預行為,并不見得一定會導致反現代性的侵犯個體自由的專制政治,或者是這種專制政治的產物,因為這種新型的國家干預是歐亞大陸前現代國家都不曾具備的。這樣一種場景,于今日歐美社會比較普遍的極端自由主義的反隔離運動形成鮮明的對照;而最具諷刺效果的是,這樣一種原本源于西方世界的現代防疫機制卻在被其詬病的所謂“東方專制主義”國家得到最徹底的貫徹和實施,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效。橘生逾淮,不僅沒有變成所謂的“枳”,反而發揮了更大的效用,其中蘊含的歷史意義值得玩味。這一前一后、一西一中的兩個例子應該能夠表明,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中,個體自由與國家保護至少可以在對生命的共同關注中找到相互應和的契合點,盡管這并不表明這樣的結合在現實社會中是如此的完美、和諧,以致個體之間、個體與社會之間以及國家與公民之間不存在任何的權利失衡和利益的沖突,但至少在所謂的專制主義或自由主義這兩個極端的選項之間,它向我們昭示了另一種創造性的而非倒退性的擺脫危機的可能路徑。

三、并未終結的爭論:災害與現代性的糾纏

回到當時的學術界,瓊斯的研究很快就招致了不少學者的批評和反駁。最有戲劇效果的是Frederic L.Pryor 教授,他原本是要為瓊斯的論述提供支持性的證據,結果卻認為瓊斯的邏輯和結論完全是基于大膽的假設,故而只好滿懷遺憾地向瓊斯發起了挑戰。他除了對瓊斯之關于中國東方專制主義的新論表示認同之外,對其有關災害影響的所有論述幾乎一概加以否定。①Frederic L.Payor,“Climatic Fluctuations as a Cause of the Differential Economic Growth of the Orient and Occident:A Comment,”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45,no.3(Sep.,1985),pp.667-673.瓊斯則在同一期雜志中應約予以針鋒相對的回應。②E.L.Jones.“Disasters and Economic Differentiation Across Eurasia:A Reply,”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45,no.3.(Sep.,1985),pp.675-682.以下引用或概述均出自此文,恕不一一注明。他首先提出一個有關環境因素之經濟影響作用的一般性問題,也就是說,在爭論雙方公認的主導經濟歷史的政治差異之外,究竟還剩下多大的解釋空間可以包容環境的影響?他既不贊同那些完全否定地理或物質影響的唯心主義派,以及懷疑主義者的看法,同時也與那些重點關注氣候歷史的漸進主義派劃清界限。在瓊斯看來,一個長時段的氣候平均值的漸進性變化很難被識別出來,而且往往被來自社會的良好的預備性調整所抵消,因此對經濟的變化并不擁有多少獨立的解釋力。事實上,瓊斯認為,自然世界并非處于無差異的均勻狀態,其結構性差異很可能導致不同程度的成本效應;雖然國家的收入與資源稟賦并非高度相關,但這一稟賦本身還是可以部分地解釋擁有相似的歷史和文化的一組國家在收入上的變化。當然,瓊斯特別關注的是那些突發的、巨大的,給某一特定人口之收入和財產予消極性沖擊的重大災害,這樣的災害是如此的迅速、不可預測,以致很難在短時間內進行及時的調整;這樣的災害當然不是純粹的自然現象,發生在沙漠中的自然變動對社會科學家來說并沒有多大的意義,作為自然災害,它涉及的是受影響人口的規模、密度、財富、收入和制度安排的功能,它應看成是“經濟脈絡中的物理性破壞(Physical Disruptions in an Economic Context),而人造的社會災害則是這一脈絡本身的斷裂(Ruptures of the Context Itself)。他不完全同意阿瑪蒂亞·森以交換權利的失效而非糧食供給的失敗來解釋饑荒的成因,指出在歷史時期確然存在真正的食物短缺造成的饑荒,尤其是在一個沒有鐵路又遠離濱海的特定市場區域,其生產和分配條件并不足以為每個人提供足夠的食物,交換權利可能決定誰將挨餓,但有些人終將餓死則決定于“大自然的硃筆”,或者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是趨于無限的交通成本,所以對研究者而言,更重要的應該是發現當交換權利饑荒持續之際,真正的食物饑荒何時停止,而森顯然并沒有這樣做。故此,瓊斯強調對災害的可行性定義,不僅包括造成總資產失敗的迅速沖擊,還包括災害損失的特定形狀,即對財產(K)或人(P)的不對稱破壞傾向。地震毀物大于毀人,且可能導致增加勞動力需求的災后重建;瘟疫則毀人留物,提高災后幸存者的單位資本收入,但不見得會導致總收入的上升。而此種不對稱影響,其在經濟歷史中扮演的角色,并非無足輕重。

在繞了這么大的一個彎子之后,瓊斯終于開始對Pryor 的質疑給予直接的回應。他指出,自己并沒有像后者指責的那樣把造成決定性沖擊的災害限定在氣候變化之上,也并非只關注災害沖擊的總損失,是后者無視以疫病為代表的毀人(勞動力)大于毀物(資本)歐洲型災害與人物并毀的亞洲型災害之間的差別,并把這樣一種歐亞兩分體(the Europe/Aisa Dichotomy)簡化為氣候變異造成的總損失問題。他承認自己把孤島日本與整個亞洲一視同仁顯然是個錯誤,盡管從表面上看來日本似乎共享著“亞洲災害綜合癥”(the Aisan Disaster Syndrome),但其島國位置、特殊地形、建筑結構與海洋性氣候等,使其對于外來的疫病更加脆弱,而災害對其毀壞的人口與財產之比也有別于亞洲大陸模型而與歐洲并行不悖。但是就亞洲的其他地區而言,尤其是就Pryor 特別關注的降水量波動而言,他還是犯了一系列重要的錯誤:第一是在選擇一個不同的時段來討論包含歐洲早期現代增長的1400—1800 年這一比較寬泛的時間單位;第二是不理會非氣候災害對人口行為的可能影響,忽視了這些災害對投資的任何效應,尤其是把需要社區集體決策的灌溉工程災后重建與由個體家庭控制的人口生育行為混為一談,以致否認災后人口對大家庭的“投資”;第三是認為洪水造成的人口死亡集中分布于城市而非鄉村,無視亞洲尤其是中國的洪水沖擊范圍極其廣大,并對整個地區的人口與農業資本帶來巨大損失,其程度遠大于歐洲,易言之,在前現代社會,亞洲的洪水災害基本上是一種農業事件,由其造成的人口死亡同樣是一個農村問題,而非城市之病;第四,或許也是對Pryor 批評中最致命的一條,就是他用20 世紀幾十年可用的現代氣候觀察數據來討論歷史時期降雨量的長期變動,從而把古今氣候模型完全等同起來,而且Pryor 所使用的站點稀少,其得到的全國范圍的年平均降水波動比率,不僅遮蔽了不同時段、不同區域之間的差異,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平均值完全忽略了年際、年內極端氣候事件的發生,而從描述性的歷史文獻來看,這樣的事件往往都是三十年一見、五十年一見的大災難。而從當時他所能找到的關于自然災害而非降水量變化的數據統計來看,瓊斯的結論依然是,歐洲現在是,過去也是比亞洲更加安全的一片(投資)地帶(Real State)。因此,瓊斯最后聲稱,基于歷史文獻之上的推測,無論如何也是宏觀歷史書寫的藝術狀態,關鍵在于需要更嚴肅的歷史檢測,除了把西方崛起單純立基于災害之上的環境決定論,那一連串相互關聯的事件或者說災害配置,其總體趨勢的確強化了東西方經濟史中的政治差異。看來,瓊斯最后對災害的歷史解釋力還是有所限制的,如果考慮到其所強調的政治差異,也就是他給予獨特解釋的東方專制主義,要是也與災害有脫不開的聯系,那這樣的解釋傾向是否具有更大的理論空間呢?

這場爭論看似以Pryor 的非常簡短的再反駁而告終,①Frederic L.Pryor,“Disasters and Economic Differentiation Across Euraisa:A Rejoinder,”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45,no.3(Sep.,1985),p.683.但這并不意味著類似的挑戰就偃旗息鼓了。因為到了21 世紀初期,崛起于美國西海岸的加州學派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對瓊斯的論述進行了新的挑戰。其中一個方向來自彭慕蘭名震全球的《大分流》一書。在一個處處突出“歐亞相似性”的加州學派最重要的代表者看來,所謂中歐之間自然災害結構的差異性根本就不存在,兩者經歷的是同等程度的災害沖擊,是同樣跳不出馬爾薩斯陷阱的生態死胡同或“生態瓶頸”,在某些方面,歐洲甚至比中國還要嚴重。②參見[美]彭慕蘭:《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史建云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另一個方向則是彭慕蘭的同儕王國斌、濮德培等,與前者淡化或忽略國家作用不同的是,他們對清代中國公共事業成就的推崇,似乎也使得瓊斯強調的歐洲優勢大為遜色。但瓊斯對此并不認賬,而是依然堅持自己的主張:

(18 世紀)歐洲在防止和應對災害的政策領域方面,把亞洲和世界其他地方遠遠拋在后面。各種相反的主張并不成立,因為它們依靠的是威爾所發現的中國滿清初期各種不同尋常的饑荒預防措施這一證據,而忽視了大的背景:饑荒只是一種災害;中國不是亞洲;而且在歐洲的競爭力變動如此明顯的時候,甚至連中國的反饑荒措施也黯然失色了。③參見瓊斯:《歐洲奇跡》,“序言”,第9 頁。

其中所說的各種相反主張,主要指的是美國經濟史家王國斌和濮德培在1983 主編的《養民》一書中表達的觀點;其中的威爾即法國科學院院士魏丕信,他的代表性作品即是1980 年出版的《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這兩本書奠定了加州學派有關18 世紀中國乃舉世無匹的福利國家這一判斷的基礎。雖然瓊斯并沒有拿出確切的實證研究和量化分析來支撐自己的反批評,但并不意味著他在這里只是強詞奪理而已。當代荷蘭學者皮爾·弗里斯(Peer Vries)2015 年在其出版的《國家、經濟與大分流:17 世紀80 年代到19 世紀50 年代的英國和中國》④參見瓊斯:《歐洲奇跡》,第170—202 頁。一書中,客觀上為瓊斯的辯護提供了頗具說服力的印證。至于彭慕蘭的研究及其有關歐洲幸運論的判斷,瓊斯在《歐洲奇跡》第三版的后記中把它看成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解釋,其中“思想是沒有什么作用的,治理或制度實際上也是如此”,亦即完全忽視了歐洲在技術、制度或治理方面的優勢。⑤參見瓊斯:《歐洲奇跡》,第202 頁。

四、結語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理應得到災害史學高度關注的重要爭論,遺憾的是,我們更喜歡追逐時髦的新理論(盡管現在也應該是不那么鮮艷了)前行,而忽略了被其批駁或遮蔽的舊理論可能蘊含的遠未失效的解釋力。當然,就學術的演化而論,理論無論新舊,都需要采取一種批判性反思的態度。但從新理論的高歌行進之中發掘歷史的回聲,我們至少可以聆聽更加多元的歷史交響樂,也從中發現被大浪淘去的閃光貝殼。退一步來講,即使不承認中歐之間在自然環境或災害結構方面的差異,我們同時又承認18 世紀的中國的確像加州學派所描繪的那樣是一個自由和富裕的、有著完備的防災減災機制、享受著無與倫比的福利國家之燦爛陽光的現代性國度,甚至也不否認我們還有著一套獨特的個體衛生之道,但同樣也無法否認這一時期中國在公共衛生事業方面的短板,尤其是明清時期國家在這一方面表現出來的重大缺憾,更無法否認近代以來中國在構建現代性的公共衛生事業道路上曾經經歷過的種種艱難與曲折。我們確乎沒有必要為了論證今日中國“戰疫”成功而一定要在悠久的歷史之中尋找可以作為直接的機械對應的優秀傳統或教條化的“內在連續性”,只要記住我們曾經有過的短處以及面對這些短處所抱持的持之不懈、不屈不撓的反思品性和革新能力,就足以展示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之處。只有實事求是地看待我們中國的過去和現在,才能更加清晰地體認面臨的諸多有待繼續改進的地方;也只有看到這樣一種從挫折中奮進的磅礴偉力,才可以真正地凸顯今日中國公共衛生事業的巨大成就,①就當前中國的“安全機制”而言,固然在日常的應急管理方面,國家對公共衛生事件的處置與地震、洪水、火災、礦難等突發性事件的防范相互分離,但這并不意味著兩者的重要性孰高孰低,反而應該理解為一種特定的分工;從非常態的防控裝置來說,此種分離帶來的局限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臨時設置于其上的國務院新冠肺炎防控領導小組對全局的統籌盡可能地克服,這與明清時代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以及從中體現出來的揚棄傳統、超越民族國家界限而為全人類共通的人道主義價值觀和尊重科學、轉危為機的創造性智慧,進而也在數百年來中西之間不間斷的“分異”“匯聚”“再分異”“再匯聚”這跌宕起伏的全球化大潮中,對今日之危害全球的新冠疫情究竟要給這個星球上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帶來什么樣的不可逆料的影響,以及對全球人類的未來走向,有著越來越清醒的判斷和相對謹慎的樂觀期待。如果說,五百多年前橫掃全球的疫病催生了西方現代性的誕生,180 多年前的鴉片戰爭把中國卷入到全球現代性的洪濤巨浪之中,那么今日之新冠疫情以及在疫情之中東西方世界不同的應對之道,則可能昭示著某種新的現代性藍圖的涌現。無論如何,在當前這樣一場全人類共同面臨的前所未有的災害沖擊面前,歷史都從此翻開了新的一頁,而全人類對于公共衛生和全球治理的反思、重構與實踐,也將開啟新的航程。這是一場全球性的思想大匯聚,也勢必深刻地改變全球化進程本身。(本文系筆者在為商務印書館即將出版的余新忠主編《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所寫序言的基礎上所做的補充和修改。在修改過程中,余新忠教授和筆者的碩士研究生蔡雯娟同學提出了很好的建議,特此致謝!)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九色国产porny| 国产chinese男男gay视频网| 青青草原偷拍视频| 午夜欧美理论2019理论| 18黑白丝水手服自慰喷水网站| 久久先锋资源| 成人午夜久久| 麻豆精品视频在线原创| 毛片免费在线视频| 国产幂在线无码精品| 香蕉国产精品视频| 在线观看国产网址你懂的| 91青青草视频| 久久人妻xunleige无码| 不卡视频国产| 国产精品深爱在线| 国产精品免费入口视频| 自拍偷拍欧美日韩| 色一情一乱一伦一区二区三区小说 | 综合网天天| 亚洲成人黄色在线观看| 国产欧美视频综合二区| a毛片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免费p区| 538国产视频| 成年片色大黄全免费网站久久| 2020极品精品国产| 538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午夜一级淫片| 国产精品专区第1页| 午夜不卡视频| 亚洲欧美国产视频| 在线欧美日韩| 亚洲 欧美 日韩综合一区| 91精品人妻一区二区| 欧美成在线视频| 天天色天天操综合网| 日韩精品无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 九色在线观看视频| 91成人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30p| 在线视频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乱码国产乱码精品精在线播放| 老熟妇喷水一区二区三区| 任我操在线视频| 亚洲国产天堂在线观看| 精品成人免费自拍视频| 国产福利在线免费| 色亚洲成人| 国产爽妇精品| 国产成人精品三级| 国产色婷婷视频在线观看| 免费aa毛片| 欧美亚洲欧美区| 国产jizz| 国产成人精品高清在线| 亚洲第一黄色网址| 四虎影视8848永久精品| 日韩免费成人| 91久久国产综合精品女同我| 欧美黄网在线| 伊人无码视屏|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视频| 亚洲av无码牛牛影视在线二区| 99久久人妻精品免费二区| 片在线无码观看| 国产一级小视频| 久久免费视频6| 国产精品va免费视频| 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不卡 | 噜噜噜久久| 日韩欧美国产另类| 多人乱p欧美在线观看| 国产日韩欧美视频|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久精品| 久久一色本道亚洲| 深夜福利视频一区二区| 国产在线精品99一区不卡| 欧美区一区二区三| 国产福利一区在线|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毛片波多野吉| 国产二级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