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代對《碩人》詩旨的解讀眾說紛紜,有“閔莊姜”說、“誡莊姜”說、“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美莊姜”說、“美聯姻”說六種。《左傳》“美而無子”是為州吁之亂張本的預敘手法,這一敘事手法干擾了詩家們對《碩人》詩旨的認識。《碩人》的文本意義、《詩經》中嫁娶詩歌的寫作范式、齊衛聯姻的政治作用與禮樂意義均表明《碩人》的創作本意應為“美聯姻”。
關鍵詞:《碩人》;《左傳》;詩旨;州吁之亂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21)02-0088-12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春秋賦詩的文學精神與文化認同研究”(2019TS097)
作者簡介:曹陽,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碩人》見于今本《詩經·國風·衛風》,是《詩經》中的經典名篇,歷來備受稱頌。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其一,孔子基于《碩人》產生的“繪事后素”的詩學理論開啟了后世以“禮”闡釋《詩經》,以“詩用”解讀《詩經》的《詩經》詮釋模式。《論語·八佾》記載孔子與子夏論詩,“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5頁。]孔子和子夏在談論《碩人》時,將詩中的具體意象升華到道德層面,對詩義進行解構重建。《詩》的引申義和聯想義可以挖掘社會功用和政治教化功用。其二,《碩人》中描繪女性容貌、情態的詩句成為后世描繪美人的詩歌范本。清人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評價《碩人》二章云:“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姚際恒:《詩經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83頁。]《碩人》在描繪美人形神時的遣詞用句、比擬譬況對后世作品中美人形象的刻畫產生了深遠影響,宋玉《神女賦》、枚乘《七發》、司馬相如《美人賦》、張衡《七辯》、曹植《洛神賦》等均有跡可循。《碩人》在中國文學史乃至文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究竟應該從何角度理解這首詩,千百年來眾說紛紜。歷代詩家在解讀《碩人》詩旨時,學術取徑各有不同。有的研究從文本角度出發,探究作者的創作本意,但更多的則是帶有道德或政治意味的詮釋。本文旨在梳理各說,進而揭示《碩人》的創作本意。
一、歷代詩家對《碩人》詩旨的解讀
歷代詩家對《碩人》創作本意及詩旨的解讀主要有六種觀點:“誡莊姜”說、“閔莊姜”說、“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美莊姜”說、“美聯姻”說。其中,“誡莊姜”說出自魯詩傳承者劉向,“閔莊姜”說出自《毛詩序》,這兩種觀點是對《碩人》詩旨的最早解讀,也是清代之前解讀《碩人》詩旨的主要觀點。“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均自“閔莊姜”說生發。
(一)“誡莊姜”說
“誡莊姜”說認為《碩人》是為規諭莊姜而作,最早見于西漢劉向的《列女傳》。《列女傳·齊女傅母》篇云:
傅母者,齊女之傅母也。女為衛莊公夫人,號曰莊姜。姜交好。始往,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泆之心。傅母見其婦道不正,諭之云:“子之家,世世尊榮,當為民法則……衣錦裳,飾在輿馬,是不貴德也。”乃作詩曰:“碩人其頎,衣錦衣……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砥厲女之心以高節,以為人君之子弟,為國君之夫人,尤不可有邪僻之行焉。女遂感而自修。君子善傅母之防未然也。[張濤譯注:《列女傳譯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頁。]
劉向認為,《碩人》是傅母在莊姜嫁至衛國后操行衰惰之時作來勸諭莊姜的詩。
劉向關于《碩人》創作宗旨的說法向來不被學界所認可,筆者亦不主張“誡莊姜”說。
其一,劉向編撰《列女傳》,以“勸諭”為宗旨,以改易、虛構為主要創作手法。《列女傳》記載了一百零五名地位不同、操行參差的女性。《漢書·楚元王傳》記載:“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踰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57-1958頁。]劉向希望借助《列女傳》規勸帝王、嬪妃與外戚。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也指出:“原向作《傳》之意,特因燕尾垂涎,輯閨范以示諷諭,取其通俗易曉,故其書龐而無擇,泛而未檢。”[姚際恒:《詩經通論》,第49頁。]劉向以勸諭為目的,或從舊籍中選取材料進行加工潤色,或采擷傳聞逸說、街談巷議進行架構,虛構的內容在其作品中占很大比例。例如,《齊祀梁妻》中,傳主自語“婦人必有所倚者”,《楚接輿妻》中有傳主規勸丈夫堅守操行的義言等。其二,劉向繼承詩教傳統,不僅在《列女傳》中多處引詩,而且在單篇故事中,為疏通文意、凸顯人物性格,多處取詩與傳主事跡進行匹配。其中,有明確背景的女性即興自作詩就有十首,如衛姑定姜賦《燕燕》,周南之妻作《汝墳》,蔡人之妻賦《芣苢》等。前人多認為其牽強附會,虛不可從。其三,劉向在敘述傅母作《碩人》勸諭莊姜時,僅取《碩人》首章,以勿辱沒出身來規勸莊姜。考察《碩人》文本,其余三章與《齊女傅母》的文意和語境并不相符,劉向之說有明顯的斷章取義傾向。
綜上,從《列女傳》的創作背景、編撰目的、創作手法、《齊女傅母》和《碩人》文本的聯系來看,“誡莊姜”說是為婦德教化而虛構的,并不可信。
(二)“閔莊姜”說
“閔莊姜”說認為,《碩人》是衛人憐憫衛莊公夫人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而作,最早見于《毛詩序》。《毛詩序》認為:“《碩人》,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朱杰人、李慧玲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1頁。]《左傳·隱公三年》載:“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3頁。]清人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提出,“《左傳》云:‘初,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亦但謂碩人之詩為莊姜。其云‘無子,亦據后事為說,不可執泥。小序蓋執泥《左傳》耳;大序謂‘終以無子,尤襲傳顯然。”[姚際恒:《詩經通論》,第84頁。]這一說法指明了“閔莊姜”說的來源,即《左傳》所載“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
漢末鄭玄《毛詩傳箋》及唐人孔穎達《毛詩正義》根據《毛詩序》提出的“閔莊姜”說對《碩人》的詩義、詩旨進行了細致的解讀和推斷。宋代蘇轍《詩集傳》、李樗《毛詩李黃集解》、范處義《詩補傳》、王質《詩總聞》、朱熹《詩集傳》、嚴粲《詩緝》,元代劉瑾《詩傳通釋》、朱公遷《詩經疏義會通》、劉玉汝《詩纘緒》、梁寅《詩演義》,明代朱善《詩解頤》、胡廣《詩傳大全》、季本《詩說解頤》、李先芳《讀詩私記》、姚舜牧《重訂詩經疑問》、朱朝瑛《讀詩略記》,清代傅恒《御纂詩義折中》、錢澄之《田間詩學》、朱鶴齡《詩經通義》、惠周惕《詩說》、范家相《三家詩拾遺》、姜炳璋《詩序補義》等均從此論,并進一步闡釋了“閔莊姜”說的合理性。《毛詩序》在《詩經》研究史上具有顯赫地位,依據《左傳》等史書材料得出的合理推論使得“閔莊姜”說成為后世對《碩人》詩旨的主流解讀。并且,通過歷代學者的補釋,“閔莊姜”說在邏輯上顯得更為合理,內蘊上也更加深刻。
雖然《毛詩序》在解讀《碩人》時將詩旨認定為“閔莊姜”,但是《碩人》通篇并無直接傳達衛人憐憫莊姜及其原因的詩句。對此,宋人嚴粲在《詩緝》中評價《碩人》:“此詩無一語及莊姜不見答之事,但言其族類之貴、容貌之美、禮儀之備,又言齊地廣饒、士女佼好,以深寓其閔惜之意而已。”[嚴粲:《詩緝》(卷6),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5冊,第0084頁c。]朱鶴齡的《詩經通義》承嚴粲之說,“詩本閔莊姜不見答,卻無一語道及。但舉其族類之貴、容貌之美、來嫁時禮儀之備、媵送之多,就人情所易見稱述之,而莊姜之賢與莊公之狂惑俱見之言外,意婉詞厚,所為善于諷刺也。”[朱鶴齡:《詩經通義》(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85冊,第0058頁a。]《詩·周南·關雎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鄭玄箋:“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6頁。]若詩人將譎諫之意深寓于詩,不對創作背景加以考察,僅憑文本我們無法確定《碩人》是否暗含“閔莊姜”“諫莊公”之意。《毛詩序》的解詩方式將詩歌的創作背景與史書的記載進行比附,闡揚詩歌的政教意義,為后世辨明詩的本義增加了難度。
(三)“責莊公”說
“責莊公”說認為,《碩人》贊美莊姜的美貌、高貴出身和嫁娶盛況是為了凸顯衛莊公不答莊姜的荒謬,進而譏諷莊公昏惑無德。
東漢時,鄭玄《毛詩傳箋》注《碩人》“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曰:“此又言莊姜自近郊既正衣服,乘是車馬以入君之朝,皆用嫡夫人之正禮。今而不答。”[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305頁。]點出衛莊公不答莊姜。魏時,何晏解《論語·八佾》提及《碩人》云:“閔莊姜之詩也。莊姜有容有禮,衛侯不好德而不答,故衛人閔之也。”[皇侃:《論語義疏》,高尚渠校點,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6頁。]將衛人閔莊姜的理由歸于衛莊公不好德。
唐時,孔穎達《毛詩正義》疏“《碩人》,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曰:“嬖妾謂州吁之母。惑者,謂心所嬖愛,使情迷惑,故夫人雖賢,不被答偶。經四章皆陳莊姜宜答,而君不親幸,是為國人閔而憂之。”[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301頁。]孔穎達在注解《碩人》詩句時還多次運用反問,對國人作詩的心理進行推測、比擬。疏“碩人”至“維私”時有“毛以為……容貌既美,父母兄弟正大如此,君何為不答之也?”疏“碩人”至“君勞”時有“毛以為……此言莊姜容貌之美,皆用嫡夫人之正禮,君何為不答之乎?”[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305-306頁。]孔穎達認為,衛人賦《碩人》時強調莊姜之美、之貴及其嫡夫人的身份,蘊含著對莊公不答莊姜的疑惑與詰問,這一解讀暗含著對衛莊公不好德、不答莊姜說法的認同。
宋時,蘇轍《詩集傳》解《碩人》云:“詩言有如此人者,而君不答,則君可責而夫人可閔也”,[蘇轍:《蘇氏詩集傳》(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0冊,第0347頁a。]他認為《碩人》含責莊公之意。朱熹《詩集傳》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為之賦碩人。即謂此詩。而其首章極稱其族類之貴,以見其為正嫡小君。所宜親厚、而重嘆莊公之昏惑也。”[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7頁。]他認為莊姜族類極貴,莊公理應親厚,詩諷衛莊公昏惑。明時,朱善《詩解頤》云:“蓋莊公狂惑之人也。嬖幸之是昵,而貞信之是棄。今莊姜以其族類之貴、容貌之美、媵送之盛,而端莊靜一以自守,則固不能如嬖妾之左右逢迎、以求媚說也。”[朱善:《詩解頤》(卷1),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8冊,第0209頁b。]實際上仍然是強調衛莊公昏惑、不好德。清時,傅恒《御纂詩義折中》云:“其極言莊姜之美無所不備者,求其不答之故而不得也,怪莊公也。圣人錄之,怪天下之似莊公者也。”[傅恒:《御纂詩義折中》(卷4),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84冊,第0064頁d。]明確提出《碩人》是為責莊公而作。
由“莊姜賢而不答”引出的“責莊公”說,是學者們在認同《碩人》詩旨為“閔莊姜”說基礎上的再解讀。清人姚際恒《詩經通論》云:“解此詩者皆狃于序說,必于每章之下補閔莊姜而咎莊公不見答之意,徒費紛紛斡旋,絕不切合,而末章結束處尤相霄壤,不知何苦為此?”[姚際恒:《詩經通論》,第85頁。]道出“責莊公”說與“閔莊姜”說的關聯。方玉潤《詩經原始》云:“《序》因襲《傳》意,而加一‘閔字于上。故《集傳》解此,于每章下必補閔莊姜而咎莊公不見答之意,以為莊姜族類有如是之貴,容貌有如是之美,車服媵送又如是之盛且備,而猶不見親于莊公,則莊公之為人豈或狂惑人哉?”[方玉潤:《詩經原始》(上冊),李先耕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76頁。]進一步指出“責莊公”說的根源,即《毛詩序》因襲《左傳》解讀《碩人》時添加的“閔”字。實際上,相對于“閔”字,《毛詩序》所用“賢而不答”四字才更為直接地導致了“責莊公”說的出現。
(四)“回莊公意”說
“回莊公意”說認為《碩人》一詩是詩人為使衛莊公回心轉意,改變不答莊姜的狀況而作,該說最早見于元代。
宋時,王質《詩總聞》解《碩人》曰:“古者婦人失愛于國君者,則有本邦可歸。后世居尊而弛情者幸則再見,不幸則終殞。如長門陳后所謂愿賜問,而自進得尚君之玉音也。”[王質:《詩總聞》(卷3),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2冊,第0484頁b。]以漢武帝時陳皇后失寵,托司馬相如作《長門賦》復得親幸一事與衛莊公不答莊姜作比,似在指出《碩人》一詩是詩人為使莊姜重新得寵而作。
元時,劉玉汝《詩纘緒》結合《碩人》的文本內容明確提出,“或曰莊姜之德見于《柏舟》諸詩,可謂賢矣。詩人于此不稱其徳,而徒稱其族類、容貌、車馬、士女之盛,何也?意者莊公昏惑不知有德,其所知者,惟若此等而已。詩人之作此詩意或莊公聞之庶,猶可回其親厚正嫡之意。蓋因其所明者而嘆之,亦納約自牖之法也,詩人微意其或出于此。”[劉玉汝:《詩纘緒》(卷4),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7冊,第0612頁d。]他認為《碩人》是為“回莊公意”而作。詩中關于莊姜美貌及出嫁盛況的描寫意在反襯莊公昏惑,不重德。
清時,沈彤《果堂集》云:“觀三章欲明大夫傷莊姜之見疏,而但述其愿君親莊姜之意,可以知之矣”,[沈彤:《果堂集》(卷1),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28冊,第0298頁a-b。]認為《碩人》文本中包含著“愿君親莊姜之意”。錢澄之在《田間詩學》中提出:“愚按詩旨因莊公不禮夫人,國人為追述其始至之盛,其族世容飾如此,冀公為心動而悔悟也,閔姜之情深于言外。”[錢澄之:《田間詩學》(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84冊,第0456頁d。]他亦認為詩人作詩的目的在于“回莊公意”,作詩的緣由則是出于對莊姜的憐憫。
“回莊公意”說看似是關于《碩人》詩旨的一種新觀點,實際上仍未跳出“閔莊姜”說的桎梏。這一說法的根源在于詩家將陳阿嬌托人作賦一事與莊姜不見寵類比,立論的基礎仍是“閔莊姜”說中衛莊公不答莊姜之事。
(五)“美莊姜”說
“美莊姜”說認為《碩人》是為贊美莊姜而作,該說起于宋人嚴粲。宋時,嚴粲《詩緝》解《碩人》提出了《碩人》詩旨為“美莊姜”的假設:“首序題以閔莊姜,有左傳可證,說詩若不用首序,則以此詩為美莊姜可乎?”[嚴粲:《詩緝》(卷6),第0075冊,第0084頁c。]
清代姚際恒《詩經通論》解《碩人》題旨時提出,“偽傳曰:‘衛莊公取于齊,國人美之,賦碩人,孫文融亦曰:‘此當是莊姜初至衛時,國人美之而作者,所見皆與予合。”[姚際恒:《詩經通論》,第84頁。]方玉潤《詩經原始》認為《碩人》飽含對莊姜賢德的贊美:“夫所謂碩人者,有德之尊稱也。曾謂婦之不賢而可謂之碩人乎?故題眼既標,下可從旁摹寫。極意鋪陳,無非為此碩人生色。畫龍即就,然后點睛;滃云已成,而月自現。詩固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此類是也。”[方玉潤:《詩經原始》(上冊),第177頁。]
傅斯年在《〈詩經〉講義稿》中提出:“此詩魯以為刺,毛以為憫,其實不含刺憫,但形容莊姜容貌意態之美耳。蓋莊姜初由齊至衛,衛人驚其美而有儀,乃作此歌。故先敘其家世,末敘其媵從也。”[傅斯年:《詩經講義稿》,董希平箋注,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150頁。]高亨在《詩經今注》中說:“衛莊公娶齊莊公的女兒莊姜為妻,當她出嫁初到衛國的時候,衛人唱出這個歌來贊揚她的美麗華貴。”[高亨:《詩經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2頁。]程俊英、蔣見元在《詩經注析》中亦提出《碩人》是“衛人贊美衛莊公夫人莊姜的詩。”[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75頁。]夏傳才在《詩經講座》中認為《碩人》“描寫莊姜初嫁時的情況,贊美她的高貴出身、美麗及隨從之盛”。[夏傳才:《詩經講座》,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56頁。]曾勤良在《左傳引詩賦詩之詩教研究》中注隱公三年賦《碩人》時,亦認為《碩人》是在莊姜歸衛后,衛人為“美莊姜”而歌。曾勤良提出,“讀全詩,實無閔莊姜之義。后人說詩,多附會《左傳》……《碩人》,乃莊公五年再娶陳女時衛人歌之,以美莊姜。”[曾勤良:《左傳引詩賦詩之詩教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 44頁。]
“美莊姜”說注重從文本角度分析《碩人》的題旨,就全詩而言,前兩章固然是對莊姜高貴出身和美麗姿容的贊美,但是后兩章的意旨顯然是“美莊姜”說無法涵蓋的。
(六)“誡莊姜”說、“閔莊姜”說、“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與“美莊姜”說均不合理
在上述關于《碩人》詩旨的五種說法中,“誡莊姜”說顯然牽強附會,虛不可從。“美莊姜”說則無法全面地體現詩中意旨。“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均自“閔莊姜”說生發,若“閔莊姜”說不能立論,其余兩種說法自然無法成立。“閔莊姜”說得以立論,主要源于《左傳·隱公三年》“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3頁。]《左傳》將莊姜無子和衛人賦《碩人》依次敘述出來,又言“所為賦”,似乎衛人賦《碩人》便是因為莊姜美而無子。《毛詩序》對《左傳》所載“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的表述尤為重視,認定這就是創作背景,將《碩人》詩旨定為“閔莊姜”,并對“衛人所為賦《碩人》”的原因進行探究,進一步坐實了“閔莊姜”說,“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毛詩序》將衛人賦《碩人》的根源歸至憐憫莊姜無子,并說明了莊姜無子的原因,即“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這種由《左傳·隱公三年》州吁之亂推論得來的說法深刻地影響了詩家對《碩人》詩旨的解讀,“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便由此而來。《毛詩序》所持“閔莊姜”說比附《左傳》的史實,這種解詩方法使人難以辨明真假。那么,《左傳》所載“美而無子”是不是衛人賦《碩人》的原因呢?
二、《左傳》敘事手法對《碩人》詩旨的干擾
在有關《碩人》詩旨的諸種說法中,最具影響力的是《毛詩序》的“閔莊姜”說,這種對《碩人》詩旨的解讀與《左傳》所載《碩人》詩本事密切相關。解讀詩歌主旨顯然要依賴詩本事,但《左傳》的相關敘事在某種程度上干擾了后世詩家對《碩人》主旨的理解。《碩人》詩本事載于《左傳·隱公三年》,記事背景為州吁之亂。衛莊公嬖妾之子州吁在隱公四年弒殺同父異母的兄長衛桓公,之后自立為君。為安定局面,州吁使臣子石厚向其父石碏問計。石碏為除掉州吁,建議州吁去朝見周王以安定民心。州吁被引到陳國之后,便被與石碏聯合的陳國人拿下。九月,石碏派人在陳國殺了州吁、石厚,結束了州吁之亂。《左傳》為交代清楚州吁之亂,在隱公三年追述了這一事件的前因。《左傳·隱公三年》載:
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珍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弗聽,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3-35頁。]
《左傳》在此敘述衛國之事屬于追述,“事已過而復數說于后是也。”[張高評:《左傳之文學價值》,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2年,第152頁。]文中提及的衛莊公、衛桓公、州吁、石厚、石碏等均是與州吁之亂緊密相關的人物。衛莊公娶莊姜一事發生在莊公五年,三十四年之后方為隱公三年。雖然《左傳》敘此事意在為后來隱公四年發生的州吁之亂作鋪墊,但是確實展示了《碩人》的創作背景,并對《碩人》詩旨的解讀產生了深遠影響。
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談及《左傳》的敘事特點:“左氏之書,其片段的敘事,雖亦不少,然對于重大問題,復溯原竟委,前后照應,能使讀者相悅亦解。”[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6頁。]張高評在《左傳之文學價值》中提出,“預敘法,先敘一事,以為后文照眼作地,兼以蓄勢……又謂之張本,猶戲曲之有楔子,《左傳》之先經以始事,即此法也。”“如周鄭交質,為葛之戰之楔子;子玉治兵,晉文嵬乘為城濮之戰預作一襯;晉重之亡,衛文公不禮焉,曹共公觀浴,為下侵曹伐衛張本……皆饒遠體遠神之敘事法也。”[張高評:《左傳之文學價值》,第155頁。]《左傳》善于在描述重大事件之前先埋下伏筆,至事件展開時,讀者方有伏線千里之感。《碩人》見載于《左傳》,正是因為作者為州吁之亂張本。
《左傳·隱公三年》載:“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3頁。]在衛人賦詩前言莊姜“美而無子”,接著又敘出衛莊公娶陳之厲媯,厲媯之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若沒有莊姜無子的伏筆作為鋪墊,莊姜以桓公為子就沒有合理緣由。金圣嘆在《唱經堂〈左傳〉釋·衛州吁弒其君完》中評論曰:
上文書莊姜既貴且美,獨惜無子,至此忽又補之曰,戴媯是生桓公,莊姜實育為子,則又不可言莊姜無子矣。如是,則不知莊公之又嬖于生州吁之人也,何故?看他一路用筆,真是絕世奇文。欲書桓公為莊姜子,則不得不書為戴媯生;欲書桓公為戴媯生,則不得不書戴媯為厲媯娣;欲書厲媯之娣生桓公,則不得不書厲媯亦曾生孝伯。此一行敘事雖多,要識單重末句,上頭皆閑筆曲折耳。[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32頁。]
金圣嘆認為《左傳》對厲媯、孝伯、戴媯的描寫都是為了說明莊姜以桓公為子。那么,莊姜既以桓公為子,為何不以衛莊公更寵愛的公子州吁為己子呢?《左傳·隱公三年》載:“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5頁。]莊姜對嬖人之子州吁感到厭惡,因而以陳國戴媯之子為己子,不以州吁為己子。此外,為了對公子州吁的秉性進行更詳細的襯托,《左傳》還以石碏之諫、眾仲之論來揭露公子州吁好兵、不務德的性格與虐民的行徑。《左傳》在此敘莊姜“無子”,既引出衛桓公,又引出莊公愛子州吁的秉性,這樣,在隱公四年發生的州吁之亂中,桓公之死就不會顯得無頭無尾,而且也為州吁之亂的結束埋下了伏筆。“無子”一事的敘寫可謂作用非凡。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解《碩人》提出,“《左隱三年傳》:‘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此《序》義所本,但‘衛人云云,謂當日曾為莊姜賦詩,非謂詠其無子,此自左氏行文之法如是。”[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吳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77頁。]沈彤亦對“無子”一事提出質疑,“《左氏傳》以為衛人為莊姜美而無子賦也。美之說固詳于次章矣,至無子之云,以《傳》義考之,未有所見。”[沈彤:《果堂集》(卷1),第1328冊,第0297頁d。]姜炳璋《詩序補義》認為,“序以《左傳》有:‘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語,遂以為國人憂其無子,不知左氏歸重在以完為己子上。故篇首以‘無子提起,非謂此詩專為莊姜無子而作,而姜之可閔亦不以其子之有無也。”[姜炳璋:《詩序補義》(卷5),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89冊,第0080頁d。]周悅讓《倦游庵槧記·經隱·毛詩》提出,“按《左氏春秋·隱公三年傳》:‘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此但以詩征其美耳,無子乃為下文起義,非詩旨也……后人因其無子,以為不見答,以為閔莊姜,皆從為之辭也。”[周悅讓:《倦游庵槧記》,任迪善、張雪庵校點,劉方復校,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05頁。]可見,眾多學者均認為《左傳》載“無子”一事是為介紹州吁之亂中被弒的衛桓公而敘。
《左傳》記事簡明,涉及女子、子嗣的敘事都與未來國家統治權的變更有著緊密的聯系。如關于共叔段之亂,“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頁。]這便是引起禍端的導火線。又如驪姬之亂,敘寫驪姬“生奚齊”,亦是對后來晉國出現“一國三公”局面的伏筆。據此,莊姜“美而無子”應是為下文埋下的引線。金圣嘆在《唱經堂〈左傳〉釋·衛州吁弒其君完》中評“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句云:“此下便應接‘衛人所為賦《碩人》句,卻又先插‘無子二字入來者,亦圖章法精潔矣。”評“而無子”句云:“言莊姜貴則貴矣,美則美矣,或無子未可知,曰是誠有之。先插二字于此,下另作解。”[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31頁。]金圣嘆提出,“無子”二字是《左傳》作者既要引出下文又希望“章法精潔”,所以插在句中,并不是衛人賦《碩人》的原因。崔述《考信錄》曰:“揆《序》與《傳》之意,皆由誤解《春秋傳》文,遂并以誤解《詩》。《春秋傳》云:‘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此詩次章正言莊姜之美,則是以此詩證其美,非以此詩證其無子也。若云‘美,衛人所為賦《碩人》也,而無子,則語不成文矣。故待其文既畢,然后證之,非謂因其無子而后賦此詩也。”[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48頁。]亦從敘述簡明的角度論述了《左傳》將“無子”二字插于此的可能性。若“美而無子”是下文“莊姜以為己子”的鋪墊,其意義并不與“衛人所為賦《碩人》也”相銜,《碩人》詩本事便可以表述為“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如此,《左傳》的記載就可以與《碩人》的文本內容相對應,即衛人是為衛莊公娶于齊而賦《碩人》。
綜上所述,“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是《左傳》為鋪墊而使用簡潔敘事手法的結果,實際上與《碩人》詩旨無關。那么,《碩人》詩旨的正解究竟是什么呢?
三、《碩人》為贊美衛齊聯姻而作
“美聯姻”說認為《碩人》應是衛人為贊美衛莊公與齊莊姜締結婚姻而作,相關說法最早見于明代。明時,朱謀《詩故》解《碩人》詩旨云:“非閔也,蓋述莊姜始自齊來適衛也。”[朱謀:《詩故》(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9冊,第0561頁b。]他認為《碩人》并非為“閔莊姜”所作,而是敘述了莊姜嫁衛一事。清代,姚際恒在《詩經通論》注《碩人》時有“偽傳曰‘衛莊公取于齊,國人美之,賦碩人”。[姚際恒:《詩經通論》,第84頁。]崔述《考信錄》云:“且玩詩詞,乃其初至時作。”[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第548頁。]莊姜初至衛國正是嫁給衛莊公之時。方玉潤《詩經原始》云:“詩蓋詠其新婚時耳,安知其不見答而為人所閔歟?”[方玉潤:《詩經原始》(上冊),第177頁。]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詩為莊姜初至時作,與古禮霜降逆女合。”[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289頁。]由《碩人》文本描寫契合古代嫁女時間,認為《碩人》為“美聯姻”而作。周悅讓《倦游庵槧記·經隱·毛詩》云:“詩蓋作于姜初嫁時,故鋪敘奢麗與《韓奕》略同。”[周悅讓:《倦游庵槧記》,第105頁。]《韓奕》描寫了韓侯娶妻的場景,詩中的用語、體式與《碩人》極為相似,可視為《碩人》為“美聯姻”而作的旁證。趙逵夫解《碩人》時說:“《碩人》則是把美人放在婚嫁中來寫,也就是說此詩主旨為寫莊姜出嫁之事。”[趙逵夫:《詩經》,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5年,第 64頁。]“美聯姻”說注重從文本出發對詩義進行考察,更符合《碩人》的文本內蘊、寫作范式和社會文化背景。
(一)“美聯姻”說符合《碩人》的文本內蘊
《碩人》共四章,每章七句,均為四言句式。第一章,“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詩句先整體勾勒了莊姜的形象,身姿修長,穿著華麗的嫁衣。接著用“齊侯之子”等五句鋪敘,繁復而又層次分明,強調了莊姜的高貴出身,具有鮮明的政治意義。第二章,“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五句通過形象生動的比喻細致地刻畫了莊姜的美麗姿容。后兩句從神態著手寫美人的笑容,顧盼生輝,神采靈動,躍然紙上。第三章,“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前兩句寫莊姜一行的車馬到達衛國國都近郊時,按禮制停下來休歇。第三句到第五句從車馬等物品的角度描繪了齊國氣派的送親儀仗。最后兩句是對大夫們的告誡,讓其早早退下,不要讓君王勞于政事而無法與夫人相親,由此可以看出衛國人對這樁婚姻非常重視。第四章,“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301-305頁。]前四句借助擬聲的疊詞生動逼真地描繪了人們在河中捕魚,收獲頗豐的景象,在隱喻中寄托了衛人對這樁婚姻的美好祝愿。最后三句以葭菼起興,以人為襯托,描繪了陪嫁隊伍的浩大聲勢,實際上仍是從側面凸顯莊姜的高貴身份。全詩從姿容、服裝、出身、儀仗、衛國臣民的態度、陪嫁隊伍的氣勢等多方面著手,細致而全面地描繪了齊衛聯姻的盛況。從文本的字面意義來看,“美聯姻”說顯然較為符合《碩人》的文本內蘊。
(二)《碩人》符合《詩經》中嫁娶詩歌的寫作范式
《碩人》全篇描繪齊衛嫁娶之事,對新娘及婚禮的描述、關于婚姻的隱喻及嫁娶詩歌的寫作范式均表明《碩人》的創作本意應是“美聯姻”。
《碩人》與《大雅·韓奕》《召南·何彼秾矣》《齊風·敝笱》中描繪嫁娶場景的詩句在寫作范式方面高度相似。如展示新娘高貴的身份,《碩人》有“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召南·何彼秾矣》有“平王之孫,齊侯之子”和“齊侯之子,平王之孫。”[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39-140頁。]《大雅·韓奕》有“韓侯娶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808頁。]如詳細描寫新娘的美貌,《碩人》有“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召南·何彼秾矣》有“何彼秾矣?唐棣之華”及“何彼秾矣?華如桃李。”[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38-139頁。]如記載嫁娶場面,《碩人》有“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召南·何彼秾矣》有“曷不肅雝?王姬之車。”[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38頁。]《大雅·韓奕》有“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百兩彭彭,八鸞鏘鏘,不顯其光。”[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808頁。]如描述送親之禮,《碩人》有“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大雅·韓奕》有“諸娣從之,祁祁如云。”[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1809頁。]《齊風·敝笱》有“齊子歸止,其從如云”和“齊子歸止,其從如雨。”[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490-491頁。]
《碩人》中使用了關于婚姻的隱喻。《碩人》第四章云“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范處義《詩補傳》注“施罛濊濊,鳣鮪發發”云:“以施罟喻莊公求昏于齊,以鳣鮪喻莊姜來歸于衛”,[范處義:《詩補傳》(卷5),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0072冊,第0088頁a。]其說可從。日本學者白川靜在《詩經的世界》中亦提出:“結婚的祝頌何以歌束薪魴魚……何以故?”[[日]白川靜:《詩經的世界》,杜正勝譯,臺北:東人出版社,2001年,第19-21頁。]“這不是單純的比喻,其歌頌吟詠皆寓深意。”[[日]白川靜:《詩經的世界》,第24頁。]白川靜認為,《詩經》常以魚引出婚姻的話題,是看重魚所象征的符咒力量,即旺盛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對此,聞一多也曾提出“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傳種是婚姻的唯一目的”,“故男女每以魚喻其對方”。[孫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北京:三聯書店,1982年,第13頁。]他認為《詩經》中的戀愛詩、婚姻詩以魚類為興詞是對延續后嗣的美好期望。以“得魚”喻“得偶”確實是《詩經·國風》的隱喻傳統,《召南·何彼秾矣》《齊風·敝笱》《陳風·衡門》等詩中都有關于“得魚”“得偶”之喻。“葭菼揭揭”則是形容蘆葦生長茂盛的樣子,在鳣、鮪即將產卵的時候,“葭菼揭揭”與“施罛濊濊,鳣鮪發發”相連,表達了衛人的美好祝愿,愿國君與齊女多子多福。
(三)齊衛聯姻的政治作用與禮樂意義
文本內容可以證明《碩人》詩旨之“美聯姻”說,齊衛聯姻本身在政治和禮樂方面的可美之處恰好可以作為佐證。
首先,春秋時期,聯姻外交盛行,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齊衛聯姻不僅符合兩國的政治利益,也符合婚姻雙方身份匹配的擇偶觀念。春秋時期,政治形勢瞬息萬變,除會盟、聘問外,諸侯們繼承了西周時的“親親”傳統,聯姻是當時最常用的結盟方式之一。《國語·魯語上》:“夫為四鄰之援, 結諸侯之信, 重之以婚姻, 申之以盟誓, 固國之艱急是為。”[徐元誥:《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48頁。]聯姻外交不僅能夠與他國建立友好關系,而且可以有效地尋找政治庇護、謀求權位,春秋時期各諸侯對此熟稔于心。如《左傳·隱公七年》載:“鄭良佐如陳蒞盟,辛巳,及陳侯盟,亦知陳之將亂也。鄭公子忽在王所,故陳侯請妻之。鄭伯許之,乃成昏。”[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60頁。]又如《左傳·桓公十一年》載:“鄭昭公之敗北戎也,齊人將妻之,昭公辭。祭仲曰:‘必取之。君多內寵,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42頁。]春秋時期,齊國“得征伐,為大國。”[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80頁。]彼時,衛雖與齊接壤,國力卻遠弱于齊。作為小國,衛國自然明白齊國強大的實力與廣泛的姻親網所能帶來的利益。齊衛聯姻亦符合當時貴族所倡導的身份匹配的擇偶觀念。《白虎通·嫁娶》:“王者之娶,必先選于大國之女,禮儀備,所見多。《詩》云: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明王者必娶大國也。”[陳立:《白虎通疏證》,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74頁。]莊姜是齊國太子之妹,與衛莊公在身份上彼此匹配。《碩人》一再強調莊姜的尊貴身份,表明衛國不僅欣羨齊國的國力,也為能夠與齊國聯姻而自豪。
其次,齊衛聯姻符合禮制。第一,齊衛聯姻合同姓不婚之禮。自周武王分封后,周朝便開始實行同姓不婚制。《禮記·郊特牲》曰:“天地合而后萬物興焉。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陳澔注:《禮記》,金曉東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03-304頁。]衛國是姬姓諸侯國,齊國是姜姓諸侯國,衛莊公與莊姜的結合符合同姓不婚之禮。第二,嫁娶合嫡夫人之正禮。《碩人》第三章云:“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毛詩正義》解釋曰:“人君以朱纏鑣扇汗,且以為飾。”“翟,翟車也。夫人以翟羽飾車。”“鄭玄箋云:此又言莊姜自近郊既正衣服,乘是車馬以入君之朝,皆用嫡夫人之正禮。”[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305頁。]莊姜嫁于衛莊公不僅用禮符合禮制,而且是嫡夫人,這為衛人歌詠聯姻增添了情感上的可能。第三,齊送莊姜合嫁娶之禮。《碩人》第四章“庶姜孽孽,庶士有朅”中涉及兩項送親之禮。其一,“凡公女嫁于敵國公子,則下卿送之。”[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305頁。]齊侯嫁女于衛莊公之時,齊、衛為可匹敵之國,送親之人是庶士,合乎當時的禮制。其二,齊國送莊姜時以侄娣從,符合當時貴族嫁女的媵妾制。春秋時期,貴族婚姻不合禮制常被時人君子詬病。如《左傳·桓公三年》載“齊侯送姜氏于歡,非禮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 107頁。]又如衛宣公娶兒媳宣姜一事,衛人作《邶風·新臺》進行辛辣譏刺,“新臺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籧篨不鮮……”《毛詩序》云:“刺衛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臺于河上而要之,國人惡之,而作是詩也。”[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注疏》,第240頁。]同是為國君與齊國聯姻作詩,衛人為衛莊公與莊姜聯姻作頌,卻對衛宣公娶媳作諷,表明衛人認同并贊美合乎禮制的婚姻。
最后,衛莊公作為一國之主,其婚姻對國民具有極強的典范意義。以嫡夫人之正禮迎娶門當戶對的莊姜,向人們展示根據禮制締結婚姻的美好,對民眾締結婚姻起到模范作用。同時,這樁婚姻也向其他國家宣告齊衛兩國的關系,衛國可以受到齊國的保護。其后,閔公二年衛被狄人所滅,正是依靠齊國的鼎力相助,衛國才能夠復國,證明衛與齊締結姻親確實能為衛國帶來實際的政治利益。衛人對這樁婚姻作詩稱頌,無論從情感來看還是立足史實都是較為合理的。
四、余 論
“閔莊姜”說與“誡莊姜”說均出自西漢時期,其產生與當時儒學的發展息息相關。無論出于毛詩的“閔莊姜”說,還是出于魯詩的“誡莊姜”說,在解詩時均著力于揭示詩作的本事與主旨,注重詩外的美刺教化意義,通過闡釋使《詩經》成為政治教化的工具。《毛詩》據《左傳》解《碩人》,《毛詩》與《左傳》在經學史上的地位使得“閔莊姜”說在后世備受尊崇,在宋以前幾無學者提出質疑。盡管“閔莊姜”說顯露出某些與文本不合之處,但是歷代學者們在釋詩時不斷地對《碩人》的詩義進行補充和完善,以便更加契合“閔莊姜”說。鄭玄《毛詩傳箋》對《碩人》的解讀直接影響了后世學者對《碩人》詩旨的闡釋。唐時,孔穎達等人基于《毛詩傳箋》而作的《毛詩正義》成為明經取士的官書,《毛詩正義》從《毛詩》《毛詩傳箋》中繼承得來的“閔莊姜”說亦具有權威地位。直至宋代,思辨學風的盛行與理學的發展推動了《詩經》研究的革新。“閔莊姜”說在此時生出了含“責莊公”之意的主題。《碩人》含“責莊公”之意,這個說法最早出自蘇轍的《詩集傳》,該書正是最早對漢學《詩經》序疏提出異議的著作之一。蘇轍的論述雖然簡單,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朱熹的《詩集傳》在宋代處于權威地位,該書解《碩人》詩旨時也沿用了蘇轍的說法。王質是宋代“廢序派”的代表人物,他反對《詩序》,著有《詩總聞》,不循毛詩、鄭箋,完全按照自己的理解來解詩。雖然他旨在擯棄《詩序》的穿鑿附會,但是在隨意解詩時亦有附會之處。將《碩人》的創作與司馬相如為陳皇后創作《長門賦》一事進行比附進而引發“回莊公意”說便是由他而起。“美莊姜”說的假設由宋人嚴粲提出,同樣產生于宋代“思辨”“廢序”的思想背景下。明中晚期,受王陽明心學的影響,《詩經》研究從元代恪守朱熹《詩集傳》的局面轉變為兼取《毛詩》《毛詩傳箋》與宋儒等諸家看法,朱謀的《詩故》便作于此時。他首先提出了《碩人》非為“閔莊姜”所作,而是“述莊姜始自齊來適衛”。這一說法正是基于《毛詩》、朱熹的《詩集傳》等著作而進行的大膽革新,對后世的“美聯姻”說產生了很大影響。無論注重經義而產生的“閔莊姜”說,還是為教化而臆想的“誡莊姜”說,抑或在“廢序”思潮中產生的“責莊公”說、“回莊公意”說、“美莊姜”說,不同觀點的相繼產生,表明政治文化背景對學術研究以何種樣態展開具有重要影響。
〔責任編輯:沈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