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殷國明
宮立不久前出版了《中國現代作家佚文佚簡考釋》,現在又要出新書了,這著實令人高興。前一本書出版后,宮立請我寫一點文字加以評論,我答應了,也寫了,發表在《文匯讀書周報》上;這一次,《風骨:中國現代文學學人素描》即將出版,宮立請我寫個序,這可著實有點犯難。宮立請我寫個序,有他的道理,因為我們確實相熟,我對于他的研究課題、思考的問題、寫作狀態都比較了解,過去交流也很多,更何況自他北上工作后,我已經收到幾次他從河北寄來的家鄉特產了。而我感到犯難也自有理由。首先我覺得有點底氣不足,我在文學史料研究方面實在沒有什么見識,好好的一本書,我寫了序,恐怕不能增色反會減值,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在這方面還是很現實的。第二是我心里已經有了推薦人選,認為由其他人寫這個序最為合適。我們為此互相講了很久,最后還是我敗北,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提到王富仁先生,他的碩士生導師也曾是我好友;第二,他說可以“隨便寫寫”——這好像讓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我做了大半輩子學問仍薄淺無知,所能、所會做的也就是“隨便寫寫”——當然,這也意味著宮立是真心想讓我寫幾句的。
關于宮立這本書的學術價值,前面有錢理群教授的序,我不說也罷,倒是想說說宮立求學問和做學問的門徑。自宮立來華東師大跟隨陳子善教授讀博士,我就發現,他不僅勤奮好學,而且求學問做學問的路數也和別人不同。一般博士研究生大多是按照導師的意見和培養方案讀書寫文章,但是他不一樣,他也聽從導師的意見,完成規定的學業內容,但是把更多精力和時間投入到求師訪道,去向各位學術前輩學習求教,不斷從他們身上吸取做學問的精神和經驗。而與一般的訪學求師不同,宮立去拜訪老先生,見教于各方名師大家,不但是為了求知識、得資料和獲信息,而且是以一種山東人特有的樸實和熱誠,去關心和了解他們的生活境遇,進入他們的學術生涯,感悟他們的思想脈搏和生命意識,從中獲取對于文學和學術的真切理解。由此,他也贏得很多前輩學人的友情和關切,后者也愿意偶爾敞開肺腑,拋開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語,向宮立透露出一些真正的歷史的、心靈的信息——在我看來,這才是文學和文學史的真正秘密所在。尤其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來說,其秘密往往并非顯示在作品和研究論著之中,而就深藏于這些當事人的生活境遇和生命意識中,文學研究的魅力就是觸及和敞開這些秘密。
我欣賞宮立這種求學問的精神和路徑,它有點像中國古人的求仙訪道和尋師求學,也有點武壇學藝的味道,與時下流行的所謂“現代”方式有很大差別;因為其所重不在于制定各種條例和考核標準,導師與學生猶如老板與職工,老師在意的是成果,學生關注的僅僅是如何獲得學術知識和信息,至于深一層的交流和交集不僅越來越少,而且內在隔閡有加深的趨勢。這在文科人才培養方面留下的不僅是學術傳承的斷裂,還有人文精神和情懷傳承方面的缺失。
其實,就在讀宮立這本書稿時,我每每感到有所汗顏。正如宮立讓我寫個序時所說的一個理由,他在書中所寫到的人物,我大多都認識,甚至比較熟悉,這是不錯的,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我會感到汗顏,因為對比宮立與他們的交流和交往,尤其是從他們身上所獲得的感悟,我會深感自己的粗糙、薄淺和懶鈍,遠達不到宮立那種傾心盡情、善解人意的程度,由此也失去了很多見賢思齊、從善如流的機會。
就拿與樊駿先生交往來說,就明顯看出這一點。我和宮立都是樊駿先生的學生,我算是老學生。1982 年,我跟錢谷融先生讀研究生期間,就聽過樊駿先生的課,那是錢先生特意請來的,后來又請樊駿先生參加了我們的論文答辯??吹贸鰜?,錢先生與樊駿先生很投緣,而且有意讓自己的學生多向這位溫雅、細致和縝密的學者學習。其實,后來我才意識到,我所缺乏的正是樊駿先生的這種品質??上?,我當時并沒有這種自覺,盡管從錢先生的言談中隱隱約約感到了這一點。當然,我是非常喜歡樊駿先生的,印象最深的是答辯之后的閑談,他對我說:“殷國明啊,你在論文中用到的那些新理論,我還有點看不懂呢?!闭f著,他微微聳了聳肩,然后給了我一個略帶靦腆的笑意——也許就是這個動作和笑意,給我留下了一種永駐的親近感,一直難忘樊駿先生的音容笑貌。
但是,除此之外,我還做了什么呢?幾乎沒有。所以,讀了宮立的文章,我會加倍感到自己的粗鄙和毛糙。宮立和我不同,他求師于樊駿老師是貼近人生、深入人心的,他不僅研讀樊駿先生的文章,而且了解、關注和關心樊駿先生的生活狀況和學術境遇;在樊駿先生身體并不很好的時候,宮立還在其家住過一段時期,深度感受和體驗一個學者活生生的生命狀態,從中感悟和理解做學問的精誠細微之道,也使得宮立的文字凝結著生命意識,充盈著滿滿的人文情懷:“樊駿老師的去世,使我們覺得我們生命上發見了不可彌補的真空。任憑我們多么苦楚地哀悼他的離世,多么迫切地希冀仍然能夠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許更改,而他再也不會為我們這些哀悼而有些許活動的可能。”
其實,正如錢谷融先生曾經常教導我的,“讀書貴在讀人”,這個“讀人”當然首先從作品開始,通過其所表現的生活去了解人、理解人,增多對于人的關愛和同情,從而更深刻地認識和把握人;但是,就文學研究來說,這個“讀人”絕不僅僅局限于作品,而應該擴展到更多方面去“讀”,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讀法,莫過于深入到研究對象生活之中,甚至生命意識之中,從其具體的生活境遇和心靈深處找到和發現其真正的意義。而這或許就得像宮立一樣,用自己的真誠和樸實去關注和研究學術,把對于人的關心和關愛化入尋師訪學之中。
不僅如此,宮立的這本書還有可能成為我們檢索和觀照當前文學史寫作,甚至我們文學記憶的一面鏡子。至少對我來說,文學史實際上就是我的文學記憶的來源;而這個記憶庫中到底存儲了什么,記錄了什么,實際上決定了我們文學記憶的質量和品位。
可以說,如果回顧一下文學史建構和編撰就會看出,由于學術界熱衷于追隨新概念和新話語,正在不斷侵蝕和消解對于人的生存和心靈的關注,淡化甚至泯滅著藝術活動中的生命意識,使之成為某種純粹工具理性的符號和象征、理論的狂妄和話語的狂歡,結果導致了文學史建構中的過度闡釋現象。尤其在現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和編撰中,最重要的特點就是一種宏大敘述占上風。這當然不能簡單地說就是一種謬誤和缺失,但是其如果沒有翔實的、具體的歷史資料來支撐,就會造成一種文學記憶的空洞化,形成一種大而無當、大而無有的“宏大記憶”現象——我們似乎更多記得現當代文學的偉大、豐富、多樣、革命、進步、光榮,甚至很多經典作家作品的特點,但是不知道它們的具體內涵和所包含的活生生的生活和生命信息,而且反過來又會用這種“宏大記憶”的框架去解釋和認知所有的文學現象。
這或許也正是當下現當代文學的薄弱甚至令人生厭之處。我相信,任何一個讀到宮立這本書的讀者,都會感受到宮立是如何試圖擺脫這種空洞的“宏大記憶”的。尤其在文學研究中,先是對于形式和語言的崇拜,繼而是理論觀念的不斷出新狀態,去尋求一種日常但是充實、細小然而生動的文學記憶;這些記憶在以往很長時間內被忽略了,甚至被淹沒和遮蔽了,而且很快就可能完全逝去了,而宮立不辭勞苦地去尋找和發現它們,細細地去琢磨和研究它們,實際上是在彌補一種巨大的文學史建構的空洞,填補我們文學記憶中的空白。
文學的堅韌,甚至其終極價值,就在其細節里,因為人的存在,尤其是情感意志的存在,都依仗這種具體的細節而留存,即便是大浪淘沙的大江大河,或是巍峨高聳的群山峻嶺,滴水微塵永遠是它們的源頭。而宮立的大業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我不能不傾慕他,也會不斷向他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