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在對傳統語言哲學的批判吸收以及對資本主義話語體系的考察研究過程中,馬克思恩格斯建構了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語言哲學體系,實現了語言哲學的主體意義復歸和現代性轉向。語言問題的研究終要回歸到“現實的人”身上,從個體到“異化體”再到共同體,主體在生產、加工和使用語言的同時,也在不斷接受著語言的標識和定義。研究馬克思恩格斯語言哲學的主體邏輯,旨在科學地把握語言與人、語言與人類社會發展的內在關聯及其現實意義,從而為中國話語乃至整個人類文明話語的建構提供理論支撐和價值動力。
[關鍵詞] 個體;異化體;共同體;語言哲學
[作者簡介] 李云峰,廣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視野,馬克思恩格斯將語言從“概念說”“模仿說”“情緒說”等抽象哲學的范式中解放出來,撕去籠罩在語言主體之上的各類神秘面紗,揭示了語言的實踐性、批判性、歷史性以及生活性等本質特征,實現了語言哲學的主體意義復歸和現代性轉向。作為人的一種社會產物,語言的生產和發展離不開“現實的人”的實踐性活動,即主體的對象化過程。由此,語言架構起了人從彼岸世界到現實世界、從精神世界到物質世界的橋梁。從生物學意義的“生物個體”到現實社會關系中的“社會群體”的轉化,是人在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證明和施展自身能動性力量的必然結果,同時也蘊含著從語言個體到語言“異化體”再到語言共同體的語言主體邏輯演化過程。
一、 語言個體: 馬克思恩格斯語言哲學的主體溯源
馬克思恩格斯對語言主體問題的研究緣起于對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批判。在與鮑威爾、施蒂納、費爾巴哈等人的思想交鋒與話語碰撞中,馬克思恩格斯發現,傳統哲學語言的抽象化和神秘化色彩將哲學引入了神秘的境地,大大消解了哲學語言的現實價值。“正像哲學家們把思維變成一種獨立的力量那樣,他們也一定要把語言變成某種獨立的特殊的王國。”[1]從笛卡爾的本體論到康德“哥白尼式的”哲學革命,主體在西方哲學特別是語言哲學中的能動性價值逐漸凸顯出來。然而,“先驗自我”“物自體”等概念的提出,卻賦予了個體自我更加抽象的色彩,將其引入并局限于主體哲學的范疇而無法自拔。在對黑格爾理性主義進行批判的基礎上,費爾巴哈提出“人乃是理性的尺度”的觀點,將人的本質視作哲學的最高議題,要求以感性替代抽象思維;依托具體的感性,個體便能夠把握事物的實在性與現實性特征,進而掌握真理的意義。在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中,語言作為人的感性意識活動的產物和工具,亦被賦予了感性的力量,用以幫助個體認識和解釋現實世界。馬克思恩格斯則認為,哲學家生產和使用哲學語言的目的不僅僅在于“解釋世界”,其最大價值應體現為“改變世界”。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理論來源,德國古典哲學的重要貢獻在于將辯證法融入了認識論、主體論和倫理學等傳統哲學之中,“辯證的否定”與“實體即主體”的結合,極大推動了哲學現代性轉型和變革,并為馬克思恩格斯主體語言哲學的出場奠定了理論基礎。但受制于黑格爾精神哲學對個體的“意識”“靈魂”“自由意志”等概念的抽象化定義束縛,主體哲學始終沒能有效地突破唯心主義哲學的藩籬,也沒有達成同語言哲學的有效聯動和有機融合。馬克思恩格斯深刻地洞察到主體哲學與語言哲學的內在聯系,并以個體為中介,對語言哲學的主體邏輯進行了梳理。他們首先肯定了“人是類存在物”的個體存在意義,并以此為邏輯起點,闡釋了語言在個體實踐勞動和意識活動中的意義與功能,由此實現了語言哲學的現代性轉向。
作為一種伴隨人類文明萌芽的媒介載體和交往活動產物,語言出現于人類由分散的原子式個體向聚集性群體過渡的過程中,個體間交往活動的加強要求創造一種能夠滿足眾人需要的符號標識。不同于自然叢林中的一般動物,人的腦力系統、發聲系統和聽覺系統都更加發達與敏銳。在從事勞動的過程中,為更好地實現個體勞動之間的合作和提升勞動生產效率,個體結合自身肢體習慣和發生特征,開始創造一種由個體向群體伸展的語言符號。語言的出現,也進一步加快了人類文明的前進速度。“不僅從個體方面來說是如此……經過多少萬年的努力,手腳的分化,直立行走,最后終于確定下來,于是人和猿區別開來,于是奠定了分音節的語言的發展和人腦的巨大發展的基礎,這種發展使人和猿之間的鴻溝從此不可逾越了”[2]421。基于現實社會關系和環境,人腦的機能和屬性才能夠表現出與自然動物不同的意識活動,人的意識及語言生產活動才能正常運行。恩格斯進一步強調,人與動物的差異越大,人類創造歷史的結果與預期目的就愈加符合。這一切的關鍵在于人的手腳從自然機械狀態中解放出來,特別是人在雙手變得自由后,開始自覺創造和使用工具,對自然界進行生產改造活動,即勞動活動。為適應群居性生產生活的需要,語言作為一種交流符號和媒介,逐漸進入人類歷史視野,“語言和勞動一起,成了兩個最主要的推動力,在它們的影響下,猿腦就逐漸地過渡到人腦”[2]554。手和腦在其存在形式上都是物質的,所借助的勞動工具及其勞動產品也是物質的。歸根到底,語言和勞動的生產活動都離不開“活的個體”這一基本物質條件,無數個體的聚集和交流推動了語言的發展。作為勞動生產的結果和社會化產物,語言對于包括哲學家在內的所有人類個體的意義不在于將知識、文化乃至文明引向神秘主義,而是以一種實踐的方式,幫助個體在實踐活動中更好地認識和解決問題。個體的一切實踐活動都是為了滿足自身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需要,為此,個體將不斷從物質世界中尋找材料,通過對象性加工活動滿足個體需要。語言作為人的對象性活動產物,很好地詮釋了人作為對象性存在物的本質。個體生產和使用語言,必然要經歷主體客體化和客體主體化的過程,即“意識—存在—意識”的循環轉化歷程。在客觀對象面前,人是受動的,人必須遵循客觀事物的發展及運行規律。同時,人的自主性和能動性能夠幫助其對客觀對象進行主體性改造,使其按照預設的目標進行塑造和運行。從這一視角來看,無論是作為人的社會意識產物,抑或是作為進行對象性活動的媒介,語言在個體的存在物形式上都表現出了巨大的張力。
在語言哲學范式的漫長建構過程中,哲學家一直在思考語言的創造主體問題:為什么只有人能夠創造語言,而自然叢林中的動物則不能呢?要解答這一疑問,就要從人與其他生物的生理差異方面進行比較,引入“意識”“思維”等人類個體所特有的概念。語言作為一種標識性媒介符號,源生于人的各類生產實踐活動過程之中。個體在開展物質資料生產和人類“種”的生產(即繁衍)的過程中,一直在嘗試通過手勢、聲音等標識建立個體之間的合作關系,并逐漸意識到以族群為單位的外界生存環境的重要性,嘗試創造和豐富個體乃至族群的精神生活。由此,語言作為個體交往的標識性媒介符號便應運而生。語言的發展,離不開人在勞動過程中發聲器官、聽覺器官的使用與完善,同時也有賴于人的腦力系統的進化。人的腦力系統是意識、思維得以產生的必備條件,也是個體意識向語言表達形式轉化的特殊紐帶。除了物質世界之外,每個獨立的個體都有獨立的精神世界和特定的思維方式,“思維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現的要素,即語言,具有感性的性質”[3]194。語言的出現,滿足了個體意識交往的迫切需要,給予了個體意識特定的表達形式,豐富了個體的感性精神世界,并以一種共識性符號的形式記錄了人類文明的發展軌跡。個體意識的外訴表達有賴于語言提供載體支持,同樣,語言離開了個體意識,其在現實社會的實踐意義也就無從談起。基于人的大腦智力處理系統,綜合視覺、嗅覺、聽覺等多個感官系統的功能發揮,個體對顏色、氣味、聲音有了基本的意識判斷,并在與其他個體的語言交流中達成某種語言符號共識,其本質是意識層面的認同。可見,對客觀事物的主觀認識與言辭描述,是語言的基本功能。
最后,就人的個體意識的實踐性和發展性來看,語言有其特定的產生、分化、融合或消亡之路,并始終處于一種動態發展的狀態。由于個體需要的多樣性和不統一性,語言也在不斷地進行著自我更新與優化,“通過生產而發展和改造著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觀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語言”[4]142。從這一層面來看,語言與個體存在著較為緊密的互構性關系,個體意識的表達有賴于語言提供的物質性載體,而語言的生成和發展亦離不開個體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有力支撐。受地理環境、宗教信仰和意識形態等因素影響,不同個體學習和使用的語言有所差異,并對個體的身心成長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以方言為例,每一個地區或種族的方言都蘊含著特定的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往往以代際傳遞的形式,注入該區域的公民群體中,影響著該群體中每個個體的政治參與與經濟交往活動。馬克思恩格斯在調查中發現,相同或相近的方言有助于民族革命斗爭和自由貿易活動的開展,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個體的個性解放進程。當語言差異上升到種族紛爭問題時,個體亦無法從中抽身出來。
二、 語言“異化體”: 馬克思恩格斯語言哲學的主體遮蔽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首先肯定了資產階級在推翻封建社會中的革命性進步作用,因此,資本主義話語逐漸取代封建主義話語是哲學語言和社會話語發展的必然過程。但是,他們也敏銳地意識到了資本的秘密,資產階級并未完全消滅舊式語言體系中的階級性和奴役性成分,而是用資本的面紗將其遮蔽。資本家利用資本的力量控制著一切上層建筑,在消除封建話語中不利于自身發展的部分的同時,也承襲了封建話語的剝削性內容并為己所用。資本家及其利益相關群體整合了除無產階級之外的絕大部分社會力量,創造和建構了反映自身階級利益的特定語言體系,并將帶有濃重金錢味道的資本邏輯話語體系上升到整個上層建筑的高度,“金錢使資產階級所處的那種可恥的奴役狀態甚至在語言上都留下了它的痕跡”,“氣質滲透了全部語言,一切關系都用商業術語、經濟概念來表現”。[5]566
自此,馬克思所說的“本質的直接語言”在資本邏輯里受到了物質利益的束縛,語言異化逐漸演變為資本主義世界的普遍現象。在由資本力量主導的異化關系世界中,異化語言所裹挾的人的主體性深受商品拜物教的影響,人的主體價值被物的工具性價值奴役,其在現實社會關系中的存在形態也往往表現為“異化體”的形式。在資本主義話語場域中,人的本質機能和屬性漸漸喪失,個體從出生之日起便被劃分到由資本積累量所定義的層次分明的階級群體中,按照資本所規制的“異化體”道路開啟生命歷程。在以私有制話語主導的利益關系中,上層階級利益固化問題日益嚴重,個體通過出賣勞動力實現階級流動和階級躍遷的道路變得異常狹窄。按照馬克思恩格斯對現代性話語的批判邏輯,個體受到現代社會的“抽象統治”,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個體與社會之間充滿了現代性矛盾,資本主義話語摧毀了“所有固定的一切”。個體或特定階級所生產的反映自身利益的語言在為自己所用的同時,也“包含著自己的反面”,蘊含著分裂和壓制自己的力量。在現代性話語危機中,工具理性話語、科學主義話語和實證主義話語等成為加劇個體異化的媒介約束力,呈現為各色的語言“異化體”形式。
在對人的“異化體”概念進行討論時,還需要回歸到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異化的相關討論中去。在對人的異化問題進行研究的過程中,馬克思指出:“我們彼此同人的本質相異化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以致這種本質的直接語言在我們看來成了對人類尊嚴的侮辱,相反,物的價值的異化語言倒成了完全符合于理所當然的、自信的和自我認可的人類尊嚴的東西。”[6]所謂“物的價值的異化語言”即現代性視域下語言的異化現象,在商品、貨幣乃至資本等物的符號誘惑下,人在創造語言的同時,反而被語言符號束縛,成為語言統治的“異化體”。語言的一般性生成邏輯應經歷從客觀世界到主觀世界的投射和從主觀世界到符號概念的加工兩個階段。客觀世界在人腦中的投射過程并非機械式的、被動的,而是有賴于人的感官系統的主動出擊和能動吸收。物的概念在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一致性,即該物的共識性語言定義。但是,無論是人腦自身的進化空間還是人腦到語言的加工過程,都可能經歷不同程度的波折坎坷。特別是在歷史唯物主義話語場域中,成長于不同時空環境中的個體深受不同社會關系的影響,對客觀世界的思想認知和語言表達方式也會有很大差異。“語言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對的獨立性而與思想并不總是步調一致,經過意識形態家的抽象化和神秘化的概念運動以后就成為一種獨立的力量。”[7]語言作為意識表達載體的純粹性功能受到資本異化的影響,變為一種衡量資本和階級狀況的抽象數量關系。同時,語言的資本性和階級性特征進一步加重了人的異化程度。在資本主義話語邏輯中,資產階級重新炮制了“自由”“理性”“啟蒙”“技術”等話語符號的內涵,并利用其特定的話語傳播渠道對大眾進行自上而下的持續化、徹底化意識形態宣教。總之,語言在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融合的過程中扮演起了資本工具的角色,迫使越來越多的人淪為意識形態奴役的“異化體”。
由于異化對人的主體性的虛幻遮蔽,處于“異化體”狀態的人也由語言的生產者變為語言束縛的“工具人”。于是,語言污染、語言戲化和語言霸權等問題成了馬克思恩格斯進行語言異化批判的課題。語言污染即語言生態環境的突變現象,在人的本質受到異化關系的污染后,純粹的、本質的語言反而成為“對人類尊嚴的侮辱”。更諷刺的是,“物的價值的異化語言”在資本主義世界卻大受歡迎,甚至成為人們獲得一定身份地位的必要性載體和裝飾。語言污染在當代的呈現形式更加多樣,受到污染的語言不斷反噬其所在場域的文化生態,語言賄賂、語言膨脹、語言奢華等已成為制約當代政黨文化生態、企業文化生態乃至整個社會文化生態的重大難題。語言戲化問題一直是馬克思恩格斯重點研究和批判的語言問題,他們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反杜林論》等多部著作中對唯心主義者將語言抽象化、辭藻化、游戲化的現象進行了無情批判,馬克思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格律恩的語言風格:“他企圖用傲慢和狂妄的辭藻來掩蓋自己的無知,但是空話連篇只不過使他自己成了笑柄。”[8]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言簡意賅”“一語中的”“簡短通俗”“恰如其分”才是語言應有的風格。在資本主義世界,各個“異化體”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壓迫甚至奴役問題,也由此產生了個體或群體層面上的語言霸凌以及社群或民族層面上的語言霸權問題。在人類解放運動中,馬克思恩格斯支持不同民族人民消除語言的隔閡和障礙,凝聚力量以投身于共同的解放事業中,但他們也強調了捍衛民族語言的重要意義,要求將尊重各民族語言的合理存在作為一切社會運動的前提條件。“強迫這些可憐的拉伯蘭人不只是說他們的野蠻的半愛斯基摩方言,還要他們學文明的挪威語或瑞典語,這的確是一種驚人的壓迫啊!”[9]恩格斯強調,各個種族或群體的語言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應享有同等的權利,這是對人的自由權利的基本保障。
在此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還進一步提出了語言革命論,強調共同體視域下語言“改變世界”的現實價值和意義。這里所講的語言革命,并不是要求消滅某一種族或地區的語言,而是要促進語言的交流與融合,其價值指向在于發揮語言的實踐功能。同時,他們旗幟鮮明地反對語言霸凌行為或語言一元化思潮,支持不同國家或民族語言的良性發展。在各民族交往日益密切、人與人交往方式趨向多元的全球化時代,面對語言霸凌行為和語言霸權主義,各民族人民應積極聯合起來,在達成各民族語言正常交往的共識基礎上,堅決捍衛本民族語言權益,共同維護和培育人類文明的發展果實。
三、 語言共同體: 馬克思恩格斯語言哲學的主體旨歸
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處于“異化體”形態的個體或群體不僅不能擺脫對“物的依賴關系”,反而會深陷于“物化”的泥淖之中難以自拔。資本主義話語邏輯的迷惑使得人對物的依賴性關系愈加強化,并重新回到了由商品數量關系建構的單向度世界。在資本市場中,“商品就其本身來說是超越一切宗教、政治、民族和語言限制的。它們的共同語言是價格,它們的共同體是貨幣”[10]。人的主體價值的商品化在語言世界的直接遭遇便是語言演變為物化的和商品式的符號,語言的純粹性受到物質力量的嚴重侵蝕,語言的文化功能趨向單一,繼而是語言的分化、邊緣化甚至走向消亡。
但值得慶幸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基于“真正的共同體”的視角,重新挖掘了語言在共同體中的實踐性意義。語言的實踐性本質決定了其自身的現實批判性價值,“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因而也為我自身而存在的、現實的意識”[3]533。隨著語言與實踐唯物主義的結合,以有機生命為表現形式的語言開始擺脫抽象詭辯、資本話語、技術理性的傳統范式,轉向“向生活世界復歸”的實踐哲學。在掙脫資本奴役牢籠的過程中,語言再度回歸到個體、現實社會關系和“真正的共同體”之中。值得注意的是,人是分化而生的,是一種未完成的、具有開放性的存在物,這就蘊含了個體的可能性與可塑性。在“他我”規定與“自我”創造的聯系統一中,個體不斷塑造新的主體世界。人作為具有獨立意志的個體,在其自身發展過程中,一直謀求著個性解放和自由,也就必然會與一切束縛自身自由的異化力量發生沖突。而在向更為發達的社會主義乃至共產主義社會過渡的過程中,個體必將沖破和消除包括資本主義話語體系在內的一切異化關系,并在走向共同體的過程中承載起人類解放的社會革命使命,建構具有鮮明共產主義話語特征的語言共同體。
馬克思恩格斯在全面考察人的異化、人的存在形態等問題的基礎上,對與人類社會形態緊密相關的“共同體”概念進行了深入探究。他們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明確使用了“共同體”(gemeinwesen)這一概念,進而區分了虛假共同體和真正共同體的本質差異。虛假共同體即被異化的共同體,在資本主義的異化的話語世界中,資本的自利性在其商品語言形式上表現得淋漓盡致,“金錢使資產階級所處的那種可恥的奴役狀態甚至在語言上都留下了它的痕跡”[5]565。馬克思恩格斯則通過對“亞細亞”“種族”“民族”乃至“共同體”等概念的研究,力圖將金錢的痕跡從語言本體中祛除,以實現語言向日常生活和真正共同體的復歸。而這一復歸的基礎在于一種“真正的共同體”的實現,在這個共同體中,個人自由與全面發展得到充分保障,所有個體自由的結果將是“自由人聯合體”,按照事物發展的正當性和必然性走向,人類向“自由王國”的飛躍也將不再是空想。在共同體演進的歷史邏輯中,語言始終扮演著關鍵性作用,“語言本身是一定共同體的產物,同樣從另一方面說,語言本身就是這個共同體的存在,而且是它的不言而喻的存在”[4]140。只有在個體作為特定共同體的成員的時候,語言才能成為個體的身份標識和文化印記。從這個層面來看,民族作為人類自然形成的較為穩定的共同體形式,也支撐了語言的穩定性結構。共產主義者圍繞真正共同體的內容,科學設計了以語言共同體為主要樣式的革命話語,從而將人從技術理性和資本異化的統治中解放出來。然而,共產主義道路并非一帆風順,“自由人聯合體”的建構也始終面臨著宗教、資產階級、國家的阻礙,這就要求無產階級必須通過革命手段和革命話語掌握政權,將國家資本、社會資本集中到無產階級手中,消滅私有制及其話語體系,并處理好階級利益與人民普遍利益的關系。惟有如此,才能將共產主義革命運動轉化為世界人民的自覺行動,語言共同體也才能有力地承擔起革命符號的傳播功用。
作為呈現特定歷史階段社會思想文化的媒介符號,語言隨著時空條件的位移而不斷進行著自我更新。從虛幻共同體到真正共同體的進化過程注定是漫長的,與之緊密相關的語言共同體的建構工作也面臨著多重風險挑戰。馬克思恩格斯從語言的創造、分化、消亡中分析了人類文明融合的必然趨勢,民族語言的消亡和融合并不意味著文明的倒退,而是“自由王國”的結果。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全球化推進的過程中,由資產階級操控的民粹主義、單邊主義、保護主義等歷史逆流,在民族語言問題上故意制造矛盾和對立,借助資本力量搞語言霸權、話語壟斷和文化欺凌等活動,再度暴露了資本主義先天的自利性和狹隘性。從馬克思恩格斯關于語言的概念界定可知,現實生活的語言離不開人的日常性物質交往活動,從人的精神意識誕生之日起,便不得不面對“物質的‘糾纏”問題。因此,解決語言“異化體”問題,還需回到物質方面,從物質及物質的相關載體中尋找答案。語言的發展延續,是一項群體性、地域性和民族性工作,有賴于個體和群體之間的物質交往活動,更離不開民族和國家之間的實踐交往。無論是哪一個國家或民族,想拋開語言媒介,單獨搞政治交往或經貿活動,都是行不通的,新帝國主義幻想的語言霸權之路亦是沒有現實基礎的。同時,馬克思恩格斯在談到人的本質問題時,從來不回避利益問題,“人們為之奮斗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11]。想要將零碎的個體力量凝聚為團結一致的共同體,就必須保障每個個體的切身利益,并在共產主義話語邏輯中找到利益共識點,以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目標,匯聚“歷史的合力”,“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造他們的歷史,而這許多按不同方向活動的愿望及其對外部世界的各種各樣作用的合力,就是歷史”[12]。顯然,資產階級創造的資本主義話語邏輯存在著普遍的階級壓迫和利益剝削問題,他們的話語體系和價值內核無法獲得全體人民的認同,也無法推動人類文明更進一步發展,而被其奉為圭臬的自由主義話語、西方民主話語和“普世價值”話語更是在一次次經濟危機中跌下神壇。習近平指出:“盡管文明沖突、文明優越等論調不時沉渣泛起,但文明多樣性是人類進步的不竭動力,不同文明交流互鑒是各國人民共同愿望。”[13]尊重多樣文明、共促平等對話是人類文明發展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的應有之義,也是馬克思恩格斯語言哲學的現實價值所在。習近平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作為馬克思恩格斯共同體思想的當代理論成果,傳承了“真正的共同體”的價值內核,其承載的語言共同體意義,指明了人類文明道路的未來方向。
綜上,在由語言符號作為介質建構的人類社會話語場域,從自由個體到“真正的共同體”的進化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在資本主義話語邏輯中,受社會生產力解放程度和資產階級利益集團固有力量影響,個體始終面臨著“異化”語言的威脅,甚至可能淪為“異化體”的符號形式。但是,這一扭曲的概念終究會被革命性話語替代,個體終將回歸到共同體視域下的自由本真狀態。個體在回歸現實生活和奔向“自由王國”的價值實踐過程中,人類命運共同體與語言共同體的價值體認趨向統一。作為語言哲學的主體,人是語言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唯一“宿主”,離開人的生理條件和物質交往活動,語言的現實價值和意義將不復存在。在語言走入社會、走向現實的過程中,語言的價值不僅體現為其在社會交往過程中的交際符號意義,還彰顯為其在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乃至人類文明話語中的現實力量。當下,在推動“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具有顯著語言共同體特征的各項工作時,需要重新汲取馬克思恩格斯語言哲學中的主體智慧,釋放主體語言的創造活力,從而使語言更好地服務于中國話語乃至整個人類文明話語的建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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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恩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