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草原當書攤開讀

鄧躍東

為協調修建一條公路，前不久我來到湖南城步苗族自治縣的南山鎮，這里是湘桂邊地，高山上竟有大片的草原。

當地寫詩的朋友李君說，這是一片人工草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里的人窮則思變，發現南山上氣候溫潤，應該可以開墾草原。他們到北方學習技術，改良了土壤，撒上了草種，但草長得不茂盛，牛羊吃不飽，后來他們大膽想辦法，購買了進口的豆科類草種。沒想到，試驗成功了，草籽很適應這里的氣候，葉子碩大，營養豐富，牛奶豐盈。

此刻，我正處在一場沒有抵達的跋涉中——我的青春被草原露水打濕過，又在奔波中把草原丟失了，我想努力找回來。

不到二十歲，我從南方踏入北方廣袤的草原。我不喜歡在營區值守，愿意到草原上去奔馳，哪怕是惡劣天氣、執行再艱巨的任務，因為心靈解放了，兀立穹廬，馳目騁懷。我在甘肅南部的草原上狂奔過，在關山草場上疾馳過，在青海長云下的原野上飛躍過。更多時候，我在陜北和寧夏行軍，這里沒有草原，但有廣闊的荒漠，也可視為秋草泛黃的原野而打馬奔騰。

在那些豐茂的草原上，我遇到過很多的騎士、牧人、過客和流浪者。最早相識的是屠格列夫，讀了他的長篇小說《獵人筆記》，草原風光描寫細膩，跟散文一樣。有一次，我無意間遇上了騎馬的獸醫艾特瑪托夫，吉爾吉斯斯坦草原上的人，感到驚訝的是他竟會寫小說。艾特瑪托夫向我講述了漂亮嫂嫂《查密莉亞》的經歷，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我，我把這個中篇小說全文抄寫過。小說以“我”創作的一幅油畫開頭——在遙遠的群山上方，秋風催趕著片片疾馳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長滿艾草的草原，路旁是已經干枯的、被踩斷的密密叢叢的芨芨草，順著被雨水沖洗過的車轍，有兩個人的腳印伸向前方，看樣子，只要再走一步……故事就這樣拉開了，景物清晰、栩栩如生，尤其那句“再走一步，就會跨到畫框外面去了”，動感逼真，風趣傳神。

艾特瑪托夫1928年出生于農家，他一邊干獸牧技術員，一邊練習寫作，傾情描寫家鄉草原的美麗風光，尤其善于刻畫人物心理，表達草原兒女深沉真摯的情感。他的作品被翻譯到世界各地，讓更多的人熟知了他美麗的草原故鄉。

艾特瑪托夫的語言很能入心，具有濃郁的感染力，讀者覺得是在寫自己的命運。寫過《金草地》、《金牧場》的張承志說：“艾特瑪托夫主要依仗的是真正的抒情藝術。那大段大段的描寫，滿摻著馬經草經的描畫、歌唱、聯想，真是太美了。出了天山的作家憑仗的是神奇的天山的靈氣，那是無敵的藝術……”200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艾特瑪托夫的《草原和群山的故事》，我興奮得一下買回五本，送給了幾個朋友，不管喜不喜歡，反正不可拒絕草原。

為什么要書寫草原，除了故鄉情結？我在閱讀比較中發現，他們的草原書寫各有生活經歷，但也有精神相通的地方。

在小說《草原》中，契訶夫離開都市回到童年的頓河草原，醉心清晨、黃昏和夜晚，再現了草原上牧羊人、猶太人、教士、夜間雷雨、客棧、運貨車隊、飛禽等元氣淋漓的畫面，帶來不盡的鮮聞和歡樂，情感奔放，汪洋恣意，無拘無束。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我知道，果戈理正在另一個世界生我的氣，在我們的文學中，他是草原的皇帝，我帶著善意闖進他的國土。”果戈理的《狄康卡近鄉夜話》，正是一部關于他家鄉烏克蘭米爾戈羅德縣草原鄉村的故事集，以明快、風趣和詼諧的筆調，贏得了讀者的喜愛。

而艾特瑪托夫把這種自由無束發揮到了極致。看上去我喜歡他對草原的優美描寫和抒情，實質上是被他筆下的自由氛圍感染了。他崇尚自由勞動、自由穿戴、自由歌舞、自由飲食，甚至自由愛戀——在《查密莉雅》中，他竟對一場婚外戀予以理解和同情。一直以來，艾特瑪托夫以草原牧人身份與人平等交流，筆下充滿溫情、寬容和自由。所以，他走進了世界各地讀者的心田。

他們眼里的草原多是美麗明凈的，到了高爾基筆下就迥異了：“在我們的四周，草原像巨人張開胳膊似的向著四面八方，無云的天空、炎熱的藍色圓頂罩在它上面，它像一個滾圓的黑色大盤子，擺在那兒。灰色的、滿是塵土的大路像一根帶子似的把草原切斷了，這條路切著我們的腳。”高爾基描繪的是十月革命以前的草原，看上去并不優美，甚至有些壓抑，他探望的是路，草原的出路。

去年，我讀到浙江文藝出版社再版的高爾基的《草原的故事》，巴金翻譯，附有他1995年再版校對的后記。巴金寫道：“這本小書喚起我對俄羅斯草原的渴望，對自由的渴望。每當我受到現實生活折磨的時候，我就想到俄羅斯草原沁人心脾的香氣。”這種詮釋，理性與感性兼具，讓人豁然開朗，又熨帖心靈。

草原如此簡潔、如此空闊，為何又如此豐富、如此奇幻，令人醉心難返、忘記來路？作家們經年累月地書寫，毫無保留地歌頌，怎有那么豐沛的源泉從草原汩汩流出？

對，泉水，答案就在泉水里！艾特瑪托夫的小說《駱駝眼》就是寫一口形似駱駝眼的泉水：“草原上的泉水有時像人的心靈，當心靈是明凈的而充滿了幻想的時候，它就變得那樣深邃——深邃得能容納下周圍整個世界。”

《黑駿馬》是張承志的著名小說，它記敘草原游子、男人公返回故鄉，遇見了當年被醉酒鄉友玷污受孕、他憤然遠走所遺棄、后來帶著孩子嫁人的戀人，兩人回憶過去，微光泛起，他理解了女人，讓那個無辜的孩子叫他爸爸。同名電影中，騰格爾出演男主人公，他深情吟唱了草原民歌《黑駿馬》，歌聲悠揚婉轉貫穿了影片。

歌聲表現的是自由之聲。草原用一首歌回答了我的很多困惑和不解。草原上即使什么都沒有，但只要留下歌聲，它還是美麗的草原。

在東北草原生活過的女作家遲子建，十多年前寫過中篇小說《草原》，很多讀者認為是向艾特瑪托夫的致敬之作。面對這位失去了草原的著名同行，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聽說艾特瑪托夫后來的作品風格傾向于諾獎的喜好，這是不必要的，在我們心中他已是諾獎大家了。”2019年，遲子建出版一個小說集子，取名《草原》，可見草原在她心中的情感指向。

四十二歲那年，我去莫斯科旅行，參觀了一個現代文學館，里面陳列著艾特瑪托夫在草原的生活照片、各種作品。俄文版的《草原和群山的故事》收入《查密莉雅》，配了一幅速寫畫，再現了那個在草原上奔走的人差點跨出畫框的姿勢。我見到這幅畫，心里軟作一團，好像看到了自己。

我的草原在哪里？

我慶幸自己，及時來到了南山小鎮。我看到的這片南方草原，具有北方草原上牛羊、綠草、糞疙瘩、火堆、蒙古包和含著膻味的空氣、悠揚婉轉的歌聲、坦誠的笑容，等等草原上的氣息與特征。這是家園的組成符號。

我想起下午看到的一首小詩，一個網名叫龍龍草的女孩寫的《我想做南山牧場的一頭奶牛》：我想做南山牧場的一頭奶牛＼我踏過的整片山頭都是我的＼爬到山頂＼哈，天空也是我的了……我想做南山牧場的一頭奶牛＼吹最舒服的風＼吸最新鮮的空氣＼創造最大的價值＼我甘愿、甘愿＼將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生我養我的地方。她是多么的喜愛自己的家園，心靈融入了草原，草原就不會離去。

我喝下一大口牛奶，緊閉著嘴唇，我給自己鼓勁——在我還沒有衰老之前，希望能在自己的筆下呈現一片不算遼闊，但有露水、有樣子、有尊嚴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