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聰
中華女子學院文化傳播學院
杜甫被尊稱為“詩圣”。“詩圣”,本為“圣于詩”之意,用于稱贊詩人的詩寫得超凡入圣,最早并非特指杜甫。將杜甫獨尊為“詩圣”,大概已經是明代中晚期的事了。費宏《題蜀江圖》道:“杜從夔府稱詩圣。”孫承恩在《杜工部(子美)》中道:“詩圣惟甫。”王嗣奭《夢杜少陵作》道:“青蓮號詩仙,我翁號詩圣。”“圣”這個稱呼一般不輕與人,儒家只有周公和孔子能被稱為圣人,就連孟子也只是“亞圣”。“詩圣”這個稱號,除了贊譽杜甫在詩歌創作上“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外,更是對其忠君報國的政治操守與憂國憂民的思想情懷的肯定。從“圣于詩”到“詩中圣”,從泛稱到專號,體現出后世文人對杜甫思想品性與藝術造詣的至高崇敬與全面贊譽。
沒有人天生就是圣人,杜甫的“詩圣”之路也是一步步被磨礪出來的。杜甫出生于先天元年(712),與開天盛世同步,一出生即浸潤于升平繁華中。他生于奉儒守官之家,十三世祖是晉代名將杜預。杜預曾在平定吳國的統一戰爭中立過大功,被封當陽侯,同時他還耽思經籍,博學多通,著有《春秋左氏經傳集解》,這位先祖一直是杜甫心中立德立功的典范。杜甫的祖父杜審言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合稱為“文章四友”,對于唐代“近體詩”的成型有重要的奠基之功,所以杜甫曾經驕傲地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而他則是很好地傳承了家學,“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游》),小小年紀便詩才橫溢,以象征天下太平的鳳凰自喻。年輕時的杜甫壯志凌云、性情灑脫,即便進士不中,依然與友人同游齊趙,裘馬輕狂,自信有朝一日能“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杜甫就像每一個盛唐文人一般,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功名的積極進取。如果說李白自比于鯤鵬,渴望有朝一日同風而起;那么杜甫則是“胡為慕大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期冀在巨浪波濤中縱橫馳騁。
杜甫一生都在為仕途奔波。開元二十三年(735),杜甫23歲,在東都洛陽參加進士考試,結果“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壯游》),但年少輕狂的杜甫對于此次落第并未過于介懷,之后就漫游齊趙去了。天寶五載(746),杜甫從洛陽奔赴長安,躊躇滿志,準備參加天寶六載(747)李林甫主持的制科考試。杜甫相信自己必能在制科中力拔頭籌。不料,這只是李林甫安排的一場鬧劇,同來趕考的杜甫、元結等人紛紛落榜。嫉賢妒能的李林甫不但一人未錄取,還以“野無遺賢”為由上表祝賀玄宗。之后,杜甫不得不向權貴寫作干謁詩文請求汲引。天寶七載(748),杜甫在應詔退下的第二年,帶著滿腔憂憤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成為杜甫干謁生涯落魄與辛酸的寫照。
韋左丞丈指的是韋濟。天寶七載(748),韋濟由河南尹遷尚書左丞。在河南時,韋濟就曾到首陽山去訪問杜甫,只是當時杜甫已經到了長安。韋濟到長安后,又常常在同僚座上贊頌杜甫的詩作,可以說是當時長安為數不多的賞識杜甫才華的人。杜甫這首干謁之作在表志自薦的同時,完全不把韋濟當外人,充滿憤激之語。聽聽你這“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有才侄兒在長安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吧。于是將其“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不平遭際,近似于小輩倒苦水般傾瀉而出:為了汲求引薦,杜甫早上去敲豪富的門,晚上追隨肥馬沾滿灰塵,吃著別人吃過的殘湯剩飯,暗地里處處感到悲辛。杜甫這樣寫,是希望韋濟看在祖輩世交的情分以及對他詩才的器重上,能夠幫他謀個官職,助其擺脫終日干謁的處境。干謁的生活已令杜甫深感舉步維艱,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日后的求官道路上,更有著無數的坎坷與委屈。
進士不第,制科失敗,干謁不成,仕進無門,杜甫在長安苦苦支撐。恰逢天寶十載(751)正月,玄宗祠太清宮、太廟,祀南郊。為迎合圣意,杜甫獻《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有事于南郊賦》,投延恩匭。洋洋灑灑的《三大禮賦》贏得了玄宗的青眼相加,“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事實上,玄宗的三大禮是不合古制的。祠太廟是為了祭祖,祀南郊是為了祭祀天地,而玄宗將太清宮祭祀老子放在二者之前,有明顯的崇道求長生的意向。杜甫出身奉儒守官之家,對于國家祭祀之禮不可能不知曉,然而他卻在《朝獻太清宮賦》中稱頌道:“冬十有一月,天子既納處士之議,承漢繼周,革弊用古,勒崇揚休。明年孟諏,將攄大禮以相籍。”因為崔昌言五行,衛包談星象,都在玄宗那里得了官,所以杜甫有意投玄宗所好,為不合古制的三大禮追根溯源、歌頌功德。獻賦的行為頗得圣心,甚至可以想見,如果不是玄宗命“宰相試文章”,李林甫橫加阻撓,杜甫這次獻賦得官的幾率是非常高的。杜甫在《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士(國輔、休烈)》中寫到了獻賦失敗的緣由,盡管上《三大禮賦》“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但奉詔待制集賢院“竟與蛟螭雜,空聞燕雀喧。青冥猶契闊,陵厲不飛翻”。杜甫側身諸學士之間,魚龍混雜,應試所作詩文遭小人妄議,錯失了這次青云直上的機會。盡管杜甫對此次獻賦抱有很高的期待,也有朝中顯貴幫忙,但李林甫在天寶六載的制科考試中已向玄宗表奏“野無遺賢”,又怎會給杜甫這個“遺賢”得官機會上達天聽。獻《三大禮賦》終未能打開仕進大門的杜甫,接下來兩三年又獻了《封西岳賦》《鵰賦》等。杜甫上《三大禮賦》,還屬于投玄宗所好的政治投機行為,到了《封西岳賦》《鵰賦》中,杜甫的口吻愈發熾熱謙卑,語氣近于乞討哀憐,然這些請求終皆石沉大海。
杜甫旅食京華期間,能干謁請托的朝中權貴一一干謁請托過了,甚至還干謁了楊國忠的心腹鮮于仲通,在其任京兆尹期間寫下《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以謀取官職。杜甫向楊國忠的心腹求官,是不知楊國忠奸佞誤國嗎?杜甫心里自然是清楚的,諷刺楊國忠兄妹的《麗人行》大約作于天寶十二載(753)春,幾與投詩鮮于仲通求楊國忠汲引處于同一時期。一面朝政大權掌握在楊國忠手中,杜甫不得不向其低頭,甚至阿諛逢迎;一面他對誤國奸相深惡痛絕,大加嘲諷,鞭辟入里。杜甫想必是欲跟人表明:我老杜給鮮于仲通寫詩只是為了求個官做,我知道楊國忠干了什么。
就這樣,杜甫旅食京華十年,使盡渾身解數,甚至不惜委曲逢迎,最后或許是給左丞相韋見素的干謁詩發揮了作用,被任命為河西縣尉。當時的縣尉可以說是個“為五斗米折腰”的差事。杜甫的好友、盛唐的另一位大詩人高適曾任封丘尉,曾有詩句云:“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作》)。有高適的前車之鑒,杜甫哪怕再窮困潦倒,也不愿忍受這樣的官職。他拒絕任命后,改就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是個八品下小官,主要負責掌管兵甲器仗和門禁鎖鑰,與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的政治理想相去甚遠。后來在《白絲行》中,杜甫反思自己的干謁行為,他從“繅絲須長不須白”寫起,寫繅絲欲織成羅錦,關鍵是要足夠長,羅錦上萬草千花色兼紅碧,絲本身的白色已不分明。美人穿此羅錦為君輕舞,然而一經繁華零落,絲錦終被棄置。由此引出“君不見才士汲引難,恐懼棄捐忍羈旅”的憂慮與感嘆。楊倫對此評價道:“《白絲行》,即墨子悲素絲意也。嘆士人媚時徒失其身,終歸棄置。故有志者,寧守貧賤也。全首托興,正意只結處一點。”誠然,士守貞白,則不隨人榮辱。然奔競之徒,但希榮進,不須名節也。或許杜甫反省到自己居然也墮落到這般田地,馬齒漸增,日暮途遠,不禁對自己熱衷仕進、卑躬屈膝、多方干謁的行為百感交集,有所怨悔。但從杜甫旅食京華十年的創作來看,怨悔的可能只是干謁過程的一些無奈之舉,他奉儒守官的政治理想與人生導向從未改變。
長安十年,對杜甫來說,是政治理想一次次遭打擊破滅的十年,是物質精神雙重困頓的十年,是身體與國家皆走向病衰的十年。與此同時,這十年也是杜甫逐漸磨掉身上驕矜之氣的十年,是杜甫格局開闊、思想蛻變成長的十年,是杜甫遭受生活蹂躪、真正接觸底層百姓,甚至成為底層百姓的十年。可以說,長安十年的干謁屈辱與艱難生計,對杜甫的個性以及創作視角與風格的轉變都起到了重要的影響。
杜甫旅食京華十年,遭受了仕途和生活的雙重困頓,但底層的遭際、儒者的擔當、詩人的敏銳卻令他對現實的局勢撥云見霧,使得他能夠超越一般文人的思想高度,站在底層百姓的立場,對朝廷的弊政與戰爭的危害有著清醒的感受和認知,在創作上也愈發沉郁頓挫、警醒深切。
尤能體現杜甫從底層百姓視角出發、反對窮兵黷武的是新題樂府《兵車行》。《兵車行》寫的并非邊塞,而是杜甫身在大唐國都長安看到的征戰出師的情形。正常出征之前,縱使不言威武雄壯、慷慨豪邁,展現出的也是師出必勝的決心和同仇敵愾的奮勇,然而《兵車行》緣何寫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呢?這可能就要從戰爭本身來考量。從征戰時間、性質和影響來看,此詩最有可能反映的是伐吐蕃或是征南詔。在唐代,西北一帶吐蕃時常犯邊,每年麥熟,吐蕃就來搶麥子。天寶六載(747),哥舒翰提前埋伏了軍隊,唐軍大獲全勝,吐蕃也安定了一陣。將士保家衛國本是應當,但在吐蕃安定的情況下,玄宗令隴右節度使王忠嗣攻打交通要沖石堡城。王忠嗣是個頭腦清晰的將領,他跟玄宗進言:“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今頓兵其下,非殺數萬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厲兵秣馬,俟其有釁,然后取之。”王忠嗣從邊塞安定與戰爭成本的角度勸諫玄宗,本為忠義之舉,結果好大喜功的董延光卻主動請纓,并且在戰敗之后將罪責歸于王忠嗣。玄宗一心開邊,天寶八載(749),又命哥舒翰率集六萬三千兵眾再次攻打易守難攻的石堡城,結果雖然攻下了石堡城,但唐軍死傷幾萬,只俘獲了吐蕃鐵刃悉諾羅等四百人,可謂是“以數萬人之命易一官”的慘勝。天寶年間,伐石堡已是窮兵黷武,令士兵苦不堪言;征南詔簡直是欺上壓下,逼迫邊境造反;反復征兵更是視民命為草芥。因為與云南太守張虔陀有矛盾,南詔王閣羅鳳起兵造反,天寶十載(751),鮮于仲通帶兵八萬前去討伐,在瀘南打敗了南詔王,本可以凱旋,但南詔王遣使謝罪提出修好條件后,鮮于仲通氣盛性急,囚禁來使,進軍西洱河,導致南詔王投靠吐蕃,唐軍幾乎全軍覆沒。最可笑的是,楊國忠不但掩蓋鮮于仲通的敗績,還敘其戰功。玄宗一聽,不辨黑白繼續征兵伐南。百姓聽說云南多瘴癘,士兵多是有去無回,不敢應征。楊國忠于是遣派御史分道補人,連枷送到軍所。天寶十三載(754),李宓又帶兵七萬攻打南詔,臨行之前,親人相送,哭聲震野。這次征討南詔,士卒得瘴癘病死、餓死的占了大半,而楊國忠居然再次隱瞞戰況,謊報勝仗,朝堂之上竟無人敢道出實情。可見,當時玄宗昏聵到何種程度,奸佞誤國到何種程度,朝政腐朽到何種程度。
《兵車行》這首新題樂府,歷代注家多認為是哥舒翰用兵吐蕃而作,宋代的黃鶴和清代的錢謙益認為是因楊國忠征南詔而作。無論具體是因為哪次戰爭有感而發,這兩次戰爭皆是唐朝開邊過程中好大喜功、傷亡慘重的不義之戰,百姓深受其苦。杜甫對此一直持反對態度,《前出塞九首》中的“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與《兵車行》“邊庭流血成海水,武(我)皇開邊意未已”表達的主旨很一致,都是借被迫出征士卒之口諷刺玄宗后期的窮兵黷武、恣意開邊。而當時的朝堂之士,受官員身份的制約,甚至要為之稱頌,同題材的詩歌有儲光羲《同諸公送李云南伐蠻》、高適《李云南征蠻詩》等。相比之下,杜甫身處底層,切身感受到了百姓所受的征戰之苦,緣情而作,緣事而發,為百姓發聲,揭露不義之戰對百姓的巨大戕害,可謂是清醒而深刻。
天寶末年,朝政腐敗、干戈不斷、民不聊生,然而從上至下仍然沉迷在太平盛世的迷夢中。有人提醒玄宗安祿山有反心,結果“自是有言祿山反者,上皆縛送,由是人皆知其將反,無敢言者”。那么,在此種情境下,杜甫看到的大唐山河早已不同往昔,而是“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他看到的秦山忽然像是破碎了,涇水和渭水也找不到了,俯瞰只有混沌一片,哪兒還能分辨得出皇城的所在。居高臨下、不辨山川,看似是一種登臨時的視覺體驗,實則寄托了山河破碎的擔憂與預感。即將來臨的國禍民災,杜甫有心無力,身世之懷、家國之感一起涌上心頭,在登上慈恩寺后百憂無解,徒呼虞舜。
天寶十四載(755)十月,杜甫任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十一月離京赴奉先縣(今陜西省蒲城縣)探家。當時安祿山已反于范陽,但消息未傳至長安,玄宗正和楊貴妃在驪山華清宮避寒享樂。杜甫從長安到奉先,恰經過驪山,面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種宮墻內外的巨大反差,杜甫再也壓不住心中憂憤,不僅傾吐了“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人生志向與現實落寞,而且刻畫出“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冬日景象。封凍之前的河水夾帶著大量冰凌西下,竟讓他產生“恐觸天柱折”的驚悸之感。杜甫看似寫的是自然之景,實則流露出大亂將臨的政治隱憂,進而發為憂國憂民的浩然長嘆。
杜甫的清醒不是天生的。他親身經歷一次次求官失敗,深刻感受到君主的腐朽與宰相的奸佞,他老病纏身,舉家忍餓受饑甚至幼子無食致夭折,切身體驗到底層百姓的掙扎與痛苦,從一個裘馬輕狂的高傲青年,直到成為受盡干戈流離之苦與百姓同體共生的“老杜”。
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洛陽、潼關相繼失守,杜甫與家人倉促加入流亡的隊伍里。逃亡過程中兵荒馬亂,杜甫因為過度疲勞,陷在蓬蒿里,還好當時他的表侄王砅發現杜甫不見了,已經騎馬走出十里的他回原路尋找,將陷入絕望的杜甫扶上馬背,一路陪護杜甫脫離了險境。十幾年后杜甫在潭州遇到王砅,不禁感慨當日的救命之恩,“茍活到今日,寸心銘佩牢”(《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逃亡的生活充滿坎坷,女兒餓得哇哇直哭,沒有食物只能采路旁的苦李充饑。杜甫一邊安慰孩子,一邊擔心引來虎豹。好不容易把家人安頓在鄜州城北的羌村,聽聞肅宗繼位的消息,杜甫不顧個人安危,匆忙動身,決心趕赴行在,將平定叛亂的希望寄托在了這位新皇帝身上,不料卻在途中被安史叛軍截至長安。
此時的長安已被安史叛軍占領,昔日繁華不再,王孫飲泣路隅,百姓生靈涂炭,這段特殊的經歷讓杜甫更為深切地感受到了戰爭的嚴酷、人民的苦難。肅宗委派房琯收復長安,結果在與安守忠的交戰中四萬人血染陳陶。杜甫眼見敵人凱旋,在長安市上痛飲高歌,隱忍著哀痛寫下“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悲陳陶》),字字寫實,字字泣血。盡管身在長安“日夜更望官軍至”(《悲陳陶》),但杜甫恨不得將敵情立即傳至大唐的軍隊。在《悲青坂》中,他焦急地寫道:“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尤能體現杜甫從全局出發關切戰事的當屬《塞蘆子》。蘆子指的是蘆子關,在唐延州境內(今陜西省安塞縣西北)。《塞蘆子》的標題已明確指出,大唐軍隊要守住蘆子關,阻止叛軍西進。杜甫相當于“以韻語為奏議,成一家之言矣”。因為至德二載(757)正月,史思明、高巖秀等集結軍隊十萬,計劃圍攻太原,長驅朔方,想從根本上摧毀大唐軍隊。陳陶之戰雖然慘敗,但只是收復進程中的一個挫折。而延州(今延安市)是陜北的重要門戶,是阻止叛軍西進的重要關防,一定要調轉士兵守住蘆子關,這是打破敵軍計劃的關鍵所在,所以他在詩中強調“蘆關扼兩寇,深意實在此”,急切焦慮地傳達軍事信息,“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塞蘆子》)!
身陷長安的杜甫,一面憂慮著國事,一面擔心著家人,寫給弟弟“兩京三十口,雖在命如絲”(《得舍弟消息二首》),寫給妻子“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月夜》)。昔日的長安如今“黃昏胡騎塵滿城”(《哀江頭》),哪怕是春日美景,再觀已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終于,在四月里的一天,杜甫趁敵軍不注意,冒著生命危險西出金光門,直奔鳳翔。杜甫擔心再次被安史叛軍抓住,一路提心吊膽,選擇的都是山林間崎嶇難走的小路,見到肅宗時滿面風塵,衣不裹肘。肅宗頗為感動,于是把杜甫留在身邊,任命為左拾遺。左拾遺為從八品上,官職不高,但是職務很重要,主要職責是在皇帝身邊給皇帝提意見、舉賢良。這個官如果給一個阿諛逢迎的人來做,也許從此會平步青云,但對于耿介天真的杜甫來說,一不小心就被不明不白地卷入到復雜的政治斗爭中。房琯本為玄宗舊臣,護送玄宗入蜀被封為宰相,又受玄宗之命輔佐肅宗,陳陶兵敗后,由于李泌的營救免于論罪,但因他生性虛浮,疏于朝政,善于慷慨陳詞但不務實際,加之賀蘭進明、崔圓等人的離間,被肅宗貶為太子少師。杜甫只看到了房琯“醇儒”的一面,對于房琯自身的問題,以及房琯與玄宗、肅宗的關系不加考量,不分輕重上疏營救房琯,引得肅宗大怒。后來雖然在張鎬的援助下,杜甫被免罪,但君臣間的隔閡已經形成了,只擔任了三個月的左拾遺,便被安排回家探親。正是這次經歷,促成了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相媲美的又一名篇《北征》的誕生。
至德二載(757)九月,肅宗長子李俶與郭子儀率兵十五萬,在回紇兵的幫助下收復了長安。杜甫在偏僻的荒村聽聞這一喜訊后,也帶著家人回到了長安。至德二載(757)十一月到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繼續擔任左拾遺,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長安停留。盡管在當時與任中書舍人的賈至、任太子中允的王維、任右補闕的岑參等一起應制,寫下“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的頌美之作,但長安已不同往昔。他的好友鄭虔因為曾受安祿山偽職(盡管裝病沒有就任)被貶臺州,可能今生再無相見的機會,杜甫經過老友舊宅,想起旅食京華期間二人沽酒論詩,不禁黯然神傷。他自己為官,則是時刻陪著小心,“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春宿左省》);伺察肅宗臉色,“天顏有喜近臣知”(《紫宸殿退朝口號》)。盡管這樣,隨著房琯的被貶,杜甫還是受到牽連,被派到華州去做司功參軍,掌管地方的禮樂、教育、選舉等日常雜務。
杜甫離開皇帝身邊,對于他自身的政治生涯而言,是一個打擊。但對于他成為“詩圣”、接近百姓的疾苦而言,卻是一次質的飛躍。在往返于洛陽與華州的路上,杜甫不但創作了《洗兵馬》,贊揚大唐愛國將領的同時,揭露朝廷的種種缺陷,還把看到的、聽到的、經歷到的寫成了《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其中,最引起人思考的,當屬《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吏”本為朝廷的公職人員,但卻不得不圍追堵截百姓,夜半“捉人”。這六首詩不僅真實地反映了戰爭給百姓帶來的疾苦,最難能可貴的是對于杜甫這樣一個奉儒守官的士大夫而言,他開始深入地思考人民和統治者之間的矛盾。如果說《兵車行》是站在人民的立場反對窮兵黷武,那么“三吏”“三別”則既要申訴人民的苦痛,又要考慮國家所面臨的嚴苛的戰爭形勢。就這樣,杜甫用“詩史”的語言記錄下了“安史之亂”帶來的巨大社會問題。
杜甫的一生都以“致君堯舜上”為己任,但他在華州任上沒多久,就毅然辭掉了官職。一方面隨著房琯一派的失勢,他在朝廷更難有出頭之日;另一方面看到了朝廷上上下下的不堪,他對政治有些心灰意冷。杜甫雖然一直堅持奉儒守官,但計算下來,他為官的時間并不長:先是在“安史之亂”爆發前做了幾個月的右衛率府兵曹參軍,管理兵甲器杖;之后在肅宗身邊做了一年的左拾遺;再之后做華州司功參軍,處理了不到一年的文教政務,加之后來在嚴武幕中的短期任職,一共為官生涯不到三年。從十年長安干謁,到主動放棄官職,杜甫終于認清了“唐堯真自圣,野老復何知?”(《秦州雜詩》)也由此開啟了他漂泊流浪的生涯。
為了生計,杜甫先是到了秦州投靠親友,居住四個月,衣食沒有著落;之后又到了同谷,但邀請他的“佳主人”并不能兌現承諾,于是在同谷停留一個月后,決定趕往蜀地。杜甫多地流離、一路跋涉,用詩作描摹動蕩的邊境、險峻的山川、艱苦的紀行,其創作不但是大唐“安史之亂”前前后后淋漓盡致的“詩史”,亦成為用腳步丈量過的真實地形地貌的“圖經”。
到達成都后,杜甫在浣花溪畔找到一塊荒地,在一棵高大的柟樹下建了一座樸素簡陋、能遮風避雨的茅屋。為了建起草堂,杜甫寫詩向朋友和親戚求助。有人出經費,有人出樹秧,還有人出瓷碗,最后終于在暮春燕子來巢的時節,杜甫和家人也有了自己的安身之所,由此也誕生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塊圣地。這是十年干謁、四年流徙的杜甫暫得休息最為安逸的一段時光。蜀地的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蜀地的生態“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蜀地的杜甫可以“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漫成》之二)。事實上,草堂的生活只是比以往更為安穩平靜了,杜甫同樣需要友朋的接濟,同樣時不時遭受生活的考驗,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寫到的,有一次八月秋風怒號,把草堂上蓋著的三重茅草都給刮掉了,有的掛在林梢,有的沉入塘坳,還有的被兒童嬉笑著抱跑了,偏偏這時下起了大雨,“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而杜甫由自己的無處落腳、長夜沾濕想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最后表達自己“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抱負。這就是杜甫的“詩圣”襟懷,總是在自己遭受苦難的時候,想到那些比自己更苦更難的人。
杜甫從上元元年(760)春在浣花溪畔建草堂到離開成都,經歷了五年半的時間,其間有一年零九個月在梓州閬州寄宿。因為受到好友高適和嚴武的照拂,杜甫在草堂能住得相對長久。高適、杜甫年輕時曾漫游梁宋,二人為多年相交的故友,高適先后擔任彭州(今四川省彭縣)刺史、蜀州(今四川省崇州市)刺史,杜甫還專門到蜀州去拜訪過他。高適暫代成都尹期間,也到草堂去看望杜甫,兵荒馬亂年代,老友相見備感親切,滿室生馨。在草堂對杜甫照顧最多的是嚴武,甚至杜甫居住與離開草堂都與嚴武直接相關。上元二年(761)十二月,嚴武被任命為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屬于房琯一系的同黨。嚴武任職期間,帶著一小隊人馬,提著酒水食物親自到草堂看望杜甫;杜甫也到府尹廳宴會,還會給嚴武提一些蜀地治理的意見。寶應元年(762)七月,剛上位的代宗召嚴武入朝,杜甫一路送嚴武到綿州,并勉勵他“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在國事上給予嚴武很高的期待。令杜甫沒想到的是,嚴武剛離開蜀地,成都少尹兼侍御史徐知道就叛變了,導致杜甫草堂回不去了,他只能再度流亡。雖然流亡在外,但杜甫時刻惦念著堂前手植的四棵小松、平整的藥圃、江邊的水檻。

[明 ]唐寅作:《杜甫詩意圖》
正當杜甫在外流亡了一年多,在東游和回蜀之間糾結時,“殊方又喜故人來”(《奉待嚴大夫》),嚴武再次被任命為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于是,暮春三月,杜甫攜妻子兒女重新回到草堂,收拾了荒涼的園子,重歸后眼前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的景色,甚至視野也自然而然擴展到千里之外。杜甫回到草堂,最想過的是悠閑的耕種生活,嚴武卻認為杜甫應當出來為官,之前曾推薦過杜甫任京兆功曹,這次又薦杜甫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后來人們稱杜甫為“杜工部”,指的即是此次的為官經歷。好友傾心相待,盛情難卻,但幕府中約束甚多而又爾虞勾結的生活令杜甫心生厭倦,他跟嚴武多次申請再次回到他的精神家園——浣花溪邊的草堂,過幾天伐竹種藥的清閑日子。朋友一直是杜甫的一大精神支柱,在草堂的這些日子里,隨著年歲日長,老友們相繼去世,李白、房琯、鄭虔、蘇源明、高適,就連正當壯年的嚴武也突然辭世,使杜甫在成都失去了物質與情感的雙重憑依。不久后,杜甫帶領家人,真正地離開了成都草堂,乘舟東下,“轉作瀟湘游”“殘生隨白鷗”(《去蜀》)。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杜詩書法木刻廊”
杜甫乘舟經過嘉州(今四川省樂山市)、戎州(今四川省宜賓市)、渝州(今重慶市)、忠州(今四川省忠縣),因為疾病的原因幾經休憩,到達夔州時,已身受肺病、瘧病、風痹、消渴病等多重疾病的困擾,而且耳朵也聾了,牙齒也掉落了大半,成為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孱弱老者。但是在夔州居住的時期,卻是杜甫最高產的一段時間,兩年內他創作了四百三十多篇詩作,將近他全集的三分之一。其中,七律組詩和五言排律成為這一時期杜甫創作的重要體裁,也筑成了“詩圣”詩藝老境難以超越的高峰。他用很多的筆墨回憶他的青少年時代,回憶他故去的好友,回憶鼎盛時期的大唐,也為如今國家的萬方多難、自身的百年多病憂慮。《秋興八首》可以說是杜甫在夔州期間精心琢就的華章,每一首獨立成篇,合在一起又是一篇文字。《其一》從悲秋主題入手,在“巫山巫峽氣蕭森”的氛圍中訴說客子思鄉羈旅天涯的哀傷;《其二》則由眼前的夔州暮景寫到望長安不見的惆悵,所以只能“每依北斗望京華”;《其三》寫清晨登臨西閣樓頭,在翠微的山色中想到自己“功名薄”“心事違”的一生;《其四》慨嘆長安政局多變和邊境戰亂頻仍,最后一句“故國平居有所思”既是對《其四》的總括,又直接引出后面四首詩對長安美好往昔的追憶。《其五》《其六》《其七》《其八》分別寫到了大明宮、曲江、昆明池、渼陂四個地點,這些地方承載了大唐的皇家威嚴、盛世繁華,杜甫想起往昔與好友同游人間勝境,怎奈如今則是遍地狼煙。“彩筆昔曾干氣象”(《秋興八首·其八》),可以說是杜甫一生最為用力之處,也是從那個“開口詠鳳凰”的狂傲孩童到“詩圣”杜甫走過的最為坎坷也最為璀璨的道路。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遺山詩》)盛唐的詩人們以不同的姿態被卷入“安史之亂”的分崩離析、動蕩流離中,唯獨杜甫能把自身的艱難遭際與百姓的悲苦境遇緊密地系在一起,并不斷突破自我,達到了難以企及的思想與藝術高度。“安史之亂”爆發后,有些文人做了偽官,有些文人站錯了陣營,有些文人隱匿了起來,但杜甫哪怕遭遇再多的苦難,他沒有逃避,選擇的是奔赴靈武效忠肅宗。杜甫長期沉淪底層,忠厚耿直,甚至有點天真迂腐,但他在自己飽受窮困的時候,仍然能夠充滿現世關懷,以沉郁頓挫的詩作直書所見,他要用最真切的筆觸寫下這段痛到骨髓的歷史。杜甫手握著一支從生命深處蓬勃而出的如椽巨筆,以儒者之忠厚與史家之犀利實現著他對大唐王朝的使命與擔當。
注釋:
[1][明]曹學佺編選:《石倉歷代詩選》卷四三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明]孫承恩撰:《文簡集》卷四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明]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294頁。
[4][后晉]劉昫等撰: 《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056頁。
[5]《進鵰賦表》:“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矣。”見[唐]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172頁。
[6][宋]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36頁。
[7][清]董誥等編纂: 《全唐文》卷三百五十九,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39頁。
[8][唐]杜甫撰、[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7頁。
[9][10][宋]司馬光編撰、[元]胡三省音注: 《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878頁、6925頁。
[11][清]浦起龍撰: 《讀杜心解》卷一,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