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鄉土中國》迄今75年閱讀史可分四個階段,每個階段有不同的閱讀主體:即作者的自我解讀,書評家的推介評說,學者的專業研讀,教師的文本導讀。作者的自我解讀對文本理解具有“點睛”意義,書評家的推介評說開啟了文本的經典化進程,學者的專業研讀是對文本的深度閱讀;他們對文本理解和教師導讀均具有重要參考價值。本文認為,教師導讀應當遵循“抓住一個中心,緊扣三個要點”的導讀原則,“過度導讀”可能適得其反。
關鍵詞:《鄉土中國》;閱讀史;整本書閱讀;適度導讀
三、學者的專業研讀
學者的專業性研讀,始于《評要》之后的20世紀90年代,至2005年前后紀念費孝通從事學術研究70周年達到高潮,此后研讀日益深入,熱情延續至今。迄今30年左右的專業性研讀,從論述內容看,大致可分四個方面:一是總體性評價,二是整本書研讀,三是專題性深入,四是學理性對話。
其一,總體性評價。有兩位學者的兩段話,見解獨到,啟人深思。一是1997年孫郁在《費孝通:鄉土情懷》中的評述。孫郁對費孝通充滿敬意,對費孝通的為文為人給予高度評價。他寫道:“他不像傳統文人那樣書齋氣。在他的文字里,總疏散著中國鄉土社會濃濃的文化氣息。他諳熟諸種西洋社會學理論,但骨子里,又很東方化。我覺得很少有像他那類的學人,終其一生,把所學的知識,與中國鄉土社會那么深地結合在一起,且推動了一個古老的鄉土社會,向現代工業文明的邁進。”[1]接著,他談了閱讀《鄉土中國》的感受和感想:
我最初接觸他的著作《鄉土中國》時,曾被其平淡中的深刻,典雅中的博雜所吸引。我想起了馬林諾夫斯基、吳文藻,也想起了沈從文。費孝通的世界是哲理的,是詩的,但更帶有中國鄉土社會的寧靜而又躁動的顫音。還很少有人把一部學術著作寫得這么平和、清秀,流溢著靜穆的光彩。《鄉土中國》仿佛一幅神異的畫卷,把古中國的精神魂魄勾勒出來。如果說魯迅、沈從文等人曾用感性的形象昭示了鄉土社會的生活圖景,那么在費孝通的筆下,則閃現著古中國鄉土文明理性的光環,他把感性的生活抽象化了,在他的世界里,可以諦聽到中國土地多元的聲音,它那么深刻地印證了魯迅、沈從文以來的藝術傳統。[2]
孫郁不是社會學家,而是文學評論家。他從自己專業角度閱讀《鄉土中國》,有兩點極具啟發性。一是對《鄉土中國》寫作風格的描述,“平淡中的深刻,典雅中的博雜”,極為精到,有助于讀懂《鄉土中國》的內容,也有助于領略其“語文”價值。二是把《鄉土中國》與魯迅、沈從文以來的文學傳統相聯系,啟示我們可以通過《鄉土中國》深化對魯迅、沈從文文學世界的理解,也可以通過魯迅、沈從文豐富對《鄉土中國》學理內容的認識。可見,與《鄉土中國》“合著看”的角度是多元的。
二是2006年鄭杭生在《對中國社會學的巨大貢獻——紀念費孝通先生從事學術研究70周年》一文中的評述。他指出:“縱觀費孝通先生70年的學術研究,他對中國社會學的巨大貢獻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這就是他對中國早期社會學所作的貢獻,對中國社會學恢復重建所作的貢獻,對中國社會學發展和拓展所作的貢獻。”[3]在論述費孝通“成績卓著的社會學中國化”部分,對《鄉土中國》作了這樣的評述:
《鄉土中國》是費孝通先生在社區研究的基礎上從宏觀角度探討中國社會結構的著作,分別從鄉村社區、文化傳遞、家族制度、道德觀念、權力結構、社會規范、社會變遷等各方面分析、解剖了鄉土社會的結構及其本色。
著名的“差序格局”等有中國風格的社會學理論,就是在這本書中提出和論證的。《鄉土中國》是社區研究的一部比較成熟之作,代表了費孝通先生早期社會學研究生涯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即從實地的社區研究轉變為社會結構的分析。費孝通先生所從事的這項工作,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學界,是有開創性的。[4]
這段文字內涵頗為豐富,從學術課題、研究方法、理論結構、核心命題、學術地位及學術原創性等方面,對《鄉土中國》做了較為全面的評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代表了中國社會學界對《鄉土中國》的評價。因此,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的《鄉土中國》,“名師點評”的首段就是鄭杭生的這段話。
其二,整本書研讀。“絕對不引證自己沒有從頭到尾讀過的一本書”,這是學者必須遵循的“金科玉律”[5]。《鄉土中國》“重刊”后,作為中國社會學的經典之作,迅速成為學者的“必讀書”。學者們在研讀全書的同時,發表了一批角度不同的研讀心得。一是全書要義的概述,二是概念序列的詮釋,三是理論結構的分析,四是現代意義的發掘。學者整本書研讀的這“四步曲”,顯示出逐步深化的進程;同時,這一閱讀進程具有潛在的方法論意義,與今天“整本書閱讀”的思路可謂暗合。
其三,專題性深入。《鄉土中國》的專題性深入,以原創概念為中心,擴展到文本內容的多個方面。首先是原創概念的研究。“熟人社會”“禮俗社會”“差序格局”“禮治秩序”“無訟社會”“長老統治”“血緣和地緣”以及“四種權力”的探討最為熱門。其次是《鄉土中國》與《論語》關系的研究。再次是對《鄉土中國》寫作、出版的回顧考證。隨著閱讀史的延續,專題研究將不斷拓展,不斷深入。
其四,學理性對話。最為集中的對話反思,是一本專書、一篇論文:即陳心想的《走出鄉土——對話費孝通〈鄉土中國〉》和鄭也夫的《評〈鄉土中國〉與費孝通》。陳心想是旅美學者,《走出鄉土》是與《鄉土中國》對話的札記集。他為什么寫這本札記呢?他說:2014年3月,旅美八年后第一次回國,驚訝于故鄉的巨大變化,便想到“費孝通《鄉土中國》里的描寫與我早年熟悉的鄉土如此一致,但讓我感到如此親切的描寫和分析,如今都要成了明日黃花。我開始重讀《鄉土中國》,來理解當下這個社會的變化……當我一頁一頁讀著《鄉土中國》的時候,忽然想到:為什么我不對照這個范本來看看,鄉村人是如何走出鄉土的呢?”于是,“以札記的由頭,記錄下我讀書的感想、觀察到的變化以及對美國的某些了解,嘗試通過幾方對照,給當下鄉土中國或者城市化中的中國一個解釋”;同時,“為了對話的完整性,我對《鄉土中國》的每章內容都盡可能全面介紹,讓未讀過《鄉土中國》的讀者也可讀來無礙,方便理解對話。”[6]全書由14篇札記組成,每一篇的標題體現出對話性。如第一篇“鄉土本色:走出鄉土”,第二篇“文字下鄉:鄉民進城”,如此等等。閱讀《走出鄉土》,既有助了解“鄉土中國”基層社會的過去,也可以看到“走出鄉土”的過程,是《鄉土中國》“整本書閱讀”有益的輔助讀物。鄭也夫與陳心想是師生,這篇文章就是為《走出鄉土》一書寫的序;文章開頭表示:“我不是費先生的學生和崇拜者,且對他晚年的思想觀點和道路選擇頗有些不同看法。”[7]他就以這樣的身份和姿態加入了《走出鄉土》與《鄉土中國》的對話和討論,提出了許多直言不諱、富于啟發性的見解,是深入理解《鄉土中國》和《走出鄉土》不可多得的文本。
四、教師的文本導讀
2019年,《鄉土中國》被列入統編高中語文教材“整本書閱讀”的指定書目。這是一個歷史性事件,它將開啟《鄉土中國》閱讀史的新時代。從2019年以來,《鄉土中國》的閱讀呈現出“教師導讀”和“專家研讀”雙線并進、相互啟發的態勢。本節先對近兩年教師導讀史作簡要回顧,再對教師導讀的原則、適度導讀等問題略述己見。
其一,《鄉土中國》導讀概況。教師的文本導讀,是面向中學生的普及性閱讀,有其相應的任務、要求、角度和方法。2019年以來,圍繞為什么讀、讀什么、如何讀、閱讀的意義是什么等問題,語文學科專家和一線語文教師發表了大量文章,提出了各種見解。從文本看,有論文,也有專書。2019年以來發表的導讀論文,呈“井噴”態勢,已有數百篇之多。其中較受關注的是統編教材、語文學科和社會學專家的相關文章。如溫儒敏的《年輕時有意識讀些“深”一點的書——〈鄉土中國〉導讀》(《名作欣賞》2019年第12期)、顧之川的《怎樣閱讀〈鄉土中國〉?》(《語文建設》2019年第12期)和《為什么要讀〈鄉土中國〉?》(《新課程評論》2020年第2期)、陳心想的《高中生如何閱讀〈鄉土中國〉》(《新課程評論》2020年第2期)等等。2019年《鄉土中國》出現于統編教材,2020年出版了多種導讀專書。如鄧彤、王從華主編的《〈鄉土中國〉整本書閱讀》(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劉智清、王錫婷主編的《〈鄉土中國〉整本書閱讀與研習手冊》(中華書局2020年)等等。從內容看,有“概論”,也有“方案”。所謂“概論”,就是通論為什么讀、讀什么、如何讀、閱讀的意義是什么等學理性問題。溫儒敏、顧之川、陳心想的文章就是概論性的。所謂“方案”,就是一線教師總結各自的導讀經驗,提供各自的導讀教案。目前各種語文教學類雜志發表的文章,大多屬于方案性的教案和教學建議。上述兩本導讀專書,則合“概論”與“方案”為一體,有學理闡述,有文本細讀,有教學建議,有拓展材料等等。鄧彤、王從華主編的《〈鄉土中國〉整本書閱讀》包含四大部分,即“閱讀戰略”“閱讀導航”“任務學習”和“思考與練習”;編寫思路和主體內容更偏重于教師的導讀教學。劉智清、王錫婷主編的《〈鄉土中國〉整本書閱讀與研習手冊》也包含四大部分,即“其人其作”“章節研讀”“拓展閱讀”和“學習任務”;其中的“章節研讀”,包括“章節閱讀指導”“段落大意歸納”“思維導圖”和“詞語釋義”,是全書的“文本細讀”,有助于學生對《鄉土中國》文本的理解。這兩本書各有所長,教師導讀不妨各取所需。
其二,《鄉土中國》導讀原則。《鄉土中國》的“導讀原則”是什么?統編本《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整本書閱讀”單元提示指出:“閱讀《鄉土中國》,要注意理解書中的關鍵概念,把握全書的邏輯思路,了解這本書的學術價值;學會根據閱讀目的選擇閱讀方法,積累閱讀學術著作的經驗。”[8]我認為,這是對學生提出的閱讀要求,也是教師應遵循的導讀原則。這段話分兩個層次,不妨從后往前來理解:首先,《鄉土中國》是一部研究傳統中國鄉村社會結構和觀念的學術著作。因此,完整閱讀《鄉土中國》的目的,就是在了解中國鄉村社會的同時,“積累閱讀學術著作的經驗”,亦即學會閱讀學術性著作;其次,不同類型的書籍,有不同的閱讀方法。學術著作是由系列概念構成的理論體系。因此,閱讀《鄉土中國》應當按照“理解關鍵概念”“把握邏輯思路”“了解學術價值”或“掌握理論體系”的順序,循序漸進。其實,這也是“學術著作”普遍適用的閱讀原則。我們不妨把這一導讀原則概括為“一個中心,三個要點”。學術著作的教師導讀,就應當抓住一個中心,緊扣三個要點。
《鄉土中國》的導讀,尤其應當如此。費孝通曾表示:《生育制度》是“一本我喜歡的理論性著作”[9]。《生育制度》全書16章,有章有節,秩序井然,概念明確,論述嚴謹,是一部更為典型的學術著作。與之相比,從著作形態看,《鄉土中國》并不是一部“規范”的“理論性著作”。《鄉土中國》有三個特點:詩性的概念,散文化的結構,雜話式的表述。這三個特點,增強了學術文本的可讀性,同時也增加了理解的困難。因此,教師的導讀,特別應當“緊扣三個要點”。按照“先整體把握,再單篇深入”的閱讀習慣,不妨把“三個要點”的順序調整如下:梳理理論結構,明確關鍵概念,疏通論述思路。
首先,化散文為論著,梳理理論結構。葉圣陶說:“目錄表示本書的眉目,也具有提要的性質。所以也須養成學生先看目錄的習慣。”[10]以“眉目”喻“目錄”,妙!“眉目”可以“傳情”,“目錄”可以“達意”,可以展示全書的邏輯層次和理論結構,因而“具有提要的性質”。閱讀學術著作,先看目錄,有助于把握全書理論結構;先整體在胸,再逐一細讀。所以必須養成學生先看目錄的習慣。然而,翻看《鄉土中國》的目錄,不像一部規范的學術著作,而像一部“散文隨筆集”。《鄉土中國》散文化的目錄,對全書概要的了解,造成三重困難:每一篇的標題或是一個短語,或是一個概念,大多不是一個意思明確的判斷或命題;每一標題下面沒有分層次的小標題,無法看到論題展開的論述思路;全書14篇,每一篇的標題各自獨立,沒有顯示出標題與標題之間或并列、或遞進、或轉折、或拓展深化的邏輯關系。“整本書閱讀”的目的,是為了彌補“單篇短章”所造成的“眼花繚亂,心志不專”的弊端[11]。如果我們不能讓學生看到《鄉土中國》是一部結構完整的學術著作,那么讀完14篇文章,學生難免依然“眼花繚亂,心志不專”。
細讀《鄉土中國》全書,我們可以發現,在看似“散文隨筆式”的目錄背后,這是一部思路綿密、邏輯有序、起承轉合、層層深化的嚴謹學術著作。為了讓學生在細讀全書之前,能認識到這是一部結構嚴謹的學術著作,能夠把握全書的“提要”,教師導讀有必要“化散文為論著,梳理理論結構”。具體而言,可分兩步走:首先在原標題下增加一個“副標題”,以顯示篇與篇或章與章之間的邏輯關系;進而在每一篇標題下增加若干“小標題”,以顯示論題展開的論述思路。當然,這并非輕而易舉的事情。在談到學者的“整本書閱讀”時,已經介紹過他們對“理論結構的分析”,可以用“眾說紛紜”來形容。因此,如何賦予《鄉土中國》一個既符合文本原義,又符合作者原意的理論結構或邏輯框架,尚需教師研讀原著,花一番功夫。
其次,化詩性為理性,明確關鍵概念。學術著作不同于文學作品;人物形象是理想藝術表現的真正中心,概念范疇則是學術著作闡釋的真正中心。從某種意義上說,一部書就論述一句話、一個命題,一篇文章就闡釋一個問題、一個概念。因此,閱讀《鄉土中國》就應當抓住每一篇的一個或一組“關鍵概念”。第一篇《鄉土本色》的關鍵概念就是“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或“熟悉人社會”與“陌生人社會”;這兩組概念相互聯系,是全書的邏輯基點。“差序格局”“家族社群”“禮治秩序”“長老統治”等等,都是“禮俗社會”或“熟人社會”不同層面的特點。
《鄉土中國》中的概念并非都是詩性的,作者在行文中隨時都在給專業術語和重要名詞下定義。以《鄉土本色》為例。談到鄉土社會的“地方性”,作者隨即給“地方性”下了定義:“地方性是指他們活動范圍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區域間接觸少,生活隔離,各自保持著孤立的社會圈子”;繼而論述鄉土社會“是一個‘熟悉的社會”,又對“熟悉”下了定義:“熟悉是從時間里、多方面、經常的接觸中所發生的親密的感覺。這感覺是無數次的小磨擦里陶煉出來的結果。”[12]。但是,全書確有不少關鍵概念,或沒有明確界定,或借用比喻作詩意描述。“差序格局”是典型一例。正如有學者所說:“‘差序格局這個概念是在一種類似于散文風格的文章中提出來的。在文章當中,沒有對于概念的明確定義,而是一種極為形象但又很難用準確的術語進行描述的比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們在這種分析中所見到的是一種極有洞見和啟發的思想,而不是一種嚴格的學術結論。”[13]因此,“差序格局”成為最含混難解的概念,其內涵和外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此外,像禮俗社會、禮治秩序、無為政治、長老統治以及“四種權力”“血緣與地緣”等等,都是概括力極強、內涵極為豐富的概念。然而,作者對之描述多而界定少,讀者對之可以意會而難以言傳。于是,這就需要教師在導讀中“化詩性為理性,明確概念涵義”,以便學生理解掌握。概念是事物本質的提煉和概括。莫說一個中學生,任何一個成年讀者,讀完《鄉土中國》整本書,能理解和掌握14篇文章中的14個或14組關鍵概念,便已得其精髓了;亦即對“作為中國基層社會的鄉土社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社會”的問題,已經有基本的認識了。
再次,化雜話為論證,疏通論述思路。1955年,曹聚仁在《小品散文的新氣息》一文中稱贊費孝通的散文風格:“深入淺出,意遠言簡,匠心別見,趣味盎然。”[14]1998年,李國濤進而認為費孝通是“文學圈外文章高手”:“我愿作一個大膽的揣測:費老的文章受到英國散文的很大影響——不喜歡舞文弄墨,卻能運用一種平易、清楚而有力的語言……所有艱深的學術問題,費老都能講得淺顯易懂,而且使人產生興味。處處有實際生活,又處處有理論,有學術”;“只是補充一句,在任何地方,讀者都會感覺出:這是一位社會人類學家寫的文章,因為它不只是作有趣的報道,它實際上在解釋某一個社會學的主題。”[15]借用李國濤的話來形容《鄉土中國》的文章風格,可謂恰如其分:平易清楚,淺顯易懂,生動有趣,學理盎然。
讀費孝通的《鄉土中國》,能給人一種文學享受。孫郁初讀《鄉土中國》,就是被其“平淡中的深刻,典雅中的博雜”所吸引。然而,正是這種“典雅中的博雜”的雜話式文風,可能越出“學術著作”的閱讀期待。《鄉土中國》的論述方式,并不嚴格遵循教科書式的三段論,而是把論證寓于雜話之中:富于想象的比喻與嚴格界定的概念并存,事例的生動敘述與學理的層層剖析交錯,文斷意不斷的跳躍性與潛在的起承轉合的理路重疊,如此等等。《鄉土中國》的這種“典雅中的博雜”的雜話風格,閱讀起來輕松有趣,但也會給初讀學術著作的學生帶來困惑,會因為抓不住要點而焦慮,會因為理不清頭緒而茫然。
如前所說,《鄉土中國》的閱讀,若能把握全書的理論結構和邏輯框架,同時又能理解和掌握14篇文章中的14個或14組關鍵概念,便已得其精髓了。然而,正如馮友蘭所說:“在達到哲學的單純性之前,需先穿過復雜的哲學思辨叢林。”[16]閱讀學術著作是一種艱苦的思維訓練。“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只有穿越思辨的叢林,才能達到哲學的澄明。同樣,只有穿越思辨的叢林,只有從疏通思路的細讀中得來的“概念”和“結論”,才可能變“模糊”為“明晰”,化“熟知”為“真知”。因此,“化雜話為論證,疏通論述思路”,就成為教師導讀的第三個任務。
其三,《鄉土中國》的適度導讀。“適度導讀”與“過度導讀”相對;提出適度導讀,是為了避免過度導讀。何謂適度導讀?何謂過度導讀?遵循導讀原則,抓住一個中心,緊扣三個要點,指導學生踏踏實實通讀《鄉土中國》整本書,從而積累閱讀學術著作的初步經驗,這就是適度導讀;超越這個范圍,給學生提出閱讀《鄉土中國》之外的其它要求,逐章逐節提供所謂“拓展閱讀”的材料,讓學生閱讀各種《鄉土中國》的“研習手冊”或“導讀專書”,對《鄉土中國》的意義和價值作過渡詮釋,這就是過度導讀。
溫儒敏在《導讀》中說:“網絡閱讀容易碎片化,而整本書閱讀可以‘磨性子,祛除浮躁,培養毅力,涵養心智。老師可以給一些閱讀方法的建議,主要讓學生課外自主閱讀,沒有必要像單篇課文教學那樣精雕細刻,也沒有必要布置很多‘活動和‘任務。”[17]在我看來,這段話包含兩層意思:前者是強調整本書閱讀的目的意義;后者就是強調適度導讀,反對過度導讀。所謂“老師給一些閱讀方法的建議”,在我看來就是“抓住一個中心,緊扣三個要點”,這就是適度導讀;“像單篇課文教學那樣精雕細刻”、“布置很多‘活動和‘任務”,這就是過度導讀。然而,從近兩年發表的導讀文章和出版的導讀專書看,尤其是“導讀專書”,已經出現“過度導讀”的現象:或過度布置“活動”和“任務”,或過度提供“拓展閱讀”的材料,或過度提出研究課題和寫作要求等等。過度導讀,增加閱讀負擔,必將舍本逐末而適得其反。這是必須引起注意和警惕的。
“適度導讀”,關鍵是掌握好這個“度”。什么是“度”?“度”就是“掌握分寸,恰到好處”。只有掌握分寸,恰到好處,才能達到預期目的。要做到“適度閱讀”,對承擔導讀任務的教師,提出了相應要求。如果說學生的閱讀要求“適度而止”,那么教師的知識準備則“多多益善”。
《鄉土中國》是一部富于創造性的中國“鄉村社會學”概論。在理論上,它屬于社會人類學的功能主義學派;在方法上,采用社區研究的“類型比較法”;在學術思想上,直接受到雷德菲爾德的《鄉土社會》的影響;在取材途徑上,不同于錢穆的《國史大綱》,錢穆從歷史上的事實出發,《鄉土中國》從看得見的現實出發,所以《鄉土中國》只講了“特點”,沒有講“過程”。《鄉土中國》的上述特點,為教師的“知識準備”勾畫了一個大致范圍。
費孝通的“旁白”對《鄉土中國》上述特點作了不同程度的闡釋和提示。根據費孝通的“旁白”,除了精讀《鄉土中國》的“后記”和“重刊序言”,教師對以下幾本書似應有所了解:讀《江村經濟》,可以了解鄉村研究從調查報告到學理概括的過程;讀《美國人的性格》,可以加深體會社區研究的類型比較法;讀雷德菲爾德的《鄉土社會》,可以了解《鄉土中國》的思想資源和費孝通的創造性發揮;讀錢穆的《國史大綱》,可以了解中國鄉村社會的歷史發展過程;此外,讀陳心想的《走出鄉土》,有助了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從“鄉土中國”逐步“走出鄉土”的進程。
一本《鄉土中國》,涉及社會學的理論、歷史和相關學科。有道是,要給學生一杯水,教師應有一桶水。真正讀懂《鄉土中國》,并具備《鄉土中國》所涉及的相關知識,教師的導讀就能游刃有,適度而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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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鮑桑葵:《美學史》,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3頁。
[6]陳心想:《走出鄉土——對話費孝通〈鄉土中國〉》,三聯書店2017年,第38—39、324頁。
[7]鄭也夫:《評〈鄉土中國〉與費孝通》,《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16日,第5版。
[8]教育部:《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高一(上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79頁。
[9]費孝通:《中國文化的重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1頁。
[10][11]葉圣陶:《葉圣陶語文教育論集》,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8、59頁。
[12]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3—14頁。
[13]孫立平:《“關系”、社會關系與社會結構》,《社會學研究》1996年第5期,第21頁。
[14]曹聚仁:《文壇五十年》,三聯書店2011年,第362頁。
[15]李國濤:《文學圈外文章高手》,《博覽群書》1998年第3期,第18—19頁。
[16]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95頁。
[17]溫儒敏:《〈鄉土中國〉導讀》,見費孝通《鄉土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2頁。
本文寫作得到方超群博士傾力相助,謹此致謝。(作者:陳文忠,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