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斐旸 | Liu Feiyang
李 駿 | Li Jun
郭海旭 | Guo Haixu
彭玉玲 | Peng Yuling
彭 然 | Peng Ran
契合共享需求始終是城市與建筑發展的目的之一,共享生活模式的不斷改變也間接促使城市、街區與建筑的空間結構發生變革。當前共享經濟迅猛發展導致了城市中的共享性場所日益多樣化,但在我國更為遼闊的鄉村共享性的生活模式卻長期遭到忽略,不僅具有共享功能的建筑數量嚴重不足,以往熱鬧喧囂卻情誼濃濃的鄉土生活模式也逐漸處于消亡狀態。

圖1 研究區位示意圖

圖2 傳統宗祠的典型平面布局
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8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截至2018年底我國常住人口的城鎮化率為59. 58%,這意味著我國還有約6億人是生活在鄉村中的,其數量龐大的人口理應擁有更為充足的共享性活動空間。因此,如果能夠將我國鄉村中諸如宗祠等分布廣泛且數量眾多的公共建筑打造為村民們開展共享活動的場所,則對于緩解上述困境是非常有益的?;诖耍疚奶岢隽肃l村宗祠的“共享性轉型”這一新的規劃與設計理念,旨在探索當前新建宗祠適應鄉村生活模式的共享空間營造問題,以期響應我國的“鄉村振興”戰略,并積極助力于健康、向上的鄉村精神文化生活塑造。

圖3 “文化禮堂”內的宣傳畫

圖4 鄂東南鄉村25個由宗祠改造而成的文化禮堂 在當前的開放情況調查

圖5 陽新縣李氏宗祠的享堂

圖6 陽新縣舊徐氏宗祠的戲臺
宗祠的起源可追溯至隋唐、五代時期,并興盛于明、清,是宗族供奉祖先和進行祭祀的場所,除此之外在古代也承載著家族管理、課會教育以及在節慶之日舉辦活動并演戲酬神等功能[1],可以說自古以來其在鄉村生活中便具有極為重要的共享屬性,因此在當今的宗祠建設中進一步加強對其共享空間的營造并將其打造為村落中具備一定典型特征的公共性活動中心是具有可行性的。
本文以鄂東南鄉村作為研究區域(圖1),依據在于其境內宗祠的分布十分密集,且近年來又處于大量新建階段,尤以陽新、通山等縣市為盛,這確保了研究樣本在數量上的充足與類型上的全面。例如根據筆者調研統計,截至2018年底僅陽新縣便存有宗祠407座,而來自陽新縣文體局的數據更是表明其境內加上支祠、家祠等各類次級序列后祠堂總計達到3000余座。
傳統宗祠的空間布局往往受到嚴格的禮制約束,其在平面上的首要特點便為中軸對稱。中軸線是中國古代建筑中對于禮制的最基本強調,《中庸》曾云“中者也天下之大本也”,宗祠中被祭祀的祖先自然居于整個家族的最高序列,因此宗祠的平面布局以中軸線上存放祖先牌位的享堂為核心而展開,各類附屬功能則分列兩側[2-3]。在此基礎上,傳統宗祠一般以三進院落居多(圖2),多在第一進附設戲臺,而享堂則位于建筑后部。戲臺廣泛存在于鄂東南鄉村的傳統宗祠中,一般用于節慶或祭奠之日的演戲酬神,演出對象除了宗族成員還有位于享堂中的祖先,這也是儒家以“孝”為先的宗法觀念的典型表現[4-5]。
雖然宗祠在鄉土文化中曾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是當前的功能僅余祭祀,這導致了近年來鄂東南鄉村斥巨資新建的宗祠紛紛閑置,最終淪為了僅能夠炫耀家族權勢的面子工程,造成了極大的資源浪費。另一方面,當前我國鄉村面臨著公共活動場所不足的困境,村民們缺乏交流與共享的空間,其精神文化生活較為貧乏[6]。因此宗祠作為在當地分布最為廣泛的公共建筑,充分發揮其共享性功能對于有效解決這一難題具有積極意義。
近年來當地政府已經充分認識到了這一問題并對現存宗祠的共享性轉型進行了探索,例如陽新、赤壁等縣正積極打造“宗祠改建文化禮堂”工程。陽新縣啟動于2015年,至今全縣已有約300座宗祠和祖堂掛牌成為“文化禮堂”。文化禮堂內部放置運動器材和報刊書籍,墻壁上掛滿各類宣傳圖畫(圖3),當地政府希望由此營造健康向上的公共活動場所。但是該項目啟動四年多以來運行卻極不理想,多數宗祠即使早已被掛牌甚至張貼有每日的開放時間,但事實上卻長期大門緊鎖,所謂的“文化禮堂”可謂名存實亡(圖4)。
(1)宗法觀念的內向性不利于宗祠的開放和共享
宗祠作為供奉和祭祀祖先之所,其家庭成員一般并不樂意外姓人員隨意踏入而攪擾祖先們的安寧,因此對政府所組織的類似于“宗祠改造文化禮堂”等活動,當地人往往容易產生心理上的排斥,而這也是我國傳統宗法文化內向性的典型體現[7-8]:對于深深扎根在土地上的農業社會而言,家族之間競爭遠多于合作,因此“家族”這一概念在宗法文化的范疇內從來不是代表開放與包容,反而狹隘與自閉才是其鮮明的特征,其表現便是家族對于自身成員之外的群體往往持有懷疑和戒備之心。正因為如此,深宅大院成為了古代中國人最為理想的居住單元,而傳統宗祠在其空間上也同樣具有極強的封閉性:四面均被聳立著的高墻嚴實包圍,讓人無法輕易窺視其內,而出入口則狹小且唯一。封閉性空間很難讓人對建筑產生自然的親近感,更無法引導人以輕松的心態隨意步入其內,而這些都是與現代建筑共享性要求相矛盾的。
(2)以享堂為核心的空間布局不利于共享活動的開展
傳統宗祠的空間布局以享堂為核心,而享堂作為存放祖先牌位之所,傳遞給人的情緒多以負面的壓抑為主,這與共享性建筑本應營造出的活躍氛圍截然相反(圖5)。享堂統領整個宗祠的建筑格局,使人只要在宗祠之內便能感受到宗法力量的壓迫,進而對已經化作神靈的祖先們產生深深的敬畏[9]。中國人講究逝者為尊,在已故之人的靈位前諸多行為都可能是
冒犯的,筆者在多處調研中都被當地族人叮囑不可隨意進入甚至只是靠近享堂。而在宗祠中開展文娛活動也同樣受到部分族人的反感與排斥,他們表示“在祖先們的牌位前玩樂會褻瀆神靈”,如棋牌活動便被認為過于喧囂,會打擾祖先們的安息,甚至可能衍變為賭博,使宗祠成為藏污納垢之所。

表1 鄂東南鄉村49個宗祠的觀演空間尺度統計

圖7 鄂東南鄉村49個當代宗祠內戲臺的利用情況調查

圖8 被調查對象的年齡結構統計

圖9 針對當地人群的共享性需求統計

圖10 當代宗祠共享性設計的綜合優化與分析

圖11 觀演區域舞臺高度的優化對比
(3)以戲臺為核心的傳統觀演空間模式難以契合當代鄉村的觀演需求
傳統宗祠的觀演空間以戲臺為核心(圖6),其布局與中國古代的戲曲演出形式相呼應,但卻難以契合今日鄉村中全新的觀演需求。當前鄂東南鄉村新建宗祠的觀演空間幾乎完全照搬傳統,最終導致了戲臺在使用中的不便,甚至部分戲臺因此被閑置,成為了建筑內部的擺設(圖7)。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方面:
第一,普遍為2~3m的臺面高度明顯超過了現代舞臺,也充分隔離了臺下觀眾與臺上表演者。今日鄉村的演出更為開放和多元,活動中對于氣氛的營造遠遠超過舞臺展現需要,在這種動態的觀演體系中表演者與觀眾之間便捷的交流與互動顯得尤為關鍵。但照搬傳統導致的臺面與觀眾區過大高差使得演出時觀眾對舞臺的親切感缺失,并且切斷了觀眾與表演者之間應有的聯系,不利于演出中氣氛的活躍。因此當地的演出多數依然是在村中的空地上進行,一般會搭建臨時性的舞臺,而非將宗祠中的戲臺物盡其用。
第二,我國的戲曲重于寫意而輕于寫實,表演者往往僅需數人,因此傳統戲臺的面積一般都不大。但是今日鄉村演出的規模早已遠超以往,歌舞等節目同臺出場的演員常??蛇_幾十人,導致當代宗祠里有限的舞臺面積已經難以滿足目前鄉村的演出要求。另一方面,古代宗祠里的戲曲演出觀眾往往只局限在人數有限的一個家族內部,但是今日鄉村中的演出則是面向當地的全體群眾,宗祠內并不算大的院落作為觀眾區域也同樣無法滿足觀演的面積要求(表1)。
當前由于我國城鄉經濟發展不平衡,鄉村中的青壯年人群普遍去往城市謀求發展,而長期留守的多為老人和兒童[10],因此在對當代鄉村宗祠的共享性設計策略研究中,老人與兒童的特殊使用需求應作為重點考慮?;诖斯P者向鄂東南鄉村的75位村民做了其自身對宗祠共享性功能需求的調查(圖8),并充分考慮被調查對象與該地區鄉村中常住人群年齡結構一致性的問題[11],其中65歲以上的老人共調查28名,占比達到37%。
調查結果顯示共有41位村民希望宗祠能夠成為一個理想的閑聊納涼場所,這其中65歲以上老人為21人,可見在當地的老人看來有地方與鄰里們互話家常便是共享的體現;另有32位村民表示希望宗祠中能夠設置一些兒童游樂設施,這其中65歲以上老人同樣多達18人,這些老人大多都在幫自己的兒女撫養孫輩,因此比較關注兒童的游樂需求。除此之外,表示需要棋牌室的村民有26位;希望宗祠內放置一些諸如羽乒等小型球類運動設施以及健身器材的村民有22位;另有少數村民希望宗祠中能夠定期播放電影,而其他一些冷門的需求如利用宗祠舉辦宴會等則提及人數較少,并不具有普遍性(圖9)。
根據以上調查結果可知,當地村民對于宗祠共享性功能的需求比較樸素,多數與其日常生活結合緊密,這也為營造策略提供了方向指引:即堅持簡約、實用且因地制宜的現代鄉土建筑設計理念。
(1)掙脫傳統束縛,營造開放和自由的空間布局
綜前文所述,當代宗祠在空間布局上深受傳統形式的束縛是對其進行共享性營造時所面臨的主要困境之一,而這種困境的具體表現則是其“開放”與“自由”的不足。
首先,開放是共享的前提,堅持開放的設計理念才能在建筑空間布局上打破宗法觀念的內向性局限,進而吸引更多人群進入其中。因此設計中不宜再以聳立的高墻作為宗祠內外空間的絕對分隔并刻意強調進出通道的唯一性,反之宗祠可設置多個出入口并豐富內部空間的流線,同時也加強建筑內外聯系性,從而為使用人群營造出平易近人的共享性體驗。
其次,空間布局應更為自由靈活,摒棄對傳統宗祠中軸對稱及多進院落等形式的死板復制,回歸以功能為核心的設計準則。設計中需淡化享堂在宗祠內的核心性,其布局可不必拘泥于建筑中央,并嘗試與其他各類共享功能進行虛化分隔,目的是在宗祠中形成各個彼此獨立又存在關聯的開放性功能空間,避免由于祭祀而傳遞給人的負面情緒。
當代宗祠提倡自由與開放的空間格局也需要以傳統祭祖觀念的改變為前提。中國人對待祖先的態度從來就是現實社會尊卑有序的禮制觀念的延續[12],忌諱于失禮和冒犯,因而氛圍常拘束和壓抑。但是如今我們可以用更積極的心態揚棄傳統,在祭祖觀念中不固執于陳腐的禁忌,而是將重心放在以彼此平等的態度對祖先進行的回憶與緬懷上。
(2)功能分布契合鄉村生活模式以及當地居民的使用需求
宗祠的共享性設計應以當地居民的使用需求為首要考慮,因此調查得票最高的閑聊納涼場所便是設計關鍵。其主要服務對象是當地老年人,該群體的期望可總結為“陰涼”、“透氣”、“開敞”、“牌桌”、“椅子”、及“陪孩子玩”等關鍵詞,在設計中考慮以下三個方面(圖10):
第一,老年人喜闊朗而不喜陰仄的傾向,這與老年人在心理上多害怕孤獨相關;另外,老年人的活動場所還應有良好的通風和日照以利于身體健康。因此宗祠內閑聊納涼場所的邊界應被虛化以減弱圍蔽感,并使其與室外空間貫通以促進空氣自然流通,還可將部分室外空間擴展為閑聊納涼場所的一部分以獲得充分的日照和視野,營造出適宜老年人的活動空間。
第二,在宗祠的功能布局上可將兒童游樂設施和棋牌活動區融入閑聊納涼場所中。棋牌本是當地老年人常有的活動,與老年人日常的閑聊納涼有密切聯系;將兒童游樂設施融入閑聊納涼場所便是方便老年人照看兒童,同時也有利于營造子孫同樂的氛圍。宗祠內的運動健身器材則應獨立放置,并與老幼活動區保持適當的距離,以保證安全。
第三,出于老年人使用需要,當代宗祠應充分考慮無障礙設計。如宗祠入口不應有過高的門檻,且應設置較為緩和的坡道,并著重考慮其防滑性,室外活動部分還應有良好的排水系統以防積水打滑。
對于當代宗祠的觀演空間而言,亦如前文所述首先不應局限于傳統布局的束縛,而是將觀演區域獨立設置以保證其完整性并便于使用,同時不與宗祠的其他功能相互干擾。設計中應當降低臺面的高度(圖11),并強化舞臺與觀眾區之間的聯系以增強觀眾對于舞臺的親切感,使之更契合鄉村演出的強互動性特點。同時由于當前鄉村演出規模不斷增大,舞臺以及觀眾區的面積也應擴大以滿足更多人群的觀演需要。但是由于場地與資金的局限,鄉村宗祠的體量不宜過大,這也就要求宗祠的觀演空間應盡可能采取半開放模式,舞臺依托于建筑,而其所面向的觀眾區則可以是更廣闊的室外空間,最終形成固定、開放且適宜鄉村演出形式的公共觀演場所。
(3)采取因地制宜的可持續設計策略,并廣泛探索傳統形式的現代表達手法
當代宗祠應當采取可持續的設計策略,以簡潔、經濟、適用為主要設計原則,在滿足各類共享性功能的前提下嚴格控制建筑的規模與投資,并廣泛探索傳統建筑的現代表達方式,充分挖掘地域性的設計元素,最終形成樸素、大方且有地方特色的新興建筑風格。
綜上所述,當前我國廣大鄉村正面臨共享空間不足的現狀,但另一方面,鄉村中大量的新建宗祠在偶爾承載祭祀功能外卻長期處于閑置的狀態。因此將我國鄉村中廣泛分布且數量眾多的宗祠營造為面向全體村民的共享性活動場所是十分必要的。鄂東南地區近年來就此進行了“宗祠改造文化禮堂”的實踐,但效果卻不甚理想,其原因之一在于當前的新建宗祠拘泥于傳統空間布局而導致其在功能上無法滿足目前新的使用需求。因此本文提出了以下三條關于新建宗祠的共享性空間營造建議,即:在空間布局上謀求開放與自由;在功能設置上契合居民的實際需求;在設計策略上講求簡潔、經濟與適用,同時注重當代建筑的地域性表達。
資料來源:
文中圖表均為作者繪制、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