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潘賜明,張杰
1 安徽中醫藥大學 安徽合肥 230038
2 云南中醫藥大學 云南昆明 650500
張杰教授系國家級名老中醫,安徽省國醫名師,全國第三批以及第五批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南京中醫藥大學師承博士生導師,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名老中醫藥專家傳承工作室指導老師。張師聚精于門診,專攻內科疑難雜癥,其理論功底之扎實,臨床思維之活躍,辨證之高效準確,使人難以望其項背。張師臨床根據邪正關系與氣血水進行辨證治療肝硬化患者,療效確切,筆者有幸隨師臨證,頗有感悟,故總結經驗,以飧同道。
肝硬化指肝小葉結構被破壞后形成以假小葉病理改變為特征的疾病,是一種嚴重危及生命的疾病,肝硬化可導致嚴重并發癥,如果不及時治療,這些并發癥可能危及生命[1-2]。但西醫往往只能對癥治療,并未從根本上解決疾病問題,因此給患者和醫療系統帶來了巨大的社會經濟負擔。中醫認為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根據病程的階段,扶正以顧護正氣,祛邪則邪去人安。
中醫并無肝硬化病名記載,但根據其病癥特點,可歸屬于脅痛,臌脹,積聚等范疇。《素問·腹中論》:“黃帝問曰:有病心腹滿……名為鼓脹……治之以雞矢醴……其時有復發者,何也?岐伯曰:此飲食不節,故時有病也。雖然其病也已時,故當病氣聚于腹也。”內傷脾胃,留滯于中,則心腹脹滿,不能再食,其脹如鼓,故名鼓脹。脾氣虛,運化水谷功能失司則正氣虛,邪氣滯留則成臌脹。《靈樞·五變》云:“風厥、汗出、消癉、留痹、積聚,是為風邪五變……皮膚薄而不澤,肉不堅而淖澤,如此腸胃惡,惡則邪氣留止,積聚乃作。脾胃之間,寒溫不次,邪氣稍至,蓄積留止,大聚乃起。”由于正氣不足,氣血的濡養和衛外功能失職,腠理肌肉不能運行氣血,則虛處藏邪,濕氣濡滯于其中,外邪入里,里濕為合,積聚乃生;或因情志不遂,酒食不節,勞欲過度,氣血生化之源受損,中焦運化無權,外邪入侵,則停留胃腸之間,則大聚乃起。《靈樞·五邪》:“邪在肝,則兩脅中痛,寒中,惡血在內……以引脅下,補三里,以溫胃中,取血脈,以散惡血。”兩脅本為風木所主,多氣少血,易氣滯不舒,然久病則氣停血留,究其本源,脾土潰敗,或木刑土敗,脾氣不能下達;寒中者,土被木賊,則寒水侮土也。引脅下之痛,補陽明之三里,以溫中焦之寒,取血脈之結瘀,以散惡血。因此張師治療肝硬化時以顧護脾胃中焦之氣為主,土不敗則萬物生長,土溫則木疏,肝木暢達則氣血通暢,張師以四君子湯補益中焦之氣,以保持正氣充足,氣血流暢,誠如張介賓曰:“壯人無積,虛人則有之。”
陰陽逆從,標本之為道也。本為病之源,標為病之變。正邪斗爭是調整人體自身防御功能的過程,扶正與祛邪是一個事物的兩個不同方面,扶正以祛邪,使正盛邪自去;祛邪以助正氣恢復,即邪去正自安。肝硬化的病程漫長,證候特點變化多端,病情多虛實夾雜。寒熱錯雜,氣滯,血瘀,水積充斥其中。標本同治為大法,具體則在氣,血,水的相互關系上隨證治之。扶正以健脾、調肝、養腎為主,祛邪以行氣、活血、利水為要。張師指出本病正氣內虛是其根本,邪毒內聚,氣血瘀滯是其標,也就是虛、毒、瘀貫穿始終,只有在整個病程的不同階段將扶正與祛邪的度把握準確,才能機圓法活,效如桴鼓[3]。
張氏指出臨床常見屬肝郁氣滯,脾虛失運,水停腹中,瘀濁互結,夾雜熱毒。常用健脾益氣,清熱解毒,活血化瘀,軟肝散結,疏肝利水之法,方選四君子湯(黨參、炒白術、茯苓)合己椒藶黃丸(防己、椒目、葶藶子、焦大黃)合大柴胡湯(柴胡、焦大黃、枳實、芍藥、黃芩)合茵陳蒿湯(苗陳滿、焦大黃、炒梔子)加減,就是針對病機,標本兼治。在四君子湯中,去甘草,慮其助濕蘊氣,易導致水濕濫留,有留飲助脹之端,而加用生黃芪,既能補中益氣,又能利水消腫,利于腹水排出,可見調選藥之精慮。加用炒蒼術、澤瀉,取其燥濕健脾利濕之用;楮實子滋腎清肝利水,能消腹中水飲;當歸養血活血柔肝;赤芍、莪術活血化瘀以消瘀濁;牡蠣、鱉甲軟堅散結,諸藥合用,療效較好。除脾氣虧虛外,病久已傷及肝腎,肝、脾、腎三臟功能失調,以致氣血瘀滯,張氏以健脾養肝腎、軟堅化瘀為治法,自擬藥方“清肝合劑”(白花舌蛇草、苦參、意苡仁、垂盆草、土茯苓)加減,清熱解毒,利濕退黃,對于乙肝病毒有較好抑制作用。加用生黃芪、黨參、炒蒼術、炒白術、茯苓、廣木香益氣健脾,行氣化滯;炙鱉甲、牡蠣軟堅散結;當歸、炮山甲、莪術、丹參、炒延胡索養血活血,行氣化瘀;柴胡、黃芩疏肝理氣,清熱解毒化濕;諸藥合用,以觀其效。
《素問·四時刺逆從論》:“病之所生,以從為逆,正氣內亂,與精相薄,必審九候,正氣不亂,精氣不轉。”《靈樞·百病始生篇》:“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卒然逢疾風暴雨而不病者,蓋無虛,故邪不能獨傷人。此必因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乃客其形。兩實相逢,眾人肉堅,不中于虛邪也。”故邪能傷人本質在于正氣虛,正氣虛弱,腠理疏松,衛外功能不固,邪氣湊之,留而不去,稽留日久,息而成積。正氣不足多與脾腎兩臟相關。《景岳全書·積聚》:“凡脾腎不足,及虛弱失調之人,多有積聚之病。蓋脾虛則中焦不運,腎虛則下焦不化,正氣不行,則邪滯得以居之。”正氣不足,多由后天不足或先天虧虛導致,脾氣不足無以運化水谷精微,則邪氣襲于腠理經絡,久之克伐肝脾,肝脾在功能上相互為用,病理上相互影響;腎氣不足下焦水濕不化,久則邪氣滯留不去,百病皆生。可見病程開始階段應多為脾氣虛弱,斡旋失司,毛竅肌肉無所養,則邪氣乘之。病之所生,始在于體虛,體虛之本,在于先后天不足,補虛之要,重在實脾。張師提出“肝脾建中”思想,病在脾胃先查肝膽,病在肝膽先查脾胃,《讀醫隨筆》載:“脾主中央濕土,其體淖澤……其性鎮靜,是土之正氣也。靜則易郁,必借木氣以疏之。土為萬物所歸,四氣具備,而求助于水和木者尤亟……故脾之用主于動,是木氣也。”《程杏軒醫案輯錄》云:“木雖生于水,然江河湖海無土之處,則無木生。是故樹木之枝葉萎悴,必由土氣之衰,一培其土,則根本堅固,津液上升,布達周流,木欣欣向榮矣。”通過健運脾胃,暢調肝氣,肝脾同治,使中焦斡旋功能恢復正常,中焦運則四旁如,已達到治病必求于本的目的[4]。
《素問·舉痛論》云:“寒氣客于小腸膜原之間,絡血之中,血澀不得注于大經,血氣稽留不行,故宿昔而成積矣。”其病多由于體虛之人,邪客虛處,久則入絡,病在血分,血有形而靜,絡血凝澀,不得流注于大經,則血氣稽留于膜原空虛之處,結而不行,故宿昔而成積聚。《血證論》云:“瘀血在經絡臟腑之間則結為癥瘕。瘕者,或聚或散,氣為血滯,則聚而成形;血隨氣散,則沒而不見……癥者,常聚不散,血多氣少,氣不勝血故不散。或純是血質,或血中裹水,或血積既久亦能化為痰水,水即氣也。癥之為病,總是氣與血膠結而成。”癥瘕乃虛人久積而得,氣虛則氣滯血瘀,氣血不和,百病乃變化而生。因此唐容川進一步強調,在臨床治療時,不宜純補,亦不便攻治,宜攻補兼施,以求克敵。《雜病源流犀燭·積聚癥瘕痃癖》:“若積之既成,又當調營養衛,扶胃健脾,使元氣旺而間進以去病之劑,從容調理,俾其自化,夫然后病去而人亦不傷……若積之成,必匪朝伊夕,其所由來者漸矣,故積之治法亦必匪朝伊夕,其所由去者,不可不以漸也。”由于積癥日積月累而成,其消亦緩,不可急之。若急于攻之,癥結尚未消除,氣血卻已受損,反而導致水液代謝功能紊亂,促使痞散成臌。故使用活血化瘀之藥針對已經形成瘀血的積塊同時,還要顧護其本全面調治,使機體漸漸恢復。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陽化氣,陰成形。寒極生熱,熱極生寒,寒氣生濁,熱氣生清。清氣在下,則生飧泄;濁氣在上,則生(月真)脹。此陰陽反作,病之逆從也。”提出肝體陰而用陽,脾主升清,清陽宜升,陽陷于下則生飧泄,肝脾下陷而不升也;濁陰宜降,陰逆于上而不降,則生脹滿。喻嘉言《醫門法律·脹病論》:“脹病與水病,非兩病也。水氣積而不行,必至于極脹,脹病亦不外水裹氣結血凝,而以治水諸法施之。”同時指出:“凡有癥瘕、積塊、痞塊,即是脹病之根。”可見到了肝硬化后期,臌脹開始出現,腹大如鼓,青筋暴露,此時患者多出現腹脹,不及時利水可能出現脹滿不適,腹水感染等現象。《金匱要略》云:“夫病痼疾,加以卒病,當先治其卒病,后乃治其痼疾也。”此時應利水救標以減輕患者痛苦。但不可見水則利,要遵守氣虛為根的宗旨,才能盡量避免犯虛虛實實之錯。徐洄溪云:“腹脹之證,雖在形體,實內連臟腑。”正氣未損者,治不宜緩,蓋緩之則養成其勢,反以難制。若日久元氣虧虛,則攻不易急,胃氣切近,先受其傷,愈攻愈虛,則反死于攻矣,故不可見水必逐,喜行利藥,否則新水又生,徒傷正氣。《素問·至真要大論》云:“諸濕腫滿,皆屬于脾。” 《丹溪心法·臌脹》:“鼓脹又名單鼓,宜大補中氣行濕,此乃脾虛之甚。”中土虛弱,津液布行無權,水氣汜溢,陰邪伏于中而閉塞清道,此時不必見腫治腫,明知其土之弱,不能制水,即大補其土以制水。可見對于臌脹,脾虛、氣虛是根源,貫穿始終,再加上活血利水之法,標本兼顧,守其法,慎其用,臨床取得較好療效。
杜某,女,60歲,2003年11月24日初診:患者乙肝數年,乙肝“大三陽”,脾腫大,有腹水,癥見畏寒,乏力腹脹,食后尤甚,面色黧黑,下肢浮腫,齒衄,脈弦細,苔薄黃舌紅。檢查示總膽紅素38.11mol/L,直接膽紅素11.74molL,間接膽紅素26.37pmol/L,球蛋白30.5g/L,ALT5.8U/L,AST94.3U/L。診斷為癥瘕。辨證屬瘀血阻絡,水濕困阻,氣機不暢。治宜活血化瘀,行氣利水。擬方:當歸15g,赤芍15g,莪術10g,丹皮15g,丹參15g,焦山楂15g,炒白術15g,豬苓15g,茯苓15g,茵陳30g,廣術香10g,焦麥芽15g,焦神曲15g,生地黃20g,生黃芪30g,白芍15g,黨參15g,炙鱉甲(先煎)15g,炒蒼術15g,生牡蠣(先煎)30g,淫羊藿15g。20劑,水煎服。
二診(2003年12月14日):諸癥為輕,原方加大腹皮20g,枸杞子30g,20劑,水煎服。
三診(2014年2月8日):黃疸指數已正常,谷丙轉氨酶34U/L,堿性磷酸酶251U/L,谷氨酰轉肽酶60IU/L,余皆正常,上方加紅景天20g,20劑。上方繼服50劑后,已無腹水,下肢不浮,諸癥為輕,原方繼服,30劑鞏固治療,水煎服。
按:慢性肝炎可由急性轉化而成,也可再度感染而誘發。本例乙肝“大三陽”患者,長期肝功能異常,胃腸功能障礙,脾腫大,腹水,屬中醫“臌脹”“癖塊”范疇。癖塊的其形成是先有正氣不足,肝氣郁結,復感邪氣所致。《金匱要略》云:“見肝之病,知肝傳脾”指出肝病必然會導致脾胃失常,而正氣不足又與脾胃的腐熟運化關系密切。此患者乃肝脾腎三臟受損,氣機阻滯,瘀血內阻,水濕內泛,虛實夾雜之證,故四君子湯加廣木香、焦麥芽、焦山楂、焦神曲健脾理氣和胃,黃芪、紅景天、當歸益氣養血扶正,生地黃、淫羊藿補腎,茯苓配豬苓健脾利濕,鱉甲、牡蠣軟堅散結;赤芍、莪術、丹皮、丹參活血化瘀,雖為慢性肝炎,但肝經濕熱尤在,故加茵陳清利肝經濕熱。以上標本兼顧,肝脾腎俱補,行氣活血利水,使三焦氣化正常,氣機調暢,層次分明,考慮周詳,終使臨床癥狀減輕,腹水消除,療效顯著。
《靈樞·水脹》:“鼓脹何如?岐伯曰:腹脹,身皆大,大與膚脹等也,色蒼黃,腹筋起,此其候也。” 色蒼黃,黃乃土之本色;腹筋起,青筋,青乃肝之本色。肝木克脾土則色黃筋露,脾虛氣滯,水濕不化,水泛則土濕,繼而中氣不運,故腹乃大也,后天不能供養先天,日久累及于腎,因此肝脾腎三臟受損是肝硬化的病因病機所在,治療以健脾調肝補腎為關鍵,兼以利水祛濁化瘀[5]。《血證論·瘀血》:“夫水火氣血固是對子,然亦互相維系,故水病則累血,血病則累氣。氣分之水陰不足,則陽氣乘陰而干血;陰分之血液不足,則津液不下而病氣。”張師守古法而不茍同,變古法而不立異,引申觸類,起斯人于阽危,值得臨床借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