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文夫

我覺得許多人在吃喝方面都忽略了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只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卻忽略了吃喝時的境界,或稱為環境、氣氛、心情、處境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著實的,甚至決定著對某種食品久遠、美好的記憶。
20世紀50年代,我在江南一個小鎮上采訪,時近午后,飯館都已封爐打烊。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只有一條鱖魚養在河里,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饑。我覺得此乃上策,便進入那家小飯館。
這家飯館臨河而筑,準確點說是店門在街上,小樓架在大河上,房屋下面架空,可以系船或做船塢,是水鄉小鎮上常見的那種河房。店主先領我從店堂內的一個窟窿里步下石碼頭,從河里拎起一個扁圓形的篾簍,簍內果然有一條活鱖魚(難得),兩斤不到。買下魚之后,店主便領我從一架吱嘎作響的木扶梯登樓。樓上空無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見底,河底水草搖曳;風帆過處,群群野鴨驚飛,極目遠眺,有青山隱現。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濒~還沒吃呢,那情調和味道已經來了。
“有酒嗎?”“有仿紹?!薄皝韮山??!?/p>
兩斤黃酒,一條鱖魚,面對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我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鐘頭。
此事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間我重復啖過無數次鱖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松鼠鱖魚、清蒸鱖魚、鱖魚雪菜湯、鱖魚圓等。這些名菜制作精良,用料考究,可我總覺得怎么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樓上所吃到的那么鮮美。其實,那小酒館里的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只是在鱖魚里放了點蔥、姜、黃酒而已??赡乔嗌?、碧水、白帆、閑情、詩意又在哪里……
有許多少小離家的人,回到家鄉之后,到處尋找小餛飩、血粉湯、豆腐花、臭豆腐干、糖粥等兒時常吃的食品。找到了當然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后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制作不如從前,因為現在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復或改進的,但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復了。
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繡花掙的錢替你買一碗糖粥,看著你站在粥攤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著熱淚。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做客時。把你當作寶貝的外婆給了你一筆錢,讓表姐表弟陪你去吃遍了小攤頭,還看了猢猻出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里。
那一次你吃小餛飩,也許是正當初戀。如火的戀情使你們不畏冬夜的寒風,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在那空寂無人的小巷里,無休止地彎來拐去。你們感到了餓,感到了冷。你們飛奔到餛飩攤前,一下子買了三碗,一人一碗,還有一碗推來讓去,最后是平均分配。那小餛飩的味道也確實鮮美,更重要的卻是愛情的添加劑。
世界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制出初戀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風、戀火已經與那小餛飩共釀成一壇美酒,這美酒在你的心靈深處埋藏了數十年,酒是愈陳愈濃愈醇厚,也許還混合著不可名狀的百般滋味。
(潘光賢摘自《美食家》/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