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現代國際大都市的北京,擁有著三千多年的豐富文化歷史底蘊,一座充滿神秘感,令人向往的古都之城。各國游者和知識分子紛紛來到北京,無不被北京的古老所感染,創作了無數以北京題材為中心的詩歌、游記、小說等不同體裁的文學。這其中包括日本知識分子的北京書寫。加藤幸子是作為“日本少國民”的身份來到北京,經歷了戰時和戰后的兩種不同的北京體驗,為了銘記少時北京體驗,創作了以北京為舞臺背景,少女佐智為敘述主人公的三部小說。通過對三部小說即《夢墻》《北京海棠的街》《長江》的文本細讀,進一步分析北京體驗對加藤幸子產生的影響以及心境變化。
關鍵詞:加藤幸子;北京體驗;日本小說
一、加藤幸子的北京體驗
加藤幸子于1937年出生在北海道山公園附近的小村莊。父親是一名農林技師,母親從事圖書館整理書籍工作。叔父是日本著名的劇作家加藤道武,祖父加藤武夫是地質學家??梢钥闯鰜砑犹傩易映錾谝粋€知識分子的大家庭。
在加藤幸子五歲半的時候,從事農業昆蟲職業的父親接到了前往中國北京某大學教書的命令,加藤幸子和父母遠渡北京,在與故鄉札幌不同的北京風景空間,開始了長達將近七年的異國生活。
初來的北京生活對于幼小的加藤幸子來說,一切充滿著新鮮感。在日本侵略者占領的北京四合院中,即“日本宿舍”里感受著北京的春夏秋冬。但自從第二年上了國民學校,安逸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對國民學校的校規不熟悉,經常遭到老師的毒打和罰站。國民學校的體驗是難以忘記,痛苦的北京體驗。在每部北京題材的小說中,加藤幸子總是會提起這段苦難記憶。在加藤幸子還是國民學校三年級的時候,解放的日子終于來臨。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人沉默的日子,國民學校的校長和老師們不敢承認日本戰敗的事實而放聲痛哭,而加藤幸子在《長江》中寫道:“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1]39因為這一天似乎改變了加藤幸子的命運,結束了戰時備受壓迫欺凌的國民學校生涯,迎來了戰后可以稱得上所謂的幸福自由的北京生活。
本應該返遷回日本的加藤幸子一家,因為父親特殊的職業——病蟲害專家,繼續留在北京,在政府機關任職。在北京又生活了兩年。只不過“日本宿舍”改名為“日俘管理處”,原本住在一起的日本人都紛紛返遷,中國軍隊入住“日俘管理處”,加藤幸子自此開始接觸中國人,與中國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在這里,認識了給加藤幸子一家帶來當時很難買到的家庭必需品——糖、同時和加藤幸子一起看電影、送加藤幸子日本刀的中國兵。不久,加藤幸子一家就搬入離北京宣武門不遠的受水河胡同。在《戰爭與友情——我的戰爭體驗》中,加藤幸子提到戰后的北京體驗,“認識的日本人基本都回日本了,所以無論是鄰居還是工作場所,我們一家都只和中國人相處。這時我的朋友也都是中國的小孩兒”[2]。在充滿神圣空間的國際學校又重新開始了學生生涯。在受水河胡同的這段時光中,可以說是加藤幸子刻骨銘心的戰后北京體驗。在這個純潔的北京空間,認識了中國車夫老高和他的兒子午寅,遇到了鄰居中國少年福平,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戰后“一等國民”身份的喪失,被罵為“小日本”和遭到了中國小朋友扔石子的體驗是難以避免的,但是筆者認為加藤幸子的戰后北京體驗總體來說是美滿幸福的。
二、痛苦的北京體驗
——以《北京海棠的街》為例
眾所周知,學校的作用是營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使學生能夠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能夠開心地學習并鍛煉學生的意志。但是,為了滿足戰爭的需要,日本明治維新后,與軍人敕語并列,教育敕語占據著重要的地位。1940年,日本小學校改名為國民學校,在一定程度上,教育是為政治而服務,從這方面來看,國民學校就是軍國主義的產物。
國民學校對小說主人公佐智來說是一個充滿束縛,不愿回憶的壓抑的空間。在國民學校里,有一位和佐智要好的,性格相似的日本伙伴中西晉。將來成為一位建筑家夢想的中西晉,卻被國民學校的小田切老師完全否定?!靶√锴欣蠋熋刻煸诎嗌险f中西晉這樣的傻瓜如果到戰場上,只是送死的貨。老師這么一說,班上同學也都欺負他,他們都叫他‘傻帽晉,‘晉傻帽?!盵3]96當時國民學校鼓勵學生積極投入戰爭中,“教師們這樣鼓勵學生,生為日本男子,卻不參加這場圣戰,是一生的恥辱。大家的前途不可限量。首先希望志愿的是陸海軍航空兵,其次是滿蒙開拓義勇軍,不能征戰的人應該志愿成為產業戰士或農民”[4]。教師們在對日本兒童洗腦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在這樣的教育環境中,中西晉自然也成為老師和同學嘲笑的目標。國民學校是束縛孩子們夢想的場所。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佐智在國民學校也備受壓迫,當然也少不了老師的懲罰—扇耳光子,罰站。有一次僅僅因為練字筆忘帶就被小田切老師扇了一個耳光,也剝奪了上課的權利,和中西晉一起罰站在教室門口。而且國民學校制定了過多繁瑣規則,每天早會就被灌輸圣戰;在學校要時刻帶著手巾;所有的東西都要貼名牌;不能違背命令;吃飯速度要快,不能浪費等。通過對幼年兒童身體的規范來灌輸日本當時鼓吹的“忠君愛國”思想,使每個兒童打造為服從命令、對外侵略的尖兵。如果記不住細小入微的規則,就會遭到毒打。這些規則,大部分是對身體的管束。通過對小學生身體的細微管理,得到一個個無思想、順從的身體。國民學校就好比一個權力空間,從最高領導者校長到教師,再至各班的班長、副班長,層層等級、層層監視,此時的國民學校不同于普通學校,被賦予了更多含義。漸漸對國民學校產生厭煩心理的佐智開始抵觸上學,以裝病來逃離那個壓抑病態的空間。
身體的規訓、肉體的懲罰、精神的創傷在國民學校這個封閉壓抑的空間給加藤幸子帶來的只有痛苦的體驗,痛苦的回憶。
三、矛盾的北京體驗——以《夢墻》為例
《夢墻》是加藤幸子創作的第一部北京題材小說,于1983年榮獲日本純文學獎—第88屆芥川獎。大江健三郎高度評價說:“這是在戰爭剛剛結束之時,中國少年與日本少女兩個人的經歷,如從今天小說的一般的構思來說,是以統一的視點來寫的。但是對此從無嘗試,后半向著他們的共生自然的展開。正是由于這一書寫風格,把近三十年前的北京的自然與人栩栩如生地回顧了?!盵5]《夢墻》主要講述戰后,同住一屋檐下的日本少女佐智和中國少年午寅相處過程中關系的微妙變化,文化差異導致無法跨越的橫溝,以及佐智內心深處渴望跨越這道障礙矛盾的內心心理。《夢墻》對當今跨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中國少年午寅出生于山西省的一座小山村。出生時因為村莊鬧瘟疫,沒有食物吃,長得瘦小。父親老高為了生計,三年前離開午寅來到北京當了人力車夫,雇主是佐智一家,而家里也就剩下午寅、午寅的母親和祖母。三人平淡無奇地過著農村最為樸實的生活。但是戰火紛飛的年代,隨著日本軍的進駐,打破了村莊以往的寧靜。日本兵欺凌了午寅的母親,連傳統封建思想濃厚的祖母也無可奈何。最終母親因為戰爭離開了年幼的午寅,對日本人的痛恨,就如同刺刀般地深深扎進午寅的內心。而母親的離開,創造了與日本少女佐智相遇的機會。
天真無邪的童心,拉近了與佐智之間的距離。午寅和“大姐”佐智在四合院的庭院里開心地玩耍,但是文化的差異、年齡的差異帶來的是彼此間的生疏。佐智越來越喜歡一個人的時光,而午寅自從上學,有了新的中國伙伴,也不覺得孤單,再者內心深處無法忘記大姐佐智是日本人這個事實。兩個孩子之間原本就有一道無形的墻阻隔著純真友誼的建立。無論如何沖破重重阻礙,最終因為身份的不同,漸行漸遠,遠離彼此。佐智離開北京時,車夫老高失聲痛哭,而午寅躲在角落里沒有出來告別。這是一場永別,在小說的最后,加藤幸子這樣寫道:“被拉開的那道門縫充滿誘惑,仿佛在揮手召喚佐智——‘電影銀幕一晃而過——一座古老的博大的城墻,一位少年坐在灰色的磚墻上吹著口琴,佐智深信他就是午寅。”[3]72在自己的夢幻中,午寅吹著口琴送別佐智,但這只是幻想,是寄望,是不可實現的夢而已。即使彼此相處了很長時間,但都深藏秘密,從未真正敞開心扉。四合院充斥著與中國人共存生活空間的美好記憶,但那只是記憶不能持久,就像佐智父母所說:“在這種情況下,你和中國人很難有真正的友誼。爸爸的話讓你失望了,而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呢?!盵3]42佐智卻不以為然,與午寅的相處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國別,文化,身份,思想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帶來的是人與人之間無形墻的建立。而如何跨越拆除這道封閉的心墻也許是成年后的加藤幸子創作這部小說的另一意圖。
1983年的加藤幸子,四旬已過。此時中日關系正處于“蜜月期”,兩個國家少男少女之間的心墻更是代表兩個國家之間的心墻,只要不同國籍的人與人之間跨過了彼此的界限,那么國與國之間的誤解也會迎刃而解??傆幸惶鞎缭进櫆希瑢崿F真正的理解與和平?!秹魤Α返膲襞c墻分別被賦予新的蘊意,矛盾的北京體驗的產生源泉正是矛盾的內心心理,這正是加藤幸子只有經歷過與眾不同的北京體驗才能創作的一部佳作。
四、幸福的北京體驗——以《長江》為例
小說《長江》發表于2002年,這部小說榮獲第43屆每日藝術獎。高根澤紀子認為,《長江》其實就是作家本人自傳性作品的集大成者[6]。《長江》的時間跨度比《夢墻》《北京海棠的街》要廣,寫法也更為成熟獨特。通過主人公中國少年福平以及日本少女佐智的出生、成長,北京的相遇、相處到分離,經過半個世紀再次北京相遇的平行敘述,兩人相遇后的身世背景、生活環境的對比,純正友誼的建立過程的波折,以及分離時的不舍,再次相遇成年人佐智心境的變化更為清晰地描繪出來。《長江》中寫道:“我所認識的福,是我在北市度過的兒童時光中,能夠喚起我感傷回憶的一個男孩子的名字?!盵1]173福平對加藤幸子來說是北京體驗中無人可替代的溫和的中國人之一。
福平的身世更讓人同情,襁褓之時因為戰爭就隨父母、叔母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與佐智幸福安穩的家鄉幼年生活天壤之別,從家鄉南京到長沙,又從長沙到貴州,貴州到北京。與佐智相遇之前,迎來的是輾轉顛簸的命運。出生時未能享受爺爺奶奶的疼愛就與他們永別,在成長的過程中,經歷了叔母、自己養的小狗被日本人無情地殺害。對日本人有著抵觸情感的福平,正是向佐智扔石子的中國人‘元兇之一。這也是與佐智友誼建立過程中波折產生的原因。
來到北京后,作為佐智的鄰居,福平的父親和佐智父親是同事。命運安排似的惡作劇,鬼使神差地讓福平對佐智一家產生濃厚的興趣,從門口的辱罵到忍不住在佐智家門縫處偷看,最后竟然到佐智家里頻繁做客,兩人在四合院無拘無束地玩耍,此時四合院已不是單純的物理空間的象征,更是成為見證兩個孩童之間友情,默契升溫的空間。所有的生活步入正軌時,“佐智感覺自己好像被青鳥包圍,多么的自由幸福。越來越喜歡國際學校的朋友,中國的朋友。媽媽也時不時地編織衣服和看看書,表情也變得溫和。魔女的噩夢也漸漸遠去,晚上被驚醒的次數也漸漸較少”[1]108。在這古都北京魅惑的空間下,在這溫馨滿溢的北京空間下,從國民學校解放后的佐智建立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熟悉了不同北海道的生活,熟悉了北京的味道,一切是如此的安謐而又美好。
佐智回國后,就這樣兩人在自己的國家重新開始各自的新生活。相隔41年,佐智和福平再次在北京相遇,只不過兩人已不是當年的孩童,兩人都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孩時受水河胡同幸福的北京體驗腦海里揮之不去,再次的北京之訪已不是幼年北京的記憶,文明現代化的北京充滿著陌生感,和曾經的玩伴福平踏入兒時的住宅,佐智尋找的只是以前的記憶,和福平之間共同話語也只存在于在受水河胡同兩人共同擁有的兒童回憶,除此之外對福平的過往一無所知。但是福平的熱情讓佐智再次感受到這段深厚的友誼,對北京的再訪是淡淡的鄉愁。將北京看作是“第二故鄉”的加藤幸子,曾說道:“雖然我出生在札幌,但是如果有人問我故鄉是哪里,像故鄉一樣讓我懷念的是北京?!盵7]如果戰后的北京體驗是和在國民學校一樣痛苦的話,筆者認為加藤幸子應該不會有勇氣再次回憶那段不堪回首的異國體驗。戰后的北京體驗雖然有孩童之間的誤解,卻收獲了一份份堅定不移的友情,這正是相隔將近半個世紀,兩人又跨越時間,距離的阻隔,再次相遇北京的重要原因。
五、結語
高根澤由紀子在論文《加藤幸子的感官世界》指出:“對加藤幸子的文學發揮了決定影響的,是她幼年時期的中國體驗。”加藤幸子稱自己是“文學少女”和“生物少女”的結合體,而芥川獎小說《夢墻》的誕生,給加藤幸子的文學創作帶來的更多是認可、激勵和動力。因此以北京體驗為素材創作的第一部作品《夢墻》可以說是加藤幸子文學創作的一個轉折點。
通過三部小說的分析,加藤幸子的北京書寫是獨一無二的,是不同于其他日本文人的以北京為題材的文學創作。因為加藤幸子的北京體驗是兒時少女的回憶,是作為一名日本“少國民”來到北京,擁有戰時,戰后的雙重記憶。北京書寫摻雜著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書寫技巧,從作品中能夠深深體會到加藤幸子對北京持有特殊的情感,而北京書寫注定一切都是回憶,是兒童和成人這段時光的一去不復返,是中國與日本之間地理空間的距離,更是人與人之間心的距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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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國民教育研究所編.近現代日本教育小史.改訂[M].草土文化,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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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高根澤紀子.加藤幸子的感覺世界[J].竺家榮,譯.世界文學,2002(4):213-217.
[7]山里勝己,等.自然和文學的對話? 都市·田園·野生[M].劉曼,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154.
作者簡介:梁玉婷,大連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