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

苗姍姍

柚子翻開習題冊的時候，總感覺右手邊空落落的。她沒來由地想起了奧古斯丁的那句話：“習慣如果不加抗拒，很快就會變成生活上的必需品。”

為什么要抗拒呢？她很想在乏善可陳的生活里，增添一些余香裊裊的東西。

于是，柚子意識到了茉莉花茶的缺失。她起身走向客廳，那里有新買的茉莉花茶包，上一批在兩天前就沖泡完了。

“你說，現在是不是有高中生的家里都裝了監控？笙好媽媽還是從同班家長那兒學的這招。”順著媽媽的聲音，柚子遠遠地望見了她手機上白一塊綠一塊、冗長的聊天記錄。

“不是吧？那得多不相信孩子啊。”爸爸表示驚訝。

媽媽在看到柚子的那一刻，迅速退出手機聊天界面，息屏、抬頭、微笑，一氣呵成，讓人找不出破綻。

也許這個行為本身就破綻百出，但柚子并不在意。她在意上網課時對準自己的攝像頭，在意考場上老師在她身邊有意無意的停留，在意日記本無端消失的荒謬……她告訴自己要放輕松，明明自己光明磊落。

“我們家也要裝嗎？”柚子故意省略了賓語，讓媽媽知道剛才她做的一切毫無必要。

“柚子，你猜笙好的成績怎么會掉得這么厲害？笙好媽媽裝了監控才知道，原來她半夜偷偷起來刷劇。”媽媽并未正面回答她，但話里的意思誰都能聽懂。

“有什么好裝的，咱們家柚子是最自律的。再說了，裝上監控哪能讓人自覺？學習最重要的還是靠自覺。”爸爸不假思索地反對，對柚子來說，這是莫大的安慰。

真的是百分百自律嗎？柚子一邊打開茶包一邊想。

柚子覺得沒有人能給出肯定的答復。捫心自問，她不會像笙好那樣通宵刷劇，不會像某些男生昏天暗地“開黑”打排位，不會抄作業混日子自欺欺人……但她會在關上房門后，悄悄地連上網絡瀏覽時裝周新品，盡管冷冰冰的標價讓它們根本遙不可及;她會給喜歡的男孩發幾句字斟句酌但又看似漫不經心的問候，期盼珍貴的回音;她把那些不愿讓人知道的心緒向日記傾訴，然而如今，日記本卻不知去向。

滾燙的茶水傾瀉入杯，茉莉花在水中浮浮沉沉，像極了無可奈何的自己。

食堂沉悶的空氣里，混雜著各種飯菜的氣味，柚子排著隊卻全然沒有胃口。如果不是笙好約飯，她也許會到處轉轉去找日記本，柚子的腦海中掠過從前一篇篇小心翼翼寫就的日記和一萬種日記本下落不明的理由。

“集美（意為‘姐妹）！”笙好頑皮地拍了拍柚子的肩。

是在叫我嗎？應該是。但“雞沒”怎么聽怎么怪，這究竟是什么意思？柚子嘗試了十幾種諧音字的排列組合，但還是不得要領。

“筷子幫你拿了。我們在那一桌等你！”在看到笙好所指的陌生女孩時，柚子閃過一絲危機感，稍縱即逝。

打好飯菜的盤子放在油乎乎的桌子上，魚香肉絲閃著油光。柚子很奇怪，為什么沒人在乎，魚香肉絲里竟沒有魚？

陌生女孩叫安安，但經常會毫不顧忌地大笑，笙好也跟著她笑，好像倒了多米諾骨牌。柚子沒有笑，她感覺自己像是多余的那塊牌。

“笙好，‘雞沒是什么東西啊？”柚子意識到她應該說點什么，便充當起詢問者的角色。

“知之為知之，不知百度知，你查查不就知道了。”可惜笙好并沒有好為人師的習慣，馬上就轉移了話題，“哦，對了，喬碧蘿直播翻車了，你昨晚看了嗎？”

“翻什么車？我怎么不知道？”柚子突然有點埋怨自己，昨天睡前應該看看新聞的。

“哦買嘎，大媽扮蘿莉的那個！大型事故現場啊，哈哈哈……”安安和笙好重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柚子越來越聽不懂她們口中奇奇怪怪的事，只能偽裝成埋頭吃飯。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吃完了那盤味道一言難盡的魚香肉絲。

食堂外，風很冷，路很窄，安安和笙好手挽手走在一起，柚子被擠到了花壇的邊緣。她們是什么時候這么熟的？柚子的危機感越來越強烈，竟然想起了加繆的《局外人》。

柚子不想走在后面看她們手挽手的樣子，索性站上花壇的邊角，假裝在踩平衡木。她們問她去不去漫展，柚子帶著報復目的地拒絕，說有男孩約了。其實，他們從來不約。

“果然是渾身散發著戀愛酸臭味的女人。”

她們嬉笑著，柚子卻覺得無比刺耳。

回到家中，柚子還是上網查了“集美”的含義。得知“集美”只是“姐妹”的諧音詞時，柚子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相比之下，柚子還是更喜歡情比金堅的“老鐵”。

東西還是舊的好，柚子無比想念那個寫了大半年的日記本。她開始上知乎查“日記本丟了怎么辦”，找到一大堆治愈的答案。她一邊看，一邊喝茉莉花茶，唇齒留香，心曠神怡。

笙好的動態突然跳了出來，一顆愛心代表著“特別關心”的狀態。

柚子不假思索地點開，是笙好和安安在漫展上的合照，還有一句配文：“最好的集美only one。”

如果她去了，only one會變成only two嗎？如果安安是笙好最好的“集美”，那她柚子算什么呢？她們根本就不打算和她一起去漫展。柚子的眼淚落了下來，落在屏幕那顆紅色的愛心上，折射出迷離的光暈。她開始小聲啜泣，有門隔著，客廳里的父母是聽不到的。她突然很想找到那個日記本，毫無保留地傾訴一番。

柚子知道自己應該關手機，寫作業，因為她怕自己會不爭氣地去查“如何挽回朋友”。但鬼使神差地，她點開了她喜歡的那個男孩的聊天框，問他日記本丟了該怎么找。

“查監控，監控區域幾乎覆蓋全校，查之前先讓班主任簽張單子。”

好男孩的好方法。柚子盯著回復，水痕遍布的屏幕映出了自己上揚的嘴角。

媽媽不合時宜地推門而入，門簾被掀開帶起的風聲嚇得柚子條件反射般地丟掉了手機。手機敲擊桌面發出悶響。

“怎么這么不自覺！手機拿過來給我，寫作業就寫作業，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媽媽的責備銳利而嚴厲，柚子有種被抓現行的懼怕。

“和男同學聊天，我看看……情感還挺豐富，啊？”

她記不清媽媽最后說了什么，只是心中越來越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是被監控的，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里。

柚子從監控里看到笙好撿起日記本然后翻開看時，預想中的崩潰并沒有席卷而至，只有恍惚而又真實的遺憾，讓柚子覺得自己像冷靜的旁觀者。

她在日記本里，有寫過埋怨笙好的話，什么太愛趕潮流，總是玩手機，不務正業地刷劇……全部寫在了丟失日記的前一天。

她看到鏡頭下，笙好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咧嘴笑著輕松翻了幾頁，笑容卻凝固在最后一頁。

鏡頭背后，柚子突然明白自己才是被監控的、不堪的獵物。她或許從沒想過包容，淚水無聲地溢出眼眶，幸好老師走了，否則當下的自己一定無比滑稽和可笑。

漂亮的罐裝茉莉花茶攥在手心，這是剛才笙好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她回想著笙好真誠的笑容，祝自己萬事勝意，好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什么都沒發生，她也什么都沒失去。

晚上，她一定會向笙好道歉，原不原諒都沒關系。她還要請笙好大吃一頓，如果安安也在，就點三人份的。

然后，她準備給自己買一本嶄新的日記本，只用來記錄那些被捕捉到的美好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