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驊

王強華近照
歷史需要回眸。同樣,回眸歷史需要時間和距離。一個人、一本書、一篇文章,要經過歷史的檢驗才能看出其真正價值。四十多年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以下簡稱“實”文)的發表,掀開了社會主義中國新的歷史發展時期的嶄新篇章,改變了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風貌,深刻地影響了當代中國。
“實”文最早刊發于1978年5月10日中央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 5月11日,《光明日報》在頭版刊出;是日晚上,新華通訊社向全國全文轉發;5月12日,《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解放軍報》全文轉載、轉播;之后的短時間內,全國各省、市、自治區黨報紛紛轉載;各省、市、自治區的黨政一把手紛紛表態,支持“實”文的觀點,積極參與由之產生的“真理標準”的大討論。
“實”文的刊發,無異于高擎一面獵獵作響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大旗,沖破“左”的禁錮,呼喚和迎接著改革開放的到來?!皩崱蔽莫q如一株明黃的報春花,擁抱社會主義中國經濟發展的新春的到來。
然而,“實”文發表四十多年后,“實”文刊發的真相,以及文中一些重要觀點的凸現過程,已被蒙上了一層迷霧。
近日,記者采訪了當年《光明日報》“實”文的責任編輯,現年88歲的王強華。這位曾擔任《光明日報》副總編輯、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的老人,回憶那段親歷的難忘歷史,仿佛一切如昨,歷歷在目。
1976年10月4日粉碎了“四人幫”,當時的政治形勢和黨的中心任務是“撥亂反正”, 即深入揭批“四人幫” 篡黨奪權的反革命罪行,恢復馬克思主義正確的思想政治路線。從1976年10月到1977年6月,在時任《光明日報》駐上海記者站站長的王強華和駐站記者蘇雙碧(后調《求是》雜志任副總編輯)組織采訪下,《光明日報》多次在頭版和“哲學”專刊上刊登了由江蘇省宣傳部門領導的“江蘇省寫作會議”“江蘇省寫作會議哲學組”撰寫的揭批“四人幫”的論文和長篇通訊。
1977年7月,“江蘇省寫作會議”與南京大學等單位聯合召開“南京地區理論討論會”, 主題就是“深入揭批四人幫? 劃清理論是非界限”,王強華作為《光明日報》哲學組組長、哲學專刊主編,應邀參加會議,8月11日在第一版頭條報道了他撰寫的這條新聞。
南京地區理論討論會規模不小,全國少見,與會者兩百余人,來自南京地區四十個單位。會議的主題是討論政治與經濟、革命與生產、理論與實踐、精神與物質等理論問題。
會議開始是分組進行的,后來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大會場。這時候,南京大學政治(哲學)系年輕教師胡福明發了言。胡福明的發言比較尖銳。他認為“文化大革命”批判“生產力論”是完全錯誤的;“生產力論”是歷史唯物論的根本觀點;反對“生產力論”,就是反對歷史唯物論。
胡福明的發言在會場引起軒然大波,立即有兩三個人站出來反駁和批判。他們認為,“生產力論”就是應該批;當時盛行的口號是“抓革命,促生產”,而“生產力論”則顛倒了是非,以生產否定了革命。
對于胡福明的這種觀點,王強華在北京也聽說過。他暗自佩服胡福明的勇氣,認為他是一個思想敏銳、有獨到見解的理論工作者。
這樣的爭論顯然背離了大會主題,會議難以為繼,主持人不得不宣布暫時休會。胡福明在會上一席棱角分明的發言,使王強華產生向胡福明約稿的想法。休會期間,王強華在人群中找到胡福明,他先自報家門,胡福明也很高興認識他。
會議結束后,王強華再次找到胡福明,代表《光明日報》編輯部主動向他提出約稿。王強華向對方表示:“四人幫”雖然已被打倒,但他們的流毒還未徹底肅清,所以有些問題必須先從理論上搞清楚……
當時,《光明日報》的權威性和社會影響力僅次于《人民日報》,胡福明爽快地答應了王強華的約稿。
南京理論討論會之后,王強華回到了北京。這之后的八九月間,他又曾到上海、南京等地出差,并專門去了一趟南京大學,不巧胡當時不在學校,王強華撲了個空?;乇本┖?,光明日報社交給王強華一項任務,令他赴青海西寧,為籌建光明日報駐青海記者站做一些必要的準備。
王強華在光明日報社,可以說是一個有起有伏的人物。他于1953年8月從華東政法學院畢業,被分配到《光明日報》當記者。1956年,二十三歲的王強華加入黨組織。
1966年2月11日, 光明日報社的“文革”開始后,作為夜班編輯的王強華上班后的第二天,就被列為首批被批斗對象之一。當日,他便被報社“文革領導小組” 點名批判宣告隔離審查,一關就是整整七個月,不許回家。其間受到全社大會九次公開批斗,同時被強制勞動,在報社院內修整操場、掃大樓廁所,什么苦活累活都干。罪名有三條:一是與右派妻子劃不清界限(指未與她離婚), 二是“在共青團內實行資產階專政”(當時王是中共光明日報社編輯部支部(青年)委員兼報社團支部書記,因為他與其他多數黨支委一樣不同意報社黨組書記的妻子入黨)。王強華最大的“罪名”是反對林彪的“活學活用、一學就靈、立竿見影”。“文革”前在一次私下與同事聊天時,王強華說:“別人都說活學活用、一學就靈、立竿見影,我怎么不能完全做到,找不到這種感覺。”這一句天大的實話埋下了他罹難的種子。
“文革”中的切身體驗,以及周圍人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的沉浮,使王強華愈來愈渴望恢復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完整地、準確地運用毛澤東思想指導實際工作,徹底清除“左”的一套害人東西。
1978年元旦過后,剛從青海省出差回京的王強華,一踏進辦公室便看見辦公桌上放著胡福明寄給自己的兩篇稿件。原來,胡福明于1977年9月就把稿子寄來,而這段時間王強華正在外地出差。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頭版刊出“實”文
胡福明的兩篇來稿,一篇題為《女人也是生產力嗎》,是批判江青的。江青曾說,女人會生孩子,而人是生產力三要素之一,那么女人自然而然也是生產力了。這是庸俗之說,批判起來沒多大意思;而且,類似的來稿王強華也曾收到過,于是他將此稿先擱在一邊。另一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稿子,卻緊緊地吸引了他。
胡福明的這篇稿子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講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歷來強調實踐檢驗真理的重要意義;第二部分講的是馬克思等革命導師不但主張實踐檢驗真理,而且他們的著述也是不斷修改完善而成的,這一部分著重介紹了馬克思如何修改《共產黨宣言》;第三部分是批林彪、“四人幫”是典型的機會主義者,機會主義者的重要特征是割裂理論與實踐的密切聯系……
王強華反復看了幾遍,覺得此稿提出的問題頗為尖銳,且具有極大的現實意義:是形而上學、照搬照抄地對待馬列、毛澤東著作的個別詞句、個別觀點呢,還是科學地、完整地、準確地掌握和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
王強華認定胡福明此文是一篇有價值、有分量、有意義的稿子,便撇開手頭其他瑣事,立即著手編輯這篇來稿。
1978年1月19日,王強華為胡福明寄去兩份小樣,并附了短箋,信中說:“我去年9月離京,到上海、南京出差,12月剛回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文已粗粗編了一下,主要是把原稿第一部分壓縮了,突出后兩部分,但仍覺得長了一些。是否請您看看再刪一些,有些地方,文字的意思有些重復,可否精練一些。另外,這篇文章提的問題比較尖銳,分寸上請仔細掌握一下,不要使人有馬列主義‘過時論之感的副作用。文章請盡快處理寄來,爭取早日刊用?!?/p>
胡福明在接到王強華寄來的信和文章小樣后,即進行了修改,很快又寄給了王強華。王強華斟酌、修改以后,再將小樣寄給胡福明。從1978年1月14日的第一次發排,到4月10日,該文先后經過五次修改。每一次王強華都提出了具體的修改建議。譬如在3月13日,王強華在給胡福明的一封信中說:“您的文章,基本上已定稿,但現在看來,聯系實際方面的內容較少……請抓緊補充,以便早日刊出!您的文章立意是很清楚的。但為了使文章更加(具有)戰斗性,請適當增加些聯系實際部分。由于‘四人幫多年來抓住片言只語嚇唬人,束縛人們的思想,致使一些同志至今仍不注意實踐經驗,不從實際出發,而是從定義出發,從概念出發,離開具體條件硬套某個指示,結果‘心有余悸,許多工作搞不好。請考慮能否把這樣意見的話加上。”
在這五次修改過程中,時任《光明日報》理論部主任馬沛文提出將標題由原來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改為“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這一改實際上擴大了實踐檢驗真理的外延。

1978年4月,王強華(右)與到北京修改“實”文的胡福明合影

1978年元月,王強華同志給胡福明教授的信
1978年4月10日,《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被拼入《光明日報》《哲學》??ǖ谄呤咂冢┐髽樱匆幎ū凰偷綍r任報社總編輯楊西光的案頭。楊西光立即被頭條這篇文章所吸引。后來據楊西光的秘書陶鎧說,這篇四千余字的稿子楊西光竟然看了整整兩個小時。
楊西光1933年入黨,長期從事文化、教育、宣傳工作。建國初期,他就擔任福建省委的宣傳部長兼《福建日報》總編輯,后來調任上海復旦大學黨委書記、上海市委書記處候補書記兼教衛部長,一度又兼任過《解放日報》總編輯。
楊西光是1978年4月才調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的,在這之前的1977年12月,他在由胡耀邦同志任常務副校長的中央黨校高級干部班學習。其間,楊西光有幸參加了由胡耀邦提出并主持的關于“什么是檢驗歷史的標準”的討論。大家認為只有實踐才是檢驗歷史的標準,領導人的言論不能成為檢驗歷史的最高標準。學習班還提倡科學、完整、準確地掌握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而不能庸俗的、片言只語的去套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當他看到哲學組送來的“實”文大樣時,立刻決定從哲學專版上撤下來。
楊西光說:第一,像這樣重大主題的文章應放在報紙的第一版刊登,在專刊上發表影響小,太可惜了;第二,文章要做重大修改,主要應針對當前理論和實踐關系問題上的混亂思想,作比較充分的論證;第三,要進一步觸及當前理論上的“撥亂反正”,沖破禁區的障礙,提到理論和思想路線上來批評和闡述……
王強華聽罷,頓感心頭一亮。
楊西光最后還建議王強華,能否把該文的作者胡福明請到北京來,面對面地談談修改意見?
說來也巧,4月13日下午,王強華突然接到胡福明的電話,說他人已到了北京,是來參加國家教委召開的一個哲學教材座談會的。王強華喜出望外,立即去向楊西光匯報。楊西光聽了也格外高興,對秘書陶鎧說:“現在就派我的小車,請王強華去接胡福明來報社。”
楊西光還對王強華說,聽說中央黨校的吳江和孫長江正在撰寫一篇文章,主題與胡福明的相差不多,是不是將他們一道請來,大家一塊兒商量胡福明的這篇文章怎么改。吳江當時是中央黨校副教務長,孫長江是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理論動態》的編輯。
按照楊西光的吩咐,王強華先到朝陽門外接來胡福明,再去阜成門外接孫長江。
這是個周末,幾個人坐在楊西光的辦公室開會,研究胡福明的這篇文章如何修改。在座的除了楊西光、胡福明、孫長江和王強華外,還有報社分管理論部的“領導小組”成員馬沛文。這個小會由楊西光主持。他先說了當時的形勢,尤其強調了思想界、理論界存在的模糊認識,然后問胡福明和孫長江,寫這樣主題的文章的基本思路和重點各是什么。孫長江強調從路線問題切入,胡福明認為重點應放在理論上分清是非。楊西光當場決定:“你們兩人可以按照各自的思路寫,《光明日報》都給你們發表,誰的文章先寫好,能定了稿,就先發誰的,總之兩篇文章都要發?!?/p>
接著,在楊西光的主持下,對胡福明的文章進行了討論。在座的人都認為在當時這種形勢下撰寫這樣的文章,意義重大,應保持原稿的長處。隨后,又集體議定了修改的原則。在這些意見中,楊西光所提出的意見最為鮮明,也最為尖銳。他說:文章一定要解放思想,批評“兩個凡是”,沖破禁區。王強華聽楊西光這樣說,既感到此話非同尋常、極其重要,又感到無比新鮮。當時“兩個凡是”的觀點在理論和宣傳戰線占據支配地位,誰也不敢公開地對“兩個凡是”進行批評。
座談會的第二天,胡福明就把稿子改出來了。這一稿算是“實”文的第六稿了,胡福明在這一稿中,加入這樣的話:“馬克思、恩格斯對《共產黨宣言》的態度(指修改),表明他們并不認為自己的學說一開頭就是完美的,決沒有把它看作是一次完成的‘絕對真理,而始終用辯證法觀點嚴肅地看待自己的學說,用實踐來檢驗自己的理論,尊重實踐,尊重科學,毫無偏見,是他們唯一的態度?!?/p>
4月15日,《光明日報》社派人從胡福明手里取回改稿;4月20日,對胡福明的再次改稿做了第七次修改。在這次改稿中,直接對“兩個凡是”提出尖銳的批評:“馬克思、恩格斯對《宣言》的態度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發……他們并不認為凡是自己講過的話都是真理,也不認為凡是自己的結論都要維護。他們處處以實踐來檢驗自己的學說,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尊重實踐,尊重事實,尊重科學,毫無偏見,是他們唯一的態度(標有下劃線的文字為《光明日報》的同志所加)。”
其時,胡福明已返回南京,《光明日報》所完成的“實”文第七次改稿,他沒來得及看到。
4月24日,楊西光、馬沛文、王強華等人又完成了“實”文第八次改稿。在這次改稿中,楊西光為穩妥起見,將第七稿中的“他們并不認為凡是自己講過的話都是真理,也不認為凡是自己的結論都要維護”,改為“他們并不認為自己講過的一切言論都是真理,也不認為自己做出的所有結論都不能改變”。雖然刪去“凡是”字樣,但表達的意思并沒有絲毫變化。
當《光明日報》完成“實”文第八稿時,報社內有些同志也陸續看到了文章的小樣或聽到傳聞,有人認為這篇文章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是在否定“文革”,否定毛澤東思想;更多的人則是擔心這篇文章會捅婁子,惹出大麻煩,不禁為楊西光等人捏了一把汗。楊西光說:“我不怕!我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文革都挺過來了,還怕什么!”他還對王強華說:“發這樣的文章,你怕不怕?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將承擔全部責任。但是,我相信,我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
4月20日和4月24日,“實”文的兩次改稿小樣,光明日報社都及時派人送交中央黨校的吳江和孫長江,以征求他們的意見。雙方商定,由《理論動態》先于《光明日報》一天發表。
吳江、孫長江看完“實”文的小樣后,認為該文很有基礎,就放下手中其他事情,集中精力來修改這篇文章。4月27日,吳江、孫長江完成了對“實”文的修改。這一稿實際上是“實”文的第九稿。在這次改稿中,吳江、孫長江對文章中針對“兩個凡是”的批評做了這樣的修改:“革命導師這種尊重實踐的科學態度(按:指上引的對《宣言》的修改等),給我們以極大的教育。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提出的理論是已經完成了的‘絕對真理或頂峰,可以不受實踐的檢驗,并不認為只要他們做出的結論,不管實際情況如何都不能改變,更不要說那些根據個別情況做出的個別論斷了。他們處處時時用實踐來檢驗自己的理論、論斷、指示,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尊重實踐,尊重群眾,毫無偏見?!?/p>
吳江于當天將“實”文改稿交中央黨?!独碚搫討B》定稿和排印。他給《理論動態》的編輯孟凡寫了短箋:“孟凡同志,請即排印十五份,即送胡(耀邦)、楊(西光)、作者(胡福明),航空發出。”吳江短箋中的航空發出,是指排樣寄發給已回南京的作者胡福明。
中央黨?!独碚搫討B》對“實”文的最后定稿,實際上是“實”文的第十次改稿。“實”文的十次修改過程,凝聚了理論和新聞工作者的集體智慧。
“實”文的刊發,以及在它之后引起的全國范圍的一場轟轟烈烈的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實際上是在鄧小平理論指導下,由胡耀邦同志組織和推動進行的。它在全國范圍形成了強大的社會輿論,在思想界、理論界以及意識形態領域廓清了迷霧,恢復了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最終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順利召開,創造了良好的輿論環境。
“實”文的刊發,迎接了一個新的歷史發展時期的到來,《光明日報》功不可沒。然而,作為“實”文責任編輯的王強華卻始終認為,“實”文的發表,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產物,也是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社會形勢的必然產物;這樣的文章和這樣的討論遲早會出現的,不是由這位作者撰寫、這張報紙發表,也一定會有另一位作者撰寫、另一張報紙發表,或者通過另外一種形式體現出來。
編輯:靳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