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睜大眼睛看世界,一點一點形成“印象”和“基本認識”,這些“印象”和“基本認識”逐漸成為言說的“底子”。這個過程緩慢自然。通常意義的聽說讀寫,包含“看”和“想”。有觀察,思考即開始。如果不注重思考,聽說讀寫都有可能被灌輸取代。
“把看到的事物寫下來”,是基本要求。為了“寫”,小學生就會注意“看”。這或許是一些同行認為“看,是為了寫”的基本依據。當然,“看”早就開始了,兒童在學齡前,在識字之前,不但到處看,而且有記憶。語文課的“寫”,促進了他的“看”,并在這樣的過程中,使他開始思想。
幾乎所有的教學行為都會推動學生的思維,我們應該保護他們學習的趣味性。過去,引導小學生“觀察”的教學設計往往比較簡單,執行也比較機械。我看過一些小學生的“觀察日記”,十幾篇,隔天寫,三四行字,有些句子寫得很認真,比如“葉子的小芽有一粒米那么大”,或是“今天,那小小的葉子終于比一粒米大了一點點”—— 作為成人,我感到小學生的語文學習太不容易了:每天盯住那盆不知哪天才能開花的植物,寫兩個星期,眼巴巴地,多枯燥呀。小學生那點好奇心會被磨光的呀。本意是培養兒童的觀察力,如果不考慮趣味性,很可能適得其反。
20世紀80年代初,有個初二的學生告訴我:他在讀小學時所有的“植物觀察日記”全是編的,可是得分很高;他們家房子很小,朝北,三代人做夢都想有一個能看見太陽的窗戶,不是為了養花草,而是陽光能從窗臺照亮小屋。——這個學生非常愛自己的家人,他對父母和奶奶心思的揣摩,超過了學校作業的要求。“萬一老師要求大家把植物帶到課堂交流呢?”我有些擔心。這個學生很有把握地說:“不會的。我們的教室小,根本沒地方擱花盆。”如今,老師大概不會讓小學生寫那樣的觀察日記了,總會有些新的練習方法吧,就是寫觀察日記,也不必再寫盆栽花草了。世界遼闊,兒童的心能裝下更多的東西。
初始的寫作,先要培育并保護兒童觀察的興趣。了解外部世界,要拓展更多的途徑,并保護兒童那種天然的、自覺的本能。觀察螞蟻搬家,可能比觀察花草生長有趣,但值得觀察的,遠遠不止螞蟻。迅哥兒在百草園一直有事可做,后來到鄉下,又極其佩服閏土的見多識廣,會捕鳥、叉猹、撿貝殼;閏土則認為跟父親“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兒童心里都會有一個世界,教師為什么不啟發學生對世界、對人間的注意呢?那樣能發現更多有趣的事物。他到過的地方,看到的事物,其“知識含量”遠遠超過語文課本。田野、河流、草地、街道、市場、公交車、購物中心、各種各樣的人等等,共同構成了他的世界,豐富其情感和思想,像魯迅的故鄉那樣,一直清晰地跟隨他到中年,直到永遠。
所有的觀察都會有價值,教師不要輕易評說誰的觀察好,誰的觀察沒有什么用。有的教師批評小學生的觀察是“照相式”的,那意思可能認為畫面是靜止的,只不過說明了位置、形狀和色彩,產生不了意義。可是,何以見得“照相式”的觀察是無用的呢?“照相式”的毫無遺漏未必不是一種有效的觀察。兒童能觀察到成人忽略的事物,通過信息比較,發現異同,發現變化。在和兒童的接觸中,人們很容易發現,兒童更關注細節。兒童能發現桌上的積木堆放和某次不一樣,會發現街角多了一幅廣告,會告訴你某個燈的顏色變了,等等。而成人的觀察往往考慮“有用”“有價值”,不去注意細節。兒童的視野就是那樣特別,他心里能裝下色彩和形狀,他以感官接觸外界,他看,他聽,他聞,他觸摸,然后他開始“想”——“世界”,就這樣一點點地在他心里拼接出來。“他看到了什么”“他想要看什么”,直到“他該看什么”,中間有遙遠的過程,不要急急忙忙地跳躍,更不用說兒童在認識世界時,一直在“想”。
小學生的確有可能“見到什么就寫什么”,他不懂為什么要選擇和取舍。比如,他在潔白的墻上看到一小塊污跡 —— 的的確確有一塊污跡,雖然相對于一面墻,那塊污跡的面積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可是,他看到了,他認為“這里有點臟”。老師提醒他要多看到“新事物”,他寫小區門口有位老奶奶拉著拖車撿紙箱板賣錢,認為老奶奶這么大年紀還勞動,很辛苦。他根本沒想到寫老奶奶撿廢品這件事會有什么負面影響。我們一些老師雖然主張學生去觀察生活,卻并不主張寫實,要求學生對畫面有取舍,可是小學生無法理解,矛盾也許就在這里。
觀察產生的記憶,引發的聯想,都會影響人的思想,甚至產生情感。一段樂曲會跟著人們走到老年,伴隨旋律的畫面也盡是童年記憶。有誰知道童年的哪些觀察進入了記憶并一直追隨我的人生?小學二年級時,走廊上那個被罰站的男生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為什么他哭得那么傷心?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個班的?他后來怎樣了?這些,我全都不知道,幾十年間,那個場景卻常常浮現在我的記憶中。小學三年級時的上學路上,那個因為私賣幾個雞蛋的農民被抓走后,雞蛋有沒有還給他?……那一年我九歲。我也會觀察一棵樹或一棵青菜,但已經本能地觀察人的活動并有了“印象”和“問題”。那些人不可能記得當時有一名小學生在現場,那些事也像是與我無關,可是和很多人一樣,我觀察到了,并因此學會了同情,學會了等待,學會了思考。
對同一件事,這個人和那個人的態度有什么不同?對同一句話,為什么人們的反應不一樣?童年的困惑也伴隨人生。后來我當了教師,每天在教室,童年的那些場景又一一重現,這時我已經被人稱為中年人,而我那些學生剛剛成為少年。學生寫“我的老師”,我才想起,每天也有幾十雙眼睛一直在觀察我!
看小學生的作文,我常常通過文字想象小作者的模樣,他或她會有一雙什么樣的眼睛,他們看到什么,以及產生想法的過程,他們是怎樣觀察世界的,他們有沒有疑問,他們有哪些恐懼,他們為什么不怕黑夜、妖怪卻擔心孤獨,他們對成人有什么樣的期待,等等。
令人擔憂的是,有人出于好意把兒童的眼睛捂起來。當然,更令人擔憂的是,出于莫名的好意,不準他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