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兮 白 楠
(寧夏大學阿拉伯學院 寧夏銀川 750021)
胡黛·巴拉卡特的《死信》是一部探討戰爭與人性主題的小說,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小說中寄信人凄涼的處境更是整個阿拉伯世界人民悲慘處境的縮影。“在這種惡劣環境中生存的斗爭揭示了人們在本能水平上的行為,在這種本能水平之上,人的基本原則和信仰被破壞了。在這樣的環境中,人類與老鼠和蟑螂生活在一起,尋找地下空間,尋找寒冷潮濕的洞穴,不顧一切地生存。”頻繁的戰亂和專制暴政下社會治理的混亂無序給人們帶來了無助、無望和無盡的悲哀,在生存面前,道德、法律或許根本不值一提。此外,這種動亂所帶來的另一問題就是性別與身份認知障礙。普遍的混亂與暴力導致了自我內部、自我與他人之間、自我與社會之間以及自我與現實之間的深層斷裂。為了改變現狀,追求更高的物質生活水平,抑或是為了尋找大多數阿拉伯國家沒有的個人自由,許多人紛紛離開了自己的國家,這也引發了一系列的移民問題,他們自身更是陷入了民族身份認同的困境。[1]這些移民者、流離失所者與其家人的分裂,或者說寄信人與收信人之間的分裂就如同他們所處的社會一樣支離破碎。他們無法溝通,無法彌補彼此之間的差距,也無法彌補自己與社會之間的差距,這也反映了社會總體上的碎片化,這些多方面的制約因素都極大地推動了這一代人的產生和毀滅。
(一)以書信編織事件。小說《死信》第一部分“在窗后”以五封不同的書信進行單線編織,由于信件缺乏詳細的地址資料,或者于他們而言,信件早已成為危險的供詞,寄信人根本不愿意將信寄出去,每封信都以一種偶然的方式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手中,而“陌生人”又成為新的寄信人。五個寄信人因為信件產生交集,人物故事之間存在著“多米諾骨牌效應”似的微妙聯系。小說中,第二位寄信人在旅館里發現了第一封信,并由此展開對第一位寄信人的想象。一個逃犯從機場垃圾箱里撿走了第二位寄信人的信,而他的信也在他被捕的那一刻交給了第四位寄信人。最后一位寄信人則在酒吧的儲物柜中找到了第四位寄信人的信。除了第一個寄信人外,每個寄信人都成為前一封信件的收信人,看似沒有任何關聯的五封信也就此串聯起來,這樣造成的戲劇性緊張使每個“收信人”(文本內收信人和文本外的讀者)都有涉入他人秘密的緊張感,其效果是雙倍地增加了人物表現的層次與方面。這種“編織”手法,不僅能夠促進敘事結構的有效整合,而且還能夠產生獨特的藝術效果。[2]
(二)內外嵌套式結構。基于敘事藝術的基本形式,胡黛·巴拉卡特將小說立于簡單的結構之上,由三章組成,標題分別反映了這些章節內容上的變動。由五封信件構成的小說《死信》的第一章“在窗后”和普通的書信體小說一樣,把書信作為媒介向讀者敘述了多個故事。我們可以認為《死信》中有五個故事橫向并列地展開:第一個寄信人——一位“散居國外的新聞工作者”,講述了自他八、九歲時被母親送到去首都的火車上以來的生活,沒有工作、也沒有合法居住權。第二封信中,一位“女士”感到孤獨和寂寞,決定冒險前往巴黎一家小旅館與一位老情人見面。至于第三個,一個年輕的難民講述了獨裁政權的歷史和遭受酷刑的經歷。第四封信,一個風塵女人在殺掉自己母親后偽造了母親和哥哥的簽名賣掉了房子。最后是一位因同性戀身份而飽受困擾的移民青年講述了自己在離家出走后的艱難生活,并渴求得到父親的原諒,希望父親給他寄來回家的機票。每位寄信人都在偶然中發現了前一位寄信人的信,這些書信似乎是一面鏡子,使得他們在痛苦和混亂的情緒中看到了自我的一面。此外,這些信件又仿佛是某種形式的復制,使人們的命運趨于一致,充滿了悲傷、絕望和異化。[3]
小說為了更好地呈現這五個故事,第二部分“在機場”則縱向延展了第一部分的五個故事:那個年輕的難民在機場被抓;犯有毒品罪的哥哥在出獄后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不計一切地想要找到妹妹并殺了她;這位移民青年也沒能等來父親的機票……小說中的書信都是由寄信人自身傳遞的,不管是過去的痛苦回憶,還是現今的殘酷現實,這些信件從一開始也就注定成為悲劇的寫照。小說最后以郵遞員聲音結尾,五封信件終究“死”在紛飛的戰火中。這種內外嵌套的結構使得小說表達的信息更為豐富,突顯了緊張的情節,同時彌補了書信敘事的不足,保障了敘事故事的完整性,更加強了文本的表現力。
(一)時序。小說《死信》在敘述過程中主要采用倒敘的方式。第一封信中,一個非法移民的男人回憶了自己悲慘的童年生活;第二個“女人”回憶了過去的某一次旅程、與愛人的第一次相遇等等;至于第三封信,一個難民講述了獨裁政權的歷史和遭受酷刑的經歷。后其逃離到國外與一個歐洲婦女相識,并與她保持性關系,不久便謀殺并搶劫了她。第四封信中,一個女人回憶了自己為撫養失敗婚姻中的女兒,被迫成為女仆并在酒吧和旅館里賣淫,后用枕頭捂死了自己的母親,并偽造母親與哥哥的簽名賣掉了房子那段回憶。最后是一位同性戀青年回憶了自己與父親過往的幸福生活以及自己變成獨眼的經過。倒敘的運用,不僅增強了小說的生動性,使小說產生懸念,更能引人入勝,同時也避免了敘述的平板和結構的單調。
此外,《死信》作為一部書信體小說,其重要特征之一就是——書寫當下,它可以直接記錄人物作者或真實作者在某一特定時刻的感受。因此,書信體小說往往表現的是人物當下的生活經歷,與其他文體相比更具有即時性。小說《死信》在回顧過去的同時,插入了寄信人自身的現狀和現時的心理活動,變換了故事敘述的速度和節奏。這些插入的故事和其回憶的事件一起構成了嵌套結構,使得小說情節變得復雜起來。而過去的故事和現在的故事之間也形成一種張力,達到了某種特殊的美學效果。[4]
(二)概述。當敘述時間短于故事時間時就構成了概述。事件過程實際所需時間遠遠大于閱讀文本展現這些事件所用的文字篇幅。這種方法可用來對某些故事背景進行交待概述,讀者也能從中了解到更多相關信息。第一封信中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母親關心生病的母雞,為分娩的綿羊祈禱,卻從未給予我半分關愛,八、九歲時被母親送走,后來家鄉水壩坍塌,與家人徹底失去聯系等等,不僅表現了童年回憶并不美好,讓寄信人不忍回首,同時概括性的描述也是一種對苦痛的有意消解。而第五封信中所描繪的美好回憶,更反襯出寄信人現時的絕望與痛苦。作者忽略對這些回憶的細節描寫,只用關鍵字句加以展示,一方面是因為書信篇幅的限制,另一方面更是為讀者的想象留有空白和余地。回憶本就是斷斷續續的片段,有時甚至只有零星一閃而過的畫面,作者很好地抓住了回憶的特性,使文字非常具有鏡頭感和想象空間。
(三)頻率。“頻率是故事中同一事件發生的次數和它實際發生的次數之間的定量關系。如果在實際中只發生過一次的事件在敘述中多次出現,那么可以說它在敘述中多次重復。當然,這里的重復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相同的重復,而是對具有某些公共屬性的類似事件的重復聲明。”[5]
小說第一章“在窗后”由多封書信構成,其中每位書信作者都有自己的敘述時間,他們在偶然情況下成為上一封信件的閱讀者,了解到上一寄信人的故事,并展開對他的想象,第二章“在機場”則延展了第一章的幾個故事。如第四位寄信人目睹了一位男子被警察拷走的場景,并在其座椅側面發現了他寫給他母親的信,這就暗示了第三位寄信人的最終結局,而第二章也對該寄信人被捕場景作了詳細描述。此外,她在給哥哥的信中供認了自己殺害母親的罪行,第二章哥哥的自白中也再次描述了她的所作所為。因此,整篇小說存在著對同一事件不同的多次表述。正是由于這種反復的表述,一些情感和人物得以凸顯,一些作者想要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也得以凸顯。
1.質樸凝練的敘事語言。現代敘事為了追求故事情節的曲折,常常使用夸張、變形或者晦澀的敘事語言來講述故事,但《死信》并未采用這種方式。在故事敘述中,《死信》采用了一種剪輯性的敘事,交替、跳躍、穿插、嵌入;語言上則大量運用了一些富有彈性和律動的短句來推動故事的發展,文中甚至多處單句成段。一方面,由于《死信》的故事性和戲劇性較強,這些短句的運用可以使小說的節奏加快,也與現代人快節奏的生活相匹配,適合當代讀者的閱讀口味。
另一方面,這些短句的運用也符合小說人物的性格和境遇。長期處于無序和動亂的社會之中,人們流離失所,無所適從,內心有被壓抑的強烈情緒,在言語表達時,語句短促而激烈。如[6](P109,P111)
此外,這些短句大都采用了“謂語+主語”式的過去動詞句形式,沒有復雜的修飾成分,句子及句子成分間的邏輯關系、從屬關系多用虛詞、介詞和條件詞等來明確表示,而起修飾作用的關系代詞等則較少出現。《死信》中這些短句的大量運用使得小說敘事語言變得十分簡潔凝練,這并沒有削弱故事的內在魅力,反而還原了人物語言的日常面貌,浮現出事件本身的模樣,使故事情節在快節奏中展開,增強了小說的故事性和戲劇性。
2.零距離情感的敘事語言。這篇小說語言上的另一特點就是綜合運用了自由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自由直接引語簡單地理解就是“僅省略引號或省略引述語的表達形式”,[7]它比直接引語更為靈活,能夠把說話人的話語直接保留而不加引號和引述語,既能夠用來表達人物的話語也能夠用來直接描述人物的心理活動,是引語中的一個類型。如第三位寄信人在商場外初遇阿爾巴尼亞男青年和歐洲婦女時的場景:


再如第四封妹妹寫給哥哥的信中:

通過自由直接引語的使用,小說敘事語言達到了有效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能夠在直白的語言中無障礙地表達小說人物的情緒狀態、心理活動,增強了情節的生動性,并把讀者的興趣和目光更好地鎖定在小說文本中。
此外,《死信》中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的運用,使得敘事情感也不再是零度情感,而是帶有了鮮明的個人情緒。這篇小說可以說完全是寄信人對個人經歷的敘述和內心情感的傾訴,他們個人的情緒直接影響著敘事語言的表達。這種傾訴的獨白在小說中體現的是人物作者與人物讀者之間的交流,縮小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也加大了小說以情動人的力度。
3.直白張揚的敘事語言。作者的零距離情感使得小說的語言也呈現出直白張揚的特點,具體表現在排比句的運用上。《死信》中寄信人敘事情感激烈,敘事語言坦率而張揚。小說排比句的使用強化了這種張揚的敘事語言風格,如:

這些排比句的連用,從形式上強化了語言的節奏,構成音律上的鏗鏘和諧,人物感情層層遞進,使讀者的閱讀更富彈性。特別是疑問句和反問句的連用,不僅能更加充沛地表現人物情感,還能起到強烈的共情作用,讓讀者深刻體會到故事人物內心的無措、無奈與無望。
除辭法手段外,小說中感嘆、呼喚、祈使)包括命令、禁戒、疑問等)、起誓等多種語氣形式的運用也體現了敘事語言的直白性。他們與陳述語氣形式相交錯,使得小說句式活潑多變,波瀾起伏,如:

此外,小說《死信》由五封書信和內心自述組成,而書信的本質就是自白,是不受約束的自我表達。不用考慮現實的各種羈絆,故事人物通過信件把現實社會中不能說的一切都表達出來,向讀者呈現出那些不輕易示人的經歷,敘事語言更體現了故事人物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具有口語化的特點。
1.“書信”還是“供詞”。正如小說的名字“死信”,即死亡的信件,永遠不會送達的信件。全文圍繞五封信件展開,非法移民的男人寫給他愛人的信、一個女子寫給她愛人的信、逃犯寫給母親的信、一位離異后的母親寫給她犯有毒品罪哥哥的信、無家可歸的同性戀者寫給他父親的信,并由此引出第二部分“在機場”的內容:女人終究沒等來她的愛人、逃犯在機場被捕、哥哥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后一心想找到妹妹并殺了她、兒子也沒等來父親的飛機票……最后引出第三章“郵遞員之死”。全文按照“寄信人”“收信人”“郵遞員”三個與“書信”有密切關系的身份展開,三部分各自獨立,同時也圍繞著“書信”存在著緊密的聯系。
而占全文篇幅最大的“寄信人”之間也有著共同紐帶,那就是——供認,這更像是渴望救贖的另一種形式。每個寄信人都在信中供認了自己的罪行:逃犯在信中向母親供認了自己在與一位歐洲女人同居后殺了她并偷走了她的錢財;妹妹在信中供認自己殺死母親的事實;兒子在給父親的信中供認了同性戀的事,并渴求得到父親的原諒,回到父親身邊……這些書信更像是他們的供詞,他們又怎么會把這種隨時可能置他們于危險境地的信件寄出去呢?這些信件或許從一開始就有了注定的結局——死信。
2.姓名、時間與場景的空白。通常小說中的許多人物形象會在出現前被提及,他們的名字有時就是某種現實觀念的具體化。而這部小說中全文沒有提及任何一個具體的名字,這不僅給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感,也是對小說故事的泛化。這些人物不過是大環境中的一個縮影,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像他們一樣,迷惘、絕望、痛苦,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們都知道,通常一封完整的書信要包含六部分內容:稱呼、問候語、正文、祝頌語、署名和日期,而第一部分“在窗后”中的五封書信的內容都是模糊且不完整的。首先是稱呼,這幾封書信分別為(第二封無信頭稱呼),據此我們只能大概猜測寄信人與收信人之間的關系,而到此為止,這也是作者想讓我們了解到的全部故事人物信息,信中缺失了署名和日期最重要的兩部分。或許,寄信人從未想過把信寄出去,書信只是一個托詞。殺人后的恐慌、愧疚,生活的絕望、未來的迷茫,所有的這些都需要一個宣泄口。第三部分“結語”是一段郵遞員的自述,主要講述了由于信息技術的發展、戰爭的爆發等等原因,郵遞員并未成功的把信寄出去。除此之外,郵遞員叫什么、在哪個城市,我們都無從得知。而由于作品中的人物都沒有確切的姓名,作者便利用他們的特征和行動來標識人物,這也極大地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使其更加關注小說的故事情節。
另外,小說中也沒有出現具體的城市、村莊和機場的名稱,其中的地點特征是更靠近公共場所,例如:荒蕪的土地,機場,旅館,無家可歸者的庇護所,而私人場所,如房屋,則是對這些公共場所中正在發生的事情的補充。胡黛·巴拉卡特深入內心,在處理這些空白上表現出了非凡的創造力,同時加深了與這些角色的內部互動。
作者嘗試新的敘事方法,以支離破碎的信件為載體,講述移民和難民失去聯系的故事。這本短篇小說在內容上似乎是超現實的,因為五個人已經知道這些信息或許永遠不會被送達。戰爭抹去了地址,摧毀了街道,甚至已沒有了郵遞員這份職業,發件人和收件人之間的分裂就像包含著無法破解的加密電文一樣。更值得一提的是,胡黛·巴拉卡特并沒有因循主流對于難民形象的想象來描述,反而討論了流離失所的處境下,這些人狀態的改變。在得獎后,胡黛·巴拉卡特接受德國媒體訪問時坦言:“他們(難民)是如此孤獨,被看低,寫下這些人物的時候我真的很痛苦。”這樣置身其中,卻還能借文學描述客觀世界萬象,實屬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