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 泳 馬曉宇
中國漆藝的發展歷程中,從最初的防水、防腐的實用功能到千文萬華的裝飾屬性的轉變,除了漆藝種類繁多的髹飾工藝,面貌多樣的入漆材料更是體現了傳統漆藝“材美工巧”的美學理念。在漆藝眾多的入漆材料中,蛋殼作為鑲嵌材料是年輕的。將蛋殼用于漆藝創作不僅拓寬了漆藝表達的路徑,更是漆藝表達的現代體現。
作為漆藝主要材料的生漆具有超強的黏合性,漆膜干燥后形成的溫潤如玉的光澤與質感,這些特性決定了漆藝自其產生以來就帶有裝飾特性與綜合性。可以說漆藝從古至今都是作為一門綜合藝術來發展的,而鑲嵌工藝是漆藝綜合性的最直觀體現。
考古資料表明,早在西周時期的漆器上就開始鑲嵌蚌殼材料,這也是漆藝傳統鑲嵌技法的開端。隨著漆工藝的發展,各種金屬材料、骨石材料以不同的姿態融入漆藝,從厚螺鈿到軟鈿鑲嵌工藝,自嵌金銀平脫到臺花工藝,由寶石鑲嵌發展到極盡奢華的百寶嵌工藝。可以說漆藝鑲嵌工藝歷史之悠久、種類之繁復、技藝之高超是體現漆藝裝飾性的典型工藝品種。
蛋殼作為鑲嵌材料入漆,相對悠久的髹漆工藝來說歷史是短暫的。法國的讓·杜楠在20世紀20—30年代將蛋殼代替螺鈿材料運用到漆藝的創作中,創作出大量的屏風、漆器等作品。1925年,日本的今泉次郎在所著的《實用涂工藝》中介紹了蛋殼用于鑲嵌工藝的兩種方法。在我國將蛋殼作為鑲嵌材料應用于漆藝創作最早的是雷圭元教授20世紀30年代創作的《泉邊》。
蛋殼入漆采用的方式大致分為三種,一種是將蛋殼變成彰髹工藝中的起紋材料,另外兩種均是取蛋殼的白色特征,將蛋殼打磨成粉進行蒔粉,或將蛋殼替代螺鈿進行鑲嵌。螺鈿在漆藝中的運用,一是由于很多帶有珍珠層的蚌殼如鮑魚貝色彩瑰麗,雖不是寶石卻能呈現出珠寶的華彩;還有部分蚌殼如硨磲等顏色潤白如玉,彌補了漆藝中沒有白色的缺憾。用蛋殼可以替代螺鈿形成漆藝作品中的高明度色,不僅是因為大部分的禽類蛋殼都是白色,更重要的是蛋殼隨處可見,且蛋殼的加工處理較螺鈿材料的加工要更加簡單,在鑲嵌時的操作難度也比螺鈿工藝小得多。基于以上原因蛋殼鑲嵌工藝自產生以來百年的時間迅速發展成為現代漆藝創作中最普及的一種髹飾工藝。
蛋殼作為入漆材料不僅豐富了漆藝的髹飾技藝,更是現代漆藝相較傳統漆藝在選材觀上的變革。在中國古代,漆器藝術一直是一種高端、奢華、顯赫的手工藝術[1]。作為漆器表面裝飾的鑲嵌工藝在選材上為了體現漆器使用者的身份地位,更加注重鑲嵌材料的稀缺性與材質華美的質感。明清時期的百寶嵌工藝之所以盛極一時,不僅是質地天然、眾彩紛呈的裝飾美感,其珠光寶氣、華貴富麗的風格更能體現使用者的尊貴地位也是重要的原因。而蛋殼是人們日常飲食中的廢棄品,隨處可得,沒有稀缺性,在傳統漆藝中是不會采用這種價格低廉的材料作為漆器裝飾材料的。
蛋殼成為現代漆藝髹飾工藝中的重要鑲嵌材料,是創作者拋掉等級觀念,更加純粹地考慮材料自身的美感而進行的材料選擇的結果,這正是漆藝現代化進程的重要體現,是漆藝傳統工藝語言向現代繪畫語言的轉化。陳勤群在《中國當代漆畫十二家》一書中提道“傳統媒材的現代性進程就是不斷地與各種思潮交融、激蕩、辨析、梳理與構建的過程”[2]。蛋殼鑲嵌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左右的西方,當時正值新藝術運動、裝飾藝術運動的興起。尤其是裝飾藝術運動其抽象主義造型及明亮的色彩對比對現代漆藝的影響,使蛋殼這種極致的白色在現代漆藝創作中變得極為重要。蛋殼的加入使漆藝的色彩在色階上達到了最大的對比度,相較于螺鈿鑲嵌的復雜,蛋殼鑲嵌便于操作、手法靈活,更適合大面積的繪制。蛋殼應用于漆藝創作促進了現代漆畫的發展,進一步體現出裝飾性與全因素兩個重要的發展方向。
漆藝創作的主材是由生漆精制成不同顏色的色漆,由于生漆中的漆酚在固化時會產生漆酚醌,而醌這種化學物質多半為黃色,白色與透明漆進行調和精制后的白漆會帶有棕色底色,自然明度上達不到最高階。蛋殼中如雞蛋殼及處理過的鵪鶉蛋殼都是白色,蛋殼為漆藝添加了高明度的色彩,將漆藝的色彩明度對比擴展到極致。有了蛋殼的加入,漆藝在其濃郁深邃的東方意境中又多了一筆靚麗的白。有了漆黑與雪白,現代漆藝的色彩既保留了傳統漆藝色彩濃郁的特點,又具有現代感。
在繪畫中對于白色的認識有多個層次,色彩理論中白色是極色,代表最高的明度。在繪畫中由于畫面材質的關系,多采用紙張、畫布等淺底色,習慣作為背景組織畫面的白色經常被激發出“背景性”“包容力”的聯想。白色在畫面布局中也多是體現空間。但在漆藝中多采用黑、紅等色作為畫面的基底,用蛋殼堆砌出的白色卻成為畫面重要的色彩,具有極強的視覺沖擊力,在漆畫中白色的表達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揮。同時由于蛋殼采用鑲嵌的手法平鋪在畫面上,此方法分布呈現的白色更加具有平面性。而平面性正是裝飾藝術重要的特征。即使作為背景色,采用蛋殼鑲嵌手法繪制的大面積白色,也由于蛋殼的肌理感使背景的白色前移,強化了畫面的平面感,更加具有裝飾性。
蛋殼鑲嵌首先作為一種髹飾工藝,從蛋殼材料的選材、清理到粘貼的平整度、拼貼的紋理調整,再到后期的填色打磨推光,成功的蛋殼鑲嵌作品呈現出獨特自然的紋理及微妙的色彩過渡都是在每個步驟嚴謹細致的工藝把控下完成的。
隨著人們審美觀念的轉變,蛋殼鑲嵌工藝在傳統平嵌的基礎上不斷豐富完善,又結合了反嵌、罩染、研磨、刻畫、堆雕等工藝。蛋殼種類也變得多樣,如鴨蛋、雞蛋、鵝蛋、鵪鶉蛋等,正面平嵌的蛋殼,打磨推光后雞蛋殼雪白光潔、鴨蛋殼清潤如玉,鵪鶉蛋殼紋理細膩;反嵌的蛋殼打磨后形成了外白內黑的圓點,增加了白色的細節;層疊的蛋殼更徹底地將蛋殼推向了現代繪畫的實驗性。由此可見,蛋殼鑲嵌工藝在現代漆藝中的表現已不是色彩的替代那么簡單,當代的漆藝家在追求呈現出蛋殼明亮的白和美妙的裂紋機理的同時,更加追求材料的意趣美和作品的審美價值。
“工藝與美術是造型美領域內流淌的兩條河流,或者說是攀登高峰的兩條山路。”[3]隨著漆藝創作者的不斷探索,蛋殼鑲嵌工藝日臻完善與豐富,成為現代漆工藝中重要的髹飾工藝品種。同時蛋殼鑲嵌的多種表現語言,使漆藝的繪畫性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漆藝家在創作上的苦心孤詣,使蛋殼鑲嵌工藝所表現的題材內容日趨廣泛,表現手法與風格形式更加多樣。蛋殼作為現代漆藝創作媒材的表現力已經遠遠超越了我們所看到的客觀表象,逐漸成了視覺美感的符號和精神情感的載體。
李秉儒的漆畫作品《記憶》(如圖1),畫面描繪了白色襯布上透明玻璃瓶中一枝淡黃色的玫瑰。作者極致地采用蛋殼鑲嵌這一手法進行畫面的描繪。通過蛋殼的疏密排列,雞蛋殼與鴨蛋殼色彩上冷暖的微妙變化來繪制白色襯布上的一只玻璃瓶。通過在蛋殼空隙中刮灰色表現襯布的褶皺,刮入黃漆表現玫瑰的色彩,刮入黑漆表現花枝與花葉的暗部。整個畫面色調單純典雅中透出淡淡的哀傷,可以說將蛋殼的表現力發揮到極致。

圖1 《記憶》 李秉儒/作
明代畫家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提道:“以蹊徑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藝術表現具有無窮想象力和多種創作途徑,畫家在“應物象形”的過程中,體悟到的表現手法可與自然、內心存在的秩序形成微妙的對應,藝術、自然與畫家的內心達成一致。喬十光先生的《蘇州風景》(如圖2),畫面用蛋殼與黑漆來表現徽式建筑白墻黑瓦的靜謐、素雅的水鄉氣質。利用蛋殼平鑲工藝產生的龜裂紋體現出石材堆砌的表面效果,為了達到畫面的統一將白色的拱橋、道路都用蛋殼鑲嵌的手法表現。天與水的處理采用鋁箔粉罩漆來烘托畫面氛圍。進而形成了喬先生黑漆屋頂、蛋殼粉墻、銀天銀水的“水鄉模式”。這種藝術上的表現力遠遠超越了自然物象所直觀表現的美感,是藝術家表達自然的更高境界。

圖2 《蘇州風景》 喬十光/作

圖3 《異彩紛呈脫胎瓶》 鄭修鈐/作
蛋殼鑲嵌的現代表達多應用于漆畫中。而在現代漆器創作中蛋殼鑲嵌則呈現出更加強烈的裝飾性。如鄭修鈐的《異彩紛呈脫胎瓶》是一件典型的具有裝飾藝術風格的作品(如圖3)。飽滿的造型、濃郁而強烈的色彩對比,奠定了作品強烈的裝飾藝術運動風格。細節上運用蛋殼鑲嵌成由大到小、均勻漸變的白色橢圓小點,螺鈿與漆皮呈放射狀逐層鑲嵌,都為作品增添了豐富的細節。白色蛋殼有規律的大量運用,奠定了作品輕松、現代的裝飾氛圍。正如蔡克振的評價:“如鄭修鈐自身的性格和風度一樣給人以親切感,真情而清新。”[4]
漆藝的發展離不開新材料的引入與漆工藝的革新,同時隨著時代的發展產生的新的思潮與文化同樣會賦予材料新的內涵與工藝的嬗變。正如柳宗悅在《工藝之道》中提道:“從工藝向‘工藝美術’轉化時,其過程必然會凸顯繪畫性的要素。”[5]蛋殼鑲嵌工藝即是傳統漆藝發展到現代所產生的新的髹飾工藝。同時蛋殼鑲嵌呈現出的材料的現代性、獨特的趣味性與繪畫性等都是傳統漆藝由工藝向工藝美術轉化的具體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