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猛
晚清時期,雖然當時沒有電影和電視,但當湘軍東征歸來,長沙城內看戲已成為當時最時髦最受歡迎的事。這時的長沙城,有著充滿煙火氣的“娛樂的幸福感”。
晚清時,戲劇為什么會在長沙城內成為民眾廣受歡迎的娛樂方式,當時的長沙人又是怎樣看戲的?
光緒三十年(1904)以前,在長沙全城還找不到戲園。當時的普通人看戲,大多趕往熱鬧的廟宇,因為可以免費看到廟臺戲(亦稱臺子戲)。因湘軍東征回來,長沙這座城市流金淌銀,或因各神佛的誕辰,或因還愿酬神,長沙各處廟宇隨時都在大鑼大鼓地演戲。
當時船商、木商順湘江而下賺得盆滿缽滿,籮業因生意興旺,也往往“斗盒子”(湊資)敬神演戲。這樣的戲劇表演,一般以“本”計算,一本四出,任人選擇,錢多的可演五出六出戲,有的甚至專門請人來演《封神榜》 《西游記》或《精忠說岳》這些一演就是幾天的大戲。
廟臺演戲,是不向觀眾收錢的,只要有閑心,盡可以去隨意觀看,于是長沙一些戲臺上就出現了這樣的對聯:“看不見姑且聽之,何必四處鉆營極力排開前面者;站得高弗能久也,莫仗一時得志挺身遮住后來人。”
那時,大多數長沙人看戲就像對聯中所寫,站在寺廟和祠堂的戲臺下,伸長脖子,像個呆頭鵝一樣擠著看戲臺上鑼鼓聲里張揚的“武將身后旗,小姐手中扇”。有一個名叫易順鼎外號“仙童”的人形容臺下的觀眾:“你擠我擠,擠得幾無立足地;好看歹看,看完總有會心時。”
當時,長沙城內廟宇戲臺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按演戲時間早晚,分為早早臺、早臺、早午臺、午臺、晚臺。如何找到好看的戲?長沙各處檳榔攤子為招徠生意出現了一種新的生計,就是愛看戲的人用一文錢,可以到檳榔攤子上查戲牌。各檳榔攤主每日往坡子街旁的衣鋪街戲劇業祖師廟老郎廟抄得各戲班的定戲單(當時長沙城內各戲班每日被雇演戲的本數和地點,都會提前一日報知老郎廟)。由此,也可知當時長沙城內戲劇業的發達。
長沙城內愛看戲的人實在太多了,但看廟戲,站著看,人總會感覺到累。此時專門用于看戲的馬凳出現了。馬凳是用一根長木,兩端用人字腳支起的高凳,布在戲臺前,有數排至十數排之多,想要坐著看戲需花兩文錢去爬高高的馬凳。據記載,當年在都正街定湘王廟(即善化縣城隍廟)的廟臺前就釘有馬凳十幾條。這里是廟臺戲興旺之地,有時甚至連演早戲也是“人肩相摩,肩輿不能入”。由此可見,這個時候的長沙人,看戲已經陷入“社會性癡迷”的狂熱中。
其實除了長沙城內的廟臺戲興旺外,富貴人家將戲班子請回自家庭院演“堂戲”也十分火爆。不過晚清時,得勝歸來的湘軍將領在長沙城內不斷建屋,城內房價飛漲,不少有身份的人亦不能隨便購買到寬大庭院的大房子(有的官員是當幾年官就可能離開長沙,因此也沒買房的需要),但替老人賀壽等慶典性堂戲仍不能不請戲班子來演,請親朋好友一同觀賞。清末民初的長沙,今芙蓉區內馬王街小瀛洲的席寶田祠堂,以及開福區北正街的左文襄(左宗棠)祠就是專門被辟為富人請人演堂戲的地點。
1904年,長沙宣布開埠。在這一年,長沙青石街出現了帶有包廂的新酒樓,即玉樓東酒店,除就餐環境讓人耳目一新外,還出品了一批帶有京味和滬味的新型菜式,如湯爆肚等,在形式和菜式上頓時成為長沙餐飲業仿效的對象。

與此同時,新的聽戲方式,即買門票進入掛著茶園招牌的戲園的形式也開始在長沙出現。
1933年5月30日《長沙戲報》追述:“長沙戲園始自清光緒末年,設園于小西門外皆宜公司,旋毀于火,遷城內織機巷耕云(耘)圃,名同樂園,觀客以官吏、教員、妓女為最多,時有‘同樂園中最多數,紅牌婊子教員官之謠。”
當時京劇剛剛進入湖南省會長沙,長沙人看不懂京劇,按清制本省人不在本省為官,全部是異地為官。當時湖南極其重視教育,東征歸來的湘軍官兵帶回了大量金錢,有錢聘請外省甚至是北京的教員,這些教員看得懂京劇。
隨著同樂園在織機街耕耘圃開演,京劇生意大有起色。這時有京劇女班來長沙,在今天的天心區樊西巷百花村開辦京劇院霓園,這時京劇就變得很吸引本地客人,已能抗衡湖南的本土戲湘劇了。到了后來,小瀛洲的席寶田祠堂開辦了楚舞臺,湘舞臺設于桃花井,兩家京劇戲園“大唱對臺戲”,把鑼鼓敲得震天響,互搶生意,結果影響到對面的稻田女師和修業學校的正常辦學秩序,引出官方對這兩家戲園下達停鑼的禁令。
眼看在戲劇市場上,京劇幾乎喧賓奪主,搶了湘劇的風頭,長沙城內經營湘劇業者乃請出長沙本地熱愛湘劇且有錢有勢的葉德輝(1864—1927)出來商量對策,以實施對“文化侵入者”京劇的競爭與反擊。
財大氣粗的葉德輝的辦法是,買下耕耘圃房產,將同樂園的演出場地換到太平街孚嘉巷內由王先謙、葉德輝創辦的湘劇戲園宜春園的演出場地,此處稍狹小,這招式叫釜底抽薪。同時,葉德輝重新裝修了耕耘圃戲園,成立同春園,開鑼唱起湘劇來。
清宣統二年(1910),同春園正式對外營業,戲園布置為茶館樣式,戲臺布置為更利于觀劇的三面鏡廊,成為長沙最引人注目的重要湘劇劇園。觀眾前來看戲,需要買券入場。在此演出的是合春臺、仁壽、仁和、慶華四個戲班組成的大戲班,這個戲班在長沙角色最齊整、服裝最新穎。葉德輝成為同春園的主持,股東共有31人,皆一時名角,名“卅一堂”。凡班中具體大事,由葉德輝交“卅一堂”征求意見而后施行;“卅一堂”如有建議,亦須經葉德輝許可,方能成立。
值得特別一述的是,葉德輝之所以能夠買下耕耘圃房產,除了有錢之外,還與此前的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相關。1908年11月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接連去世,遵制“百日之內,不能演劇”,京劇同樂園及其戲班三慶班身處湖南異地,一時變得毫無經濟來源。沒錢就只能低頭了,葉德輝因此得手。
葉德輝之所以出錢買戲園辦戲園,也是“應營湘劇業者,抵制生意越來越好的京班的演出”的要求而實施計劃的,這也使得他在合并湘劇戲班時變得非常順利。當然合并戲班時也遭到了一些湘劇藝員的抵制,其中,剛剛成名的小生言道南,“為葉(德輝)所逼,竟服鏹水自盡”,而清華班名角李芝云寧愿散班后生活無著,也要出來挺身抵制。直到民國成立,葉德輝退居幕后,李芝云才出來以其聲望執掌同春園。
杜邁之在《葉德輝評傳》中說,葉德輝在織機巷耕耘圃建立了同春園,包占湘戲班,花了幾萬銀元置行頭,接角色,自為老板。戲園中大書朱批:“奉吏部葉面諭禁止入賬房”,又諭:“一律肅靜,毋得喧嘩”,以威嚇觀眾。園中另辟雅座,為葉專席,每日開鑼必到。偶有喧鬧爭吵,即起身吼斥:“送局懲辦。”這也可見葉德輝當年的霸道和為人的強勢。
民國長沙《小春秋》的主編黃曾甫曾說:“湘劇戲班之健全,湘劇戲園之革新,葉德輝當時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
尹伯康更說:“宣統二年,長沙興建同春園,首改三面舞臺為鏡框式舞臺,去方桌方凳,改用長條木靠椅,一面觀劇,并設雅座包廂,分等級售票,并從上海、蘇州等地置辦全新燈光,為清末湘劇最大名園,亦為鏡框式舞臺之始。此后,利用會館、廟堂、舊屋改建戲園、戲院者日盛。”
其實耕耘圃同春園開園之初,葉德輝面臨的開辦戲園的難度還是超出了以上眾人的評說。除了適逢慈禧太后、光緒皇帝逝世,遵制百日內不能演劇,班款收入全無,完全由葉德輝墊款之外,同春園在開辦第二年,即1911年秋天,辛亥革命爆發,長沙反正,兵驕將惰,戲園一開鑼,座位就為兵士占據大半。兵士不但看霸王戲,而且常常借故搗亂,讓出錢看戲的觀客“栗栗危懼,如坐針氈,于是皆裹足不前矣”。
這一時期,長沙各戲園雖然每天都在演戲,其實戲班子連飯錢都賺不回來。但同春園內的“卅一堂”在此困境之下卻異常團結,他們除戲班演戲的演員外,還輪番組織四班人手:一班立于戲園門口,阻止冒稱兵士的流痞混入,因為這些流痞往往是鼓動士兵鬧堂的原兇;二班人員則雜坐在兵士之間,盡量阻止兵士鬧事,同時也防止流痞趁亂偷竊茶壺茶碗;三班雜坐觀客間,暗中保護觀客,以免除人身安全之擾;四班環立賬桌之前,保護戲園財產安全,同時在收票時,他們手端臉盆,向兵士苦求捐贈。
民國二年至三年(1913—1914)正當湯薌銘督湘之時,長沙城內駐扎的都是北方士兵,他們不解湘劇,都紛紛前往織機巷東面與都正街交匯處的桃花井京劇戲園看戲。此時葉德輝在背后主持的耕耘圃同春園,好整以暇,加強學習,“演角既全,奏器又皆賣力,解湘劇者莫不樂于往觀矣”。當時桃花井的豫園為譚貢三組織,譚貢三清代時期為官江西,宦囊豐裕,于是用重資聘角上海,桃花井一時名角畢集,座亦常滿。桃花井與織機巷為一連通的街道,每當夜間散戲之時,東自都正街的桃花井口起,西至織機巷的化龍池口止,停滿了待客的人力車。戲園生意之好,可以想見,桃花井和耕耘圃也成為省城長沙生意最火爆、知名度最高的“戲窩子”。此后織機巷又新增了霓仙園,育嬰街又出了新舞臺,圍繞織機巷(今天長沙市人民西路東段),這里幾乎已成“戲園一條街”了。
對于戲窩子,筆者還想提一下芙蓉區化龍池的康莊(今化龍池原址尚存石碑門額),它也在織機巷的一條支巷內。晚清時期,長沙最著名的湘劇科班為五云科班。五云科班最遲起于清道光后期(1841—1850)。同治初年,湘軍將領楊岳斌之弟楊鞏(此人在著名的長沙搶米風潮中也與葉德輝一起出了回“惡風頭”)出資接辦了五云科班,設在康莊,人稱新五云。
此時,新五云科班實已成為楊氏家班,經費充裕,學徒除吃、住由科班負責外,并發給衣服,條件超過其他科班。新五云科班學習期限為5年,比一般科班時間長。學徒不分科次前后,統一在姓名最末一字用“云”字作藝名。班規、教學都極嚴苛。學徒平日外出,必須數人同行。非婚喪大事,不得回家。科班所聘各行教師,均系湘班名角,故出科學徒都能當行出色。道咸以來,直至民國,湘班中均以出身五云科班為榮。葉德輝創辦同春園,即有不少五云科班畢業的名角在同春園演出。
葉德輝在近現代史上名聲不佳,最后在大革命時期被柳直荀帶領的省農會抓捕,經審判而斃命于識字嶺刑場。但是歷史人物往往有其復雜性,我們在此僅僅談及葉德輝對于湘劇發展的一些貢獻。
(責任編輯: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