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毓銜
1988年生于廣東汕頭。2012年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獲學士學位;2016年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獲碩士學位,導師為方楚雄教授?,F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導師為蘇百鈞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廣東省美術家協會會員。
一、關于題材
文人根據竹子的生長特征賦予其意蘊,使之成為高尚品格的象征。這種文化意蘊的生成也使竹子成為歷代畫家偏愛的題材。文人贊竹逐漸形成了一個相對固定的比德系統,即如白居易在《養竹記》中所言的“竹本固”“竹性直”“竹心空”“竹節貞”,可以說這一比德系統是在概括了自然界所有竹類共有結構特征的基礎上建立的。當這種比德典型化后,畫竹時似乎只要表現出竹子共有的特征即可,特別是明清以來追求筆墨審美的觀念成為主流,更加深了畫竹的程式化,故鮮有人過問畫中之竹的名目。因此,就題材而言,“竹子”成為一個極為寬泛的概念。
實際上,竹子有1200多種,分布于世界各地,為禾本科中的竹亞科。《竹魂》中所描繪的品種學名為簕竹。《中國植物志》中關于簕竹的記載說:“小枝常短縮為銳利的硬刺,并互相交織而成稠密的刺叢,竿中部和上部各節則為3至數枚簇生,主枝顯著較粗長。”元代李衎《竹譜詳錄》所記“竻竹”一條曰:“竻竹……出廣右兩江,安南尤多,即刺竹也。南方呼刺為竻。……枝葉下垂,自根至梢,每枝節間對生二刺,尖杪彎曲若鉤,人家環植為垣墻。初植數莖作一叢,三五年后枝蔓自相糾纏。”可知《竹譜詳錄》所記“竻竹”即指簕竹。
《竹譜詳錄》是可考竹題材畫譜中唯一一本技法譜與竹類譜錄相結合的畫譜。如上文所述,只求筆墨程式的風尚使得該譜在明清的翻刻與流傳中,多僅截取其技法譜的部分而舍棄竹類譜錄的部分。然而從該譜的編撰結構可以看出,李衎對竹題材的認知具有突破性,其一改以往建立在竹類共有特征基礎上的比德系統,重構了一套以竹類不同特征為標準細分品第的比德系統。依據這一新的標準畫竹,則要求表現不同竹子的特征,使畫中之竹可辨名目,進而與該名目在竹品譜中的品第相對應,從而達到比德的目的。遺憾的是李衎對竹題材的新認知未能在元代重逸氣與筆墨的審美風尚中產生影響,反有“似而不神”之嫌。
簕竹作為《竹魂》中唯一的表現元素,依據《竹譜詳錄》的品第分類屬異形品。李衎認為該品中的竹子“多出橫枝,葉稠節密,態度鄙俗,形狀齷齪”。的確,在傳世古代作品中,以簕竹為題材者實屬罕見。然而,筆者認為竹題材繪畫不應只表達修竹、湖石中的文人情懷,更不應只表現風晴雨雪中的常見竹態?;蛟S簕竹獨特的結構特征在特定的條件下亦可產生有別于傳統的審美,其內在品格亦有可能在傳統“竹本固”“竹性直”“竹心空”“竹節貞”比德系統的基礎上被賦予新的意蘊與象征。
二、得稿
《竹魂》所繪的簕竹得稿于華南植物園竹園中一處偏僻的角落。筆者于2015年11月到此寫生,恰逢竹園施工,此處地勢低洼,簕竹叢緊鄰水溝,使得周圍的土地泥濘且多蚊蟲?;蛟S正因如此,這叢簕竹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充分展示出其旺盛的生命力并自由地生長,完全印證了《中國植物志》中對其特征的描述。其枝干互相交織,形成了復雜的空間關系,高聳的竹竿與頂部遮天蔽日的竹葉則營造了幽靜的氛圍。相較于竹園中其他觀賞竹,這叢簕竹的雄強氣勢一改作者對花鳥畫中竹子的程式化印象,故還原所見的空間關系與對環境的感受成為這次創作的主要目的。為此,筆者從各個角度觀察這叢簕竹,以速寫的形式,完成了素材收集的工作。內容包括大構圖、不同情況的枝干穿插以及精彩細節的記錄,并于2016年完成了對這叢簕竹的第一稿創作,即《千尺幽篁》。
2019年2月,時隔三年,作者再次來到竹園,然而眼前的景象令人驚訝。原來2018年的超強臺風“山竹”對植物園造成的破壞仍未恢復,竹林中的散生竹多折斷,叢生竹則多被連根拔起,整個園區一片狼藉。極強的風力摧枯拉朽,角落里的那叢簕竹也未能幸免,其主干多折斷而傾倒。主干的位移使得竹枝間的穿插糾纏越發緊密,而竹枝天然的韌性令人感受到糾纏間充滿著力的對抗。這種力的對抗感是彼時所未有的。原本大面積叢生的主干所產生的雄強張力是外放式的,而如今主干或折或損,所形成的糾纏卻產生了相反的向心力,仿佛將所有對抗力聚集于叢竹中央,其野逸之氣及生命張力無不及昔日。在極端的天氣條件下,同一叢簕竹產生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沖擊力,可以說后者堅韌的力量之美是以前者的雄強之美為基礎的,加上消極因素的破壞使這種力量美帶有某種悲壯的感情色彩。筆者為表現這一悲壯的力量美而再次對這叢簕竹進行寫生,并著重對枝干的各種折損的形態及脫落的籜片進行素材收集,作品即為同一叢簕竹的第二稿創作—《竹魂》。
三、創作
《竹魂》的創作延續了《千尺幽篁》的技法,主要的不同之處在于構圖與用筆兩個方面。
首先是構圖,雖然臺風洗禮后的簕竹枝干紛亂不堪,但在處理構圖時也要求亂中有序:既要表現紛亂的視覺效果,又要求構圖能立得住。為此作者選擇了中軸對稱的構圖方式,利用粗壯的主干取勢并撐起畫面,再通過分枝的纏繞獲得亂且密的效果。確切地說,中軸對稱的結構是通過暗藏于畫面中的三角形分割來構建的,由兩根竹干交錯形成的等腰三角形設置于畫面中軸處。這一構圖意圖有二:其一,三角形分割雖隱藏于亂竹之中,然而三角形的穩定結構暗中起到支持全圖的作用,任其他主干左右傾倒,也不會出現因取勢不明確而導致構圖無章法的弊病;其二,中軸對稱構圖的中軸線區域容易吸引視線,在此基礎上設置等腰三角形,利用其向上銳角所產生的心理暗示,對原本就集中的視線可起到一定的牽引作用。當觀者站在畫面前時,觀畫的原境會更有效地還原出這一視線移動的路徑,而視線牽引的路徑伴隨的是抬頭仰視這一肢體動作?;谌祟惖纳罱涷?,這一動作具有產生崇高感的動作記憶。筆者利用崇高感的心理暗示,力求更好地表現簕竹雄強壯美之勢,進而還原真實環境中叢竹高聳所產生的壓迫感。
其次是用筆,紛亂的竹枝相互纏繞,其堅韌的質感所產生的對抗力是作者所追求的,而獲得這一效果的關捩在于用筆。如何通過用筆表現與對象相契合的質感,總體來說有兩個方面:其一是用筆本身,包括干濕濃淡以及行筆提按徐疾等因素;其二則是筆與筆之間的相互關系。以《竹魂》中的竹枝用筆為例,作者意在表現其堅其韌。竹枝之堅在于其質感的堅硬,在于其每節形態的筆直堅挺。表現其“堅”在于用筆本身,以濃墨中鋒行筆,濃墨顯其精神,中鋒行筆顯其骨氣,又以竹節處的提按表現不同結構處的分量感。竹枝之“韌”則在于竹枝長度與糾纏形態產生的彈性。表現其“韌”則須利用筆與筆之間的關系,這也是畫雙鉤竹的關鍵,每一節竹枝都經過兩筆雙鉤而成,而這兩筆的相互關系決定了這一竹枝的形與態。倘若與自然實物相仿,畫成兩筆長短相同且對稱平行,所形成的竹枝則死板而無生氣,而有意錯開兩筆的位置,使兩筆構成的形由矩形轉為平行四邊形,則可產生動勢,使竹枝因動勢而顯生氣。同理,節與節之間也應有意錯位,通過筆筆錯位產生的動勢形成內在的對抗力,充分地表現竹枝的韌性。
一張作品的完成往往要面臨來自畫外與畫內兩個方面的考驗。畫外的因素如寫生過程、創作條件、時間等,而解決畫內的問題則需要花更多的工夫,且往往反復而不能稱意。在《竹魂》的創作過程中同樣遇到許多畫內的問題,其中“畫眼”的問題較為棘手。畫眼是畫面中吸引視線的精彩之處,花鳥畫中往往以蟲鳥等元素作為畫眼。而《竹魂》單以簕竹作為唯一的表現元素,畫眼的設計尤為困難。畫眼的設計一般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畫眼的內容,二是畫眼的位置。根據這兩點,首先在諸多折損竹節的素材中選取其中折損結構較為復雜的一段作為畫眼的內容。除了結構較為精彩,又可體現臺風極強的破壞力,而更重要的是更直觀地表現了此竹寧折不彎的風骨。其次則是采取“井字四位”的方法。將畫眼定在左上方的交點,意在以畫眼的位置打破全幅中軸對稱構圖的穩固結構,從平正中求變化。針對畫眼的這一方案不僅使畫眼的問題得到了解決,而且通過畫眼的設置強調了《竹魂》所欲表達的簕竹品格。
可以說,在《竹魂》的創作中,無論是構圖、用筆,還是最后畫眼的設置,其目的都是為了表現此竹在極端的天氣條件下不屈不撓的精神及寧折不彎的氣節,而這種品格或許才是簕竹不類于他竹的靈魂所在,故謂之“竹魂”。是以為記。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