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叫李沛霖,祖籍河南滎陽李克寨村。因為自幼家貧,父親7歲時就給城中一家康姓大戶的少爺當書童。平日里,東家少爺在私塾讀書,父親就在窗外偷聽。不過,那少爺在學堂讀書不用功,描紅(傳統的習字法)都是父親替他的。三年下來,少爺沒識多少字,父親卻識了不少。11歲那年,時常吃不飽飯的父親因不愿替少爺挨私塾先生的打,憤然逃離了家鄉,結果在途中迷失方向,沿路向東乞討走到了開封。在開封恰巧遇上一個在糧庫拉車的老鄉,父親就為他推車拉腳,每天能吃上兩個燒餅,勉強糊口。
當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父親揣著燒餅走在路上,天突然下起大雨。父親急忙躲在臨街一棟帶寬檐的大房子墻根兒避雨。此時,一個微弱的乞求的聲音從墻根一個小小的磚洞中傳出來:“幫幫我,給點吃的吧!”父親嚇了一跳,趴下身子從磚洞朝里瞅去,隱隱約約能看出那是個人,瘦骨嶙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胡子很長很亂。那人被鎖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正向磚洞外看什么。那人接著對父親說,自己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很餓。父親聽了,甚是同情,他知道吃不飽的滋味,毫不猶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燒餅從洞口塞了進去。從此,父親經常從那個地方經過,把餅、饃、水塞進磚洞里,給那個挨餓的人吃。兩個人還不斷地隔著墻洞說說話。久之兩人就成了朋友。
中秋節后的一天,父親正在給老鄉推車,忽見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人向他走來,并沖著他說:“小兄弟,你愿不愿給我拿行李?”父親聽著聲音很熟悉,卻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就回道:“你要不急,等我推完這一趟就幫你去拿?!贝蜻@時起,父親認識了這個名叫張少卿的人,他就是被關在臨街大房子地下室里的大胡子,是個中共地下黨員。他被放出來后,就找到父親——這個曾經救過他性命的好心少年。

張少卿引薦父親來到他朋友“老李”開的白鐵鋪子里當學徒。因為父親認得字,手腳又麻利,手藝學得很快。鋪子里李師傅很喜歡父親,手把手地教他怎樣下料,怎樣錫焊,父親很快就掌握了焊壺、修盆、裹煙筒等手藝。入冬后的一天,李師傅外出辦事,就把鋪子交給父親打理,此后再也沒回來過,父親從此獨自支撐起了這個小白鐵鋪。張少卿還是經常來鋪子里和父親說說話,慢慢地,父親知道了不干活的富人為啥富,成天累死累活的窮人為啥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的道理。打那時起,父親就知道張先生不是一般的人,是個懂得大道理的先生,心里很是信服他。
1932年初夏,張少卿讓父親跟他出趟遠門,父親二話沒說就收了鋪子,挑起白鐵活挑子隨張先生奔河北蠡縣去了。一個月后,他們到了蠡縣城東。張少卿在一所學校當教書先生,父親在那里安置了白鐵鋪子繼續收活干。
剛到夏天,蠡縣發生反抗軍閥欺壓百姓的革命暴動。(1932年8月,河北保定地區高陽、蠡縣一帶的廣大農民在中共河北省委和保定特委的直接領導下掀起的一場反對國民黨統治的大規模的農民武裝斗爭,史稱“高蠡暴動”)張少卿讓父親跟著他用白鐵挑子作掩護來回送東西,運送的是什么東西父親也不知曉。暴動后已是冬天,天氣冷得水面結了薄冰。張少卿帶領暴動隊伍到了滹沱河邊,大聲說:“軍閥跑了,他們把槍扔到了河里,如果能撈出來,隊伍的槍彈就多了!”父親聽了,二話沒說,把棉襖一脫就跳下了水。他摸出來的有機槍、刺刀和成箱的子彈,從此父親就成了暴動隊伍里的“基礎”戰士,他所在的部隊被稱為“高蠡紅軍”,轉戰冀中一帶,打軍閥護百姓。父親仍然挑著白鐵挑子作掩護,傳遞消息,送信件。
1937年“七七事變”后,張少卿要到東北去,臨行前,把父親托付給一位楊姓的隊長,從此父親就不再干白鐵活了,成為隊伍里的一名戰士。此后,父親與把他引上革命道路的張少卿失去了聯系。父親后來跟我說張少卿可能就是個化名,因為革命的需要,自己也沒有多問。當年秋天,父親所在的紅軍隊伍被改編成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歸屬八路軍冀中軍區。由于父親在“高蠡紅軍”時當過偵察交通員,于是被分配到鋤奸部。

1938年春天,在饒陽打擊皇協軍戰斗勝利后,父親被派押送一小隊戰俘。當小隊走過一個小沙丘時,有幾個俘虜見只有父親一個人,就相互遞了遞眼色,企圖圍上去奪槍。父親見勢不妙,大吼一聲:“都給我站回去!”那幾個俘虜不聽,仍然一個勁兒地向父親身邊圍攏。說時遲那時快,父親端起槍扣響了扳機,為首的兩個俘虜被“串了糖葫蘆”,其余的人全被鎮住了。事后,鋤奸部的首長夸父親機靈,有膽量,于是父親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隨后被調入八路軍冀中軍區政治部,成為政治部主任舒同的警衛員。
舒同(1905—1998)是江西東鄉縣人,新中國成立后歷任中共山東省委第一書記、陜西省委書記、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副院長、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等職。同時,舒同還是一位書法大師,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第一任主席。
那時,舒同常和父親聊天,詢問父親怎樣到的冀中,怎樣參加了蠡縣暴動,跟誰熟悉,參加過什么戰斗。父親就把自己挨打受氣、逃離家鄉、迷路在外、乞討拉腳、遇到張先生的事說給了舒同聽。舒同對父親很關心,當他知道父親還認識字后,就經常找些書給父親讀,并給他講解書上的內容,還經常教父親寫毛筆字。舒同這是在有意識地提高父親的文化水平。他還給父親講中央紅軍長征、講北伐軍、講葉挺的故事等,父親的眼界越來越寬了,革命自覺性更強了。
1938年夏天,舒同派父親由饒陽縣往安平縣送信。途中遭遇日軍,父親急中生智,一頭跳進老百姓家的茅池里,屏住了呼吸。日軍用刺刀向茅池里戳了幾下,臭烘烘的,沒發現父親,就離開了。等日軍走遠后,父親從茅池里爬了出來,但他的膀子被刺刀刺破了,鮮血直流,只得翻墻到了一戶百姓家中,在院子里用破缸里的水匆匆沖了下身上的糞污,就向安平方向跑去。
到達安平時正是傍晚,他找到中藥鋪,通過暗號交流,見到了接頭人,趕快送上舒同的信件。他水也沒喝一口,傷也顧不上包扎,拖著受傷的胳膊連夜趕回軍區。一回到駐地,父親就昏倒了。因為傷口感染,父親的臉腫得像茄子一樣,又黑又青,渾身也腫脹起來,病情很危險。舒同見此,趕忙找來醫生診療,才保住了父親的性命。
1939年春天,舒同要到延安參加黨的會議。起初,部隊沒讓父親跟隨首長去延安,而是分配他下部隊帶隊伍。舒同問父親愿不愿跟他到延安,父親舍不得首長,就放棄帶隊伍,答應跟隨首長到延安去。
3月初,赴延安的隊伍走到冀西平山時遭遇日軍,雙方開了槍。當時日軍人數不多,也不知道對方是一支什么隊伍,究竟有多少人,要到哪里去。趁著日軍亂放槍,沒一定的目標,舒同就命令部隊不出聲,不搭話,等日軍靠近再打,不靠近就趕快走。結果,部隊剛跑出二里地,舒同騎的騾子突然驚了,撒蹄亂跑。父親見狀,猛地跳起來,死死拽住韁繩,騾子才停了下來。舒同翻身下來,緊貼在父親身后追趕部隊。這時有五六個日本兵壓了過來,父親以騾子作掩護舉槍還擊,保護首長舒同。打死兩個日本兵后,騾子也被打死了,舒同和父親都掉進深溝里。父親額頭和肩膀都受了傷,他不顧自己的傷痛,背起舒同沿著溝底就向南猛跑。后來,槍聲逐漸稀了,父親才背著舒同爬上溝來和部隊會合。舒同一邊為父親擦傷口,一邊說:“你比我高不了多少,還能背著我跑!”父親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首長夸獎說:“這回帶你還真帶值了!”從這之后,舒同對父親更加喜愛,更加信任了。

到了延安后,舒同把父親送進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父親在那里學習了9個月。
在抗大學習時,父親的教導員叫王學禮,是個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湖南懷化人。他知道父親會寫字,能讀書,就對父親很器重,讓父親教學員打槍,還讓父親當了學員班長。在教學員打槍時,父親編了順口溜:“老日槍,不用瞅,槍頭照準就巴勾!”后來我問父親這話是什么意思,父親解釋說:“日本人造的槍結構簡單,容易掌握,也很好用,只要槍頭照準目標,不用怎么瞄,就能打上?!?/p>
從此,父親就留在了延安,在新的崗位繼續著革命事業。
后來,父親經常對我說,他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遇上革命的引路人,他可能一輩子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更別說為革命做貢獻了。年輕時什么都不懂,黨組織就像一道光指引著他不斷前進,并給他無窮無盡的力量。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人生道路上那些給他無私幫助的戰友,哪怕至今也不知道“張少卿”“李師傅”的真名叫什么。
(責任編輯: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