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創新在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強調了創新引領經濟、社會、環境發展的第一動力作用,并不意味著必須把研發投入強度提高到不切實際的高度。
中國政策導向歷來重視科技創新,但隨著近年來一系列內外因素的變化,在一系列文件、規劃和決策中,科技創新都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國何時能建設成為科技強國?又如何看待新時期推進科技強國建設中的各種戰略和做法?在中國科學院創新發展研究中心主任、中科院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院長、十四五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穆榮平看來,要完整地看“把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自立自強追求的是解決技術“卡脖子”的問題,我國在有限的戰略領域追求自立自強,在更多的領域追求的是國際合作,開放是我們國家發展現階段最大的戰略,不能泛化自強自立。
問:與以往相比,當前科技創新被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何理解國家如此高度重視科技創新的特殊意義?
穆榮平:無論是十九屆五中全會,還是這次十四五規劃,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兩點:
一是“堅持創新在我國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與以往相比,十七大時是講“自主創新能力涉及到現代化建設的方方面面”,只是“涉及到方方面面”,沒有強調它的“核心地位”。這種變化可以理解為,當前中國正處在向一個高的發展階段躍遷的關鍵歷史時刻。
在這樣一個關鍵歷史時刻,中國和世界上主要發達國家之間的關系,也在發生變化。原來我們跟發達國家是互補合作關系,比較容易相處,他們做高端的,我們可以做中低端;現在,中國的產業轉型升級,開始在高端產品市場與一些發達國家產生了競爭,比如5G。從目標來看,中國提出,到2035年要成為中等發達國家,到2050年成為一系列強國,提出了向價值鏈中高端躍升的目標。這些目標與發達國家的發展階段或者發展現狀之間的關系表明,中國與發達國家正在從互補合作向競爭合作關系轉變。為了適應這種關系轉變,創新能力無疑是關鍵,沒有創新能力就沒有競爭力。
所以,在這樣一個特定歷史時期,客觀上需要堅持創新在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不僅需要重視科學技術發展,更要重視創新驅動經濟發展、社會發展和環境發展,需要用創新的思維、創新的方法,解決全球面臨的大挑戰。
第二,必須把“自立自強”與國家發展戰略支撐放在一起理解。科技自立自強和戰略支撐是相關的,也就是說,戰術上的發展問題不一定要追求自立自強,因為它對于我們整個國家發展全局和長遠的安全保障沒有影響。例如,一般企業的興衰對于國家整體經濟安全的影響有限。這就是說,科技自立自強是在有限的戰略領域需要考慮的目標,不能將科技自立自強過度泛化。
比如說“卡脖子”,大企業被“卡脖子”和小企業被“卡脖子”是不一樣的,大企業被“卡脖子”和國家被“卡脖子”也不一樣的。什么情況下我們才認為這個“卡脖子”問題是需要舉國之力去解決呢?就是一個國家主導產業或者先導產業被“卡脖子”時,比如高端芯片,不僅華為、中興,而且這個行業相關企業發展普遍受到嚴重影響了,那就不是一個企業的“卡脖子”問題,而是一個國家經濟發展的“卡脖子”問題。科技自立自強就是要解決這類“卡脖子”的問題,在有限的戰略領域追求自立自強。
在更多的領域里追求的是什么呢?是國際合作。這就要正確理解開放。稍微做過實驗的都知道,把一個容器分區放置的兩種不同顏色的氣體置入同一個容器后,容器內氣體顏色會很快趨于接近了。中國現階段與發達國家相比,總體而言還有一定差距,所以開放過程就是相互取長補短、發展水平趨于接近的過程。因此,開放是我們國家發展現階段最大的戰略。
問:自2019年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新型舉國體制”,2020年底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再次強調“要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發揮好重要院所高校的國家隊作用,推動科研力量優化配置和資源共享”,該如何理解這個“新型舉國體制”?
穆榮平:新型舉國體制,只適用于涉及到國家發展全局和長遠的戰略領域,涉及到國家安全的領域,需要舉全國之力加以解決的問題,切忌泛化。
重視創新的戰略舉措是著力提升創新系統整體效能,而不是片面增加研發投入強度(圖 / 新華社)
理解新型舉國體制,一定要注意三點:一是新型舉國體制資源動員范圍廣、能力強,政府直接動員,境內所有創新相關主體參與;二是資源動員方式上既要發揮政府主導作用,又要注意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注意區別所有制差異和善用市場機制,公私部門參與的利益機制可以差別化;三是新型舉國體制適用于目標清晰、結果可以評價、涉及部門多的任務,因此適用范圍是有限的。
例如,兩彈一星、探月工程,目標很清楚,目標實現程度容易判斷,任務時間、成本、質量可以計劃評價,技術創新和工程試驗目標清晰,適合采用新型舉國體制。一般來說,基礎研究不適合采用新型舉國體制,因為基礎研究目標難以確定、成本難以估計、進度難以計劃、結果難以保證。一些創新活動對于資源動員能力要求不高,例如新藥創制,也不適宜采用新型舉國體制,可以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采用更加市場化的方式支持。
問:提及科技創新,人們常常泛泛而談,您在《2019年科技競爭力報告》中將建設科技強國的總體思路分解成從“經濟強國”向“創新強國”再到“科技強國”的梯次躍進目標,令人印象深刻,您能不能詳細講講這三個階段的不同?
穆榮平:經濟強國主要體現在經濟價值創造能力強;創新強國主要體現在技術價值、經濟價值、社會價值創造能力強;科技強國主要體現在科學價值、技術價值、經濟價值、社會價值創造能力強。經濟強國為建設創新強國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創新強國為建設科技強國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技術基礎和人才基礎。從創新能力角度講,創新強國的技術價值和創造能力比經濟強國更強,科技強國的科學價值和創造能力比創新強國更強——也就是說,建設科技強國必須從強化經濟價值和創造能力著手,不斷提升四大價值創造能力,實現從經濟強國向創新強國繼而向科技強國躍升。
問:從經濟強國到科技強國過程中,您有什么具體建議?
穆榮平:建設經濟強國的關鍵在于以企業為核心的國家創新體系與能力的建設,兼顧大學科研機構創新能力的建設,著力縮小中國學術界與產業界之間創新能力的差距,縮小中國東部地區與中西部地區之間創新能力的差距。建設創新強國關鍵在于國家實驗室體系與能力建設,兼顧國家研究實驗體系和產業創新體系建設,著力強化國家實驗室體系保障國家平等發展權益和國家安全的獨特功能。建設科技強國的關鍵在于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體系與能力建設,著力縮小中國學術界與世界主要科技強國學術界之間創新能力的差距,培育引領全球創新發展方向的能力。
科技創新在有限的戰略領域要追求自立自強,而在更多的領域里要追求國際合作(圖 / 新華社)
十四五規劃將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和提升企業技術創新能力并列,就是著眼于夯實經濟強國基礎和建設科技強國的戰略選擇。
值得指出的是,一流的研究型大學、一流的科研院所和一流的創新型行業龍頭企業,也是國家戰略科技力量。提高企業技術創新能力是當務之急,不僅僅關系到創新作為一個價值增值循環的可持續性,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產學研合作的層次和效益,決定了國家創新體系的整體效能,是實現中等發達國家目標和現代化強國目標的一個關鍵。
事實上,改革開放四十年也是企業技術創新能力建設的四十年。從推動企業技術中心建設,到推動產學研合作以及技術開發類科研院所企業化轉制,特別是推動企業主導的創新聯合體發展,企業創新體系與能力建設成效顯著,提升了中國產業國際競爭力,為培育創新引領型產業奠定了重要基礎。
問:企業與大學研究所的研發和創新有很大的不同,企業可能更靠近市場,而大學研究所的研究成果轉化到對經濟、民生有影響的產品,中間的環節是比較多的,對此您怎么看?
穆榮平:企業技術創新的目標是清楚的,就是要在市場上獲得收益,否則企業不僅不能持續創新,甚至生存都是個問題。大學科研院所主要從事科學價值和技術價值創造。科學價值創造活動不僅風險高、不確定性強,而且經濟回報可預期低,難以保證在規定時間內實現預定科學目標。技術價值創造活動的不確定性也比較強,經濟回報可以有預期,但是影響因素眾多,需要針對具體產業技術系統選擇技術創新目標。
因此,大學科研院所研究開發成果的市場價值實現,需要進一步拓展思路。一是從加強科技成果管理向加強科研項目管理方向拓展,力求技術研究開發項目聚焦相關產業并有清晰的知識產權訴求。二是加強企業技術創新能力建設,強化企業主導、產學研合作的技術創新體系,有效組合國內外大學科研院所科研成果,創造更大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三是支持產業技術研究院發展,著力熟化基礎和應用基礎研究成果,為中小企業發展提供更加有效的成熟技術供給。
問:您如何看待大學科研院所科技成果的轉化效率?
穆榮平:科技成果轉化率問題,我有一點不同看法。我認為:強調轉化率,也許對大學來講是需要的。因為雖然大學很多基礎和應用研究的目標,就不是提供一個可以用的東西,但在研究過程中,可能會產生有用的技術,這個技術是需要轉化的——也就是說,需要進一步探索實現其市場價值的可能性。科研院所的應用基礎研究,可能會產生更多需要轉化的技術。因此,客觀上需要一批專業化科技成果轉移轉化機構,既要有能力進一步熟化大學基礎和應用基礎研究產生的技術,也要有協調風險投資、中小企業、技術發明人合作以及知識產權咨詢服務能力。
盡管如此,解決大學科研院所科技成果轉化問題的關鍵,是提升企業創新能力。企業的市場目標很清晰,企業產品開發人員要做一個東西,不會從基礎研究開始,而是在自己技術積累基礎上廣泛搜索,尋找性價比高的技術。在數字化時代,技術情報越來越方便,不僅知道技術還知道相關技術團隊,必要時連人帶團隊一起把技術能力移植到企業。
問:您剛才強調了企業創新能力是關鍵。在提升企業創新能力方面,您有什么建議?
穆榮平:創新能力建設不是上課培訓,而是要在創新實踐中提升能力,從簡單產品開發、市場化,到復雜產品系統開發、市場化,企業創新能力建設是一個循序漸進的歷史過程,關鍵是企業家要真正把創新能力建設放在企業發展的核心地位。
提升企業創新能力,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最重要的有三點:一是構建企業技術創新系統,包括技術情報掃描與技術機會分析、產品和工藝技術開發、知識產權管理、產品技術標準及檢測認證等功能,系統復雜性與企業所在行業屬性和企業規模有關;二是構建產學研合作平臺及網絡,這個網絡平臺建設的規模和復雜性,也是伴隨著合作深度和高度變化而不斷拓展的歷史過程;三是構建企業核心技術能力和人才隊伍。中國是世界制造業第一大國,裝備制造業創新能力建設需要產學研合作,需要企業牽頭的創新聯合體集中攻關,需要產業鏈融通創新。
中國企業技術能力提升是從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起步,逐步走上集成多元技術開發新產品和服務的集成創新,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企業注重原始創新,真正從市場需求出發開發產品和服務。但是,一些企業發展到較高水平之后,仍然秉持初創企業時期的價值觀“自我為中心,單邊利益最大化”。我認為,技術革命將會加速企業創新國際化進程,需要更多地發現合作伙伴,建立可持續的創新發展合作關系,用“平等合作互惠共贏”價值觀去拓寬發展空間,建立產學研創新發展命運共同體。為此,需要縮小學術界和產業界的技術能力差距,縮小中國學術界和國際一流學術界的研究能力差距。
問:這里企業跟學術界的主要差距指的是?
穆榮平:就是企業技術創新能力不夠強,前瞻性研究不夠,大部分企業只關注未來3年以內的技術,真正能夠根據社會發展需求趨勢來開發設計產品的企業,仍然不夠多。
問:關于科研投入方面,2013年以來我國R&D經費總量一直穩居世界第二,與美國差距逐步縮小;2020年R&D投入強度為2.4%,已接近歐盟15國平均水平。十四五規劃提到,全社會研發經費投入年均增長 7%以上、力爭投入強度高于“十三五”時期,您如何評價近些年科研經費的投入情況?
穆榮平:近年來我國研發投入強度穩步提升,穩居世界第二大研發投入國家。十四五規劃明確提出,未來5年研發投入經費將保持不低于7%的增長率,雖然沒有明確提出研發強度目標,但從研發經費增長快于GDP預期增長的角度,也可以看到對創新的重視。
問:跟現在把科技創新提到現代化建設全局核心地位相比,您覺得這個投入力度夠不夠?
穆榮平:事實上,我國研發投入強度已經達到了OECD國家平均水平。堅持創新在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強調了創新引領經濟、社會、環境發展的第一動力作用,并不意味著必須把研發投入強度提高到不切實際的高度。我認為,“十四五”規劃提出的研發投入強度,在現階段是合理的,重視創新的戰略舉措是著力提升創新系統整體效能,而不是片面增加研發投入強度。
問:人才一直是科技創新很重要的因素,您對人才的培養和評價機制有什么建議?
穆榮平:毫無疑問,人才是科技創新的第一資源,應該堅持政產學研協同培養人才,堅持在創新實踐過程中培養人才,堅持“賽馬不相馬”。人才評價不應該由政府負責評估,而是由聘用單位負責,按照崗位評價。例如,企業的人才由企業自己評價;大學的人才由大學自己評價;研究所的人才由研究所自己評價。因為只有用人單位知道人才對于組織目標實現的貢獻。
為什么會出現人才評價中的“四唯”現象?問題的本質是組織目標、使命定位不清晰,評估方法、評估過程簡單化,加上管理者的懶政。例如,作為一名校長,要建設一個世界一流大學,毫無疑問會問三個基本問題:如何識別、擁有和評價世界一流學者?如何培養、擁有和評價教學名師?如何識別、培養和使用一流管理者?對于一流學者的評價,需要同行認可,而不是靠文章數量,從而引導科研人員注重“科學價值創造和技術價值創造”的質量,而不是注重科研產出的數量。
目前,科研人員收入與科研項目經費掛鉤,導致科研活動“初心”異化——從注重科研成果質量向注重科研成果數量轉變,從“迎著困難上”向“繞著困難走”轉變,從科學技術價值導向科研向可發表結果導向轉變,關鍵核心技術無人問津。
對于企業而言,創新仍然是跟隨為主,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不多,企業技術創新人才評價偏向于產品技術開發導向評價,對于源頭技術創新重視不夠,原始創新的東西少之又少。
問:中國取得科技方面發展的同時,我們也面臨著國際上的猜忌,“中國技術威脅論”、“中國技術抄襲論”都屢見不鮮;中國科技公司或產品在某些國家被抵制;中國籍科學家在個別國家受到打壓、限制正常的學術交流等等。您如何看待這些外部阻力對中國科技創新的影響?
穆榮平:隨著中國科技進步和經濟發展,我們跟發達國家之間的關系,已經從互補合作轉變為競爭合作,必然會引起國際社會對中國發展成就產生猜忌甚至是打壓,進而導致大國競爭或者戰略對抗。
因此,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需要我們用一種新的價值觀去拓寬國際合作空間,讓合作者放心。宏觀一點講,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整個地球上的事情大家一起關心,雖是大家的事情,但大國和小國承擔的義務是不一樣的,我們要主動承擔義務。我剛才講,要從吸引人才向成就天下英才轉變,要堅持“平等合作 互惠共贏”價值觀,用這種新的發展價值觀拓展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