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法是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在現代市場經濟法治保障中發揮著最為基礎性的作用。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我國逐步確立了完善、統一的合同制度。
1999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結束了我國以民法通則規定的合同制度為龍頭,經濟合同法、涉外經濟合同法、技術合同法三足鼎立的局面,構建了統一的合同法律制度。
民法典頒布后,合同編在合同法的基礎上,結合新時代發展需要,對我國多年來合同法理論研究成果和司法實踐經驗進行了科學化、系統化的整合,并堅持維護契約、平等交換、公平競爭,積極促進商品和要素自由流動,努力解決合同法實施以來的新情況、新問題。
合同編在民法典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幾乎占據了民法典“半壁江山”。合同編在合同法基礎上增加了137條,刪除了25條,修改了260條,其中,不乏許多發展與創新。
合同的解除權在商事交易中,一直以來都被作為訂立契約時的重要考量,不僅能使締約方雙方解除束縛,更有著及時減損的效益價值。通常情況下,賦予守約方合同解除權并無爭議,但對于特定情形下違約方是否享有合同解除權,在實踐當中爭議很大。
1998年10月19日,新宇公司與被告馮玉梅簽訂商鋪買賣合同,約定將其中編號為2B050的商鋪(22.50平方米)賣給后者,總價款為368184元。合同簽訂后,馮玉梅支付了全部價款。11月3日,該商鋪由原告交付被告使用,但一直未辦理產權過戶手續。
其后,新宇公司調整經營,重新規劃布局,陸續與大部分小業主解除了商鋪買賣合同,并開始在時代廣場內施工。
在此過程中,新宇公司兩次致函馮玉梅解除合同,卻遭到拒絕。由于馮玉梅與另一戶購買商鋪的邵姓業主堅持不退商鋪,施工不能繼續,6萬平方米建筑閑置,同時馮、邵兩家業主也不在他們的商鋪內經營。
原告新宇公司為此提起訴訟,認為上述情形構成情勢變更,請求判令解除其與被告簽訂的商鋪買賣合同,被告返還所購商鋪,以便原告能夠完成對時代廣場的重新調整。原告除向被告退還購房款外,并愿給予合理的經濟補償。
法院經審理認為:新宇公司在合同約定的期限內未辦理產權過戶手續,已構成違約,當違約情況發生時,繼續履行是令違約方承擔責任的首選方式。法律之所以這樣規定,是由于繼續履行比采取補救措施、賠償損失或者支付違約金,更有利于實現合同目的。但是,當繼續履行也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時,就不應再將其作為判令違約方承擔責任的方式。
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條規定了不適用繼續履行的三種情形,其中第(二)項規定的“履行費用過高”,可以根據履約成本是否超過各方所獲利益來進行判斷。當違約方繼續履約所需的財力、物力超過合同雙方基于合同履行所能獲得的利益時,應該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用賠償損失來代替繼續履行。
在本案中,如果讓新宇公司繼續履行合同,則新宇公司必須以其6萬余平方米的建筑面積來為馮玉梅的22.50平方米商鋪提供服務,支付的履行費用過高;而在6萬余平方米已失去經商環境和氛圍的建筑中經營22.50平方米的商鋪,事實上也達不到馮玉梅要求繼續履行合同的目的。衡平雙方當事人利益,判決解除商鋪買賣合同。

>>合同編在民法典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視覺中國供圖
本案是違約方請求解除合同的典型案例,在民法典合同編編纂過程中,曝光率極高。而該案的爭議焦點在于:立法該不該賦予違約方解除權。
多年來,司法實踐中已有較為成熟的探索。四川高院(2015)川民申字第818號民事裁定書(鮮其新與馮小林、第三人唐小輝合同糾紛案)、湖北荊州中院(2015)鄂荊州中民三終字第00168號判決書(武漢麥當勞餐飲食品有限公司與湖北安良百貨集團公司租賃合同糾紛案)等諸多案件,均確立了當違約方繼續履約所需的財力、物力超過合同雙方基于合同履行所能獲得的利益,或者當繼續履行也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時,就不應再將其作為判令違約方承擔責任的方式,應該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用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來代替繼續履行的合同法規則。
其實,最高法九民會議紀要第48條規定,違約方原則上不得請求解除合同,但在某些長期性合同如房屋租賃合同中,一概不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也對其不公。同時符合下列條件,違約方請求人民法院解除合同的,人民法院可以判決解除合同:一是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的情形,二是繼續履行合同將給違約方自身造成重大損害。違約方請求解除合同,不影響其承擔違約責任。人民法院在解除合同后,要根據減損規則、損益相抵等規則合理確定違約責任的范圍。換言之,最高法的總體觀點是,原則上違約方不得請求解除合同,特定情形下,違約方也可以請求人民法院解除合同。
民法典制定過程中,是否規定違約人請求解除合同制度爭議很大。一審稿、二審稿規定了該制度,因為爭議過大,各分編合體后的民法典三審稿刪除了該制度。最終人大法工委還是將該制度寫入了民法典草案并表決通過。民法典在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正式確立了違約方請求解除合同制度。該款規定,有前款規定的除外情形(阻卻繼續履行)之一,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可以根據當事人的請求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但是不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
應該說,該制度的確立是立法適應現實的需要,為了解決“合同僵局”問題,在避免道德風險和“效率違約”的前提下,引入違約方請求解除合同制度有利于促進市場交易秩序的正常運轉。
關于該規定,北京樺天律師事務所李學輝律師認為,該制度本身充滿爭議,又是一項新制度,實踐中勢必有諸多理論與實務問題有待進一步梳理。比如,違約人請求解除合同的范圍,是全部合同還是僅限于長期性合同?違約人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情形下,是否適用違約人請求解除合同?違約人承擔的違約責任范圍如何確定?此種情形下的違約范圍比一般意義上的違約責任有無必要做適當限縮,還是個案平衡?這些問題的解決,不僅需要理論上的進一步指導,更需要司法實踐的不斷探索。
常峰在商場購買了某品牌手機一部,由于產品質量缺陷,使用過程中,手機自爆燒毀,造成了常峰其他財物毀損和人身傷害。

>>違約精神損害作為精神損害的一種,具有一般精神損害的特征。 資料圖
在這種情況下,常峰應當選擇主張何種責任索賠,實踐中存在不同觀點。
如采用合同違約責任,作為受害人,只能就履行利益的損失要求賠償,主要是賠償因為手機交付不合格造成的手機本身的損失及其他財產性損失。至于人身損害,特別是精神損害,根據違約責任,原則上是不賠償的。原因在于它是當事人在締約時所難以預見的。
如采用侵權責任,就需要明確侵權責任是因為侵權行為造成的財產和人身損害,主要應當賠償的,就是因為產品的缺陷造成的其他財產和人身損害,也就是手機以外的損害,包括財物、人員傷亡和精神損害。
我們發現,無論是采用違約還是侵權,都有一塊責任空白得不到賠償。基于上述情況,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對此提供了比較理想的解決方案。
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受損害方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的,不影響受損害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本條是關于加害給付損害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情況下責任承擔的新規則,賦予受損害方提起違約之訴后仍然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權利。
從立法及司法實例看,原侵權責任法第二十二條、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以及原合同法第一百零七條關于違約責任的條款和第一百一十三條關于違約責任中損失范圍條款,均未明確當事人是否可以在提起違約之訴后提出精神損害賠償。
但是,最高人民法院于2010年9月13日出臺的《關于審理旅游糾紛司法解釋》第二十一條規定:“旅游者提起違約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應告知其變更為侵權之訴;旅游者仍堅持提起違約之訴的,對于其精神損害賠償的主張,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意味著,最高人民法院在旅游合同領域明確否定了違約中的精神損害賠償。
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的規定改變了這一立法現狀,賦予加害給付的守約方在提起違約之訴后,仍然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權利。李學輝律師認為,這是傳統民法體系的一大突破,也是民事立法上的創新之舉。
但是,這一安排還面臨著一些現實問題。例如:違約責任、精神損害賠償相關的司法解釋等法律規定是否需要修改?在一般合同涉及人身損害方面,是否給合同訂立當事人增加了“預見”強度以及如何解決?同時,對于什么類型的合同可以適用此規則也沒有清晰的范圍界定,并且由于精神損害的不可量化,如何限制法官過度自由裁量權也是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民法典積極回應市場交易發展新需求,在典型合同分編增加了四類典型合同:保證合同、合伙合同、保理合同以及物業服務合同,使有名合同從合同法規定的15類增加到19類。
四類典型合同所涉的,都是我國社會、市場發展實際中突出需要規范的問題。
其中,保證合同和合伙合同在擔保法和民法通則中都有規定,但相對粗疏簡略,而且因為頒布時間久遠而落后于現實需求。
民法典頒布實施后,原有立法中的規定被廢止。鑒于保證合同及合伙合同在市場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合同編在典型合同分編中加以全面規范,彌補了原有立法中的不足,并且統一了保證合同的規則適用。
近年來,我國保理業務發展迅猛、體量龐大、糾紛多發,有必要對保理合同進行規范,使保理業務實現法治化健康發展,以拓寬中小企業的融資渠道。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庭長林文學法官指出,保理合同作為典型合同類型的必要性在于,保理業務可為實體企業提供綜合性金融服務。
其實,在民法典頒布之前,保理合同并非合同法中規定的一類有名合同。民法典第三編第十六章專章規定了“保理合同”,設置了九個條款。至此,保理合同才從無名合同的身份進入有名合同的行列。
2020年12月30日,在最高人民法院新聞發布會上,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賀榮表示,最高人民法院按照民法典規定的新制度,對《民事案件案由規定》進行了修改,新增保理合同等案由,用以規范和指導民事審判工作。
民法典第七百六十一條規定,保理合同是應收賬款債權人將現有的或者將有的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保理人提供資金融通、應收賬款管理或者催收、應收賬款債務人付款擔保等服務的合同。民法典制定過程中,曾有學者建議,保理業務固然重要,但是,保理業務在交易實踐和司法實踐中,最為急需的規則不是保理的特殊規則,而是債權轉讓的一般規則。無需增設保理合同為典型合同,而應完善解決債權轉讓的一般規則。
民法典第七百六十六條、七百六十七條規定了有追索權保理和無追索權保理。為查清基礎合同關系是否存在、基礎合同履行情況以及債權轉讓是否通知債務人等事實,原則上要追加債務人或者債權人為第三人參加訴訟,至少以證人身份就相關事實予以說明。是否追加以及如何追加,司法實踐嚴重不一,法院要根據當事人的舉證情況進行審查有無必要性作出妥善安排。
民法典第七百六十八條規定了應收賬款轉讓登記制度。該制度一方面可以減少同一應收賬款上產生權利沖突,另一方面可以使登記的應收賬款讓與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有利于司法機關進行事實認定、恰當地解決有關爭議。
目前,人民銀行就應收賬款質押登記出臺了專門規定,但應收賬款轉讓沒有具體的制度。李學輝律師認為,如何明確和健全保理合同的應收賬款轉讓登記,包括其程序、效力等方面,需要進一步的探討。
作為四類合同中最受大眾關注的“明星合同”,物業服務合同關乎眾多業主日常生活和社區管理,隨著我國城市化發展和人們居住方式的變化,已成為現實生活中普遍存在且適用日益廣泛的合同。作為有名合同,物業服務合同將更好地規范物業服務市場秩序。

>>物業服務合同關乎眾多業主日常生活和社區管理 資料圖
例如,民法典第九百四十四條第一款規定:“業主應當按照約定向物業服務人支付物業費。物業服務人已經按照約定和有關規定提供服務的,業主不得以未接受或者無需接受相關物業服務為由拒絕支付物業費。”這意味著:如房屋出售后,由于業主自身的原因導致未能成功交付,則應當由業主繳納物業費。如果在房屋交付后,業主未實際入住房屋,也不能以自己未實際入住作為拒絕繳納物業費的理由。
但是實踐中,業主常常將其房屋出租或者出借給他人使用,物業使用人不再是物業所有人即業主,而是物業的承租人、借用人以及其他物業使用人。此時物業使用人可以與業主約定物業費的承擔。即使雙方約定由物業使用人承擔物業費,物業服務合同依然有效。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則,物業服務合同對物業使用人沒有法律約束力。如果物業使用人未繳納物業費,物業服務人可以直接請求業主承擔。業主在向物業服務人繳納物業費后,可以向物業使用人追償。
對城市居民而言,房屋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財產,物業服務合同則關系到千家萬戶的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是最基本的民生問題。在我國,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與物業服務相關的糾紛也日益增加,這就有必要在法律上對物業服務合同作出規定,以更好地處理相關糾紛。
民法典的出臺,意味著物業服務法治保障已經建立。但是,合同編第九百四十六條只規定了業主對物業服務合同的(單方面)任意解除權,卻并沒有明確建設單位對前期物業服務合同的解除權。同時,如何衡量物業服務的質量?如何分配物業服務質量的舉證責任?這些問題,均有待進一步的探討完善。
民法典作為國民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為了回應群眾的經濟生活實踐之需,在合同編推陳出新,制定了諸多新制度、新規則和新類型。期待最高法、最高檢對合同編的進一步解釋和指引,也希望通過諸位法律人在司法實踐上的積極參與和不懈探索,實現良法之善治,為我國市場經濟秩序的法制保障之路開辟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