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如
20世紀70年代初,我到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委宣傳部工作不久,便跟著部里的姜知寶同志去了一趟冷湖。汽車行至南八仙,我看到了以往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景象。這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無人區,這里有著令人難以想象的荒涼和寂寞,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有的,只是從身邊掠過的呼呼風聲,只是遼闊蒼茫的戈壁和矗立在戈壁灘上的一個個灰黃色或赭紅色的沙丘。沙丘面目各異、千姿百態,有的像歷經滄桑的城堡,有的像揚帆遠航的船舶,有的像凝神沉思的老人,有的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有的像凌空翱翔的雄鷹,有的像奮蹄揚鬃的駿馬……它們大小不同,高低不一,高者約有二三十米,低者不過四五米。在如此遙遠、偏僻的地方,居然會有這樣一個怪異奇偉的世界,不能不讓人嘆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盡管來這里以前,我對雅丹地貌的神奇壯觀已經有所耳聞,但眼前的景象,仍然讓我感到驚訝、感到震撼。通過姜知寶的介紹,我才知道,這里就是中國規模最大的雅丹地貌景觀。
雅丹地貌,也稱風蝕殘丘。它的形成,固然是受風蝕、溝蝕、重力崩塌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但其中最主要的還是風蝕作用。風蝕二字,倒是相當準確地表達了雅丹地貌的成因。強風從上下左右多角度地切割和剝蝕,就將大地雕琢成這樣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的藝術品。當然,不是在一朝一夕,也不是在三年五載,而是在漫長的地質歲月。
因為氣候干燥,地形奇特,狂風飄忽不定,且風聲怪異,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加上當地的巖石富含鐵質,地磁強大,常使羅盤失靈,導致人們難以辨別方向,因而這里又被稱為“魔鬼城”。令我不解的是,既為“魔鬼城”,何以又擁有“南八仙”這樣一個柔美、動聽,與妖魔鬼怪大相徑庭的名字?原來,這中間還有一段凄美動人的故事呢:20世紀50年代,一支地質勘探隊進入柴達木。隊伍中有8位來自南方的姑娘,她們懷著為祖國尋找石油的滿腔熱情,走進了南八仙這一片魔幻的世界。誰能想到,作業途中,出發時的麗日晴空突然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風暴。大風一連刮了幾天幾夜,在風沙中迷失了道路的姑娘們也不辨東西南北地走了幾天幾夜。隨身攜帶的干糧吃完了,水也喝光了,她們的意志再也支撐不住她們的身體,于是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勘探隊派人四處尋找,卻始終未能發現姑娘們的蹤影。直到幾個月之后,人們才找到了其中三位姑娘的遺骸。其他5位姑娘,則悄然消逝于柴達木的風蝕殘丘之中。8個年輕的姑娘于此香消玉殞,8個鮮活的生命于此畫上了句號。從此,這里便有了“南八仙”這個名字。
姜知寶繪聲繪色的講述,將“南八仙”這個名字斧鑿刀刻般地印在了我的腦海。我不由得對這8個地質隊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們都叫什么名字?她們來自哪里?她們有沒有照片、日記之類的遺物?她們有男朋友嗎?她們的衣兜里,是否裝著一封用鋼筆寫在紙上的情書?在冷湖工作的日子里,我把腦子里盤旋著的這些問題,一股腦地端給了在這里新結識的朋友徐志宏和梁澤祥,他們聽了,都不約而同地淡淡一笑,說:沒法回答你的問題,因為,那只是個傳說。
啊,傳說?我一下子泄了氣兒。既然只是傳說,那么,我的問題當然就不可能有答案。隨著在柴達木生活日久,對柴達木的了解日漸加深,回頭再琢磨“南八仙”這個地名,我的認識遂得以升華。“南八仙”的得名,固然來自傳說,但這個傳說,并不是空穴來風,它的背后,其實有著蕩氣回腸的真實印記和時代精神,有著充分的事實依據和環境依據。換句話說,“南八仙”的傳說,是一個有根的傳說,是一個從柴達木的茫茫瀚海中生長出來的傳說。
從1950年6月開始,地質勘探隊便紛紛進入柴達木盆地,盆地大規模的油氣勘探,則開始于1954年。到1956年,活躍于柴達木的地質隊已增加到41個,其中有三四個女子地質隊,他們分別是“女子水準測量隊”“女子地形測量隊”“女子細測隊”。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組建的女子野外地質隊。20世紀50年代的《人民畫報》上,就曾刊登過一組柴達木女子地質隊的工作照片。這支地質隊的任務,是在方圓1400平方公里的賽什騰山區檢查礦點并尋找新的礦點。位于柴達木盆地西北邊緣的賽什騰山區海拔在3400~3500米之間,山坡低緩,山脊多不連貫。勇敢的女子地質隊員就這樣終日穿行于崇山峻嶺之間,她們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各種困難,終于完成了檢查和尋找礦點的任務。
據一些在柴達木做過普查測量工作的老柴達木人回憶,1956年前后,確有一支女子測量隊在南八仙一帶尋礦找礦。其成員絕大多數是來自上海、浙江、廣東、青島的女知識青年。她們通過普查、細測,發現了南八仙的石油構造。所有這些,都無可爭辯地證明了,在柴達木開發初期,女子地質隊是確實存在的,女子地質隊員也不乏其人。她們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用她們的青春、汗水和熱血,為尋找國家當時迫切需要的石油,做出了可歌可泣的奉獻和犧牲。這,應該就是南八仙這一地名產生的事實依據。
我在柴達木工作了20年之久,對于柴達木盆地自然環境之嚴酷,可以說是深有體會。這里干旱少雨,每年有8個月以上的季風,8級以上的大風,一年可以刮25到75天,小風差不多天天都有。民謠中說的“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可能有點夸張,但從春節到5月底,幾乎天天刮風,則是確鑿無疑的。一位在青海地礦局地質六隊工作的朋友告訴我,有一年,他們在柴達木野外作業時遇到了大風。大風狂野地不屈不撓地刮了24個小時,許多帳篷被吹到了天上,成了隨風飄搖的“風箏”,木桶和飯碗里全灌滿了沙子、牛糞。在這昏天黑地的一天一夜中,他們只能無可奈何地在茫茫荒原上“啼饑號寒”。
我親身經歷過的一場沙塵暴,比朋友說的還要可怕。那是1979年5月的一天,大風毫無征兆地襲擊了昆侖山下的格爾木。狂風氣勢洶洶,不可一世。有的房頂眨眼之間被風揭掉,一些樹木如同遭到電擊雷劈似的被攔腰斬斷。風大得像是有幾雙手當胸推來似的,任你是個鋼澆鐵鑄的鐵人,在它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風。街上的行人根本來不及躲避,有的驚恐地趴在地上,有的緊緊地抱著電線桿不敢松手,有人甚至因喘不過氣來而發生窒息。20世紀70年代末期的狂風尚且粗暴強悍若此,20世紀50年代柴達木的氣候狀況更是可想而知。當年的沙塵暴等災害性天氣頻仍,被風吹走帳篷,風沙中走失駱駝,斷水斷糧,迷失道路甚至喝尿解渴的事,無論是在李若冰先生的《柴達木手記》,還是在老一代柴達木人的回憶文章或口頭講述中,都是屢見不鮮的。在那樣的自然環境之下,產生地質人員被風沙吞沒的慘劇,不但是順理成章的,而且是實有其事的。以上所述,就是南八仙這一地名產生的環境依據。
如果說,油砂山、英雄嶺、油泉子、油墩子、躍進一號、躍進二號等柴達木石油前輩所起的地名,是對石油勘探結果的一種寫實,那么,南八仙則無疑是對一段歷史、一種精神詩意的概括。它既源于真實的地質勘探生活,又因其充滿奇思妙想和詩情畫意而高于生活。
饒有趣味的是,一個并非很有詩意的地方,卻取了一個最有詩意的名字;一伙歷盡艱辛、飽嘗困厄,談不上“詩意的棲居”的老石油人,卻偏偏為南八仙起了一個意境悠遠、富有文藝氣質、很像是古典詩詞中曲牌、詞牌的名字。這說明,他們是以審美的態度,看待著這個他們注定要為之揮灑青春、貢獻力量的地方。
八仙,只是千千萬萬柴達木開發者的代表,也是頗具典范意義的柴達木精神的濃縮。南八仙標記的,是中國人的石油夢被激情點燃的一段歲月,也是一個亙古不滅的英雄傳奇。
現在的南八仙,已經成了火爆網絡的熱門景點。這里通了高等級油路,汽車跑起來很輕松,來這里的越野自駕游客和攝影迷越來越多。一支又一支的造訪隊伍遠道而來,為的是一睹南八仙雄渾蒼涼的自然之美,但因此而能領略一番埋藏在這片土地之中的文化傳承和精神力量,何嘗不也是美事一樁。一旦他們深究“南八仙”這個名字的由來,心靈一定會受到強烈的觸動。
南八仙的傳說從問世到今天,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但這個傳說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被人們淡忘或遺忘。在眾口不歇的轉述和附會中,它成了青海人一個遙遠而盛大的記憶,也成了石油人永遠難以割舍的懷戀與惦念。20世紀90年代,就產生過一批以南八仙的故事為題材的文藝作品,如舞劇《西部的太陽》等。近年來,更是出現了南八仙題材的創作熱,小說《南八仙》、京劇《生如夏花》、散文《迷失在雅丹群中的八位姑娘》等等,就是明證。這說明,南八仙的傳說,不僅是一個有根的傳說,而且是一個有著強大生命力的傳說,一個永遠不老的傳說。
幾十年來,我已經無數次地到過南八仙。每臨此地,心底總會油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動。曠野中一座座挺然屹立的風蝕殘丘,仿佛是八位地質隊員不朽的雕塑,她們似乎在以見證者的身份,向我訴說著柴達木往日的喧騰與榮光:數以十萬計的建設者,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到柴達木。他們與當地的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等各民族人民攜手奮進,共同書寫了足以彪炳千秋的偉大業績。他們在人跡罕至的戈壁荒漠找到了石油,發現了礦山,辦起了工廠,建起了城鎮,修筑了道路,開辟了綠洲,種植了樹木……歷史會記住他們的勞作和奉獻,歷史也會記住他們有過的艱難和堅忍。
“從來就沒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是的,沒有當年大規模的地質普查,沒有以石油勘探為開端的柴達木開發,哪有今日千萬噸級高原油氣田的規模?沒有先行者、拓荒者的篳路藍縷、舍生忘死、勇往直前,哪有今日柴達木的發展進步、欣欣向榮?
(參考資料:《“南八仙故事”由來的真實與傳說》,作者楊海平,刊載于《海西文史資料》第2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