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淼,徐梓又
(1.安徽大學歷史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2.達州市巴文化研究院,四川 達州 635000)
明太祖冊封其從孫朱守謙(太祖長兄朱興隆之孫)為靖江王,一方面是為了慰撫南昌功臣朱文正,另一方面使其為國鎮守嶺南。靖江王府在《明史·諸王世表》中以附表的形式存在,所占篇幅較小,但這并不意味著靖江王府宗支發展簡單、平穩,相反,曾因為人口眾多出現多次宗室爭斗事件。靖江王是整個明代唯一就封于兩廣的藩王(淮王初封韶州,后北遷),且屬旁支,因此其地位自然與其他區域藩王有所不同,透過不同點,我們可以更為深入全面地了解、剖析明代廣西乃至全國的藩王制度與地方社會發展的關系。靖江王府的特殊性引起了學界廣泛關注,其中,學界的主要關注點集中在靖江王府宗室的整體文化特點和政治地位上。
《明代藩封及靖江王史料萃編》較為系統地梳理了靖江王府的藩王信息、王府沿革和文化活動等,作者從正史、筆記、會典、文集中搜集出有關靖江王府的資料,以綱目體的形式列出資料內容及出處,對于研究靖江王府的具體信息提供了便捷[1]。文化方面,何嬋娟的《論明中期靖江王室之文學創作》一文認為桂林的山水和養尊處優的生活使靖江王府成員陶醉于悠閑生活,他們的文學作品完全反映了閑適淡雅的意味[2];王群韜的《明代靖藩與道教信仰》一文論述了靖江王府成員對道家的崇奉和支持[3]。
關于靖江王府地位特殊性的論著有:薛向陽的《明初靖江王封藩的特殊性》一文從地理、政治角度分析了靖江王府分封的特殊性,認為靖江王的分封之所以能享有親王同等待遇,極有可能與扶持宗親、酬報功臣有關[4];張子模等的《明代靖江王社會地位考》一文從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總結了靖江王初封時的特殊性,并闡述了明中后期地位下降的具體表現有三:爵級降封、歲祿降格和官屬減少[5];徐曄的《論靖江王地位的特殊性及在明代的社會影響》一文從宗祿、爵位、封地方面總結靖江王府的特殊性,認為靖江王府成員在廣西地區的影響是負面的[6];張偉的《明代靖江王研究》較為系統地闡述了靖江王府的沿革及其對社會影響[7]。此外,明朝王府宗人犯罪研究相關論著有:雷炳炎先生的《明代宗藩犯罪問題研究》,該書系統分析了宗室犯罪的原因、表現和朝廷的處置辦法[8];李奇潔在《略論明朝代王府的犯罪》一文分析了代王府犯罪的表現形式[9]等。其一,研究靖江王府特殊地位的文章都僅從體制內容上探討靖江王府的特殊性地位及其變化,諸文章的側重點又不統一,缺乏對襲爵的分析,且未從靖江王府分封、襲爵特點來分析該宗支的發展,為本文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來繼續探討分封、襲爵特點在宗支發展中所起的作用提供了余地。其二,研究明代王府犯罪的論著僅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了犯罪原因,也未深層次考慮各地不同的王府管理模式在其中的作用。明代不同區域王府擁有不同的分封特點和管理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人物的思維和宗支的發展,在宗法制受到嚴重挑戰和黨爭激烈的時代,分析靖江王府各宗支的特點和王府管理模式有利于了解當時的社會矛盾和政治格局,起到以小見大之效,從而更為全面窺視與把握影響明代政局變化之要素。本文擬從靖江王府實行分封和宗法的特點等政治因素入手分析王府在管理模式的特點,繼而用王府管理模式的特殊性來分析造成宗人內斗和宗支紊亂的原因。
靖江王府傳位十一世十三人,追封一人,在《明史·諸王世表》中列于太祖系諸王之后,這種撰寫的好處在于說明靖江王系是太祖從孫序列,始祖朱文正并未受封,冊封于太祖時期,名號與郡王同。但是如果仔細觀察靖江王府的承襲情況,可以發現一些特點決定了靖江王府的特殊性及其走向。靖江王府承襲情況如表1 所示。

表1 明代靖江王信息一覽表
靖江王的規制近似于親王而不同于郡王,享受親王大部分待遇,在政治層面上具體表現有三:
第一,金寶。建文四年(1402)朝廷仍以金寶作為冊封靖江王的憑證,金冊和金寶都是冊封禮制中的重要一環。金冊均為上、下兩冊,用金銀線連綴而成,內部撰有冊封時間和皇帝制言[10],是冊封人的身份象征,也是最高的禮遇和冊封憑證[11]。與之相印證的物件就是金寶,寶依照周尺,用篆文寫有“某王之寶”,寶匣、寶座都雕刻螭龍造型[12]223。但是從恭惠王曾奏請授予金寶來看,嘉靖以前靖江王府似乎已經開始使用銀寶[13]152。《明史·朱守謙傳》記載永樂九年(1411)莊簡王襲爵就已用銀印,宣德時用金涂銀印[14]118,說明其地位在此時就已有所下降[15]。另外靖江王府宮殿、宮門名稱以及格局都是仿照親王規制[4]。
第二,王府官。靖江王盡管是郡王,但作為一省唯一的藩王,在王府官設置規格上仍仿從于親王。建文時增親王官賓輔二人,正三品,伴講、伴讀、伴書各一人,長史一人,左、右長史各一人。郡王賓友二人,正四品,教授一人,記室二人,直史一人,左、右直史各一人,吏目一人。長史官一般只存在于親王府,王相府是其前身,洪武三年(1370),朝廷設定王府官制,最高品秩為左、右相[16]951;七年(1374)九月,改王相府參軍為長史,其上有相、傅各兩人[16]1624,九年(1376),靖江王府建立,并廢諮議所,改設長史①(清)查繼佐:《罪惟錄》志卷27《職官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941 頁。原文作“洪武二十八年置靖江王府,諮議所改為長史”,按朱守謙就國的時間為九年,因此原文“二十八年”當為“九年”。;十三年(1380),罷諸王府相及長史司錄事,提高長史的地位[16]2121,此后王府官員中,最高者是正五品的長史司左長史,次為從五品的右長史,其他如紀善等為其下屬[17]612。值得注意的是,《明史·朱守謙傳》稱洪武三年(1370),靖江王宗祿同郡王,官屬親王之半,以耆儒趙塤為長史“傅之”[14]3614,“傅之”即帶有王相、王傅所具有的匡輔職責[18],表明了王府長史的基本職責,但朝廷在當年只設定了王相府而未有長史官,趙塤又在朱守謙就居桂林府以前任職,因此趙塤的長史官當在洪武七年(1374)所任。
第三,在爵位傳襲上,其傳襲方式同于親王。洪武二十五年(1392),第一任靖江王朱守謙去世,其長子朱贊儀被冊封為世子,世子是親王嫡長子所特有的待遇,可見洪武時期靖江王的待遇仿同于親王。郡王爵位的傳承存在許多約束性原則,正德四年(1509),禮部通過詳勘王府陋習,將郡王兄終弟及和叔侄相承等嗣封方式定義為冒襲[19]1295-1296,已嗣者不罪,但要求盡快自首,其子嗣不得再襲,未嗣者不許逾制。但是這些在靖江王府并未受到實質限制,朝廷考慮到靖江王府成員眾多,覬覦爵位者更是數不勝數,必須設置長期的宗長制來管理,因此靖江王縱有小過或世襲稍有偏差,朝廷依然予以扶持、遷就。當藩王無子嗣,例由血緣最近之旁支襲承,如此通過宗法制避免了爭奪爵位帶來的諸多負面影響。
從《明史·諸王世表》的靖江王世襲中我們可以發現王府的新、舊王之間的爵位空置期特點與其余親王府大致相同,但需要做出更正的是:一是康僖王的襲爵時間。《明史·諸王世表》作“萬歷五年襲封”,如此則從隆慶六年恭惠王去世到康僖王襲爵,共經歷了五年的爵位空置時間,與一般的2~3 年不符。在明代藩王中,延誤親王襲爵有兩種情況,王府內部出現犯罪或者世子年齡需達到十歲至十五歲,前者在文獻中沒有任何記錄,而后者則與此后爵位的繼承產生了極大沖突,假使萬歷五年(1577)康僖王延遲至15 歲襲爵,到萬歷十年(1582)即20 歲時去世,如何保證在萬歷十三年(1585)其子朱履燾能夠年滿十歲而襲爵?在《皇明靖江康僖王壙志》中明確記載康僖王在嘉靖十一年(1532)十月初五日生,二十五年(1546)封長子,萬歷三年(1575)八月二十九日被冊封為靖江王,萬歷十年(1582)正月十二日去世,享年51 歲,這樣不僅說明爵位空置仍處在平穩的3 年,且出生時間在嘉靖十一年(1532),襲爵年齡在44 歲,這與《皇明靖江憲定王壙志》記載憲定王在嘉靖十七年(1538)十月二十二日出生、三十一年(1552)封輔國將軍,兩人的間隔時間始終維持在6 年相吻合。
二是溫裕王的去世時間。《明史·諸王世表》作“萬歷二十年薨”,如此侄叔相繼之間的服闕期為0。明朝藩王府內部的服闕期從產生到發展成熟確實有階段性,永樂至宣德為初始階段,服闕期從無到有發生了轉變,隆慶以前多為2 年,隆慶以后多為3 年。而在靖江王府,除了朱守謙、朱贊儀和朱亨嘉,三年服闕期為2 次,占比1/6;二年服闕期為6 次,占比約1/2。由此可見,靖江王是符合親王的服闕期規律,這也說明服闕期制度在靖江王府也是盛行的。根據《皇明靖江溫裕王壙志》記載,溫裕王在隆慶六年(1572)出生,萬歷十三年(1585)被冊封為王,萬歷十八年(1590)八月二十八日去世,保證了服闕期為2 年的規律。服闕期是儒家禮制的重要內容之一,一般認為“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此先王禮經,百世不易者也”[20],超過或不滿都屬于違禮。有人提出明制中藩王世孫服闕期為1 年,然而如寧府,服闕期為1年似乎是整個王府的習慣,并不一定只針對世孫,而其余王府的世孫服闕期也都是按照王府各自的習慣,并未都遵行1 年制。費孝通先生認為三年服闕期是承認長老權力和遵守傳統的一個體現,也是社會變遷在吸收社會繼替的安定階段,其中包含了變與不變、快與慢的辯證思維[21]。明世宗極力談“孝”和“忠”,體現在郡王冊制中反復出現“夫為子莫先乎孝,為臣莫大乎忠,惟忠惟孝可以立身而永祿,尚克時忱以膺寵命”一語。根據表3我們可以用公式求得親王和郡王的加權算術平均數分別為3 和4,我們也能從表2 中間接發現服闕期與國家政治寬緊程度的關系。根據服闕期過長不外乎繼承者過于年幼、繼承者有罪延緩襲爵兩種因素可知,以眾數為正常的服闕時間段,當平均數小于眾數,說明有個別案例的服闕期過短,此時朝廷的藩禁政策較為緊張;眾數漸漲的同時平均數大于眾數,說明有個別案例的服闕期過長,此時犯罪率較高,藩禁政策較為寬松。成化以前服闕期制度較為成熟,成化以后平均數占據上風,國家藩禁政策開始松懈,無縫隙承襲在諸多王府皆有所呈現,尤其是距離京畿較遠的區域如蜀、岷、韓、魯王府。成化五年(1469)韓悼王在惠王去世當年即襲爵,襄、蜀府連續三代無縫隙承襲,弘治時繼承呈現邊遠王府無間斷承襲的特點,此時眾數為1,而平均數僅為2.59,這與靖江王府出奇地契合。昭和王去世與端懿王襲爵之間的時間正好為1 年,改變了原來為2 年的特點,正德至嘉靖復為2 年,而在隆慶以后多為3 年,萬歷后期為2 年。

表2 親王爵位空置期分段統計表

表3 親、郡王爵位空置期統計表
三是榮穆王的去世時間和朱亨嘉的襲爵時間。《明史·諸王世表》無載,《桂林田海記》的記載可彌補這個空缺:“戊寅年,靖江王薨,亨嘉請制,乃錫立之。”戊寅年即崇禎十一年(1638)。根據服闕2 年可知,朱亨嘉當在崇禎十三年(1640)襲爵。
四是朱守謙的復爵時間。《明史·諸王世表》記載“洪武三年封,九年就藩桂林府,尋廢為庶人,七年復爵,使居云南……二十五年卒。”其中的矛盾之處在于既然九年就藩,如何又在七年復爵。同書《靖江王朱守謙傳》言明“居鳳陽七年,復其爵”,可知世表中的七年是“經過七年”之意,非具體時間。按洪武九年(1376)之后的第七年為十六年,世表中的“七年”當改為“十六年”。
五是憲定王的去世時間。《明史·諸王世表》稱“三十八年薨”。按《皇明靖江憲定王壙志》的記載,憲定王在萬歷三十六年(1608)十二月二十六日去世,享年71 歲,于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十三日葬于堯山,可見《明史·諸王世表》將下葬時間設定為去世時間,這是有區別的。
靖江王府的爵位傳承方式與普通親、郡王的模式沒有太大區別,即恪守傳統宗法制,太祖所撰之《祖訓錄》規定了各級宗室爵位的品秩,并未說明靖江王的特殊之處。以《祖訓錄》為基調的《皇明祖訓》①洪武六年(1373)問世的《祖訓錄》是《皇明祖訓》的底本,其中規定了諸王宗室的行動和國家未來的藍圖,有十三目,太祖自為之序(孫衛國:《王世貞史學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155 頁)。以宗祿衡量爵位高低,從而取代了品秩,但同樣也沒有交代靖江王分封的具體步驟,可見太祖祖制雖制定了方方面面,但都只是主體框架,并未對細節有具體的解釋,從而引發后來的種種特例。太宗即位后,借于靖江王府支系過于疏遠,多次召集禮部商量靖江王府的分封步驟和爵位授予情況。依照爵位的一般授予,普通郡王的爵位傳襲,除了嫡長子世襲罔替,余子按照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的順序降爵傳襲。在建文四年(1402)的會議上,朝廷決定靖江王不能同于親王,也不能同于郡王,其次等爵位應是輔國將軍,“靖江王子比正支郡王宜遞減一等,授輔國將軍,其官屬止設伴讀”[16]189-190,這就是爵位越級降封政策。與此同時,明朝宗女的爵位傳承為“親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縣主,孫女曰郡君,曾孫女曰縣君,玄孫女曰鄉君,婿皆儀賓”,郡主以下授誥命[14]3661,玄孫以下無爵無祿。而靖江王府宗女也要降一級,王女為郡君,孫女曰縣君,玄孫女曰鄉君,以此少一世,因此憲定王孫女被封為福清縣君而非郡君[1]216。
靖江王的爵位傳襲在前中期是平緩的,各王在位時間適中,僅莊簡王享年66 歲,在位60 年,延誤了其子懷順王的襲爵時間。十三位在爵者中僅三人為庶子,根據莊簡王母耿氏的去世年齡,以及懷順王妃谷氏、端懿王妃楊氏、莊簡王夫人陳氏、安肅王妃徐氏、恭惠王次妃劉氏、康僖王次妃趙氏、憲定王妃莫氏、白氏等墓志銘中關于年齡的信息,可知王妃年齡普遍高于四十歲,這也就印證了繼承者身份以嫡子為主。嫡妃一般會支持嫡長子制,至少也能夠保障嫡子繼承,這也預示著王府系統在憲定王以后的襲爵道路將會異常坎坷。
由此可見,分藩之后的靖江王地位雖略遜于親王,但規格可與親王比擬,并擁有與親王相似的服闕期特點,允許兄終弟及以方便管理一省之宗支,一系列特殊性和永樂時爵位越級降封政策注定了靖江王本支在整個王府中的高貴性,旁支地位的下降直接影響王府內部的管理格局和未來世襲走勢。
靖江王獨立的郡王體系意味著它的管理模式較為簡單,是以宗法制為框架的宗長管理體制,以血緣優勢擔任一府宗長的靖江王可以全權管理下級全部成員。靖江王的管理職能有:
一是為宗人請名請封。太祖裔的請名必須取一字為上字作為字輩,不得隨意更改,下字必須按照五行偏旁為序,五行順序是“火土金水木”[12]52,靖江王府不在例,其偏旁仿同于宋代宗室的起名規律,同支小房之間相同。正德四年(1509),朝廷要求郡王嫡長子孫俱年滿十歲即請封,其余子孫滿十五歲方請封[19]1295。但是靖江王府并未貫徹這一制度,根據表1 可知,溫裕王在出生當年即被封為長子,而康僖王直到15 歲才被冊封為長子。宗室請名例由長史代為負責,萬歷四十一年(1613),要求王府管理者必須從公舉奏宗室賢良者、名封婚配等事項至該府長史官,富者不得濫請,貧者不得愆期[22],由長史官代為上報宗人府[23]。
二是宗祿府資管理。一方面是撥給王府宗人日常宗祿,明政府想盡辦法節省開支,但顧及“親親”之道,還是會對藩王采取有求必給的態度,同時要求宗長或管理者按級別層層下撥宗祿,將宗祿有計劃、有條理地分配到每一位宗室成員手上,同時設置本府管理本府的方法,以方便王府內部管理和監察制衡。郡王祿米俱于親王府倉上納,下級宗室沒有權力直接與朝廷對接,宣德以后允許王府自行收納祿米,但仍以親王、郡王為主。明朝規定了每府每級的不同宗祿量,包括每府的本色祿米量,親、郡王及襲封者、各級爵位的宗室歲支祿米量,郡王祿米二千石,襲封者歲次減半,靖江王祿米一千石,弘治十六年改本折中半兼支[12]668,輔國將軍以后依次減200 石[13]153。另一方面是對特殊人群的照顧,如成化年間昭和王不斷為已故宗人子女姬妾、矜寡殘疾者請祿[24]2239,3400。王府一切事務料理也由靖江王管理,如果朝廷撥給宗祿不足,只需讓親王或攝府事宗室上奏即可,再按程序下撥。若得到朝廷的準許,靖江王可就近獲得桂林府累年稅鈔[24]4938。
三是造冊。王府一旦有新生子女,按照年月生日,區分嫡庶,與生母名諱上報本府,注明宗支,禮部派人勘察驗明后造報[12]55,造冊內容還包括名封、嗣襲、生卒、婚嫁、謚葬等事宜[14]1730。
四是維持秩序。靖江王府遠離京畿,朝廷不方便直接管攝,因而要求宗長代為管理。當宗人不守禮法、有違祖制時,靖江王需監視并誡斥,防止惡習擴大。
除了宗長管理,繼承者管理也是靖江王府管理制度的主要部分,他們作為宗長制的延伸,職責與藩王相同,只是缺乏實質的爵位認可度。
靖江王府不高不低的地位,決定了它不可能存在復雜多變的管理模式。第一,靖江王府的承襲方式允許仿效親王府而具備靈活性,如當世子早卒,余子可立為繼承者而襲爵,若宗王無子嗣,旁支可以倫序襲承,因而靖江王爵位除非發生嚴重的叛逆行為或者整個王府無合適的成年男性宗人,是不會存在像寧王府在朱宸濠叛亂之后出現的郡王奉親王祀的情況,以及郡王國除后旁支降爵管理的模式。第二,靖江王府并非單純的親王府系統,它的藩王系統過于單薄,僅有一王,而下一個爵位就是輔國將軍,這樣就不允許它存在如楚府那樣旁支非繼承性輔佐幼王的管理模式。雖然正德四年(1509)的條例規定:“親王、郡王病及薨,其子幼,則以親支暫禮府事。請敕諭暫理者善撫幼子,無令失所,候其長即回本府,不得復預諸事。”但是在靖江王府內部并未存在,尤其是靖江王與旁支的關系都相當緊張,更不會在現實中存在這種輔助性的管理模式。第三,靖江王府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王府,它不與任何一個親王支系存在交集,本身也不會復制出一個郡王系統,因此不會存在像代、晉等府特有的跨支奉祀的管理模式,更不會存在寧、徽府特有的兼管模式。第四,靖江王府宗長管理單一卻自成體系,因而在宗法制深入人心的明朝也不允許出現宗舉制。
近支郡王的存在不僅壯大了本府在地方上的影響力,而且從皇帝到奉國中尉乃至庶人,提高了政治下傳和上報的效率,在親王有疾或年幼時可以保障王府的正常運轉,分擔親王的管理壓力,因此中原各府管理層次嚴密有序,大體不存在宗室整體桀驁不馴的現象,僅有個別成員不服從宗長管教。靖江王府則不然,靖江王作為洪武三年(1370)第一批受封藩王之一,因承襲方式同于親王,未出現無子國除情形,宗支人數呈幾何式增長,卻沒有二級藩爵的輔助管理,失去近支的輔佐和鉗制,人人都有心爭立,如此則非但不能有效管理宗支,提高效率,甚至極易造成專制局面,激化靖江王與普通宗人的矛盾。王府至京畿路途遙遠,賜名冊封的延誤激化了雙方的矛盾,因此靖江王府宗室始終桀驁不馴,殺人奪財屢犯不止,宗長無法進行有效管教,朝廷也很難干預其中。崇禎初期,廣西巡按畢佐周上陳粵西宗室十惡[25],靖江王府成員不服宗長、官府的管教成了常態,并嚴重危害當地社會治安。由此可見,因靖江王爵位的襲承允許兄終弟及而不易于無子國除,因此不會出現像郡王那樣降爵管理,反而極易形成近似于親王府的直接管理模式,但藩王爵位系統單一,造成它無法具備親王和郡王的其他特殊管理模式,這為朱亨嘉冒封提供了機會。
由此可見,盡管靖江王府仍然實行宗長制,以王府最高爵位者引領宗人,但由于實行靖江王諸子越級降封原則,靖江王府管理并非如其他地區王府那樣普遍的層層管理,級與級之間不存在相互聯系嵌套,而是最為簡單的一管全部的模式,在缺乏旁支監管的情況下,預示著王府管理極易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
靖江王府處于廣西,不受京畿的直接控制,是受封于嶺南的唯一藩王,極少會受到其他藩王的競爭壓力,因此桂西地區為一府提供了發展條件,王府宗支從而能夠自然繁衍。根據王世貞對隆萬之際各府宗藩數量的記載,靖江王府內部包含郡王一支,將軍15 人,中尉712 人,有爵位的宗女74 人,庶人14 人。其中庶人數量盡管對于晉、秦、代、寧等太祖系親王而言相當稀少,但對于成祖系及以下諸王而言,14 人絕對是多的,尤其是就封于長江以南的宗藩中,除了寧府因謀叛而擁有較多庶人,只有靖江王府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有以下兩點:
一是長時間的政治經濟壓制。弘光政權滅亡后,朱亨嘉曾說出了靖江王府百年的怨言:“祖向于分封之日,以粵西煙瘴不愿就封,馬皇后慰之,使行。”[26]與中原王府相比,靖江王府地處嶺南瘴地,沒有充足的經濟資源,更沒有優勢的政治和軍事地位,歷來受封贛南、兩廣之諸王紛紛要求北遷,唯獨靖江王作為首封藩王,永遠處居嶺南,待遇上比不上其他任何一個王府,因此他們的欲望轉向了內部的利益。除了環境的制約,政治與經濟上對于靖江王府的制約也有增無減,靖江王府的地位在永樂中后期有所下降。弘治十五年(1502),戶部尚書梁材要求本折兼支來緩解宗祿的壓力,并在次年完全實施,包括靖江王府在內的王府宗祿被迫停止全祿,這對于處于資源匱乏且人員眾多的地區而言無疑是一場噩夢,王府草場被軍校占領,不同爵位的宗室用自己的方式要求朝廷更改弘治十五年的宗藩經濟政策,世宗、神宗均不許。嘉靖二十七年(1548),朝廷以法令形式禁止靖江王府宗室越關入南京訴求宗祿[27]6162,違者幽禁于鳳陽,但收效甚微,朱經茜等二十余人仍然往復奔波,朝廷不得不借鳳陽供給不足,將懲罰方式更為廢爵[27]7066-7067,只有屢犯不改者才執送鳳陽[27]7861。這些人員是否特意以就居鳳陽為越奏目的則不得而知,但宗祿的折減確實給靖江王府帶來了沉重的經濟打擊。由于靖江王府分封過程中沒有鎮國將軍一節,造成低爵位者的數量激增,形成了龐大的低爵位集團,與極少數的處于極高位置的上等爵位者成了對立體。由王世貞整理的數據可知,靖江王府郡王、將軍、中尉的人數比為1∶15∶712,這也正好能表現王府管理的一管全部模式。朝廷的宗祿不足以維持如此龐大的宗室集體,加之靖江恭惠王極度貪婪,信任奸人,“待宗室頗峻”[13]151,雖雙方的共同目的是增加本府的宗祿,維護自己應得的宗祿,但宗長利用地位的便利不按時請封請名,侵害了宗人的正常利益,以至于雙方到了相互告訐的地步[27]8071。朝廷要想控制靖江王府宗室,僅靠行政和法律手段是遠遠不夠的,不僅損害了國家資源,刺激其他王府成員爭相效尤,同時增加了犯罪率,激化地方官和宗室的矛盾,因此有意扶持靖江恭惠王,讓其利用地位優勢來壓制底層宗人,也希望宗人因為顧忌地位和人身的雙重考慮而有所收斂[27]8947-8948。但是嘉靖時宗人與靖江王相互奏訐的影響十分深遠,不僅激化了雙方的矛盾沖突,為日后靖江王府內部矛盾持續惡化埋下了伏筆,而且為萬歷時期圍繞楚王身份的宗人越關奏訐提供了思路。
二是宗法理念的侵蝕。明朝帝位經歷了四次非兄終弟及的繼承方式和四次涉及太子地位(朱標、朱高熾、朱見深、朱常洛)的議題,其中第四次的太子議案和第四次的兄終弟及極大影響萬歷至崇禎年間諸多王府的承襲方式。而以靖江王府因一次冒封事件引發的一連串圍繞王位的爭斗案尤為著名。
關于朱亨歅的身世有兩種記載,《罪惟錄》稱朱亨歅為王子、篡王,未列有朱亨嘉,但有“他子以愛篡立”一語,指明了篡王朱亨歅和“愛子”皆為榮穆王子,朱亨歅失寵而被奪位,愛子嗣立,誣告朱亨歅下獄[28]。另一種記載以《桂林田海記》為代表,認為朱亨歅是憲定王長子的遺孤,長子當指朱履祥,生二子,長早卒,次年幼,憲定王第二子朱履祐以約定玉哥(即遺孤朱亨歅)為繼承者作為條件襲承爵位[26]1b。然而根據《皇明靖江長子朱履祥壙志》記載,朱履祥只生一子三女,其中一子二女在1599 年朱履祥去世前即已早夭,且此時憲定王還未去世,如果朱履祥有遺腹子,作為嫡長孫必然在其父的壙志有所記載,且至1608 年憲定王去世時也應10 歲了,不應該用年幼來描述,更不可能以年幼作為借口而被剝奪賜封世孫和襲爵的資格。一切似乎說明朱亨歅并非朱履祥之子。之所以《桂林田海記》以朱亨歅置于朱履祥之后,與當時的時代有很大關系,朱亨嘉謀叛之事天下皆曉,與忠于王室的朱亨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時人也更傾向于朱亨歅,而將朱亨嘉作為忤逆的對象。從明成祖以靖難登基后,明朝又經歷了郕王監國、世宗大禮儀之爭和紹宗隆武中興等事件,都涉及確定旁支正統性的問題。尤其受到世宗追謚先王為帝的影響,地方王府由郡王晉襲親王者,雖原支不再承襲,但往往都追謚先王以定“統”,朱亨歅也是受到這種影響,朱亨歅是“賢王”的形象,旁人多為其打抱不平,要為其定“統”,首先要有完善健全的譜系。而朱履祥作為一個正統世子,其地位理應受到尊崇,恰能和非法“監國”的朱亨嘉作為對照,而朱亨歅又是朱亨嘉的對照,人們自然會將朱亨歅與朱履祥放在一起作為定“統”的搭配。且《桂林田海記》的內容有多處矛盾之處,加劇了內容有建構的嫌隙,其稱朱亨歅受到榮穆王的刁難,最終在戊午年放出囚地,按戊午年為萬歷三十四年(1606),該年為靖江憲定王十五年,又怎么會被榮穆王陷害?查找《廣西通志·封建表》即可知曉原因[17]2593。清代修地方志者一致認為朱履祐襲封時間為萬歷二十八年(1600),事實上該年是朱履祥去世后朱履祐接替世子位置的時間,由此可見《桂林田海記》是雜糅的結果。其又稱“于是玉哥得封鎮國將軍,方才歇下”,如前所述,靖江王諸子被冊封為輔國將軍而非鎮國將軍,因此該書的記載多半是人們在不了解靖江王府內部分封特點的情況下為同情朱亨歅所建構的。而《罪惟錄》的記載也有多處離譜之處,査繼佐認為明末靖江王朱亨歅不奉唐王詔,根據明末史籍可知,在桂林自稱監國的是朱亨嘉,“亨嘉,太祖從兄靖江王守謙十一世孫,崇禎中襲封。聞南京破,謀僭號,招集諸蠻起兵”[29]。《罪惟錄》將朱亨歅與朱亨嘉的身份雜糅在一起,鑄造了一位篡王的形象。事實上結合兩說圍繞朱亨歅身份的信息可以猜測,朱亨歅當是榮穆王朱履祐的長子,不為其父所喜,被百般刁難。榮穆王去世,第二子朱亨嘉依照父親遺言利用世子的身份成功襲爵,這就是由朱履祐、朱亨嘉父子主導下的宗室紛爭的背景。
明后期奢靡風氣興盛,盡管宗法制也受到沖擊,尤其在朝廷有廢立長子之議,但總體未有大的變化。在明代藩封中,有兩例是在有繼承者的情況下實行兄終弟及,第一例是韓悼王去世,王府舍棄庶子朱旭檜而立弟康王,第二例是鄭端清世子主動禪位于再從弟敬王。前者由于資料不明,且實錄只記載該庶子的身份而未對冒封一事有所評價,該庶子又被襄陵王府宗室所殺,似乎表明該庶子的身份不合時宜。后者鄭王爵關于支系的變動似乎是“優賢”,實際上卻破壞了嗣子制度。明神宗如此做的目的在于,當時他雖立了太子朱常洛,其意卻在于第三子朱常洵,史稱“(萬歷)二十九年(1601)始立光宗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婚費至三十萬,營洛陽邸第至二十八萬,十倍常制。廷臣請王之藩者數十百奏,不報。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14]3649-3650,三十一年(1603)發生妖書案,三十三年(1605)發生鄭府禪讓事件,二者的時間如此緊密,神宗的動機不得不令人懷疑。神宗很可能意欲立鄭妃為后而立朱常洵為太子,如若不能,令長子以“讓賢”的方式禪太子位于第三子。可見朝廷順應禪讓,從表面上看是為了體現“親親”,實際上是為朝廷內部的正統與立嗣提供了實例,王府禪讓模式倚仗的是國家意志,它可能遵從了宗法制,但最終仍然在破壞立嗣制度。當然關于朱載堉禪位可能還與自我追求、宗支矛盾和個人疾病等問題相關[30]。
明后期各王府仿照神宗圍繞太子的議案都在不同程度地破壞嫡長子制,這一時期各郡王府雖然都對兄終弟及避而不談,但對于嫡長子制卻在百般沖擊,將明中期的“為長子而立”(為了延長爵位而冒領嗣子)轉變為“為立而長子”(以私心從諸子中選擇繼承者),追求奢靡的風氣促使王府宗長以私心立世子。唐端王朱碩熿不喜世子朱器墭而誣之下獄,諸弟毒殺世子,嫡長孫朱聿鍵在陳奇瑜的幫助下被冊封為世孫,這一荒唐的廢嫡事件才宣告結束[31]。靖江榮穆王的廢嫡事件與唐府如出一轍,都發生在崇禎年間。面對冒封世子襲爵,用雷功亮的一句話可以表達出當時思宗的心情,“帝心嘉俞(諭),以為稱旨。卻緣帝位原是天啟皇帝崩駕,未立東宮,以弟繼兄,其事頗類”[26]2b。作者提出了一個假設,崇禎帝作為疑心較重的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即位方式被靖江王府所牽累而遭人口實,為此不得不虛與委蛇。加之朱亨嘉的世子身份是萬歷時期所冊封的,如果世子身份都不認可,會造成更多宗人不信服朝廷,加劇宗室黨爭。朱亨嘉的嗣立雖相應地在破壞宗法制,但這并不違背社會發展規律,相反,宗法制存在的條件是人們心目中共同維系的道德準則,其目的在于鞏固宗法框架,當道德準則被其他利益取代后,宗法制就會發生偏向。親王的宗法框架利于調整,旁支人員可以借助“攝府事”地位來彌補繼承者過于幼小而無法正常管理王府日常秩序的遺憾,而郡王的承襲則較為僵化,不許兄終弟及,不許旁支代理,不許假子冒封,違者一律革爵除國。靖江王府的承襲較為靈活,加之爵位等級的特點,造成王府不可能存在旁支輔佐的管理模式,因此極易發生宗法制的偏向。
受時代的影響,王府的偏袒和君主的私心使朱亨歅的血緣身份和朱亨嘉的政治身份都具有合理性,此外靖江王系統的單薄缺少一種鉗制、監視靖江王的宗室勢力,輔佐性代理等特殊管理模式的缺乏也推動了傳統禮制的破壞。于是天平仍倒向朱亨嘉,讓受宗法理念影響極深的部分宗人感到不滿,與攀附于靖江王府的宗室形成水火,據稱靖江王府三千余人,同情朱亨歅者號玉黨,攀附王府者號王黨,雙方相互喧囂,這是繼嘉靖以來第二次大規模的宗室黨爭。由于朱亨歅受朝廷冊封為將軍爵,靖江王對他無可奈何。盡管朱亨嘉后期囚禁了他,但是北京、南京的陷落讓朱亨嘉不滿足于既得的王爵,監國的誘惑使這位篡王及其依附者走入了墳墓。據稱,朱亨嘉的勢力構成有一大部分是宗人,這一現象很容易理解,靖江王府高低爵位差距很大,又地處偏隅,加之宗人的眼光短淺,結交圈甚小,朱亨嘉所能依靠的除了俍兵就是家族人員,通過籠絡之前與朱亨歅較量時結交的宗人,從而在宗室內部形成了一股力量。而宗人又想擺脫藩禁的桎梏,北京的陷落標志著宗藩規則的破壞和重新衡定,自然也會聽命于靖江王。朱亨嘉的受誅表明朱亨歅的正名時代到來,他的忠厚最終獲得了瞿式耜的贊揚,瞿式耜上疏桂王請易靖江兩字為一字作為回報,在奏疏中不僅交代了靖江王的規格近于親王,更是為朱亨歅本人正名分,最終朱亨歅殉難的結果換來了“靖王”的封號,其子朱若春也被追封為靖江王[32]。
朱守謙作為明太祖從孫,被冊封為靖江王,擁有與太祖諸子相同的禮遇、王府官制和恩賜,并為國家鎮守嶺南。然而永樂伊始,真正決定靖江王府走向的會議不斷召開,一致認定靖江王的分封規格要次于親王,靖江王府不上不下的尷尬地位影響了此后十三代人。靖江王府擁有親王府諸多的相似點,包括服闕期、爵位承襲方式、管理地位等,但其本質終究是郡王,永樂時,靖江王余子越級降封為輔國將軍。這些分封特點導致靖江王府拋棄了普遍的層層管理方式,改為一(王)管全部的模式,繼而決定王府系統的簡單、不穩定性和高低爵位宗人數量的絕對失衡,前者造成靖江王世襲在社會追求奢靡時期定然會偏離嫡長子制,后者導致靖江王與普通宗人的利益對立化。靖江王府的特殊性以及國家長期的宗藩防閑政策造成靖江王府長年處于政治高壓下,在缺乏旁支監督的情況下,一管全部的模式極容易形成一人專政局面,與此同時,君主和各地王府宗支相繼發生撼動嫡長子制的案例,最終爆發了兩起靖江王府宗人黨爭事件,使得朝廷與靖江王府的矛盾在意識形態上表現得愈發明顯。朱亨嘉謀求監國的失敗標志著南明朝廷與靖江王意向的一致性即將達成,使靖江王真正得到了朝廷的賞識,朱亨歅父子的殉國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太祖“以藩屏中”的長遠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