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衛東
四貴是我兄弟,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北京叫“的哥”。飯后四貴領著杏兒閑逛,常有人捏捏杏兒粉紅的臉蛋兒,問他:“喲,這小丫頭俊,孫女還是外孫女?”四貴便氣不打一處來,瞪一雙小眼吼:“什么眼神兒呀?我閨女!”也不能怪人家眼拙,四十不到,四貴的頭頂就沒了頭發,再加上一臉如溝壑縱橫般的皺紋,說他是五旬老翁也不為過。
“我這個人就是不在意‘顏值,好好捯飭捯飭,也是一個型男。”四貴如是說。
四貴燒過鍋爐、干過小工、賣過服裝,還當過五年通信兵。后來在某雜志社當司機,我就是在那時候與他相識的。雜志社效益不好,他聽人說開出租掙錢,于是當上了“的哥”。
說起他開出租的經歷,真讓人感慨。
上路頭一天,四貴拉一位青年到民航大樓,到地方那人卻不下車,還架起二郎腿,點燃一支煙抽上了。四貴問:“您下車不?”乘客瞟一眼四貴,沒好氣兒地說:“干嗎不下車?你開的是車,又不是旅館!”“那您倒是挪挪地方呀!”“沒瞅見外面下著雨嗎?”就這點兒雨,至于嗎?四貴心里這么想,嘴上可沒敢說,這是他拉的第一個活兒,總得圖個好兆頭吧?四貴沒轍,也點燃一支煙,抽了兩口,忍不住又問:“您到這兒干嗎來了?”“干嗎來了?買機票。要是買白菜,我就奔農貿市場了?!蹦犅牐@主兒怎么就像吃了槍藥,一肚子火氣!四貴心想,就當是他丟了錢包剛被妻子數落一頓,心里有氣沒處撒,咱就當一回“出氣筒”吧,反正也掉不了一塊肉。
那天,他起碼少掙三四百。
還有比這更鬧心的事。有一次,一名黑衣女士把手機落車上了,四貴發現手機后,想著失主一定著急,她剛才進了貴友大廈,四貴琢磨著此刻返回興許能找到。說來也巧,四貴回到貴友大廈,見黑衣女士正在路邊俯首怏怏而行,他一踩油門,汽車在她面前“嘎”一聲停下,女士喊了一聲:“你會不會開車!”待認出四貴,才堆出一臉驚喜:“喲,師傅,原來是您呀,我的手機落您車上了。”四貴挨了指責,心中有點兒不快,便說:“你說手機是你的,你叫它,它會應聲嗎?”那女士也聰明,說我的手機我叫它自然會應聲。言畢來到路旁的公用電話亭一撥號,那手機“嘟嘟”叫個不停。因為這個“插曲”,女士從四貴手中接過手機后,非但沒有道謝,還瞪他一眼,揚長而去。

稟性難移,四貴好管閑事的毛病難改。第二天,一早兒出車,快到晌午才拉了兩趟活兒。打車的倒是不少,可是大都上車屁股還沒坐穩,就火上房一樣急著下車,嘴里還一個勁兒地說:“您忙您忙,我再打輛車?!彼馁F納悶兒,這是怎么話說的,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你們都下車了,我還上哪兒忙去?所以,當一位乘客又要下車時,他忍不住問:“怎么回事啊?您是看我別扭還是怕我黑您?給句明白話。”那乘客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朝儀表盤一努嘴兒,四貴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放在那兒的一個骨灰存放證和一個黑箍兒給鬧的。昨天收車時,他拉了一趟活兒:從八寶山到崇文門外。客人到地方下了車,四貴從椅子上撿到這兩樣東西,他沒多想,隨手放在了儀表盤旁,不想卻攪了自己生意。他一開始想搖下車窗扔出車外,又覺得不行———這種證件丟了不好補。看昨天那客人,一路無話,滿臉陰云,像個孝子,不如抽空兒給人家送去!
他將物品收好,估摸著人家下班了,便憑著記憶找到崇文門外的那個小院。一敲門,開門的正是昨天那位。他也認出了四貴,一閃身關上房門,說:“兄弟,有話咱到外邊聊?!眮淼皆和猓@魂未定地解釋道:“老爺子不知道我把老太太這證給丟了,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拼命不可。我也沒開發票,正發愁跟您聯系不上呢!得,謝謝您了。”說著掏出筆來在手掌心里記下四貴的車號,又從兜里掏出一百元錢……四貴急忙扔下一句“沒耽誤您的事就好”,返身上車,揮揮手離開。
那天快擦黑兒,一對戀人捧著一束花上了車,沒話找話:“師傅,干出租多好,想幾點上班幾點上班,想幾點下班幾點下班,又自在又能掙錢!”四貴開始不太想搭理他們,從早晨六點出來,一直沒歇,剛才妻子來電話,說已經燉好了豬蹄溫了老酒,他急著回家??墒?,這對戀人越說越熱鬧,就忍不住和他們聊起來,說到妻子、孩子和生活的艱辛,眼眶竟有些發酸。那對戀人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一個個單音節的“噢”字敷衍,后來則被四貴的訴說打動,表情變得專注起來,目光中也多了關切與同情:“嘖,嘖,大叔您真不容易。”
這對戀人到一個小區門口下了車,四貴結過車費要走,那女孩兒像想起了什么,又“哎”一聲叫住四貴說:“大叔,今天是情人節,我把男朋友送我的這束花轉送給您和您太太,愿你們天天都有好心情!”四貴接過花,望著他們漸漸走遠的背影,眼睛忽地一熱,只覺得有兩串水珠順著臉頰慢慢流進嘴里,咂摸咂摸,苦中有甜。得,什么也甭說了———掛擋,給油,走吧!
華燈初上,點燃萬家燈火。四貴知道,其中有一扇窗子裝滿溫馨,正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