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龍

辛棄疾的一首膾炙人口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其中蘊含的熾熱愛國之情,感染、熏陶了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縱未封狼居胥,豈遂置中原于度外”的憂憤是這首詞的情感基調。但很多書刊對詞的最后一句“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注解或釋注,似與作者所表達的思想感情和作者當時的地位、處境及心情有未合之處。
很多書刊上,這一句的解釋是:“有誰來問我——年紀老了,還能不能用呢?”《唐宋詞選釋》一書注解為:“借廉頗事,比喻自己雖老,還有雄心壯志。”《高中古代詩文助讀》也有類似的解釋:“作者最后歸結到自己身上,用廉頗故事作比。八十老將廉頗,雖因仇人誣為坐間三次遺矢,沒有再得起用,但總還有人想起他,派人去看望他,而作者一片抗金復土的赤誠與杰出的軍事才干卻始終不被重視,不由得發出‘憑誰問的長嘆。”
“憑誰”,猶“仗何”,即“憑仗什么”,換言之,就是“為什么”的意思。
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憑,猶仗也。”唐宋詩詞中,有“憑仗”二字連用的,如元稹《蒼溪縣寄揚州兄弟》詩“憑仗鯉魚將遠信,雁回時節到揚州”,蘇軾《蝶戀花》詞“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也有“憑”字單獨用的,如柳永《傾懷樂》詞“為憶芳容別后,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周邦彥《解蹀躞》詞“此恨音驛難通,待憑征雁歸時,帶將愁去”。這些詩詞句中的“憑仗”“憑”,都是憑借、倚仗的意思。筆者以為稼軒這首詞中的“憑”字也應作如是解,解作“有”是不妥的。雖然許多人單獨注釋“憑”字也作“仗”解,但與“誰”字一連起來解釋,就莫名其妙地把它譯為“有”了。有什么根據呢?這與他們對“誰”字的誤解不無關聯。
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誰,猶何也……與指人者異義。”比如,唐彥謙《贈孟德茂》詩“小土竟成誰計是,山林又悔一年非”中,“誰計”猶云何計;盧祖皋《踏莎行》詞“小樓低隔一街塵,為誰長憑巫山遠”中,“為誰”猶云為何;蘇軾《南鄉子》詞“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中,“誰似”猶云何似;陸游《感皇恩》詞“壯心空萬里,人誰許”中,“誰許”猶云何許。同樣,稼軒這首詞中的“誰”字也應作“何”解。是指事,而不是指人。
要之,“憑誰”就是“憑仗什么”的意思,而不能解釋為“有誰”“有哪個人”,否則,就是望文生義。再如辛棄疾《滿江紅·中秋》詞“倩蜚廉,得得為吹開,憑誰說”和陳亮《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詞“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中的“憑誰”,都是“憑仗什么”的意思。
況且,把“憑誰問”曲解為“有誰來問我”,如《高中古代詩文助讀》中的闡發,既不合詞意,與作者當時的地位、處境和心情也是不相吻合的。
稼軒寫作這首詞的年份正是開禧元年(1205年),他在鎮江知府的任上,這時,不是無人想他或無人看望他,倒是因為他在“困于久斥”之后被“起廢顯用”才奉召到京口駐守江防重地的。
誠然,他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表南歸,歷經江陰、建康、滁州諸地行政官吏,后升任湖北、江西安撫使,湖北、湖南轉運使等職。淳熙七年(1180年),他奉命赴江西隆興府賑災,也做出一些政績,但實際上一直不得志,未能實現自己洗盡“胡沙”、驅敵復土的宏偉誓愿。待到淳熙九年(1182年),這位愛國詞人又因被諫官王藺等人彈劾落職,只得在江西上饒和鉛山過著十年隱居生活。到了嘉泰三年(1203年),再度赴鎮江知府任的時候,辛棄疾是肩負重任的,正如劉宰《漫塘文集》卷十五《賀辛待制棄疾知鎮江》所說——“奉上密旨,守國要沖”。當時權臣韓侂胄一方面為了收買人心,籠絡士大夫們,一方面沽名釣譽,企圖建立蓋世功名,于是大唱北伐高調,“起廢顯用”主戰派,以便鞏固和加強自己的政治地位。辛棄疾就是在這種情勢中被韓侂胄擢用的。他起先以為用當其時,壯志可酬,“過闕入見,言金國必亂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務為倉猝可以應變之計”,而使韓侂胄“大喜”“決意開邊釁”。顯然,辛棄疾這一次差知鎮江府與以往在江左輾轉擢用的使命是迥然有別的,恐怕不能說不如老將廉頗的命運吧。再則,一些參考書上用開禧元年(1205年)三月之后他被降官免職、閑居終老的事去印證他居官“顯用”時的牢騷話,未免失于唯心。事實上,辛棄疾死后不久,未悉噩耗的韓侂胄還想起用這位老將。據《兩朝綱目備要》卷十載:“〔九月〕己卯(按:開禧三年,公元1207年,稼軒六十八歲)召辛棄疾。侂胄復有用兵意,遂除棄疾樞密院都承旨,疾速赴行在奏事。會棄疾病死乃已。”可見那時辛棄疾不是無人過問,而是垂老之年受此重任,為時太晚。
那時,辛棄疾雖被“顯用”,但說不上受到重用。知鎮江府一年多的歲月中,他的處境越來越窘困,內心也越來越憤懣不平。他赴鎮江,“不以久閑為念,不以家事為懷,風采凜然,單車就道”(黃干《與辛稼軒侍郎書》),是滿腔熱情的;當時他還不避主降派誣他為韓黨之嫌,“侂胄豈能用稼軒立功名乎?稼軒豈肯依侂胄求富貴乎?”(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他對這次應召赴任的確是寄予了恢復河山的熱望的,所以一到任便立即派遣間諜去察看北府軍情,擬訂北伐草圖,同時又忙于整頓軍隊,堅固江防,為收復中原做準備工作。但事實上,韓侂胄不但不授給他軍權,也并不采納他的政治主張。
當時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軍事上,北伐時機都未成熟。他看到了“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北方人民已習慣于異族統治!韓侂胄在軍事上又遠未做好準備,急于求功。詞人不能不感到憂慮:一旦韓侂胄倉促北渡,自己也跟著去打這無準備之仗,豈不是會重蹈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元嘉敗北的覆轍嗎?辛棄疾的這種憂慮果然為韓侂胄于第二年出師一敗涂地、南宋朝廷不得不又一次屈膝茍和的慘劇所證實。而面對南宋統治階級長期茍安江左,一味追求驕奢淫逸的生活,國勢日趨式微的黑暗現實,詞人撫今追昔,感到萬分悲痛:四十三年前,自己曾率眾南歸,旋又率少量鐵騎直闖金營,活捉了叛賊張安國,馳歸南宋,梟首示眾,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而那時又正是金主完顏亮因強逼士卒渡江而招致內部嘩變、被亂箭射死的時候,揚州路上義軍蜂起,烽火漫天,一片兵荒馬亂,然而南宋統治階級采取屈辱求和政策,坐失北伐良機。如今,詞人雖然“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但畢竟須發霜染,力不從心了。受“顯用”而不得施展自己經國濟世的才能,想復國而不能實現自己的宏偉抱負,以往的北伐戰機已經錯過,現在的時機又遠未成熟,于是,詞人憤懣填膺,痛心疾首,喟然浩嘆:憑仗什么還要來過問我啊!千古江山依舊,然而像孫仲謀那樣有宏謀遠略的英主現在已無處尋覓。“憑誰問”三個字,凝聚著詞人的憂慮、悲憤、感喟等復雜的情感,抒發了他的憤懣之情,表達了他對現實的不滿和憂國憂民的熾熱的愛國情懷。如果把這最后一句解釋為“借廉頗事,比喻自己雖老,還有雄心壯志”,只感嘆自己無人過問,這不但不合事理,而且首尾矛盾,讀起來也覺得格調低沉,興味索然了。
關于這首詞的寫作年份,《高中古代詩文助讀》一文否定了開禧元年(1205年)的傳統說法,認為是在“宋寧宗(趙擴)嘉泰四年(1204年)秋天”。其根據是:從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金主完顏亮被部下射殺,辛棄疾于這年冬渡江南來,目睹了揚州路上的漫天烽火,到嘉泰四年(1204年)秋,辛棄疾登北固亭眺望,恰好四十三年。
這是一種“下推法”,未免有膠柱鼓瑟之嫌。辛棄疾奉表南歸是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他十八日到建康,被寧宗召見,授右承務郎。如果按“下推法”也當作于開禧元年(1205年)孟春。《高中古代詩文助讀》一文說“紹興三十二年揚州已無烽火”,因而作者把辛棄疾的南歸至少提前了一個多月,用來自圓其說。這樣做是為了湊夠四十三年,但有悖于歷史事實。再則,填詞畢竟不是著述歷史,大可不必拘泥于具體日期。
根據岳珂《桯史·稼軒論詞》記載,這首詞當作于開禧元年(1205年)孟春,辛棄疾于三月被降官之前。岳珂在書中提到自己在鎮江時曾為辛棄疾座上客。宴席上,辛棄疾自誦《賀新郎》句,“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從岳珂對辛棄疾的稱謂來看,這首詞無疑是作于那一年的。但不管哪年所作,那時辛棄疾并不是處在無人過問的情況之下,他仍在江防要沖顯位——鎮江知府任上。再從詞人激憤深沉的情感、壯志難酬的悲郁心情來看,這首詞也當認定為辛棄疾居官后期之作,而不可能是辛棄疾初知鎮江府北伐情緒高漲時的作品。
(作者單位:宿遷市沭陽縣東關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