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是一個隱喻

霍君

其實這部長篇是我的一個短篇的再改造。那個短篇的題目叫《我的影子丈夫》。

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短篇呢？寫作的動機來源一次科學類知識的閱讀，大意是說科學家正準備進行一項研究，把人類的腦細胞移植到動物身上，這樣動物就具備了人類的思維。具備人類思維的動物，被稱為混血赫邁拉產品，據說此項科研工作已經在小白鼠身上做實驗。假如動物會像人類那樣思考，到底是科學的進步，還是一件令人恐慌的事情呢。這是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不妨以文學的形式做個假設。于是，短篇小說《我的影子丈夫》出爐了。一個醫學博士用畢生的精力研究赫邁拉產品，他把人類的肝臟移植到綿羊的身上，把人類的腦細胞移植到老鼠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移植，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在生命終結之時，他做了一個決定，要把自己的腦細胞移植給家里的寵物犬杰瑞，如果移植成功了，就讓自己的精神附著在犬類的身體上，陪伴最愛的嬌妻。

移植獲得了成功，杰瑞變成了一只混血赫邁拉。從表面上看，杰瑞是一只漂亮小巧的蝴蝶犬，實際上不僅擁有了人類的思維，還具備了人類才有的行為習慣。它不再對同類感興趣，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醫學博士的妻子王小柔身上。它時刻監督著這個叫王小柔的女人，防范她有新的感情，背叛死去的丈夫。在影子丈夫嚴苛的控制下，王小柔起來反抗，人與狗之間展開一場激烈的斗爭。最終，被人為扼殺的狗性漸漸復蘇，重新歸位。在這個短篇里，我無非是借助非現實的一種表達手法，對男女之間的情感進行一次探索。

短篇發表之后的數年，我才動手把它變成一部長篇。敦促我寫這部長篇的，是北京的一個書商。在我出版的所有長篇中，這是唯一一部附有后記的。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個后來成為朋友和師長的書商，就沒有我的幾部長篇問世。一個人在被鞭子抽趕著，會瘋狂地朝前奔跑。我當時就是這個狀態。只可惜，這部長篇剛剛完稿，書商朋友便因病去世了。所以，后記承載了我對書商朋友的感激與深切懷念。能夠完成這樣一部長篇，是在朋友敦促的基礎上，但是與我對生活的思索也有著緊密關系。我從新世紀之初開始小說創作，《我的影子丈夫》應該屬于那個時期的作品，同時也是我女性題材作品系列之一。對女性題材作品的大量書寫，一部分源自我女性作者的身份，更容易與同性別產生共情。更多的原因，則是我對女性角色特別是底層女性角色的長期觀察和閱讀。經歷過生活種種揉搓的她們，一邊扎掙一邊抗爭的那股韌性，深深觸動了我，讓我情不自禁地把筆墨留給她們。

生活經驗的積累，對女性命運思考的日漸豐盈，再加上書商朋友的鞭策，才有了將一個短篇改寫成長篇的底氣。我知道，從落筆的那一刻起，它將不再是當初一個簡單的男女情感的對抗故事。

主題定位在女性命運的再一次書寫。女主人公王小柔，設定成都市機關單位無職權的知識女性，男主人公換成了一個出租司機，名叫于永志。原本，陌生的她和他，由于“門不當戶不對”，走在一起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通過一次打車，對王小柔心心相念的于永志，為了獲取王小柔的芳心，不惜雇人和他合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大戲。在計謀敗露之前，走進婚姻的他們，與豢養的寵物犬杰瑞一家三口，也曾有過一段歲月靜好的時光。計謀終歸是計謀，總會有大白于天下的時刻。王小柔提出離婚，幾近崩潰的于永志醉酒出了車禍，導致全身癱瘓，以這種決絕的方式挽留住了深愛的女人。出于責任和道義，王小柔選擇照顧癱在床上只有一顆頭會動的丈夫。這是看不見盡頭，沒有希望可言的日子。

就在王小柔陷入到家這道“門”的困境里的時候，和另外一個男人有關的由兩重門構建的更深困境也隨之而來。這個人物是王小柔的上司，對王小柔垂涎已久。他有兩扇門面向王小柔，一扇是權力之門，一扇是欲望之門。這樣的兩扇門，并不是寫作者設置的，而是現實中的真實存在。當欲望和權利勾結在一起時，門的能量便是無敵的。本已經陷入困境的王小柔，如果先擇了抗拒，那么生活將會雪上加霜。但是，她又不是一個輕易屈從的人，因此略施巧計，在上司的兩扇門之間周旋。周旋只是權宜之計，弱者總能通過小計謀保全自己么？作為寫作者，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王小柔被拖入無底洞般的暗黑中。女作家張欣的長篇《淚珠兒》中女主角在被推進生存絕境，無論自救和他救都統統失效，那種萬劫不復的撕裂感，至今還在我心頭隱隱作疼。在我的這部長篇里，我心懷對女性的悲憫，想給王小柔一條出路。對王小柔的拯救，又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一次精神解壓。于是，為了助王小柔一臂之力，我借用文學的力量，讓寵物犬杰瑞化身正義，去解救王小柔，結集同類為女主人報仇。

正義在場，弱者化險為夷，這是美好的憧憬。可生活畢竟是生活，有它的殘酷性。來自網絡的虛擬情感，給予了王小柔些許的精神寄托，但同時讓察覺到風吹草動的于永志驚恐不安。為了監督和控制深愛的女人，于永志同意接受同學博士男的科學實驗，將自己的腦細胞移植給杰瑞，使杰瑞變成一只赫邁拉產品。短篇里醫學博士丈夫的身份，轉換成了長篇中于永志的同學。趁著王小柔回老家的機會，于永志在臨時雇傭的保姆助力下，撥通了博士男的電話。

“門”是一個隱喻，這部小說絕不僅僅只有王小柔陷入重重門的困境當中。和她一起遛狗的球球媽媽、憨憨媽媽，也同樣難逃門的魔咒。對愛情的向往和守衛，是所有女人的共性。貌似憨厚的憨憨媽媽，懷疑球球媽媽和自己的男人曖昧不清，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庭，成為球球媽媽走向死亡的幫兇。其時的王小柔，正和變成赫邁拉產品的杰瑞撕扯。反監控的撕扯以及和門的周旋讓她身心俱疲之際，老家父親和殘疾哥哥傳來的壞消息，成為壓垮她意志力的最后一根稻草。為了拯救血緣的親人，王小柔向那扇權利之門妥協了。

“難怪蔣百嫂那么懼怕夜晚，難怪她逢酒必醉，難怪她要找那么多的男人來糟踐她。”遲子建著名的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描述蔣百嫂的這句話中，用了“恐懼”和“糟蹋”兩個詞語。這兩個詞語精辟地描述了一個底層弱勢女子丈夫遭遇礦難，向她面前的那扇“門”做出妥協，將丈夫的尸體藏于冰柜后的精神鏡像。既有徹骨之痛，又有對自我的摧殘與放逐。摧殘，未嘗不是女性對命運抗爭形式的一種。王小柔和蔣百嫂有著共通的地方，但和蔣百嫂不同的是，她選擇了另外一種披著毀滅外衣的抗爭路徑。一個都市底層弱女子，在內心全部的希望寂滅之后，決定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因為猜忌球球媽媽的死亡和憨憨媽媽有關系，她想把自己當成誘餌，誘惑憨憨爸爸。表面看是為球球媽媽討債，實則是在走向一條自我放棄的不歸路。在王小柔和憨憨爸爸的約會現場，跳樓尾隨而至的影子丈夫杰瑞，憤怒地沖向情敵，而高大威猛的憨憨為了護主，與杰瑞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斗。結局毫無懸念，杰瑞受了重傷。

為了使整部小說更豐滿，我加入了“狗世界”這條線索。曾經豢養過一條寵物狗，所以對狗類充滿親切感。通過和狗密切地接觸，發現狗也有自己的“情感觀”。它們也會像人類那樣，對心儀的異性一見傾心。這是一個有趣的發現，于是我在這部小說里加入了女流浪狗這個重要角色。女流浪狗是“狗世界”里的女性，雖然流浪的身份，使她看上去很卑微，但是對所愛的杰瑞忠心耿耿，心甘情愿被杰瑞利用，在杰瑞無法外出的情況下，替杰瑞偵查為女主人復仇的線索；在杰瑞負氣從家里逃跑時，陪伴在杰瑞左右；在杰瑞生病時，飛奔到杰瑞主人門前求助，最終感動了杰瑞，共同播撒下愛情的種子。 杰瑞被變成赫邁拉產品后，對她的鄙棄，依舊沒能摧毀忠貞的愛情。身負重傷的杰瑞，奄奄一息的緊要時刻，女流浪狗叼著她和杰瑞的孩子，在血泊中爬行，艱難地爬到杰瑞家樓下，發出聲聲呼喚。

文學的拯救，依舊沒有阻擋弱勢女性被推入生活絕境。身為女性寫作者，是千般萬般地不甘心，仍然想為她們重新打開一扇新的門，讓希望的光亮，引領她們渡過生活的暗河。所以，我以女流浪的呼喚做整部小說的結尾是充滿期待的。深情的呼喚使沉睡在杰瑞體內的狗性復蘇，不僅使杰瑞有了重生的可能性，也似乎讓王小柔對生命有了新的思考。呼喚是一束微光，但愿在微光的照耀下，每一個人被夜路絆倒過的王小柔，重新鼓起再出發的勇氣。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天津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第四屆天津市文學新人獎、首屆《延安文學》中篇小說獎、梁斌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