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志浩 蘇富森|.上海龍華烈士紀念館 遺址部,上海 003;. 東華大學 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0005
土山灣位于上海徐匯區,徐匯地區水系發達,當時為疏通肇家浜河,將河道淤泥挖出,堆積一旁,由此形成土山灣。2009年,“土山灣手工工藝”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列入第二批上海市級非遺名錄。“土山灣手工工藝”包括的工藝項目主要有絨繡、編結、彩繪玻璃、月份牌繪畫、泥塑、黃楊木雕、石印與珂羅版印刷等7項,前2項屬于圣母院女工工場,第3項屬于土山灣畫館,第4項和第5項屬于土山灣傳承部,第6項屬于土山灣木工部,第7項屬于土山灣印刷部。
徐家匯圣母院1855年由薛孔昭在青浦橫塘創辦,1864年遷至王家堂,1869年復遷徐家匯。最初的圣母院至少由14幢建筑組成,每幢建筑能容納300人以上。現存的四層白色樓房建于1929年。院內設有崇德女校(教內學子)、啟明女校(教外學子)、育嬰堂、聾啞學堂和女工作坊。1944年的《圣心報》第58卷第5期記載“圣母院在74年內收養的孤苦孩童不下80 000人”,平均一年有1 000多孤兒到圣母院生活。按照當時規定,孤兒全部進入圣母院內的育嬰堂,一起經過“小毛頭間”和“大毛頭間”之后,5~6歲,男孩送土山灣孤兒工藝院,而女孩則進入“小班”讀書。[1]將近13歲的時候,這些女孩會進“大班”。
徐家匯圣母院女工作坊內設刺繡所、花邊間、縫紉間、洗衣場、絨線間、修補室。刺繡所負責刺繡各種花卉、鳥獸山水等,大小繡件大都是各界所預定的。花邊間負責代加工被單、枕套、臺毯、飯巾、茶巾、手帕、婦孺服裝等。縫紉間有不少的新式縫衣機,代加工服裝。洗衣場分洗漿和熨褶兩部分,水槽和電熨的設備極為完善。絨線間是修補室,是為適應社會需要,專代修補衣服、襪子、絨線編織等物,設有編織機、制襪機、搖紗機等新式工具。級別最高的是刺繡所,原因在于它的三年學制,其余工場一般只需學習2個月就可以出師。學徒第一年在刺繡間學習免收學費,同時無償工作;第二年并無正式工資,但會收到獎金、補貼;至第三年,學徒有正式工資。花邊間的學制僅兩周。最初兩周內沒有任何報酬,之后至兩個月沒有正式工資,此后開始發正常工資。一些年紀大的女工會做帶教老師,同時得到兩個月的帶教經費。花邊間工人大多為13~18歲的女孩子。其他車間的女工則是從一開始就有報酬。[1]
徐家匯圣母院的工作時間是上午8∶00—11∶45, 下午1∶30—5∶30,共6小時45分。對于在刺繡間和花邊間工作出色的女工,會以“紅點”和“黃點”的方式表示鼓勵:一個“紅點”值5個銅板,一個“黃點”值24個銅板,一年2次將這些“紅點”和“黃點”兌換成實物或者補貼。每個女工都有一本小本子記賬,如有病假和事假,一天扣3個銅板的獎金,不影響工資。據資料記載,1906年,圣母院內一位出色的女工,每月可以拿到5個或6個銀元,年末還有年終獎。1912年,女工收入提高到每年包括工資和獎金共100~150個銀元(300~400法郎)。[1]
值得注意的是,徐家匯圣母院女工配偶大多來自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土山灣工人工資比圣母院稍高,一家一年收入三四百銀元。結婚以后,土山灣孤兒工藝院會分配30余平方米的房子,這并不適合當時的大家庭居住,家里人多的話,生活就比較拮據。

圖1 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土山灣博物館提供)
土山灣孤兒工藝院(1)據《圣心報》第六十二卷二十期,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建成于1855年。(圖1)前身是育嬰堂,后幾經輾轉遷至土山灣地區,專收教外孤兒,“衣之食之,教以工藝美術,其經費由中西教民捐助,或留堂工作,或出外謀生,悉聽自便”[2]。其學制與徐家匯圣母院略有不同,各個時期教育也不一樣。可分為基礎教育、職業教育兩部分,基礎教育在工藝院下屬慈云小學完成,為孤兒提供普通教育。初級小學共四年,科目與普通學校相同,天資聰穎者可進入私立匯師中學、徐匯中學深造,重點培養,以期成才。職業教育包括兩年制高級小學、兩年制實習班。學生在高小期間實行“半工半讀”,在工藝院各工場接受初級訓練;實習班期間按孤兒自身特點分送各工場學習技藝,每日工作9小時,晚上有夜課;從實習班畢業后,轉為3年學徒;學成之后,可留用為師傅,也可自行謀生。以李順興老先生為例,我們更容易理解工藝院學制。他當年在慈云小學學習,6年以后拿到畢業證書。小學畢業后他就開始了“半工半讀”,參考他在職業學校的學藝證書、土山灣印刷署的實習證明,相當于初中文化程度。實習結束后是1951年,他找工作未果,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就讓他繼續在土山灣印書館工作,工資50元,勉強糊口。
土山灣畫館是中國最早的職業美術學校,1850年在徐家匯天主堂(老堂)建立。1851年,西班牙雕塑家范廷佐將其在上海董家渡的工作室遷至徐家匯,稱為徐家匯畫室。1852年,范廷佐在畫室的基礎上創辦了徐家匯工藝美術學校。[3]范廷佐還邀請了意大利畫家馬義谷到工藝學校傳授油畫技藝和油畫顏料的制作技藝。1856年,范廷佐去世,中國修士陸伯都接任,繼續收徒傳藝。1872年,陸伯都、劉必振將徐家匯工藝美術學校遷入土山灣孤兒工藝院,稱作“土山灣畫館”。
土山灣畫館還出版了中國第一套美術教材。為培養學生基礎的繪畫理論和技藝體系,土山灣畫館專門編制了《繪事淺說》(兩卷)、《鉛筆習畫帖》(三冊)(圖2)作為畫館教材使用,這也是中國最早、最完整的美術教科書。[2]有別于傳統的師徒制,土山灣畫館的老師可以按照教材教學,這成為中國職業教育的開端。

圖2 美術教材(土山灣博物館提供)
“土山灣亦有習畫之所,蓋中國西洋畫之搖籃也。其中陶冶出之人物,如周湘,乃在上海最早設立美術學校之人。張聿光,徐詠青諸先生,俱有名于社會。”這是徐悲鴻于1943年3月15日在《時事新報》上《新藝術運動之回顧與前瞻》的一段評論,道出了土山灣畫館在中國美術教育上起過的重要作用。劉德齋在土山灣畫館做了三十年館長,他和任伯年關系親密。任伯年晚期繪國畫之前,要用鉛筆打草稿,鉛筆由劉德齋贈予,劉德齋還教他用鉛筆素描打草稿。劉德齋還培養了周湘、徐詠青、張聿光及其再傳弟子張充仁(圖3)。

圖3 土山灣畫館傳承譜系(作者自制)
月份牌畫面內容主要為民間喜聞樂見的中國故事,印制最初仍沿用傳統的木版印刷工藝,后來逐漸過渡到產能巨大又價廉物美的石印工藝,并且很早就使用了彩印工藝。徐詠青與月份牌為何關系?徐詠青與“月份牌”并無直接關系,真正相干的是他的學員。
徐詠青于1893年正月進畫館學畫,1898年正月滿師,為時整整五年。徐詠青是畫館主任劉德齋最為喜愛的學生,在畫館歷年的諸項科目考試中,如畫真人稿(人物寫生)、臨石膏像、臨五色花鳥畫、花卉寫生、書法等,他幾乎每項都考第一。畢業后,他在畫館整整服務了7年。1905年,他離開土山灣畫館后進入商務印書館,主要從事封面和插圖的繪制。其后數度進出商務印書館。1909年8月20日,商務印書館在《申報》刊登招生廣告:“商務印書館印刷所招收藝術學生:15至18歲學徒,修業5年,分繪圖雕刻與五彩印刷兩科。”(2)《申報》, 1909年8月20日。(據李超教授考證,當時錄取了30人,其中就有顏文梁。)1913年、1914年,商務印書館繼續招生,徐詠青擔任教員。1914年的學員有杭稚英、金梅生、李詠森、金雪塵、魯少飛,后來都成為“月份牌”廣告畫的后起之秀。
“土山灣畫館也是最早在中國生產推廣彩繪玻璃工藝的機構,賦予海派建筑獨特魅力,開創了中國建筑玻璃裝飾工藝的先河”[4]。彩繪玻璃工藝已經失傳,今人在恢復建筑時也未能恢復原樣。彩繪玻璃的精髓在于它不是彩色玻璃,而是在玻璃上用礦物顏料繪畫。現在的礦物原料和原來有區別,而且彩繪玻璃利用氧化反應制作效果,等氧化完成后,再用還原反應繼續做,然后燒制、奪氧,最終產生多種顏色。玻璃本身易碎,燒制過程就變得十分困難。因此,彩繪玻璃工藝在全世界都沒有人能復制得特別好,只能盡量模仿。現在留存的彩繪玻璃大多表現宗教內容。土山灣的這一套彩繪玻璃櫥柜(圖4)參加了1915年的世博會,表現了中國水彩畫題材:文君當壚、琴瑟和合、劉備招親、七擒孟獲、淵明對菊、林逋賞梅等。櫥柜高約2.13米,寬1.52米,進深0.41米。右下部彩繪玻璃的內、外側底角均印有“土山灣”中文字樣。櫥柜的雕刻技藝繼承中國傳統技法,為蘇浙地區的風格,還原木雕興盛期精巧細致的韻味,具有極高的藝術欣賞價值。

圖4 土山灣彩繪玻璃雕花櫥柜圖案內容(土山灣博物館提供)
土山灣木工部是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內規模最大、產品最豐富的工場。1864年由細木工場和雕花間合并而成。早期,木工部以設計建造江南地區教堂為主,并為其提供圣像、祭臺和其他宗教用品,后期逐漸轉向制作西式家具和木制雕刻工藝品。[5]
一般定制家具流程是客戶直接把家具訂單送到木工處,等待完成;土山灣木工工場的制作流程是先在打樣間給客戶畫圖紙,再拿著圖紙到木工部制作,木工依照圖紙雕琢家具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木工部最有名的成品是在1913年、1915年、1939年三屆萬國博覽會上展出的土山灣中國牌樓,全部使用榫卯結構,雕版精美。另外,現保存在美國的土山灣中國寶塔也十分精美,并且得過1915年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金獎,也是全部使用榫卯結構,其中有一件看似破舊的塔,其實是用木頭仿石頭形態制造出的效果。木工部的另一件重要作品,是仍存放于比利時布魯塞爾的中式小樓“中國宮”。1900年,土山灣制作的園林模型參加了巴黎世博會,被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瞥見,嘆為觀止。后來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在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應他的訂單制作了中式小樓,當時參加制作的工人和成年孤兒有300多人,耗時3年多。小樓高18米、長30米,中式小樓外形如中國宮殿樣式,堪稱精美絕倫。利奧波德二世對這件作品十分滿意,又定制了一件八角亭,現存布魯塞爾。土山灣木雕的巧思之處還體現在工人會在笨重的桌子下面裝輪子,方便移動;會在中式椅子上做棕面,坐上去更舒適。
土山灣木雕的另一重要人物是徐寶慶,從他的經歷可知,在土山灣學習木雕也要上解剖、繪畫等基礎課程,因此他的作品更寫實。他的作品和傳統黃楊木雕有很大區別。后者講究國畫線條美感,講究神韻,不會凸顯肌肉形態;而他則用肌肉關系表現人物形態,看得出制作人的繪畫功底。他于19世紀40年代在土山灣完成的作品《最后的晚餐》,里面每個人的表情都刻畫得非常精到。
清同治六年(1867年),土山灣孤兒院中已經有了一個獨立的印刷部門,該部門由印刷部和發行部組成。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印書館引進活體鉛字和自鑄鉛字承印氣象臺、博物院、天文臺和磁場測量臺等科研資料。
中國最有名的是活字印刷、木版印刷、雕版印刷,雕版印刷的優勢是能夠涂色,但花費時間和精力。19世紀40年代,傳教士進入中國,他們需要印制宣傳單,但印量小、要求簡單,這時用雕版印刷不太現實,因此工場引進了石版印刷,優點是單人可以完成所有印刷流程。石版印刷是以石板為版材,將圖文直接用脂肪性物質書寫、描繪在石板之上(“繪石”),或通過照相、轉寫紙、轉寫墨等方法(“落石”),將圖文間接轉印于石板之上,再進行印刷的工藝技術[6]。清光緒二年(1876年),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印刷所的石印、鉛印部開始采用石版印刷書籍,由法國人翁相公和華人邱子昂主其事,專門印刷天主教宣教印刷品。
土山灣在1876年引進石版印刷,引進后并未有人知道,真正家喻戶曉是在1877年。英國商人美查在上海開設“點石齋印書局”[7],聘請原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印刷所的邱子昂為石印技師,并購進了手搖石印機,印刷《圣論詳解》《康熙字典》等書籍。
石版印刷和傳統印刷的區別是線條和明暗表現都不同。石版印刷后來又發展成彩色石印(圖5),彩色石印采用落石制版法。落石制版是通過書寫、描繪、照相等方法,先將圖文制作在轉印材料上,然后再將轉印材料上的圖文轉移到石面上的工藝技術。彩色石印和照相石印皆采用落石制版法。[8]

圖5 彩色石印(土山灣博物館提供)
為了再次升級,土山灣印刷部又引進了珂羅版印刷,珂羅版印刷是一種平版印刷,用厚磨砂玻璃板涂上硅酸鈉溶液,用水洗凈、晾干后再涂上珂羅丁和重鉻酸鉀混合液,以無網陰圖底片覆蓋并使之曝光,底片形象即留在版上。珂羅版印刷經歷了單色制作、雙色套印、多色套印到多色接版套印等發展階段,不斷發展和完善。[9]
現在日本將珂羅版印刷申請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這項技術原是德國的,日本于1883年從波士頓引進石印,1889年成功試印珂羅版。現今只有中日兩國會用珂羅版印刷,國內的珂羅版印刷則學自日本。
有資料記載,土山灣是最早引進珂羅版印刷技術的。中國和日本是誰先引進珂羅版印刷,學界有幾種爭議:第一種是已經否定了的有正書局的說法;第二種是文明書局,于1902年成立,但也有資料稱他們到日本學習時,并未有人傳授。現在比較能確定的是,1907年商務印書館引進了珂羅版印刷,這比日本1889年引進晚了很多年。查閱《徐匯區志》可知,清光緒元年(1875年),土山灣引進珂羅版印刷,購入鐵機、圓盤機等印刷機器,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資料記載。當時做珂羅版印刷的人尚不確定,目前研究集中在安敬齋(3)安敬齋,名守約,字敬齋。1865年7月21日生于上海縣城。父親是英籍的愛爾蘭人,在上海江海關稅局工作。母親是中國人。1888年入耶穌會的修院,1890年完成初學。身上,但時間不可能在19世紀80年代,因為他在1890年剛畢業,而且現有資料將珂羅版印刷品指向土山灣的圣母像。彩色石印可以印刷精美圣母像。從宗教層面講,印刷的圣母像是給剛信教的教會人員用,資深教徒使用圣母雕像,再高級一點是圣母像繪畫。1937年,知名攝影師郎靜山采訪安敬齋,他說“我最早引進珂羅版印刷技術”。另據《江南育嬰堂記》記載,安敬齋當時就掌握了珂羅版印刷技術。可惜這份資料不能引用,因為大家不清楚它的作者是誰,業界普遍認為這本書的作者是安敬齋的老師劉德齋。安敬齋是中愛(愛爾蘭)混血,名字也是取“敬重老師劉德齋”之意。劉德齋于1912年去世,那么在此之前一定有這本書。翻看安敬齋的資料可知,他在1890—1899年,在中國最早的博物館——徐家匯博物院擔任技師,繪制冊頁,這確實需要珂羅版印刷技術才能完成。1891年制作玻璃板原材料的人工合成技術出現,降低了珂羅版印刷品價格。綜合幾項技術,我們可以推測,安敬齋在1890—1899年之間學習到了珂羅版印刷技術,從他的言語中,我們可知他是從德國而非日本學來的。1900年,土山灣印書館添置了照相銅鋅版設備。至20世紀初,印書館已采用機械排版,使用外文鑄排機。1930年,印書館引進西文澆鑄排字機。
綜上不難發現,中西文化碰撞之下產生的土山灣工藝,既有外來文化的本土適應,也有本土文化的包容創新。土山灣手工工藝既是一項具有群體特色的上海非遺,同時也涵蓋了多個單項的上海非遺名錄項目,甚至包括國家級非遺項目如上海絨繡。土山灣已經成為海派文化“吸收外來,不忘本來”的獨特案例。土山灣孤兒工藝院還對海派職業美術教育產生了重要影響,培養了許多人才。土山灣工場的手工工藝不斷發展,至今仍在上海的中外文化交流中發揮著紐帶和橋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