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藏
穿山半島上的“茶馬古道”
位于寧波最東部的穿山半島橫亙在東海之濱,與舟山群島隔海相望。在穿山半島的丘陵中,有一條鵝卵石鋪就的蜿蜒道路,從東向西穿村跨河、翻山越嶺,一直通向浙東商貿古鎮柴橋。在穿山半島的歷史上,這條通道是當地百姓從鄉村、海島走向山外,走進外面的世界進行商貿活動的主要通道,這條商貿古道被后人稱為穿山半島上的“茶馬古道”。
這條商貿古道長約30余里,沿途或穿村,或沿山,或越嶺,或過橋……古道處于半島居中偏北位置。古道早在明朝初期已經形成,隨著周邊居民的增多逐漸繁榮。商貿古道上的鵝卵石路為當地富商或民眾捐助,由從寧海請來的“路師”(專事鵝卵石鋪路的工匠)鋪成。這條商貿古道的形成主要得益于當年有“小寧波”之稱的商貿重鎮柴橋。
柴橋,古時隸屬海晏鄉,是浙東商貿中心之一。因而,穿山半島上的鄉村百姓多以柴橋為中心往返,形成了商道。
商貿古道東南方面各有一個起點,東面的起點為峙頭洋畔的北侖郭巨,南面的起點為與梅山一江之隔的上陽道頭渡口,分兩路分別到白峰鎮小門村風水嶺與楓棚嶺下匯合(即小門官路東)。其中,郭巨段起始點可延至峙頭南北的洋漲岙、升螺、雙岙、盛岙和長坑、長柄、大黃石門、中宅、竹灣以及郭巨的后墩、華峙。郭巨段從郭巨新碶頭或郭巨老城西門口出發,過石前、狗灣、福明、大嶺下、大涂嶺、門浦、大小山防、風水嶺至小門;上陽段早期從上陽渡口出發,早期需沿山經過下道頭、太平岙、阮家、楓棚、楓棚嶺至小門,后期從上陽渡口出發,過上白公路上陽段,焦山下到楓棚(現為勤豐村)、楓棚嶺至小門官路東。小門官路東作為匯合點,然后,沿路經過楓棚嶺下、大路登(官路)、葉家、楊梅灣、石佛堂、李家、中嶺腳、中嶺、沙溪、黃土嶺、四腳亭(現水芹),到柴橋上街頭“十三行”進行貿易。
下山(舊指舟山一帶的海島)、梅山島的百姓或商販,則分別從郭巨新碶頭、峙頭雙岙的碧藍嘴(古渡口,現僅存遺址)渡口上岸,沿商貿古道到柴橋。
商貿古道的形成,還得從北宋王安石任鄞縣縣令時說起。王安石上任后巡視穿山半島,發現當地土地肥沃,十分適宜耕種,但就是水患嚴重,王安石對癥下藥,著手規劃整治蘆江流域。關于這段經歷,王安石在《鄞縣經游記》中寫道:“癸未,至蘆江,臨決渠之口,轉以入于瑞巖之開善院,遂宿。”
蘆江流域水利整治期間,王安石三次來到現場,水利整治完成后,當地百姓安居樂業,物阜民豐。至明清,柴橋古鎮的商貿更是達到鼎盛,西有大寧波,東有柴橋“小寧波”,“小寧波”名稱由此而來。當地的土特產在柴橋匯集,往返寧波的(五鄉育王嶺一段為陸路)內河航船運出土特產,運回日用百貨等工業品。往返穿山港的上海、舟山、六橫“火輪”(從前人們對以煤為燃料,設有排氣煙囪輪船的稱謂),除了穿山卸貨形成小集市外,都以柴橋為集散中心,至后來柴橋集市貿易“一、六大市,三、八小市”的自發形成。逢市日,柴橋老街上人來人往,買賣吆喝聲此起彼伏,天南海北的貨物十分充裕。
由于古時交通不便,因此,穿山半島上的貿易更是以柴橋為局限,由此柴橋成為當地的繁華的商貿中心。
從前穿山半島上的百姓或商販,多沿商貿古道,將本地產出的山貨、海貨等土特產品,手拎肩挑至柴橋交易,出售后再換回針線、火柴、醬油、煙糖、棉布、毛線等日用百貨。對那時的人們來說,去寧波是出遠門,來回程路途就要花兩天時間,所以很少去,因此,柴橋成了當時穿山半島很多人旅途的終極。由此,東起郭巨(上陽)西至柴橋,形成的東西走向的商貿古道,興盛了幾百年。
商貿古道形成后,往返者絡繹不絕,尤其是柴橋街市日,趕集者更多。這條古道雖然不算太長,但對古時依靠雙腳行走一天來回況且又手拎肩挑者來說,大多數時間就消耗在路上。因此,路遠的人就起早貪黑,在一天內趕回,以至古道上天未亮就有人結伴趕集,晚上披星戴月回家,路上行人不絕,人氣頗盛。
商貿古道,舊時也稱“官路”,包含官員走的路或“眾家路”之意。商貿古道上人來人往,除普通趕集者外,還有雞毛換糖、零拷醬油、賣排刷粘頭樹(木槿葉汁制品,女人用來擦頭發)的小販,有賣鮮魚、張網貨、紅烤蝦的行販,有算命排八字、看臉相摸骨相、拆字的“鐵嘴”“半仙”,有補缸補碗、篾匠箍桶、閹雞閹豬等等形形色色的能人巧匠。
往返中,有人常在路邊人家歇腳、喝水解渴、拉家常,久而久之,談得投機,有交朋友的,還有聯姻的,因此也就有了落腳、留宿之處。
從前,位于古道中間位置的小門中嶺有中嶺庵,舊社會時周邊村子的一些青年男女,為了逃避封建包辦婚姻,每年的農歷六月十五晚上,就會在庵里聚會,尋覓真愛,就像現在的情人節,為古道增添了一段人間佳話。
同時,磨得光滑的古道上又出現了很多歷史風景。涼亭和廟(庵)便是特色。從東向西,就有大涂嶺涼亭、風水嶺涼亭、楓棚嶺涼亭、中嶺涼亭、青墊橋涼亭、四腳亭涼亭。涼亭,是供行人歇腳、擋風避雨的地方,現在只有建于明清年間的小門中嶺涼亭保存完好,在嶺巔披著歲月的風塵,執著地守候著。從前,涼亭邊上還多座廟宇或庵,如中嶺、大涂嶺(曾拆除,現重建),守廟(庵)人在亭中置桌椅茶具及茶水,供來往行人免費飲用。從前,黃土嶺下青墊橋涼亭對聯寫得對仗工整極富韻味,對聯曰:“青墊橋造月洞式有水成圓無水缺,黃土嶺作云梯上逢市熱鬧沒市寂。”這一副對聯印證了當年柴橋市日的繁華景象。
因此,這條商貿古道不僅是穿山半島上的“茶馬古道”,更是載錄著十八、十九世紀江南沿海鄉村豐富民俗風情的文化古道。
在交通已十分便捷的今天,繁榮了幾個世紀的商貿古道雖然已繁華落盡,但它在歷史上所發揮的獨特作用,以及演繹產生的諸多故事,仍在民間廣泛流傳。
商貿古道也見證了當地人民的苦難。民國二十九年(1940)夏秋,80多天大旱,莊稼無收,六橫島上的百姓旱災尤烈,因此海島人經過商貿古道去大陸逃荒,扶老攜幼,形成長隊,很多人還把老木床、火柜等家具或沿途變賣換點番薯干等雜糧,或搬到柴橋集市上換糧食充饑。還發生過妻女換糧的凄慘景象。
古道也經歷過槍林彈雨的烽火歲月。《鎮海縣志》載:1949年5月27日至29日,人民解放軍22軍所部挺進穿山半島,國民黨縣政府及守軍撤逃梅山等島嶼,最后逃至舟山,直至臺灣。他們走的也是這條商貿古道,撤逃途中,分別在柴橋黃土嶺與和白峰大涂嶺與我軍發生過戰斗,雙方交戰激烈。
古道還是當地百姓行廟會的地方,逢年過節滾龍燈竄馬燈、獅子白象竄也沿道表演,新中國成立后,當家做主的人民還在古道上游行歡慶。
由此,這條商貿古道不僅是穿山半島上的“茶馬古道”,更是十八、十九世紀江南沿海鄉村的民俗風情圖。在交通十分發達的今天,雖然經歷了幾個世紀的商貿古道已繁華落盡,但它在歷史上所發揮的獨特作用,演繹的諸多故事,仍在民間廣泛流傳,為年長者所津津樂道。
記憶中的冰廠
從前,浙東沿海或通海的江口一帶,有一種用稻草布頂,內置木結構柱拼專門用來貯冰的大型土建筑,它就是冰廠。古代對廠字的釋義為“棚舍”,冰廠即是貯冰的大棚。
19世紀英國攝影家約翰·湯姆遜在他《中國與中國人的影像》游記中,特別提到了“一件新奇的事物”,“便是江岸上那一排排連綿不絕的冰屋,里面貯存的冰用于夏天的時候給魚保鮮”。約翰·湯姆遜所說的“冰屋”,便是“冰廠”。
寧波人建造冰廠,可追溯到明代。鄭若曾的《江南經略》載,在明代,寧波的黃市洋一帶就有四五座“冰蔭”(即冰廠)專為漁船供應冰塊。當時,浙東一帶的習俗是將所得魚貨用鹽來腌制,冰鮮并不流行,冰廠數量也有限。
“魚鮮五月味偏增,積凍中艙氣自凝。”是古人對浙東一帶冰廠產的天然冰作用的夸獎。
清代及民國時期,寧波地區的冰廠遍布沿海一帶。《申報》上說,1893年時,寧波有冰廠數百家,還設立了公行。《鄞縣通志·食貨志》載,冰廠年有增減,自和豐紗廠以東至鎮海江北方面鼎盛時常有千數百廠。
據《浙江沿海各縣漁鹽概況》記載,鎮海“全縣冰廠散布于舊第二、四、六、七自治區內”,“每年可運銷四十八萬擔”,“平均每年貿易額十五六萬元”。
民國《定海縣志》“風俗篇”記載:舟山“自甬東東港浦至吳榭田嶼,儲冰草廠絡繹不絕”。清后期至民國中期,沈家門一帶就建有大小冰廠80余座。1935年,沈家門還建了一座儲藏量達7萬擔的超大冰廠。
象山冰廠,據浙江省立寧波民眾教育館調查稱:“石浦冰鮮桶漁業最盛,可和沈家門相頡頏。”在20世紀20年代,臺灣總督府殖產局商工課曾對浙江的冰廠情況做過調查,報告除了指出在沈家門、石浦、鎮海和寧波甬江流域冰廠廣為分布外,還指出石浦的冰廠規模比寧波高大得多,單個貯存量可達4萬擔,建造費用在2000元左右,并拍攝了照片。
史料記載,石浦一帶的冰廠建造,有別于甬江一帶,它內部隔成92間,其中寬4間,長23間,四周以高11尺、上寬4尺的堤壩形土墻圍繞,地面鋪設了石板。為了便于排出儲冰過程中溶解的冰水,還特別鋪設了深五寸、寬三寸五分的排水溝。
冰廠,這一已經淡出現代人生活,逐漸被人遺忘的事物,曾經是浙東甬江兩岸和北侖海岸線上的一道獨特的歷史景觀。
據老人們回憶,從前,甬江兩岸和北侖的江南、小港、新碶、大榭、穿山、后所、小門等沿海地區,冰廠林立,季節性從事天然冰貯藏、挑運的當地農民數以萬計。寧波江廈街碼頭不僅是海洋捕撈船漁貨的集散地,同時也帶動了販冰行業,成為冰販的活躍場所。民國《鎮海縣志》記載:“嘉慶二年(1797)新碶頭幫有冰鮮船60余艘。民國二年(1913)鎮海江南、江北幫有冰鮮船30余艘。” 民國二十四年(1935)的《鄞縣通志》記載:“梅墟一帶沿江十里之地,冰廠櫛比而立,自和豐紗廠以東至鎮海方向,鼎盛時,常有數千座冰廠。”新《鎮海縣志》也有記載:“(從前)甬江、穿山港沿岸常有冰廠60余座,容量2.5萬余噸,尤以三官堂至下白沙為多,有‘十里冰廠之稱。1970年大榭北渡、新碶小山、江南謝墅、莊市三官堂一帶尚有冰廠34座,年供天然冰2.7萬余噸。”此外,甬江兩岸很多地名亦與冰廠有關,如江東冰廠跟林家、冰廠路56號等,大榭島上的村名下廠、里廠中的“廠”字,據說也與當年的冰廠有關。
那么,什么是冰廠?冰廠就是從前在沒有制冰設備的條件下,寧波前人用人工方法圍成的一種冬冰貯藏以備夏用的設施。
通常的冰廠建造方法,是在靠海的地方選一塊一畝大小的田塊,平整后用土夯實圍成矩形狀,再在冰廠土基上搭建人字梁,一般用十幾米長的松樹相向構搭,按人字梁數分為5拼、7拼,還有再大一些的,每拼的距離為3至4米,并用厚厚的“草扇”(從前農村一種以毛竹條或繩為綱,稻草為編織物的扇狀物品,多用于蓋頂)蓋頂,冰廠從地面至頂部,一般有十幾米高。冰廠內側用泥土圍起來的內墻,也用草扇釘住圍好,一可保溫,二防冰層與泥墻接觸,否則成為“泥冰”,冰塊就賣不出去了。冰廠內側四周,有小水溝,用于冰層融化后排水,待貯冰期到后,地上還須用厚厚的稻草墊底。冰廠附近還須有冰田,規模在20至30畝之間,然后再隔成小塊田。
挑冰時,人們用尺把長的竹子頂端綁上木榔頭,俗稱“冰榔頭”,將冰與田塍相連的四周敲開,將冰塊敲碎后,再用冰篰,將冰一筐筐挑進冰廠,一層層碼好。這樣的挑冰、貯冰活動,一個冬季要進行多次,待冰全部存足后,再在冰層頂部鋪上厚厚的稻草,起到保溫效果。冰廠門較小,主要是為保溫,出口一般靠海,便于夏日出冰,待冰貯存完畢,也用稻草封嚴,關上木門。
很早以前,在沒有制冰設備的時候,寧波人夏天用冰就來自冰廠,不過這對尋常人家來說,卻是奢侈品。
關于甬江兩岸的冰廠,清鄞縣人李鄴嗣有詩為證:“魚鮮五月味偏增,積凍中艙氣自凝。未出洋船先貴買,幾家窖得一田冰。” 清代甬上杰出的歷史、地理學家徐兆昺在《四明談助》一書中,對于冰廠作了這樣的描述:“冰廠窖田覆草,中脊建瓴,前后峻削,如馬鬣封然,不至積雨滲漏。地上藉之以草,通長溝。冬月抬冰至滿,必使封固周密,旁不通風,下可泄水,庶無消化之患。至夏月應用,每日江船運開,諸廠皆然,連綿十余里不斷。”曾住在甬江邊的老人們回憶說,夏日魚場旺發季節,從海上捕撈滿載而歸的漁船,卸完魚貨后,就會來到甬江邊上向冰廠購買冰鮮用的冰塊。因漁船出海急,天氣又熱,所以出冰爭分奪秒更為緊張。尤其是晚上冰廠挑冰上船,吊燈籠、打火把,人來人往,場景蔚為壯觀。
浙東穿山半島即穿山、大榭、郭巨一帶,至50、60年代冰廠仍很普遍,規模為7拼左右。據老人回憶說,早上挑冰一是冰不會融化,二是集體經濟時代挑冰是“副業”,大約5分錢一擔,并且不記“工分”發現金,所以男勞力挑冰謂之“賺外快銅鈿”,雖然挑冰很辛苦,但大家的積極性很高。冬天挑冰時,要穿上厚厚的上山襪再穿上草鞋,先到冰田的“冰河頭”,即在冰田一角挖一米多深的凹處,便于撈冰,天氣冷的年頭,一邊撈上冰,一邊又結上了薄冰,可重復利用。每挑一擔冰,管冰廠的人就會給每人發一根小竹簽,他往往用眼睛毛估一下每擔冰的分量,倘若不夠,他只發給你半支小竹簽,或者提醒說:“格擔分量少了點,儂下擔要挑多點。”這么說是給你面子或照顧,說完,就給你一支簽,每10支小竹簽換一支大竹簽,一支大竹簽等值5角錢。等勞動結束,再憑簽的數量領取現金。一個早上下來,穿上山襪草鞋腳的外面已結上了冰,一個早上能掙2元左右的錢,大家都樂呵呵的,因為平時生產隊勞動只記工分,沒有現金,現金要到年底統算有余才能分紅,2元錢在那時含金量很高,確是不錯的收入。到天氣開始熱時,冰廠還要組織社員“踏冰”,原來,氣溫上升冰層內有化水后的冰窟窿,上面一踩踏,冰窟窿就踏實堵住了,不至于再繼續融化擴大。冰廠是那時生產大隊的“搖錢樹”,一年下來有兩三萬元收入,是生產大隊“賺鈔票的大兒子,大隊搞建設、年底分紅,就依靠它呢。”
冰廠里的這些天然冰主要用于漁船夏秋季捕撈,作冰鮮之用。因此,冰廠建在海邊,事先與收購魚貨的國營水產公司聯系好,也有自己找上門來的,漁船靠岸,生產大隊就打開冰廠大門,將冰賣給漁船。做法是清除覆蓋的稻草,用鎬或板鋤掘碎已連成一片的冰層,將冰一擔擔過秤后,再由生產隊社員穿著草鞋,有些甚至光著腳,踩著悠哉悠哉的溜板,從碼頭上把冰挑到船上倒進船艙,這對漁船來說叫“充冰”,充完冰漁船又出海捕撈去了。后來,天然冰與機制冰并行了一段時間,當時漁船還是喜歡用冰廠里的天然冰,一是耐化,二是成本省。及至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冰廠才逐漸消失了,僅存遺址。
后來,由于氣候變暖,主要是機器制冰的普及,浙東大地上的冰廠退出了歷史舞臺,就連一些遺址,也因岸邊黃金般的地段被開發建設了,浙東的冰廠已成為歷史的一頁。
茶葉初制廠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老家浙東白峰小門有一家茶葉初制廠,也叫茶葉初制所。何為茶葉初制廠?顧名思義,就是當時的生產大隊將各生產小隊社員采摘來的茶葉,進行初制加工的地方。
當年的茶葉初制廠,設在小門大隊部。初制廠四面房子環繞,東為隊辦廠,南為兩層樓大隊部,西為茶廠,北為會堂,中間有一塊很大的操場。常常,操場用作曬茶,空閑的會堂則用作鮮茶葉攤涼。
通常清明前后一直到初秋,小門的茶葉初制廠一直加工鮮茶葉,歷經三個季節,當然三個季節中數春茶質量最好價值也最高。茶葉加工季節,三面環山的整個小門岙就沉浸在沁人心脾的茶香之中,這種清香襲人的氛圍,至今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曾在茶葉初制廠從事季節性勞動,當時我只有十幾歲,暑假常常跟著母親在茶廠玩耍,因此對茶葉初制廠的記憶特別深刻。
初制茶廠只生產兩種茶葉,綠茶與紅茶,紅茶居多。清明前后新采的茶葉品質好,一般用于制作綠茶。茶葉加工,殺青是十分重要的環節,因為它通過破壞鮮葉中酶的活性和酶氧化,獲得茶葉的色、香、味,揉捻殺青后的茶葉,發酵后用烘干機烘燥。綠茶特別香,所以我常常拱著頭貼著茶袋聞,濃濃茶香令人心曠神怡。而紅茶的制作工藝相對比較簡單,就是將新鮮茶葉,在曬場上晾曬,待茶葉癟下時,再用籮筐裝好,送到揉捻機上揉捻殺青,待茶葉揉出粘粘的茶漿,堆放發酵后,再拿到曬場上曬燥,然后用烘干機將漿葉烘干,裝上茶袋。這樣,初制工序就算完成了,初制茶通常裝運到當地供銷社或紹興茶廠再作精制,然后內銷或出口。
揉捻機是茶廠的主角,有了揉捻機男人們可以從繁重的雙腳揉茶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剛開始時,小門沒有通大電網,靠發電機發電來作動力,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小門才用上大電網。茶葉初制廠有十幾臺揉捻機,揉捻機的磨盤像小圓桌般大,叫做蓮花座,盤面上有銅制的被茶葉磨得錚亮的扇形龍骨,停機時我常用手去摸,光滑光滑的。還有用于貯鮮茶揉捻的粗大的揉桶,頂上有壓板,再加上螺桿和螺母,揉捻機的長腳下有個出茶斗,隨著揉捻完成的茶葉通過斗取出,因此頂上的螺母需要經常擰緊,以壓著余下的茶葉揉出。我在茶廠玩,最怕的是揉捻機上的曲柄,因為它常作S型的來回旋轉,個頭不高的我,行走其間,曲柄一不小心會碰上頭,一碰腦袋上就會起個烏青大包。
當時,家住小門中嶺腳的秀夫伯是茶廠的技術師傅兼負責人,聽說他是村子里最早去紹興茶廠學茶葉加工技術的人,也是第一個用揉捻機加工茶葉的人,當時的茶葉初制所設在秀夫伯家的堂前,揉捻機是用人力推的那一種。秀夫伯為人忠厚誠實,性格溫順,一雙不大的眼睛常帶微笑,十幾個人的初制廠收茶的、曬茶的、揉捻的、烘干裝袋的……安排得妥妥帖帖。我清楚記得秀夫伯有眼疾,眼眶里常流出淚水,可能是“沙眼”。但奇怪的是,每當茶葉加工季節,秀夫伯的眼疾就大大改善了。秀夫伯后來說出了秘密,一是長時間熏在茶香的環境里,二是就著用茶葉沫子縫制的枕頭入睡,三是就地取材喝茶。后來,我才知道秀夫伯是從小門鄉村走出去的著名作家李建樹先生的父親,李老師從前還專門寫過一篇《茶葉初制所》文章,懷念其父親。
李老師在文中有一段寫得十分生動的文字:有一段時間,父親忽然不知所向,后來才知道受村里委派到紹興去開會、學習制茶去了。……過不了幾天,父親就回來了,他還帶回了一臺做茶葉的機器,叫“茶葉揉捻機”。那機器就放在我家老屋的堂前,我爬上去仔細觀察了一番,原來主體是用實木做成的像八仙桌一般大的一個磨盤,盤面上呈放射狀釘著好幾根彎成“S”型的粗鐵條,正中間則固定著一根很粗的立柱,立柱上套著一只如水桶般粗大的茶桶,那桶蓋又厚又重,頂上還安裝著一副可以上下移動桶蓋的螺桿與螺母。茶桶內可放進四、五十斤鮮茶葉,放入茶葉之后轉動螺母讓桶蓋緊緊地壓實里面的茶葉,然后叫來四、五個力氣大的男勞力面對面地站定,用雙手推著茶桶在磨盤上繞著立柱連續地回轉研磨,桶內的茶葉因為受到擠壓和研磨很快就被揉出了汁水,并自然卷曲成條條茶絲。
李建樹先生的老家在小門中嶺腳下,是村子里“喝第一口水”的地方,周邊不是山就是水,盛產果茶竹木。李老師的家境又相對好些,他的父親有一定文化程度,所以成為村里機制茶“第一人”。因此,這里也成了村子茶葉機制產業的源頭。
又聽母親回憶,小門的徐家祠堂也辦過茶葉初制所,當年村子里沒有電,同樣是靠男勞力推動揉捻的。徐家祠堂茶葉初制所,估計是中嶺腳李家堂前茶葉初制所的延伸,而搬遷到大隊部的小門茶葉初制廠則是產業的發展。
當然,茶葉初制也有煩心事,就是天公不作美,采茶季節常常下雨,茶葉無處曬,堆積在一起的鮮茶,因水分大過夜就會發熱發紅爛掉,因此只能晝夜開著烘干機烘,不僅勞動強度大,而且耗電成本高。
茶葉初制廠是那時生產大隊的經濟支柱,小門有十四個生產小隊,幾乎隊隊產茶,生產隊的茶葉“匯”到茶廠收購加工出售后,生產大隊在年底將出售的茶葉款,再按記載的分戶賬分給生產小隊作收入,成為年終生產隊社員分紅的一部分。
我家離茶廠比較近,茶葉加工季節茶香傳來,給人心情以一種特別寧靜安詳的感覺,就連夢鄉也滲進了茶香的元素。在海吃海,靠山吃山。我八歲開始就著父親的茶杯開始喝茶,我常詼諧地對人說自己的茶齡比工齡還長。
歷史上,茶葉初制廠不僅是家鄉的一個支柱產業,也培養出了好多茶師,至今這些茶師仍在從事季節性制茶,制茶成為農民經濟收入的一個重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