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美國當代文壇短篇小說大師約翰·契弗(圖/網絡)

書名:《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
作者:約翰·契弗﹝美﹞
譯者:馮濤? 張坤
出版:譯林出版社
美國當代文壇從來不缺短篇小說大師,約翰·契弗就是其中一位。屬于他的黃金時代是20世紀50年代。彼時,在《紐約客》雜志為數眾多的撰稿人中,契弗雖然算不上“唯一”,卻絕對擁有“一流”地位。對于寫作,契弗有著獨特的見解。他曾說:“我一直對我從未曾見過的國家充滿鄉愁,渴望去往我無法前往的地方。”但在讀過《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以下簡稱《短篇集》)之后,我們才知道這番話不過是個善意的謊言:契弗生于馬薩諸塞州,從小深受新英格蘭文化的熏陶。因此,盡管他一再聲稱對異國他鄉、“別處的生活”充滿鄉愁,卻仍然執著地留守在這片土地上,仰望著北美洲東北部略顯陰沉的天空。
借用英國作家戴維·洛奇小說《小世界》的標題來形容契弗的創作,應該是貼切的。這意味著,留給契弗發揮想象、寄托鄉愁的空間實在小之又小——他的故事如此扁平,既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也不見動蕩不安的時代,甚至就連彼時美國社會的全貌,也沒有得到全面而系統的展示。在近半個世紀的寫作生涯中,契弗拿起手中的顯微鏡,細致觀察他的城市,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嘲諷。因此,與其針砭時弊、談論政局,以刻薄的語氣把社會痼疾翻個底朝天,倒不如留守在他熟悉的小世界里,看人來人往、斗轉星移,猜測路人甲乙丙丁曾經或者正在經歷什么樣的變故,并把這些變故如實地記錄下來,于是就有了《短篇集》的誕生。
集子里共收錄故事61篇。我們當然可以從那些極富生活氣息的描述中嗅出一點人類學樣本的味道。但偏偏,契弗更愿意將它們稱為“故事”。出于不同的偏好,作家往往在故事中安插他熟悉的職業,為人物預設身份。比如在庫爾特·馮內古特的幽默故事中,常常出現退役士兵、門窗安裝工一類角色,以凸顯生活的艱辛。而到了契弗這里,誰都不必費心猜測他的用意,似乎只要看看故事,就能弄清他的喜好:他的故事大多發生于城市(或郊區)的某個住宅區。于是,住客、電梯工、門房、公寓管理員就當仁不讓地成了他的第一主角。
以《公寓管理員》為例。我們有理由相信那個無所不知的公寓管理員,就是契弗本人的化身。他知道大樓里的每一個住戶,清楚每家每戶的裝修風格,深諳每個人的秘密?!八袝r候忍不住覺得他們(大樓里的住戶)可真是一個貧窮的物種。他們窮于空間,窮于光線,窮于安靜,窮于休息,并窮于私密的氛圍——窮于一切能使一個人的家成為他的避難所的要素。”那么,中產階級的“家”真的是他們汲汲尋覓的“避難所”嗎?當然不是。至少,契弗并不需要違背生活的真相,給這些“貧窮的物種”任何自由發揮的機會。
在他筆下,頹敗無處不在,幾乎是全方位、無死角地包裹著每一個人,從高居公寓頂層的成功人士,到終日待在地下室的門房。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幸福生活,說穿了不過是不堪一擊的表面功夫?!赌枪藿鹱印防铮瑑蓚€從外鄉小城來到紐約的年輕人,如愿以償地有了自己的小家。女主人親手在公寓墻上掛起凡·高名作《向日葵》的復制品,并帶著鄉下親戚到里茨飯店吃大餐。似乎只要這樣做,她就一步跨進了富裕生活的門檻,進而甩掉“鄉下佬”“打工人”等等“人設標簽”,與中產階級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
但到最后,夫婦倆不僅沒有得到夢想中的第一桶金,就連金子的影子都沒有見著。同樣,在契弗最為人熟知的短篇《巨型收音機》里,一對夫婦本想靠收聽嚴肅音樂,來充實自己的高雅情趣,不料卻被剛剛買來的外形丑陋的收音機打亂了陣腳。機器本該傳出悠揚的琴聲,結果傳來的卻是隔壁鄰居的爭吵。所有骯臟的交易、相互的欺騙、男人的出軌、女人的嘶吼,都隨著電波越傳越遠。讀者并不需要親身走進這棟大樓,只要隨手翻開手中的書,就已經將這出中產階級的鬧劇看了個夠。
類似的故事占據了《短篇集》剩余的空間。這提醒我們,鬧劇從來不是偶然的個案,而是中產階級與生俱來的天性:表面上端莊得體,骨子里腐化墮落。不得不承認,契弗沒有說錯。誰都不必對這片毫無希望的土地抱有太多美好的想象,甚至就連鄉愁也是不必要的?!动煼ā芬黄蓪ι吓加龅呐輪T格蕾絲有些傷感地提醒敘述者“我”,有根繩子繞在“我”的脖子上,“繩子的一端有個絞刑吏的套索”。在此之前,“我”的妻子剛剛帶著孩子離家出走,留下“我”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還得應付夜里出現在落地窗外的偷窺狂。
《療法》以一句“這兒的每個人過得都很好”作結,但契弗真正想要說的卻是“這兒的每個人過得都不好”。顯然,誰都不要指望他會為深陷困境的中產階級提供行之有效的“療法”。他很清楚,玫瑰色的美國夢終將落空,到最后只留下“一地雞毛”供人憑吊。中產階級的詞典并不提供希望。所有關于“前途無量”“職業規劃”的描述,說到底都不過是虛妄的字眼。《綠蔭山盜賊》里,一個破產的男人在夜里潛入鄰居家,順手偷了錢包。之后,強烈的道德愧疚壓得他抬不起頭。他深感羞恥,自稱是“人形的塵霧”,用自己骯臟的手將這個完美無瑕的世界“戳出了很多巨大的窟窿”。
那么,誰又是修補窟窿的人?不,契弗不是。顯然,他更愿意揭開蒙在這個世界上的遮羞布,讓窟窿顯露得更大一點。于是,當所有人都忙著贊美新英格蘭的時候,契弗反倒愿意用“夢斷之城”來形容他的城市。《哦,夢斷之城》中,老實巴交的馬洛伊一家初到紐約,“感覺就像一下子置身于巨人們的發明創造當中一樣”,難以抑制滿心的喜悅,就連手指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然而,紐約并沒有為他們提供能夠直達夢想之巔的電梯,哪怕這座城市的高層住宅多如牛毛。在經歷了最初的視覺震撼之后,備受欺騙、推諉、冷遇的老實人總算聽到了夢想碎裂的聲音,于是只能草草收拾行裝,登上回家的列車。
盡管聰明的讀者一早就認定這只是純粹的虛構,但契弗仍然堅信,這些故事是真實的,是有據可循的,它們來自某個“早已失落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幸福。如果有,那也不過是一次絕妙的想象。至于新英格蘭的生活呢,頂多是一出孕育著無限可能的“尖刻的悲劇”。這種悲劇并不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它就在我們眼前,在每一次凝眸中,在每一下呼吸里,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一出出持續上演的、永不落幕的“日常的悲劇”。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