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忠 羅樂
摘要:20世紀70年代后,空間開始超越時間成為資本增殖的重要方式,城市不再僅僅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器皿”,還是資本邏輯的產物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新變化的動因。目前,我國城市存在著嚴重的空間不正義,主要體現在租房居民不能獲得與買房居民同等的公共服務,“租售不同權”引發了房價過高、不同社會階層居住隔離嚴重、居民幸福感下降等一系列空間剝離和空間沖突問題。“租售同權”制度改革是一個建立在城市空間建設、空間剝奪、空間隔離等多元主體聯動博弈基礎上的系統性工程,需要對戶籍制度和租房市場同時進行改革,鼓勵城市治理過程中多元主體的平等參與,并加強政府治理的力量,以社會正義觀替代資本的邏輯。
關鍵詞:城市發展;都市馬克思主義;空間正義;租售同權;空間隔離
中圖分類號:F29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5-0041-06
馬克思主義城市思想是分析社會結構、剖析當代資本主義物質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重要指導工具。但是,在馬克思本人所處的時代,資本增殖的主要方式是以“時間消滅空間”,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理論框架并沒有得到系統化和顯性化的實踐應用。20世紀70年代后,空間開始超越時間成為資本增殖的重要方式,城市不再僅僅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器皿”,還是資本邏輯的產物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新變化的動因。以卡斯泰爾斯等人為代表的都市馬克思主義學派將資本主義生產理論轉向空間維度,激活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對于城市空間生產和空間正義問題的探索,解決中國城鎮化進程以及城市空間再生產中出現的問題也需要以馬克思主義城市思想作指導。
一、城市空間的資本化變遷
資本擴大再生產的過程中,空間上限制其增殖的障礙被進一步打破,“資本按其本性來說,力求超越一切空間界限。”① 資本家開始將空間作為投資的外生環境,利用空間進行產品的同質化生產,以緩解生產相對過剩帶來的危機,并從空間上協調生產以節約個別商品生產的必要勞動時間。資本在空間上的擴張要求將空間生產的對象擴展到城市的長期物質性和社會性基礎設施,包括城市的高樓建筑、交通環境、娛樂設施、市政機構等城市環境②。“資本主義正進行著一次大規模的‘空間修復過程,表現為資本時空轉移的趨勢明顯增強,跨國企業轉移資本過度積累的方式,已經從簡單地擴大生產規模,轉向投資于跨國建設環境領域。”③ 相對于其他產品,空間環境有更高的和更持久的利潤率,資本出于增殖的邏輯,紛紛投入空間環境的建設中,對城市空間進行占有和重構。此時,城市空間不再是資本積累和資本擴張的外生環境,它內生于資本增殖的目的和過程中。“對生產的分析顯示我們已經由空間中心事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產生了空間的資本化④。資本增殖的主要方式也由“時間消滅空間”向“空間消滅時間”轉變,城市空間也日益成為研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的重要契入點。
隨著空間資本化的加深,資本主義生產系統和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城市空間不是客觀存在的,它是資本控制和作用的結果,城市空間的一系列物質景觀,無不是資本發展以適應其增殖目的而體現出來的人文景觀。城市不僅僅是資本生產過程得以完成的空間和場所,也是資本生產的產物,體現了資本主義生產和資本主義體系的有機銜接,能夠反映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其中一個結構性的矛盾便是城市空間在勞動力再生產中的作用:勞動力的再生產由工人對生活資料的消費構成,包括勞動力水平的提升、維系勞動力本身及其后代的再創造;而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這些生活資料越來越體現在城市中工人的居住條件、較好質量的學校和培訓機構、充分的醫療衛生設施、多樣的娛樂設施等空間環境。空間環境由資本根據利潤最大化的原則提供,是資本邏輯的產物,這與居民的實際需求會產生一定的矛盾。以法國住房的供給為例,工業資本需要廉價的勞動力,希望城市能夠提供低價住房以降低勞動力再生產的成本,工人也有價格低廉住房的需要,但房地產資本卻因為低價商品房無利可圖而不愿意投資,造成勞動力的再生產無法實現。資本還會投資利潤率較高的城市空間而不是工業產品部門,通過對勞動力再生產的作用來鞏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金融和房地產業在國民經濟中的支柱地位,加劇實體產業空心化,外資也容易青睞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建設而不是工業生產部門,從而造成這些國家工業化進程落后于城市化進程的局面⑤。
在空間資本化的驅使下,資本主義矛盾和階級斗爭的形式發生了變化。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資本主義生產的矛盾集中在工業資本生產中的資本過度積累和消費不足,階級斗爭主要發生在工廠車間的生產過程中,資本對勞動力的支配和勞動成果的占有成為勞資沖突的焦點。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資本投資于城市空間以避免有效需求不足,通過創建空間環境使資本運轉更加有效,階級斗爭也超越工作場所而涉及城市空間的使用。城市空間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生產和再生產的場所,資本通過城市空間對工人勞動進行占有,階級斗爭的重心轉向對城市空間的反抗、解放和重構。首先,從工人與資本家的沖突來說,城市空間本身是資本邏輯的產物,而工人則將城市空間視為勞動力再生產的條件,工人向城市索取居住權、教育權、娛樂權,勢必會參與到城市空間的建設中,確定空間利益的合理分配準則,構建城市環境的質量標準,使得勞動者對城市空間使用價值的關注和資本家對利潤的索取之間的矛盾不斷擴張;其次,從居民與政府的關系來看,資本對城市空間中的集體消費品供給不足,迫使政府對其供給承擔無限責任,所帶來的城市生活泛政治化傾向加劇了居民與政府的矛盾;再次,工人之間也會存在沖突和斗爭,因為城市空間在重新建構時會使得一部分居民收益受損,一部分居民被邊緣化,受損的、被邊緣化的居民將奮起斗爭,而為了分割勞動者之間的聯盟,資本家還會有意在城市空間上實施公共福利的不公平分配,通過鼓勵房產私有等措施分化有房工人和無房工人⑥。因此,城市多元群體在空間資本化中的價值沖突和價值剝離,迫使他們積極投身到城市運動和階級斗爭中。
二、空間正義的實質性內容是城市權利
“空間正義”是都市馬克思主義中最具批判性的武器。城市空間作為當代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分析的起點,權利和正義在城市空間上的分配決定了資本主義矛盾產生的根源、階級斗爭的形式和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命運。資本出于增殖的目的,對不同空間加以重塑、建構和改造,改變了不同利益群體在空間上的城市權利的可獲得性,空間成為政治權力和社會運動的場所。社會各階級的權利通過空間來實現,權利上的不平等表現為空間上的不平等。馬克思主義城市思想的重點便是研究空間非正義帶來的價值剝削機制和政治秩序,并通過刻畫財富的選擇性集中、勞動的地理性分工和資本的逐利性區位更迭,探究資本空間發展不均衡及空間正義對資本主義危機的激化作用⑦。
空間正義的描述可以追溯到馬克思的經典論著中,馬克思解釋了不同社會階層空間上的福利差異,認為“所有這些地方形成了一個純粹的工人區,像一條平均一英里半寬的帶子把商業區圍繞起來。在這個帶形地區外面,住著高等的和中等的資產階級。中等的資產階級住在離工人區不遠的整齊的街道上……而高等的資產階級就住得更遠,他們住在卻爾頓和阿德威克的郊外房屋或別墅里。”⑧ “由于無意識的默契, 也由于完全明確的有意識的打算, 工人區和資產階級所占的區域是極嚴格地分開的。”⑨ 不過,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關注的空間非正義主要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方面的城鄉二元對立,而都市馬克思主義更強調城市空間的剝奪與隔離、城市空間的物化和空間消費的異化等⑩。列斐伏爾將城市權利、城市革命、空間與政治等問題聯系在一起討論,強調城市權利的著眼點應該是城市居民在生產和生活中遇到的一系列損害自身權利的行為,正義的城市結構和空間關系需要各相關主體平等參與、公平決策{11}。哈維將社會正義和城市發展結合在一起,提出需要對城市社會資源以正義的方式在空間上進行合理地分配,即社會正義不僅要看分配結果的公正性,還要重視程序的正義性和合理性,涉及到政府的規劃和政策、關注弱勢群體、社會控制等問題{12}。
空間正義的實質性內容是城市權利。正義的空間要有“以人為本”的人文關懷價值,為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服務,除了需要保障居民在獲取城市空間產品基本權利的公平性外,還需要保證城市空間的多樣性,因為喪失了多樣性,城市空間便會喪失活力{13}。這實際上也要求對城市資源在空間上進行合理分配,因為對空間權利的占有和利用不僅構成城市發展的重要動力,也會產生不同階層或不同社會群體的沖突,誘致階層分化、空間隔離和階級斗爭{14}。因此,在對城市空間環境進行規劃時,或者在制定公共政策時,不能忽略那些被剝奪話語權的社會主體,而應該鼓勵多元化社會主體的平等參與。比如,在城市制定政策方面,有較強話語權的群體掌握了政策制定權,新聞媒體等部門會很容易推行其目標,而大眾居民的需求無從表達;經濟情況較好的成員話語權更強,有更多的途徑表達意愿,而弱勢群體的作用微乎其微。
可見,空間正義是馬克思主義城市經濟學分析經濟發展和社會結構的一把鑰匙,貫穿于城市外部規模的擴張、城市內部空間的更新改造和城市更新所推動的空間再生產的始終。這不僅體現了空間上權利分布的特點和勞動者的生存法則,也體現了各階級和各階層權利的來源、社會制度的運作機制及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的結果。
三、中國城市空間正義的缺失及其后果
改革開放后中國城鎮化進程得到了迅猛發展,1978—2019年間城鎮化率從17.92%上升到60.6%,百萬級人口以上的大城市也不斷涌現。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城市內部的功能日益齊全,各種人造環境、市政建設繁多,城市空間在物質資料的生產和生產關系的建構中越來越占據重要的地位。但是,中國的城市發展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空間正義的缺失,主要體現在基本公共服務根據居民是否擁有住房所有權來實施歧視性分配(即“租售不同權”),外來人口來到一個城市租房打工,可以獲得與本地居民同等的社會保險、文化體育、醫療服務,但在公共教育、勞動就業、住房保障和社會服務上則將外來人口排除在外{15}。這勢必造成弱勢群體無法享受到公平的基本公共服務,以及嚴重的不同社會階層間的居住隔離和城市空間剝奪問題。
“租售不同權”形成的原因可以追溯到戶籍制度。戶籍制度是我國特定生產階段生產關系的表現,新中國成立后百廢待興,為了優先發展工業,國家根據血緣關系和地理位置為居民配置不同的戶口,并將一些重要的權益如就業、教育等公共福利附屬在戶口上,以限制農村人口遷徙、引導資源向城市集中。戶籍制度是計劃經濟條件下的產物,改革開放后隨著人口自由遷徙限制的突破,居民的工作地點和出生地點出現分離,產生了公共服務在不同空間、同一空間不同主體間的分割。戶籍制度的福利二元結構迫使外來人口所能獲得的基本公共服務少于當地戶籍的居民,而外來人口要落戶,則往往以在當地擁有穩定的工作和固定的居住處所為先決條件。收入較高的外來居民選擇買房以成為當地的戶籍人口,而收入較低的勞動者則會租房以成為常住人口,形成租、買公共福利上的差距。常住人口的基本公共福利在分配上的弱勢地位直到2014年《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出臺才予以糾正:調整戶口遷移政策,統一城鄉戶口登記制度,全面實施居住證制度,穩步推進義務教育、基本養老、基本醫療衛生以及住房保障等城鎮基本公共服務覆蓋全部常住人口。
“租售不同權”也與公共服務的稀缺性有關。從歷史上看,很多城市中心的良好公共服務都是在中央集權時代建立,圍繞著權力中心,廣場、紀念碑、便民設施等簇擁而立,而郊區的公共服務則較差,形成公共服務隨離城區空間距離而遞減的單中心模式{16}。從政府權力對資源配置的影響看,越靠近權力中心,公共資源的數量越多、質量越高,遠離權力中心的地區優質公共資源則較少;從自然因素來看,土地的優劣等級不同、地理位置不同,也會形成不同地區的公共服務水平不同。公共資源空間上的差異導致人口競相流入資源較好的地區,進而提高當地的租房價格和買房價格,形成級差地租實體的超額利潤。在優質公共資源供給數量有限并且其消費具有弱競爭性和弱排他性時,政府傾向于用市場機制篩選出一定數量的消費者以保障這些公共資源供給的質量,將資源的獲取權與住房所有權捆綁便是個可行的選擇手段。
“租售不同權”還與我國稅收制度改革及公共服務的融資模式有關。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使得各城市的財權上交到中央政府,但其對地方上的基礎性公共服務支出并沒有減少,為了彌補這部分缺口,地方政府紛紛開始以“招拍掛”的方式出售住宅用地,為公共服務設施建設融資。由于土地的財政收入與土地的出售價格成正比,而土地的價格取決于建成后住宅的預期售價,因此,政府的理性選擇便是有選擇性地在不同地區進行公共基礎設施投資,并將公共服務的一部分與房子所有權掛鉤,以增加房子的交換價值,造成公共服務空間上分配的不平衡。值得注意的是,在資本邏輯下,基本公共服務的“租售不同權”得到強化。我國城市的發展也與社會生產方式的變化聯系在一起,受到資本邏輯的影響,資本在城市的不同空間有目的性地建設廠房、公園、娛樂場地等,在不同區域實現人口、生產工具、資本、精神享受和消費需求的集中,降低了生產勞動力及其他商品的個別必要勞動時間;一些房地產開發商投資遠郊時,也會提供便利條件以吸引較好的學校搬遷至當地或在當地設立分校,一些開發商甚至還會事先承辦中小學等教育機構以提高房價、增加利潤。這樣,基本公共服務的“租售不同權”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利益團體,相關資本所有者、一些擁有房產的勞動者都會利用政策話語權的優勢,確保“租售不同權”的政策得以繼續嚴格執行下去。這樣一來,“租售不同權”的后果顯露無遺。
“租售不同權”的直接影響是居民買房需求的增加和租房需求的下降。買房不僅能得到房子的居住權,還能得到公共服務的獲取權,而租房只具有居住的功能,這增加了擁有住房的居民的福利,吸引居民涌入買房市場,而租房居民的福利下降,其中收入相對較高的一部分人不再租房,而是節制其他方面的消費,買房以增加福利。這一方面導致我國住房租賃市場不發達,城鎮居民住房自有率高達78.99%,而通過租賃市場獲取住房的只有20.41%,遠遠低于發達國家30%—70%的租房率{17};另一方面也導致買房價格上漲、租房價格下跌,房子租售比失衡,如2009年北京、上海等一線大城市住房的月租金與出售價格的比例達到1∶500以上,考慮到中國住房平均壽命只有30—40年,這個比例是相當高的{18}。
租售比失衡導致房子作為一項金融資產的保險功能進一步喪失。居民將一部分收入用于買房、出租以獲取穩定的現金流,有利于規避收入波動的風險、平滑不同時期的消費,增加福利。但是,如果住房的租售比失衡,出租的收入顯得過低,且由于擁有一套住房還是公共服務獲取權的憑證,會導致租房市場萎縮,居民買房的目的便只剩下一種:繼續抬高價格賣給另一位居民。尤其是在優質公共資源較少、住房供給有限的情形下,更有利于賣方的提價,這容易產生房子用來投機和增殖而不是居住的不正常現象。住房金融化的背后是稀缺公共服務的資本化,房價的持續上升降低了高收入者的福利,因為他們要承受更高的房價;一些原先能買得起房的中等收入居民,他們再也支付不了房價,不僅損失了房子的居住權,還喪失了公共服務的獲取權;低收入居民雖然獲得了房租降低的好處,卻是以公共服務的損失為代價,他們的福利也下降了。更重要的是,居民為了支付高昂的房價不得不減少消費、增加儲蓄,甚至通過親朋好友或金融機構進行借貸,不僅造成除房地產和金融行業以外的產業需求不足,經濟脫實向虛,而且會醞釀債務危機和金融不穩定性的風險。
進一步來看,房價過高導致居民買不起房的住宅缺失問題,誘致城市對居民的異化,破壞了城市的空間居住隔離、貧富空間分層的合理性。“租售不同權”造成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居住隔離,富裕家庭逐漸占據公共服務較好的地區,貧窮家庭則被排斥到較差的地區,形成城市空間的鄉紳化進程。第一,城鄉關系上,與許多發展中國家城市化進程快于工業化進程相反,我國存在高速產業結構升級與低速城鎮化并進之謎{19}。城鎮化率取決于城鎮常住人口和戶籍人口的總和占全國人口的比重,但是農民在城市落戶,往往需要其有能力在城市買房才能獲得包括子女教育在內的公共福利,而“租售不同權”導致的房價上漲提高了他們進入城市的障礙;即使是在城市租房以成為當地的常住人口,公共服務上的歧視也降低了他們的福利和進入城市的意愿。第二,從城市間的人力資本結構看,經濟規律作用下,人力資本的積累和知識的外溢會隨著城市規模的增加而增加,低技能工人和高技能工人之間能形成技能上的互補,促進雙方收入增長和社會生產率的提升,這樣高、低技能工人傾向居住在大城市,而中等技能的居民則主要聚集在小城市{20}。但是,中國大城市吸引低技能工人的能力不如吸引高技能工人明顯,也不如美國大城市吸引低技能工人方面明顯,可能的原因是各城市的戶籍制度對高技能工人有某些放松,卻對低技能工人有嚴格限制{21},但追根溯源還在于“租售不同權”:低技能者在大城市買不起房,只能獲得那些不附屬在房子所有權上的公共服務,大城市對他們的吸引力相對有限,而在小城市買房則要容易些,且能獲得包括子女教育等公共服務在內的所有公共服務。第三,從城市內部看,中國的居住隔離指數較高,表明相似收入、相似社會階層的居民可以聚集在一起,而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出現隔閡。“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最大的潛在的動蕩因素是來自社會內部各個階層之間的隔閡、不信任、抵觸和沖突。通過對社會成員基本權利和基本尊嚴的保證,通過必要的社會調節和調劑,社會各階層之間的隔閡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消除,至少可以緩解,進而可以減少社會潛在的動蕩因素。”{22}
四、“租售同權”改革的邏輯
“租售同權”不僅關系到我國生產力新的釋放和生產關系的重構,還有利于建立“以人為本”的新型城鎮化,體現了城市發展的目的是維護空間正義、保障每個居民的美好生活和自由發展。如果說職業代表著工作機會的平等,住房則代表著勞動力市場之外的生活機會的平等,房子產權差異會影響到居民對自身社會階層地位的主觀認知和向上流動的感知,進而影響到居民的幸福感{23}。“租售同權”將公共福利歸還給租房者,提升了居民對租房的需求,使得租房價格上升、買房價格下跌,買得起房的居民數量增加。在新的市場均衡中,不管是租房還是買房,所有人的福利都得到了增長。
與陳杰和吳義東(2019)的擔心所不同的是,“租售同權”后房租的提高不會迫使原來可以租到學區房的居民撤離,從而加速階層替代、降低低收入家庭的福利{24}。這是因為“租售不同權”下的房子金融化,學區房的經濟用途是用來出售而不是出租,租房市場本身規模較小;即使存在一部分租住學區房的居民,“租售同權”后他們的公共福利還會增加,房租提升只是租房需求增加的內生反應,他們的總體福利得到了增長,節約其他方面的消費以繼續租住學區房便是理性的選擇。這個道理同樣適合城鄉間、不同城市間的情形。低技能或低收入的居民愿意付出更高的房租從農村遷移到城市、從小城市遷移到大城市,這不僅優化了資源的配置效率,提高了工人的生產率,還使得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和都市化進程加速、不同階層居民的隔離程度減少,這有利于城市空間壁壘的打破和城市生活豐富性、多樣性、平等性的提升。除此之外,“租售同權”還會降低房地產業的金融風險,帶動中國租賃市場的蓬勃發展和房地產市場的健康發展,提升居民的消費能力,并促進相關產業和生產要素向實體產業轉移。
“租售同權”的改革建立在城市空間建設、城市空間剝奪、城市空間隔離中所涉及的多元主體的聯動反應上,這是一個系統性工程,需要發揮包括普通居民在內的社會各個部門的合力,同時結合戶籍制度與租房市場管理的改革。為了進一步改革戶籍政策,2016年1月,《居住證暫行條例》在全國范圍內開始實施,規定公民離開戶口所在地到其他城市居住半年以上的,都可以申領居住證,以作為享有與當地戶籍人員一樣的勞動就業、社會保險等權利的憑證,這意味著居住證而不是戶籍成為流動人口享有基本公共服務權利的依據。同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快培育和發展住房租賃市場的若干意見》指出“非本地戶籍承租人可按照《居住證暫行條例》等有關規定申領居住證,享受義務教育、醫療等國家規定的基本醫療服務”,這樣就把戶籍制度的改革和租賃市場的改革結合在一起了。到了2017年2月,國家住建部有關負責人在國新辦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提出“逐步使租房居民在基本公共服務方面與買房居民享有同等待遇”,正式拉開了“租售同權”改革的序幕。租房市場的改革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段上: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加快建立多主體供給、多渠道保障、租購并舉的住房制度”;2017年7月,住建部會同發改委、公安部等八個部門聯合印發了《關于在人口凈流入的大中城市加快發展住房租賃市場的通知》,要求在人口凈流入的大中城市加快發展住房的租賃市場。
必須認識到的是,空間正義要求“租售同權”的改革是消除買房工人對租房工人在公共福利上的人為優勢,保障兩者基本公共權利上的平等,但這并不代表租房工人和買房工人之間在房子上的福利差距完全消失。一些優質的、稀缺的公共資源具有俱樂部產品的性質,只能采用市場或行政力量限制其使用數量。比如,“租售同權”只能確保租房工人獲得本地基本的子女義務教育,而不能代表獲得租房所在地的優質教育。另一些專屬于買房者的福利是經濟力量作用的結果,即買房代表擁有住房的完整產權,對房子的使用具有長期的穩定性,房主可以在金融市場上對房子進行質押,享受資產增值的權利。在男性數量嚴重多于女性的國家,男性擁有一套住房,就能增加在婚姻市場中的競爭力。這些福利差距更有利于居民根據自身特征選擇福利最優的行為,而不違背社會正義。
五、結語
馬克思主義城市思想為我國城市發展的實踐和城市理論研究提供了指導,空間正義作為城市發展的優先價值,凸顯了城市化的目的、公民的權利和正義以及社會制度的穩定性。我國城市空間正義的缺乏很大程度上體現在公共服務在不同人群分配中的不平等,一些涉及基本民生的基礎性公共服務如醫療、子女義務教育等根據居民有無住房實施歧視性分配,造成房價過高、不同社會階層居住隔離現象嚴重、居民幸福感下降等一系列城市空間剝離和空間沖突的問題。實施“租售同權”改革應從三個層面做好工作:
首先,改革戶籍制度和住房租賃制度,逐步將公共服務的獲取權與戶籍所在地脫鉤,降低外來居民申請居住許可證的難度,加大當地政府承諾居住許可證承載公共服務的寬度,明確租賃市場各參與主體的權利與義務,使公民獲得公共服務的權利不因買房或租房而有所不同。
其次,在政府治理環節,要注意到城市空間是資本積累的載體和資本邏輯的產物,空間正義的缺乏同樣也是資本塑造的結果。因此,應加強政府的權力規制,適當采用國家干預的社會化控制方法來限制城市空間中資本的力量和資本在不同部門間的無序競爭,用社會正義觀替代資本的邏輯,維持城市空間正義,發揮政府各治理部門對“租售同權”改革的合力。
第三,確保公共資源分配的公開、公正、透明,防止經濟上處于優勢地位的居民利用較強的話語權和支配權影響空間資源的分配,鼓勵多元化社會主體以平等的身份參與到城市空間發展和城市資源的分配過程中,多傾聽弱勢群體的意見,引導他們爭取合法利益的行為,從而避免弱勢群體的邊緣化和城市空間的鄉紳化。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頁。
② 張鳳超:《資本邏輯與空間化秩序——新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解析》,《馬克思主義研究》2010年第7期。
③ 武延海、張能、徐斌:《空間共享——新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城鎮化》,商務印書館2014 年版,第96頁。
④[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
⑤ 陸曉文、郁鴻勝:《城市發展的理念——和諧與可持續》,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202—204頁。
⑥ D. Harvey, Consciousness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 Oxford: Blackwell, 2005, pp.42-43.
⑦ 溫權:《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都市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經典論域》,《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⑧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27、326頁。
⑩ 張翠:《馬克思主義與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正義觀比較》,《山東社會科學》2018年第9期。
{11} [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3頁。
{12} [美]大衛·哈維:《社會正義,后現代主義和城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0—233頁。
{13} 李建華、袁超:《論城市空間正義》,《中州學刊》2014年第1期。
{14} 鄧智團:《空間正義、社區賦權與城市更新范式的社會形塑》,《城市發展研究》2015年第8期。
{15} 錢雪亞、宋文娟:《城市基本公共服務面向農民工開放度測量研究》,《統計研究》2020年第3期。
{16} J. K. Brueckner, J. F. Thisse, Y. Zenou, Why is Central Paris Rich and Downtown Detroit Poor? An Amenity-Based Theory, European Economic Review, 1999, 43(1), pp.91-107.
{17}{24} 陳杰、吳義東:《租購同權過程中住房權與公共服務獲取權的可能沖突——為“住”租房還是為“權”租房》,《學術月刊》2019年第2期。
{18} 呂江林:《我國城市住房市場泡沫水平的度量》,《經濟研究》2010年第6期。
{19} Carlos Garriga, Aaron Hedlund, Yang Tang & Ping Wang, Rural-Urban Migration,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and Housing Markets in China, NBER Working Paper, 2017, No.23819.
{20} 陸銘:《城市、區域和國家發展——空間政治經濟學的現在與未來》,《經濟學(季刊)》2017年第4期。
{21} 梁文泉、陸銘:《城市人力資本的分化:探索不同技能勞動者的互補和空間集聚》,《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5年第3期。
{22} 吳忠民:《社會公正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23} 魏萬青、高偉:《經濟發展特征、住房不平等與生活機會》,《社會學研究》2020年第4期。
作者簡介:楊小忠,南京財經大學經濟學院講師,江蘇南京,210046;羅樂,通訊作者,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083。
(責任編輯? 陳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