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從前的大姑娘都會“描花”,描花是繡花的預備工作。繡花先有底稿,各式各樣的底稿在閨閣之中輾轉復制,那時沒有影印機,她們的辦法是拿薄紙鋪在原稿上,以極細的筆畫把“花”的輪廓畫出來,她們畫得很細心,很靈巧,對花鳥蟲魚的線條美很敏感,這就是“描”。
從前愛字的人看見一張好字,看見名家書法,光是這樣看看實在不夠,愛字的人拿很薄的紙鋪在原跡上,用毛筆,用很細的線條,把字的輪廓描下來,描出一個一個空心的字來。愛字的人就有了一個副本,這個副本叫“雙鉤”,雙鉤是“描”出來的。其他愛字的人看不見原跡,只看雙鉤,從雙鉤中去溫習他以前所見到的原跡,想象以后可能見到的原跡。
我們要好好地體會這個“描”字。現在輪到我們“描”出景象,供別人去溫習去想象。我們“描”,并不借重線條,而是使用語文。例如李后主:
晚涼天凈月華開
漂漂亮亮,簡簡單單,干干凈凈,卻是讓你百看不厭,像雙鉤描出來的名家的字。
好的描寫可以使我們對久已熟悉的事物有新的感受。好的描寫使我們對陌生的事物恍如親見親歷。下面一段文字的作者,想對“表”加以描寫。他寫得好不好呢?請你給他打個分數。
……這是一個扁平的小小的盒子,里面裝著精巧的機件,發出嘀嘀的響聲。每響兩下,算是一秒。它計時的功能隔著一個玻璃罩子顯示出來,這一部位叫“表面”,由1到12環列著十二個數目字,代表十二個小時。表面的中心有一根細軸,是三根細針——秒針、分針、時針——的樞紐,秒針走一圈,分針走一步;分針走一圈,時針走一步。時針走兩圈是二十四個小時,代表地球自轉一周的時間,稱為一天。
“表”可以掛在胸前,可以裝在袋里,也可以戴在手腕上。戴在腕上的表叫手表,女人的手表設計成手鐲的模樣,實用之外,也是漂亮的裝飾。老式的手表,十二個數目字規規矩矩,清清楚楚,現在手表太普及了,每個數字用一根發亮的短棒來代表,戴表的人憑短棒的位置一望就知道幾點幾分。這樣,表面的美術設計有了更大的自由,設計出來的樣子千變萬化,買表的時候會把你的眼睛看花了。……
這樣的作文當然不壞,可是引在這里,我得說它幾句壞話。它“說明”的功用大,“描寫”的效果小。如前所述,描寫使我們對久已熟悉的事物有新的感受。沒見過手表的人恐怕很少吧,手表是大家“司空見慣”之物,這個題目不寫則已,要寫,用灌輸常識的態度加以“說明”,未免多余。
“說明”之難在說得簡潔明確,“描寫”之難在描得生動新鮮。歷來作家狀物寫景都對“新鮮”下功夫。有人說,詩人筆下,不過是寫些風、花、雪、月罷了;誠然,不過好詩里的花是完全新鮮的花,好詩里的月是完全新鮮的月。“新鮮”的意思并不是說風有紫氣,或月呈三角形,而是給我們新的感受。
(摘自《新讀寫》2019年第7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