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書梅 劉文文
摘 要:明初袁州府并未因政治懲罰或計量單位誤報而存在糧重現象,袁州府在明初特定的地緣條件及社會經濟背景下,總體與他府賦稅承擔在同一層次,并不足以建構“糧重”敘述。袁州府糧重的現實與話語是確定賦稅原額以來自身賦稅承擔環境的惡化、在江西區域開發過程中與他府實際承擔對比愈相懸殊的巨大落差中生成、發展、定型的。“糧重”敘述雖立足對比,落腳點還是袁州減賦的現實利益。
關鍵詞:明代;袁州府;糧重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1)04-0137-06
所謂“糧重”,主要是指一個區域賦稅承擔超出法定標準較多,在事實與認知上超過了心理預期賦稅負擔的情形。①近年來,明代特定區域的糧重問題受到學術界關注,如江西南昌、袁州、瑞州三府的糧重問題,學界多側重于三府糧重的成因、地方官紳應對及對地方社會影響等方面的分析,認為三府糧重原因、類型、性質相同。②這些研究雖然豐富,但都忽視了三府之間的差異性,實際情況是江西三府糧重不論從原因還是從其進程、結果以及其在賦役承擔實踐與歷史書寫上均差異較大,袁州府與其他二府尤為不同,故將袁州府糧重問題單獨討論很有必要。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一、明初袁州府“糧重”及成因記載辨析
筆者遍檢明初實錄、文集與方志材料,未見明初袁州糧重的記載,明中期以后,才有較多文獻記載袁州府糧重問題,其中較早且較有影響的為正德《袁州府志》中的記載:
按本府四縣糧,歐祥占據時,每田一畝要民納米三鄉斗,計九升。后內附,祥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高皇帝謂三斗太重,減半科納,每民田一畝科糧一斗六升五勺,外夏稅一升六合,共田六畝二分四厘科糧一石,外夏稅一斗。比之鄰壤臨江、吉安、瑞州等府縣每田一畝五升三合起科,該田一十八畝科糧一石,又無夏稅,本府糧額實重二倍之上。③
從以上內容可知,袁州畝均稅糧一斗六升多,比鄰府重二倍以上,這是單獨談稅糧承擔,還未涉及廣義賦稅承擔,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是“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后來的《袁州府志》與宜春、分宜、萬載、萍鄉縣志,無不以正德《袁州府志》的“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為藍本。如康熙《萬載縣志》記載:“萬載多山磽瘠,甲于江右,而制賦獨重,則以歐祥納款,誤以三鄉斗為三官斗(官斗十升,鄉斗三升),三百年來民苦賠納。”④清初的江西巡撫蔡士英在《撫江集》中也認為袁州四邑賦稅偏重是由于鄉斗與官斗誤報所致⑤。
除了袁州糧重出于“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的記載外,不少文獻將南昌、袁州、瑞州“浮賦”原因歸于陳友諒統治時期實行的重賦政策。如“江西之有浮糧始于偽漢陳友諒,友諒當元末竊據隆興,橫斂以給軍,加南昌、瑞州、袁州民賦三倍”⑥。同治《新建劉文文,男,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開封 475001)。縣志》亦有:“元至正末,偽漢陳友諒竊據南昌、瑞州、袁州三郡數年,地少用繁,橫征兵餉,南郡除武寧為生身之地不加派外,加南、新等七州縣及袁、瑞二府,較宋額浮三倍。”⑦此外,還有“伏察臣鄉南昌府與袁州、瑞州二府俱因陳友諒據地稱兵,橫行加派,較宋元舊額每米一石浮至三倍。明太祖惡友諒抗拒,三府浮糧未經減除,以至故明數百年來相沿拖欠,民苦滋甚”⑧。一些學者的研究也支持此說法⑨,這顯然是對上述幾種方志觀點的歸納。
通過記載可以看出,導致明代袁州糧重的原因可分成三種:一是歐祥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明太祖認為袁州科賦太重,命減半征收。重賦完全由歐祥造成,明太祖反倒是仁政減賦。二是陳友諒在元末割據時對南昌、瑞州、袁州三府倍征或加賦三倍,朱元璋只是延續了陳友諒的政策。三是強調元朝末年這一地區在陳友諒的統治下對抗朱元璋,被朱元璋懲罰而致重賦,強調“抗拒”與“懲罰”的因果關系。
很明顯,上述三種糧重成因說差異不小。第一種說法,關于鄉斗誤作官斗造報說,確有地方計量單位和中央計量單位不同的情況,比如入元之后,江西納稅曾經有省斛與文思院斛的轉變。⑩不過,要說袁州府重賦因此造成,可能性太小。一是江西布政司、袁州官紳有足夠時間在確定“賦稅原額”前改正這個低級失誤;二是明初以來袁州府的呈申減稅及后來的糧重原因書寫中并沒有一直堅持斗量誤報說法。更重要的是,袁州府四縣并非畝稅“秋稅一斗六升五勺,外夏稅一升六合”。明初宜春畝均01469石,分宜畝均01622石,萍鄉畝均01660石,萬載畝均01159石。B11說明所謂“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三斗減半科納應是每畝均為015石)說無法成立,宜春、萬載糧則根本難與“官斗三斗減半”吻合。此外,袁州府田賦項目也可以佐證,正德《袁州府志》“田賦”條下一些縣的“塘租米”“牛租米”和“官田”的畝均稅糧數也無法在“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說下得到合理解釋。
第二種說法側重陳友諒政權影響,對于陳友諒的加賦,有說是倍征,有說是三倍,但遍檢史料,江西除了極個別州縣有元代賦稅承擔記載,未有賦稅數據留存,尤其是元末賦稅數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少數留存元代賦稅數據的府州縣里,入明后賦稅基本上都有所增加,有的甚至增加還不少,如南安府從元代的25367石到43234石B12。元、明兩朝江西雖轄區略有不同,在通盤考察元明兩代江西因行政區劃的因素對賦稅承擔的影響后,可以判斷由元入明后江西賦稅承擔差異并非由轄區變動所致。元代文宗天歷初江西歲入為1157448石B13,而明洪武間夏秋稅已達2607969石B14。再看明初江西各府畝均、戶均以及人均的賦稅承擔情況。江西多數府畝均稅糧在00583石—01459石之間,饒州府和廣信府畝均數據有些特殊,二府由江浙行省劃歸江西行省,賦稅分別為213000石與133000石,分別排在江西十三府的第4、第5位,但田畝數特別多,所以畝均尤其少。江西其他各府畝均賦稅額在006石到014石之間,看似差距不小,其實與收成相比,每畝稅糧014石,對比江南蘇、松等府每畝高達一兩石的賦稅額來說,并不算太重(特別是明初附著在稅糧的勞役方面較少)。B15放置在明初總體賦稅承擔的大背景下,很難得出明初袁州糧重這一結論。故袁州府賦稅額在元朝末年陳友諒增稅后被朱元璋順勢繼承這一說法也很難成立。
第三種是陳友諒對抗朱元璋的影響。不少文獻提到南昌府除武寧縣外,均為政治因素導致糧重現象產生,其實,明初武寧縣畝均00621石,戶均31388石,人均05665石,B16畝均為江西平均水平,戶均、人均更是不低,不可能出現南昌其他州縣在大量增稅后才達到武寧縣的水平。朱元璋懲罰南昌府而增稅,正常邏輯應是重罰陳友諒的出身地武寧才對。而且袁州等三府均為主動歸降B17,反倒是贛中、贛南大片區域歸入朱元璋政權較晚。B18至正二十五年(1365)江西全省才盡入朱元璋的掌握之中B19。況且,占據袁州的歐祥為徐壽輝愛將,在陳友諒殺徐篡權后,袁州歐祥并不聽陳友諒節制,故將袁州糧重原因歸于陳友諒自是無法成立。再者,江西有這么多州府,朱元璋單獨增加南昌、袁州、瑞州三個歸降之府賦稅可能性太小,所以“明太祖惡友諒抗拒,三府浮糧未經減除”和“冥然為漁家子抗拒,是以忿不減賦”說法很難令人信服B20。
二、明初袁州府賦稅原額之確定及評估
上節我們辨析了明初袁州糧重及原因,說明明初袁州既非絕對的糧重之府,前人認為的糧重成因也很難采信,我們還需要從明初袁州府賦稅原額確定的情形及其合理性來探討其成因。
元末袁州府雖也受戰事影響,經濟發展緩慢,但明初則恢復迅速,洪武末年,已達6萬戶,近40萬口。B21確定袁州府稅賦是否合理除考慮人口增長因素外,還要考慮諸如水利情況、賦稅承擔難度、土地肥沃情況、折畝情況等等。袁州府水利發達,多達1700余處。B22其糧食產量非常可觀,每畝多至三四石,少者也有一二石(計五畝八分之入,終歲勤動,豐年止得谷十一二石)。B23據了解,袁州府顯然也不處于漕運困難的位置,水運交通比較方便。在廣義的賦稅承擔方面,諸如里甲均徭土貢等,也大體根據納稅土地與戶口數確定。明初袁州府在總的戶口數、田畝數和納稅糧上處于一個比較有利的位置。在賦役征派中,劉志偉歸納為“明代的賦役征派在本質上不是土地稅和人頭稅,而是在配戶當差原理下以丁糧多寡為依據的等級戶役”B24。劉先生討論的主要是納糧當差的性質,筆者想從中引申的是對賦稅承擔的影響,無疑,等級戶役無疑對民眾賦稅承擔比較公平,頗有調劑均平之效。明初財政狀況比較好,衛所屯田與開中法基本能夠維持軍隊供給,宗藩俸祿支出也較低,維持“原額”被視作仁政,使得明初的原額處在一個較低水平。袁州雖然在畝均賦稅承擔量上比其他府重,但是戶均、人均卻跟其他府差別不大,相對于田地產量而言,袁州府并不算獨重。不過,這個數據其實隱含著吊詭:明初袁州府的納稅數據在相對高位運行,從后來的實際情況來看,袁州府承擔的賦稅原額其實相當不合理。主要是夏稅秋糧部分真正留給地方政府的并不多,要維持地方政府的正常有效運轉,江西各級地方財政主要依賴于“因事編僉”的徭役,B25造成了賦役整體負擔的膨脹,這是明初以來袁州及江西其他各府發展必須面對的背景,也是袁州府后來困境的根源之一。
在官田賦稅承擔方面,官田田租比民田重得多,這是普遍情況。永樂初,江西給事中朱肇奏“江西十三府官田租重十倍民田”B26,對于袁州府而言,正德分宜知縣提到“官田一畝帶夏稅不盡五升,秋米四斗四升有畸”B27,袁州府轄四縣官田52540畝,幾萬石的官田稅糧無疑加重了袁州賦稅負擔。
在折畝問題上,雖然江西方志很少提到折畝情況,不過隱約能看到折畝痕跡,只是幾百年來公私檔冊都諱莫如深而已。何炳棣先生認為江西折畝不普遍的另一主因是一般計算頃畝不按面積,而按照種子或收成數量,他舉了萍鄉的例子。B28袁州等地折畝應是普遍現象,這也在清初《袁州府合郡鄉紳士民祈免丈田公呈》中有所體現,從現有史料來看,袁州府地畝在整個明代均未清丈,雖然論者提到不可清丈的原因有六條,但除了清丈技術難度較大這一因素外,因梯田較多,不少已經折畝,怕丈出實際田土太多而增稅也是其中的原因。B29
總而言之,包括袁州在內的江西全省并未通過完全的土地清丈而確立賦稅額,很大可能是考慮了明初各府田土人丁的實際情況,在照顧政府賦役需求的基礎上擴展了元末明初的稅額。當然這個舊額在明初的大背景下,袁州跟江西其他府相比,在畝均賦稅上確實較重,甚至是一些府畝均的二倍多。不過,明初定都南京,漕運輕省,賦役必驗民之丁糧多寡,徭役承擔比較公平,再加上不定期的災荒蠲免,袁州府在總體上可以承受。這是袁州府在明初土地戶口高位時確定之額,總體數額較高,彈性小,可挖掘潛力較小,也就是袁州府志論者提到的“頗聞元季兵革,余郡多鯨鯢,袁獨以歐祥全至”,袁州府因為明初戶口土地較多而確定了一個比較高的賦稅原額。袁州糧重的事實與認知主要是確定賦稅原額之后,特別是明代遷都北京后實際賦稅承擔大大增加才形成的。
三、明代中后期袁州府賦稅承擔變動與糧重認知
明初袁州府確定的賦稅額雖然總體偏高,但在明前中期,公私層面并未困頓不堪。袁州府與江西各府間“年久勢異”的發展過程是袁州府“糧重”話語生成的重要基礎。那么,袁州府在確定賦稅原額以來的稅負變動經歷了怎樣的過程,如何在明中后期成為了江西糧重之府,又如何影響了袁州的糧重認知,我們略做如下分析。
首先,江西各府的稅賦負擔自身就有大幅增加。不少學者提到,從永樂到嘉靖時期出現過幾次上供物料大幅增加的情況,財政支出的增長只能通過大量合法卻不能核算、儲存的勞役來支持,這些最終都落到了里甲民戶身上,具體表現為里甲役和均徭役,也就是丁亮提到的地方財政的徭役化。B30里甲、均徭役的增加、里甲均徭役的貨幣化,使袁州府賦役的實際承擔均較明初有大幅度增加。
其次,袁州府賦役承擔的條件也較明初有一定程度惡化,最明顯的是人口流失嚴重。雖然袁州在嘉靖年間戶口冊籍所記載的人口數減少不多,但實際情況并沒有方志登載樂觀。分宜從永樂時期的14602戶下降到萬歷十四年(1586)的11816戶B31。萍鄉從永樂時期的112098口下降到萬歷十三年的86644口,同治《萍鄉縣志》的纂修者還加了一段按語:“按嘉靖而還役法日重,萬歷之未(末)軍事漸興,迄于崇禎,死亡之數幾過半矣。”B32從袁州各縣記載和士紳呈報來看,袁州似乎經歷了不小的戶口損失。再加上賦役繁重,袁州府民眾除了逃離,就只能投佃或者脫離戶籍。
再次,因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主要來源于各縣級財政,加之優免、地方藩王俸糧等項日益增多,袁州府面臨更大財政壓力,導致其內部土地資源占有的失調,也影響了袁州府賦稅承擔。史料很少提到袁州土地等級問題,要么確如方志所載沒有分等級征收,要么因各種原因隱瞞了等級征收。其結果都是一樣的,即豪強富戶占有肥沃與易于灌溉的土地,他們擁有賦稅的優免權,無權無勢的民戶只能占有貧瘠土地,并承擔重賦。在賦稅絕對額不變的情況下,內部名項的分配也很重要,包括賦稅承擔不公平現象、藩府的俸祿承擔等等,這種內部的不公給地狹人稠地區帶來的壓力遠遠大于人地資源相對緩和的區域。
最后,還得關注漕運承擔情況,江西的情況是起運比例高,費用高,“舊額運莫重于兌淮,留莫重于祿米,而令過江、湖,余銀以給祿則過重,而祿封歲增亦苦不給”B33,漕運給包括袁州在內的江西各地增加不少負擔。以田賦起運存留折銀對袁州府賦稅承擔影響來看,洪武時期漕糧主要運往南京,運輸成本低,“所以民不受害”B34,永樂遷都后漕運對江西的影響增大,體現為漕糧折銀價格呈增加趨勢。正統元年(1436年)每石025兩金花銀,弘治嘉靖時折價越來越高(除了銀錢本身變動外,主要是漕運勞役的賦稅化),不少時段較金花銀標準增加一倍不止。B35
可以說,袁州府自明初確定稅額以來,以自身的縱向比較而言,雖然袁州府在冊的稅糧數看似變動不大,但實際上袁州府的稅糧及附帶的漕運責任增加不少,廣義的賦役承擔也增加不少,其自身賦役承擔數量和難度與明初相比也有所增加。
除了縱向相比之外,與江西各府橫向比較,其稅賦也有較大差異,尤其與明初地少人少而中后期開發顯著地區相比,更是相差懸殊,比如贛州府,田土面積有三萬三千多頃,明初稅糧只有七萬石。南安府與袁州府面積相差不大,但是賦稅量只有袁州府的幾分之一。B36各府在明初因恢復發展程度的不同,所定原額也不同,而原額對各府發展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地少人少之府可以吸引更多移民開發土地來攤薄原額,袁州府則因為賦役較重而受到影響。可以說,縱向比較的原因和橫向比較的原因,使袁州形成了事實上的糧重認知。
四、賦役改革與袁州府“糧重”的歷史書寫
明中期以來,明政府進行了以“均田均稅”為目標的賦役改革,為了盡量征收足額賦稅,不得不調整已嚴重不公的賦稅承擔狀況。一般而言,要實現有效均糧,前提應是準確丈地,在有效掌握轄區土地肥瘠的基礎上確定賦稅等則,這樣才能達到均平效果。除了在本轄區內調整賦稅外,最有效的是在名義賦稅不變的情況下,降低實際賦稅承擔(主要是賦稅承擔結構比例,比如起運存留比例、折銀價格等)或將一部分賦稅通過跨區域轉給地多稅少之府承擔。明代江西名義賦稅原額的豁免情況不僅少見,且力度也不大。在田賦均平問題上,解決方法不外乎直接將自身的賦稅額減少(包括直接豁減和將一部分通過跨區域由地多稅少之府承擔),或者在總量不變的情況下,在本轄區內進行丈地均糧,減少賦稅完納的難度。《宜春縣志》對袁州正統元年以來賦役調整作了記錄,雖然不少時段有優惠,但總體上袁州賦役承擔是不斷增加的。B37
此外,明末的三餉加派對袁州府糧重及其敘述影響深遠。全國均為論畝加派,而江西為論糧加派,袁州府因論糧加派增加了一倍有余。后來,通過激切呈請,也只是略減一些,B38崇禎五年(1632)才改為照畝攤派。即便如此,三餉加派對于袁州稅賦而言也是重上加重。通過三餉加派了解袁州糧重書寫的特質,是袁州糧重事實與歷史書寫非常重要的進程之一。
再看起運存留情況。《萬歷會計錄》記載江西布政司田賦起運米2194000石,存留米約334270石,B39起運比例約為86%。我們比較一下袁州與另一個糧重府瑞州府的情況,袁州與瑞州納糧數差不多,但本色與折色方面還是占優勢的。在折色銀上,瑞州每石為04966兩,比袁州府每石03402兩高出不少,袁州府在折色糧上差不多是瑞州府兩倍,最后折銀也才多10000兩,單位折銀比瑞州少32%左右。據萬歷《江西省大志》統計,江西各府的本色比在8%—434%之間,袁州府為8%,與九江府的11%、撫州府的228%相比較低,其他府都在30%—434%之間。各府本色折價在每石03357兩—05641兩之間。B40結合數據來看,袁州府是江西稅糧及繳納優惠最大的府。在本色方面,九江府11%也不算多,不過九江府折色銀是每石05641兩,比袁州府高出不少,此外,九江府總的田賦才45739石,卻另外承擔了12319石糧和7657兩銀的賦役,而袁州府總田賦為238935石,承擔的只有23292石和14341兩,由此可以看出,袁州府在田賦方面已經得到非常之優待。
廣義賦役折銀,即“四差”方面。“四差”的折銀可以說是差役的課稅化,其主體實際是徭役或者行政經費的折銀化,正常情況下,與本區域的財政需求關系密切,有甚難減免的特征。萬歷時江西“四差”總數為681194兩,南昌府為98003兩,瑞州府為34003兩,袁州府為37520兩,撫州府為57911兩,饒州府為73728兩,南康府正賦才70000石,不過“四差”就有33303兩。饒州府正賦比袁州府還少20000石,“四差”承擔幾乎為袁州府兩倍之多。再看正賦最少的南安府,正賦只有區區20000石,承擔的“四差”就多至23532兩。九江府正賦40000石,“四差”更有36219兩,比例之高顯而易見。袁州府“四差”只占江西全省的54%,遠低于袁州正賦所占的91%之比例,顯然,“四差”作為地方財政運作的重要來源,一般很難減免,袁州府在“四差”方面也受到優待,倒是如九江、南安等田賦較少之府承擔了超出田賦比例之“四差”,顯然是調劑均平的結果。B41
袁州府糧重的記載在明中期以來增多,在論述袁州府糧重時有比較的視野存在,往往通過與鄰府鄰縣比較來襯托袁州府之糧重,有些比較自是沒有嚴格的依據,或只是側重于某一方面。特別在畝均負擔方面,不能單純僅以畝均賦稅來衡量總體賦稅承擔之輕重,要充分了解賦稅承擔結構的時段性與復雜性。袁州府糧重的敘述者絕不僅只為告知糧重事實,更多是把它當作與上司談判降低賦稅的話語策略,博求上面體諒袁州府的難處,也警醒后來官員毋再虛增濫報。袁州府是否糧重,為何糧重,是否需要如實呈現袁州府糧重,不一定為袁州官紳之考慮重點。袁州直到順治十年(1653)左右才減除浮賦,這也與清初的“定熟除荒”整體局勢相關。值得一提的是,清初袁州等府能夠順利減除“浮糧”,其重要依據就是地方志的賦稅數據及糧重記載。可以說,糧重的現實與書寫反倒成了能減免浮賦的重要證據。減除浮賦之后,袁州府糧重的敘述與重賦下的敘述差異性較大,后來的敘述擺脫了原有的“誤以鄉斗作官斗造報”的固有敘事結構,也層累添加了好幾種說法,無形中給后人認知袁州府糧重增加了難度。
五、結語
袁州府糧重敘述的流傳頗多歧異、時間錯位或是顯見訛誤,顯是敘述者別有深意。作為流傳最廣的政治懲罰說太牽強,不排除是明中后期袁州官紳在面臨不斷增長的賦稅壓力下合謀杜撰出來的。定型的政治懲罰說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袁州府在明代賦稅承擔變動中的事實、認知與歷史書寫之間復雜互動的歷史過程。可以說,袁州府糧重是一個典型而鮮活的案例,其事實、認知與歷史書寫之間的內在關聯與復雜互動,折射出明代賦稅制度在基層的運作實態、困境與話語互動。對不同特質的案例進行深入比較分析,也是加深對整個明代制度史與經濟史認識的必要手段。
注釋
①廣義上來講,糧重與重賦可以等同,原意為稅糧重。《明史·食貨志》提到的全國的賦稅標準是“凡官田畝稅五升三合,民田減二升”,超過此標準似可稱為糧重。事實上,糧重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現象,不同群體的認知也不一樣,不僅涉及稅糧的標準,還涉及稅糧的完納。賦稅承擔絕對量自是直接指向糧重與否,糧重敘述者往往認為賦稅整體承擔(包括勞役等)輕重及完成情形也是糧重認知的題中之義。故本文討論的糧重,不止于討論賦稅的絕對承擔,更是討論賦稅的整體承擔情況。依《明史·食貨志》標準,江西大部分府縣均有糧重情況,不論是時人記載還是田賦繳納實踐,均沒有遵行此標準,不少地區更喜歡與歷史時期或者前代低賦稅時期甚至是同時期不同地區的賦稅作為自身賦稅輕重之參考。
②請參見范金民《江南重賦原因的探討》,《中國農史》1995年第3期。河南懷慶府重賦研究主要有王興亞《明代懷慶府糧重考實》,《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4期;鄭克晟《明代重賦出于政治原因說》,《南開學報》2001年第6期;林楓《明代南昌、袁州、瑞州三府的官田重賦問題》,《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4年第2期;廖云德等《明初江西南昌、瑞州、袁州三府重賦成因考辨》,《江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林楓《明代南昌、袁州、瑞州三府的官田重賦問題》,《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4年第2期;鄭克晟《明代重賦出于政治原因說》,《明代政爭探源》,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140—148頁;方志遠、李曉方:《明代蘇松江浙人“毋得任戶部”考》,《歷史研究》2004年第6期;廖云德《明清時期江西重賦問題與地方社會——以南昌、袁州、瑞州三府為中心》,江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③正德《袁州府志》卷二《貢賦》,《天一閣明代方志選刊本》,上海古籍書店,1963年,第8b—9b頁。
④康熙《萬載縣志》卷六《財賦》,《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26冊,中國書店,1992年,第896頁。
⑤⑥光緒《江西通志》卷八十三《經政略一·田賦一》,《中國地方志集成》,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76、276頁。
⑦同治《新建縣志》卷十一《田賦下》,《中國地方志集成》,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146頁。
⑧熊一瀟:《遵諭陳言疏》。轉引自鄭克晟《明代政爭探源》,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147頁。
⑨B18B19B25B36B41方志遠、謝宏維:《江西通史·明代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0、5、5—6、68、49、69頁。
⑩吳小紅:《江西通史·元代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8頁。
B11據正德《袁州府志》卷二《田賦》,登載的洪武二十四年各縣田畝、田賦數計算得出(《天一閣明代方志選刊本》,上海古籍書店,1963年,第6b—8b頁)。
B12嘉靖《南安府志》卷二十《食貨志·田賦》,《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本》,上海古籍書店,1990年,第5a—6b頁。
B13宋濂等:《元史》卷九十三《食貨志》,中華書局,1976年,第2360頁。
B14《江西省大志》卷一《賦書》,《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第14頁。
B15李伯重:《中國的早期近代經濟——1820年代華亭——婁縣地區GDP研究》,中華書局,2010年,第395頁。
B16據嘉靖《武寧縣志》卷四《官政類》,明初戶口、田賦數據算出(《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上海書店,1990年,第455—458頁)。
B17佚名撰:《明本紀校注》,王崇武校注,中華書局,2017年,第67—68頁。
B20同治《新建縣志》卷七十二《藝文·疏表》,《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6冊,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282頁。
B21正德《袁州府志》卷二《戶口》,《天一閣明代方志選刊本》,上海古籍書店,1963年,第1a頁。
B22嘉靖《袁州府志》卷五《渠塘志》,轉引自方志遠、謝宏維《江西通史·明代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50頁。
B23康熙《袁州府志》卷十七《藝文六》,《清代孤本方志選》,線裝書局,2001年,第1754頁。
B24劉志偉:《從“納糧當差”到“完納錢糧”——明清王朝國家轉型之一大關鍵》,《史學月刊》2014年第7期。
B26顧炎武撰,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整理,黃珅、嚴佐之、劉永翔主編:《顧炎武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86頁。
B27周瑛:《請減重額官稅疏》,分宜地方志辦公室編:《分宜縣志》,黃山書社,2007年,第1398頁。
B28何炳棣:《中國歷代土地數字考實》,中華書局,2015年,第109頁。
B29后文提到的饒州府、九江府即因田土數增加賦稅額大幅增加。
B30丁亮:《明代浙直地方財政結構變遷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50頁。
B31民國《分宜縣志》卷三《戶口》,《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第343—344頁。
B32同治《萍鄉縣志》卷三《食貨·戶口》,《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第291—292頁。
B33萬歷《新修南昌府志》卷二十六《藝文》,《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本》,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第538頁。
B34馬文升:《革大弊以蘇軍民疏》,丁守和等主編:《中國歷代奏議大典》,哈爾濱出版社,1994年,第950頁。
B35楊品優:《一條鞭法改革與明清漕運制度演變——以江西省倉為中心》,《學術研究》2016年第1期。
B37康熙《宜春縣志》卷十《厘正賦額疏詳》,康熙四十七年刻本,第1a—11b頁。
B38咸豐《袁州府志》卷十一《田賦科則》,《中國地方志集成本·江西府縣志輯》,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63—64頁。
B39萬明、徐英凱:《明代〈萬歷會計錄〉整理與研究》甲表17《江西布政司田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58—159頁。
B40按,據萬歷《江西省大志》登載本色比及折價:南昌府3996%與04408兩、瑞州府418%與04966兩、袁州府8%與03402兩、臨江府434%與04201兩、吉安府367%與03936兩、撫州府228%與03357兩、建昌府306%與04686兩、廣信府299%與04264兩、饒州府401%與05516兩、南康府3874%與04841兩、九江府11%(其他負擔高)與05641兩、南安府無本色與04302兩、贛州府386%與05564兩。
責任編輯:何 參
Abstract:At the beginning of the Ming Dynasty, there was no serious heavy taxation in Yuanzhou prefecture due to political punishment or misreporting of measurement units. Under the specific geographical conditions and socio-economic background of the early Ming Dynasty, Yuanzhou Prefecture was generally at the same level with other Prefectures′ tax burdens and was not sufficient to construct a "heavy taxation" narrative. The reality and discourse of Yuanzhou prefecture′s heavy taxation was the deterioration of its own tax burden environment since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original amount of taxes, and the growth, development and finalization of the huge gap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Jiangxi region compared with the actual burden of other prefectures. Although the narrative of "heavy taxation" was based on comparison, the end point was still the actual benefits of Yuanzhou′s reduction of taxes.
Key words:Ming Dynasty; Yuanzhou prefecture; heavy tax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