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巒

老家的大門前是一片木槿花繞成的籬笆。我對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每次舅母在表哥犯錯時毒打他的武器。長鞭“咻咻咻”地生著風,在表哥身上留下條條血痕,映襯著舅母帶淚咬牙的臉。
我自小由外公外婆帶大。可能是因為我更融入他們的老年,所以此刻垂垂老矣的他們在數姐妹兄弟當中最寵愛的便是我。幼年時我便有一個小小的特權,就是躺在他們身邊裝睡,偷聽他們對家中兒女婿媳甚至孫輩的評論。我自以為這些最終只會成為我暗藏心底的秘密,卻沒想到這在最后也將影響我對別人的衡量。
“春梅很厲害,收拾家里很可以的了,懂節省得很。就是人情世故差了些。”這是對我舅母的一段評價。我暗暗記下。
那年我去舅舅家拜年,那時他們剛搬入縣城不久,作為家里還跟著外公外婆生活的小孩,我對此充滿了好奇與艷羨。外婆也比平時早起一個多小時為我穿上新衣服,甚至梳起一個很復雜的頭型。我的紅色雪地靴第一腳踏在舅舅家新家門口的地毯上就覺得很不同,第二腳迎來的是舅母的拖鞋和衛生紙。鞋是給我的,衛生紙是拿來擦地的。我還小,不懂世事,外公外婆卻是牢記。多年以后也在面前反復念誦,以此來證明舅母的苛刻與不近人情。
后來我父母也搬出外公外婆家,在縣城買了房子。我也在縣城開始念高中。應該已經是個懂事曉理的年紀。放假時說好去舅舅家店里幫幾天忙,因為節慶里總會有服務員會請假,多個人總像是能多雙手。但有些時候,多雙手也未必就能減輕些什么。因為店里的服務員多是去包間里送酒,而我是新手不能搞懂那些酒水的標價,只能呆在吧臺接待客人,而吧臺又已經人手足夠,我便顯得極其多余。
舅母看我在邊上無聊便來與我搭話:“唯丫頭,這邊你也呆著無聊不如就回去吧,你看晚上你在我家也睡不如家里,白天也沒人給你做飯,吃不如家里,在店里也沒能用你幫忙的。與其每天陪著我們熬夜不如回去吧。”
當時的我有些責怪自己,怪自己不夠年少,竟聽得懂其中之意;怪自己心智未穩,不能立即反應且壓住淚水。我只能低著頭,然后借口說去上廁所,混著沖水聲與我母親哭訴。母親也在當晚開車來接我,只字未提那晚之事。
之后幾年,家里的生意都被舅母打理得順風順水,我們家人之間也照常往來。然后就在一年冬天,舅舅當著家人的面向舅母提出離婚,只因為他在外面有了適宜的情人。舅母坐在圓桌的對面,面前的湯圓水冒著騰騰的熱氣,大門外鄰居家的煙火開出轟轟烈烈的花朵,她就沉默著,沒有眼淚,甚至省去了表情。良久說了一聲:“不離,你隨意吧。”我的外公外婆自知自家理虧也就隨聲附和了。而舅舅卻負氣從家里搬了出去,從此家里的生意便只有舅母一人照料。
那年的三四月份,因為在外放貸的原因,鋪子上的資金出現問題。三天兩頭有人上門要債,在老家的大門上噴寫紅字,鬧得沸沸揚揚。舅母在知道這件事后便搬回家來與外公外婆同住,每次有人上門她都會面無表情地打開門,與那群兇神惡煞,滿嘴臟話的人在外周旋。直到這群人在學校門口截下我表哥,我舅母掛掉電話,鐵青著臉拿著菜刀從廚房沖出大門,嚇壞了眾人。回來時頭發散亂,牽著我表哥站在院子里,跟我表哥說著該如何成為一個男子漢。家里人那晚都在,除了舅舅。
鋪子的情況也在那次舅母的瘋狂發泄后逐漸好轉。
半年后,我記得舅舅回到家里,躺在椅子上,還穿著燈芯絨的厚襯衣,舅母端水送飯,隨身伺候。因為舅舅病了,拿著化驗單回到家,情人沒有多話得找了下家,舅母依舊是舅母,舅舅的妻子,在手術風險協議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我去舅舅家送些母親旅游帶回來的禮物,開門便看到舅母跟舅舅坐在院子里笑談我表侄出生的趣事,還說要跟親家母搶奪在醫院里照顧媳婦的“權利”。轉臉看見我來了便拉著我的手拜托我晚上幫她去看鋪子,舅舅現在的身體還不能熬夜,笑罵我舅舅老來不中用而舅舅只是羞澀得笑了笑。
多少女人都會是這樣呢,像路邊平常建起籬欄的木槿花,堅韌又固執,癡守自己所擁有的,在漫長的等待中開出花朵,直到花開滿樹,爛漫如錦。
選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