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妞,1997年生,甘肅會寧人。有文字見于《蘭州日報》《讀者·原創(chuàng)版》《詩詞報》等報刊。
秋末,班里轉來了新同學。一個瘦筋筋的女孩,她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時,我和同桌正死死盯著她粉色的沖鋒衣和藍色牛仔褲。
她叫周月,坐到了第一排,在我斜前方。班主任把原先坐那里的成維發(fā)配到最后一排,那里空著兩個位置,后面放著我們搞衛(wèi)生的笤帚、掃把、垃圾桶……平日里散發(fā)出一種讓人厭惡的氣味。
對于班主任的做法,我們并不意外,成維是班里有名的“潑皮”,平日沒少惹是生非,學習成績又一塌糊涂。班主任宣布這個決定后,我抿著嘴偷笑。這家伙,活該。陳維慢悠悠站起身,背對著班主任,竟沖我們扮了個鬼臉,用一只手撕扯著嘴巴,幾乎快扯到耳根邊。有幾個同學忍不住笑出了聲。班主任愣了幾秒后,狠狠地朝成維踢了一腳。成維瘦小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又端端地立住了。他甩了一下不長的頭發(fā),擰了擰脖子,又昂著頭。瞧他那盛氣凌人的樣子,跟一只伸直了脖頸的大公雞沒什么兩樣。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看著新同學,臉上笑盈盈的。成維慢騰騰往教室后面走去的時候,他對著大家大聲說,新來的同學坐在最后面看不清黑板,大家都要關心新同學,對不對?
我皺了一下鼻頭。
周月在大家稀稀落落的掌聲中落座的時候,我從側面看到李璐璐半張著的嘴巴和垂下來的口水。
李璐璐是我的同桌,人長得矮,又胖,跑起來像雪球滾動一般。她皮膚出奇的白,胖乎乎的手像饅頭一樣滾圓,我總是喜歡拿鉛筆頭戳她的手,直到她痛得咧咧嘴我才罷休。我倆既是同桌,又是很好的朋友。說起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的緣由,除了班主任隨機分配座位賦予的緣分外,更重要的是我們身上都有著明顯的缺點,這些缺點時常給我們帶來被人嘲笑的苦惱。她胖,我大舌頭。此外,我倆穿的衣服都一樣灰舊。在班級里,我們除了對方,再也沒有朋友,就像是一棵蘋果樹上結的兩顆杏,異類又弱勢。正因如此,我們非常珍重和依賴對方。有同學喊她“短胖子”或者模仿我的發(fā)音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朝那些同學吐口水,扔石頭,把他們的作業(yè)撕得稀巴爛,在他們的課本里糊滿漿糊,或者在他們書包里面塞石子裝沙土。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格外起勁,瘋子一般。不單是因為我心里深知,只有這樣才能消殺他們的氣焰,更是因為我二爸,我爸的親弟弟,是我們小學的校長。
周月很快就獲得了幾個任課老師的青睞,那些老師上課時總愛叫周月回答問題,盡管那些問題我也會,但我從未得到過回答的機會。班里的男孩子幾乎每天圍繞著她轉,簡直是她的跟屁蟲。他們圍在她座位旁邊的時候,也圍在了我和李璐璐的旁邊,那些笨得跟豬一樣的男孩請教周月一些簡單的英文字母。那些男孩子鼻腔里的鼻涕比我的還要多,他們呼吸的時候伴隨著噗呲噗呲的聲音。
真惡心。
我猜周月一定會忍受不了他們,她會把他們那些卷成羊毛的本子和書砸到地上。她看起來那么美,那么干凈,把她放在我們灰撲撲臟兮兮的臉蛋當中是格格不入的。雖然我不怎么喜歡她,但我不得不承認,周月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比語文課本里的插圖人物好看多了。
她很耐心地回答那一群掛著鼻涕的男孩子弱智般的問題。他們看著她純潔的眼神,眼睛里對她都是崇拜,這讓我有些看不下去了。
六什么六?我也會。
我大聲嘟囔。我把“牛”說成“六”。平日里我盡量少說話,說多了顯得我更加吐字不清。
一個男生大聲喊,喲!成滾滾真六。只有你這么六的人才割蘿卜,我們——都不配。
他雖然沒有正眼看我,但是這話具有明顯的針對性和挑戰(zhàn)意味,那些嘰嘰喳喳圍著周月問問題的男孩子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要是在往常,我早就爆發(fā)了,沒準已經和那個男孩子打起來了。
我很平靜地坐在我的位置上。他說我“割蘿卜”并非空穴來風。我低下頭,想起剛過去不久的一天,那事后的恐怖感還沒有從我的心頭散去。我想起了我們的班主任,立馬感到有一股冷颼颼的風狠狠地往脊梁骨里鉆。
班主任是個額頭冒著痘痘的年輕小伙,接手我們班時間不長。他讓我們印象深刻,因為他腳上有一雙漆黑锃亮的皮鞋。這皮鞋曾經在我們當中引起過熱烈討論,有同學說他在這雙皮鞋上照見過自己的影子;還有同學說這皮鞋的原料,是內蒙古草原上狼的皮毛,價格夠一戶莊稼人吃一年。說到這里的時候這同學提高了嗓門,說他爸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鞋子。我們都嘁他吹牛皮也不分場合。有好幾天我一直在觀察那雙鞋子,目光一直跟著班主任的皮鞋走。真亮啊!我很納悶,為什么走在同樣的路上,我們的鞋子上都沾了一層軟綿綿的黃土,班主任的皮鞋,咋就那么亮?沒幾天,我對他的注意力從腳上轉移到了頭頂。他頂著一個我們從沒有見過的發(fā)型出現(xiàn)在講臺上。只有頭頂留著一撮頭發(fā),其他部分全都剃得光亮。這在我們村小學獨樹一幟。他因此收獲了一個不甚好聽的綽號——一撮毛。我們暗地里都偷偷這么叫。
班主任給我們教語文,那天上課鈴響后,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跨進教室。天氣已經開始冷了,班主任身上還穿著單衣,讓我們看了不禁瑟瑟發(fā)抖。我想他一定不像我們,買不起一件厚棉襖。我二爸說,這是年輕人的風度。我不懂。當看到他鼻尖凍得像紅頭大蒜一般,仍然腰板挺直時,我不由得連連驚嘆,對他心生無限敬佩。有時候他也會流鼻涕,他讓我們自己看書的時候,總是低下頭用衛(wèi)生紙擤鼻涕。
他站在講臺上,雙手插進褲兜,看起來春光滿面。
同學們,下周,學校要聽課。這節(jié)課我們先演練一下。
同學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有什么值得興奮的。
事關老師我的前程,你們可要好好表現(xiàn)啊。
他越說越激動,整個五官都綻放開來。陽光下浮起的塵埃中,幾滴唾沫星子閃閃發(fā)光。
他讓我們都積極活躍一點,他提出問題后,我們得爭著搶著回答。
作為課堂開始的引子,他先拋出一個問題。是關于我們平常最喜歡做什么事情。為了配合他演練活躍的氣氛,我們都把手舉得高高的。沒想到他竟然把兩根指頭指向我,示意叫我來回答,這對我而言實屬稀奇。
我一下從板凳上跳起,來不及整理思路就脫口而出:我喜飯(歡)割蘿卜。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這笑聲讓我驚慌失措,一下漲紅了臉,雙手緊緊貼著褲縫。
你他娘的胡說八道什么,拆老子臺是不是?給我上到前面來。
我還在恍惚著,迷茫著。我的同桌李璐璐在我大腿上拍了一下。老師喊你上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一下子就站到了講臺下面,上面站著我身材魁梧的語文老師。我想,在他跟前我就像那些堆放在教室后面的某一根細小的木柴一樣,他兩只手輕輕一掰就能把我折斷。
你記住,蘿卜是用來拔的,而不是割。就像這樣。
說話間,他用兩只大手托住我的腮幫子往上提,我兩腳完全脫離了地面,懸在半空中。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放到了地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用同樣的方式把我拎了起來,教室里鴉雀無聲。
他把我摔到了地上。
我緩緩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一撮毛。我以為只有我能聽見,事實推翻了我的假想。他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我臉上火辣辣地疼。那時,我的鼻涕已穿過鼻腔,快要流到上嘴唇,我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一股冷空氣順勢鉆進鼻腔,火速飛到了我的肺里,我感到胸前一陣陣緊縮。
忽然,他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鼻涕噗地一聲掉下來,落在語文老師烏黑發(fā)亮的皮鞋上。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虧你先人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聲音壓低,成冬冬。
啥?成滾滾。你爹也太會起名字啦。
同學們再次哄堂大笑。
我在這笑聲當中,一字一頓,反反復復喊著,我真叫成冬冬啊。
他一只大手重重揮了過來,我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那會兒我兩個眼睛里忽然閃現(xiàn)出無數(shù)的星星,感到自己正在被巨大的黑洞吞噬著。
恍惚間,我發(fā)覺他正捏著我的手腕,拉著我擦落在他鞋上的鼻涕。我看到袖口亮晃晃閃著一片,惡心極了。
你收拾東西滾蛋吧。
說著,他走到我的座位上,一把從抽屜扯出我的書包,書桌也被帶倒了,撞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發(fā)出巨大的駭人的聲響。他抖落了我的書包,塑料袋、廢紙、課本、不能用的鉛筆芯滾落了一地。
我和班主任的仇恨就這樣結下了,打那以后他很少正眼瞧我,他上課的時候,目光像跨越障礙一樣從我身邊越過,落到我同桌的臉上,那個胖乎乎白兮兮的圓臉,繼而又落到前排周月漂亮的臉上。
我也討厭班主任。后來我從某個老師那里聽說一個定律: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也會討厭你。我想,在我和班主任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倆之間的空氣,冰冷、凜冽、干燥,任何的火花會引燃山火。
我并沒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樣卷著破書包滾蛋,因為我二爸,我爸的親弟弟是小學校長。那個陰暗的下午,我抱著書包站在教室門口,因為寒冷、難過和恐懼,我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不停跺腳哈氣。我們校長走過來,他問緣由,那時我的嘴已被凍僵了,嘟嘟囔囔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但他很快就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微微笑著,一只手摸了摸我蓋上了白霜的頭發(fā)。
快進教室去吧,外面太冷。他又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腦勺,像要把霜花拍落。
我像領到圣旨一樣飛快地沖進教室,好半天,我凍僵的雙腳才恢復知覺。
不久,班主任在課堂上罷免了我們的語文課代表李璐璐,也就是我的同桌。我搞不懂這是為什么,直到他又提名讓周月來做語文課代表時,我才隱隱約約明白其中的緣由。
班主任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看到我同桌的臉變得慘白慘白,很快又變得通紅。私下里她曾經告訴過我,班主任曾經讓她給他掃地,擦辦公室的桌子,洗他的舊襪子。他批閱作業(yè)的時候她得給她翻開。
太好了,不用受累了。
李璐璐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很平靜,但我知道其實她的心里委屈極了。她每次說謊的時候都是這樣,蹦著臉,一本正經,我很生氣。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她為什么不能把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呢?但我更生氣的是這個叫周月的女孩子,她來了以后搶走多少風光。現(xiàn)在,又要搶走我最好的朋友的職務。
我對周月更加懷恨在心,她看起來那么完美。
沒過幾天,我又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來自周月的威脅。
一個中午,我早早吃完飯回到教室,看到周月轉過身正對著李璐璐,正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
她倆臉上都掛著笑容,一看到我,周月很知趣地轉過身子,李璐璐也收起了笑。
我裝作沒看見,回到座位上,翻開作業(yè)本。
李璐璐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我,我繃著臉看她的時候,她臉上呈現(xiàn)出了害羞的笑。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發(fā)現(xiàn)我的同桌,我最好的朋友,她好像和周月成了朋友。我親眼看到周月遞給我同桌一個紫色的東西,我的同桌不動聲色地迅速把它放到了自己嘴里。
直到我的同桌對我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和我說的話一天比一天少時,我幡然醒悟。急忙用麥芽糖來緩和我們的關系,李璐璐笑著推開了我的胳膊:我現(xiàn)在不喜歡吃甜的東西。
后來李璐璐索性就不和我說話了,她看我的時候,總是用她圓鼓鼓的眼睛白我一眼。現(xiàn)在她和周月兩個人如膠似漆,進進出出都手拉著手。
媽的。
我覺得周月這個從城里來的女孩子身上有一股魔力。她一定是妖怪變的,她要先一步步地把我身邊的人都攻破,然后再來對付我。
想到自己識破了周月的詭計,我的心情忽然變得輕松了起來。
有一段時間,班里好多同學得了大脖子病,兩個臉蛋都貼上了白色的藥膏布,遮住了臉上微微綻放的高原紅。我也被傳染了,我認準那就是平常喊李璐璐“短胖子”的成維傳染給我的。
那是一個早上,我很早就到了教室。比我早先到教室的還有三個同學,我們商量一起玩捉迷藏,這其中就有成維,我和他分到了一組。規(guī)則是這樣的,我和成維先藏到教室,另外兩個進教室來找我們。我倆把教室里的桌椅推來推去,弄得哐當作響,最后藏到疊加的桌椅下面。教室外的兩個同學還在倒計時——沒到他們進來的時間。那時候,成維的兩個臉蛋上已經有白色的藥膏子了,我倆面對面蹲著,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男孩子這么近距離接觸,我們都沉默不說話。我看到他仔細地盯著我的臉看。
你沒洗臉。成維說。
我洗了。我很不耐煩地朝他大喊,我最煩別人說我沒洗臉。
你沒洗,你臉上很臟。他信誓旦旦,口氣不容置疑。
我真的很生氣,大聲地告訴他我洗了臉,還洗了手,用香皂洗的。我把拳頭握緊伸到他的鼻子前。
不信你聞。
什么也聞不到,你沒洗就是沒洗。
我還不知道他說我的臉臟兮兮的,就是針對我臉上那些雀斑。我遺傳了我媽,我媽臉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雀斑。正因如此,她年輕的時候才會嫁給我爸,我爸像一塊木頭一樣,半天也放不出一個響屁來。這是我媽描述我爸的原話。他過于木訥,沒有人看得上他,只有我媽,因為她臉上密密麻麻全是雀斑。我爸和他的弟弟,我二爸,我們小學的校長兩個人天差地別,不像是從一個娘胎出來的。他倆的差別就像我和我哥的差別,我哥臉上白皙嫩滑,我已經長出很多雀斑了。我哥說話討人歡喜,他見了老女人會親切地喊她們神仙姐姐,我嘴笨得像豬一樣,跟我爸一樣寡言。我生來就缺乏一張伶牙俐齒的嘴。我媽常念叨,說我和我哥的性別要是反過來就好了,男人丑一點沒關系,女人丑了那這輩子基本沒多大希望了。滿臉雀斑讓我媽常在那些村里的婦女面前抬不起頭來,她沒想到她的女兒繼承了她的缺點,這讓她在看著我的鼻翼上冒出越來越多的雀斑的時候,連連搖頭嘆息。
我的拳頭已經落在了成維的鼻子上,他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
呸——他一口唾沫飛到我臉上。
我站了起來,一把掀翻了一張桌子上的凳子,那是我倆前面剛布好的“陣”。我扯住他的衣領,他也一把揪住我衣服前襟。那兩個在教室外面的同學聞聲跑進來時,我倆已經撕扯在一起了。
過了幾天我的甲狀腺那塊就慢慢腫大起來了。晚上,我拿著一面小小的鏡子細細瞅我的臉。我媽喊我吃飯的時候我都沒聽見,她走到家門外到處喊我,喊得全村莊的人都知道我家要開飯了。我灰溜溜從房間出來,這時太陽幾乎下山了,我手里還捧著那面不完整的鏡子。我媽看著我,說真是個碎妖精。
我貼著白布藥膏子返回學校。成維臉上也貼著藥膏,只是那白布已經臟得發(fā)黑,邊緣處已經卷起,還飛著幾根線頭。這時我已經知道了“大脖子”病是會通過唾液傳播的。同學們見了我都躲著我,像見了瘟神一樣。我們班主任在看到我的時候微微沖我一笑,他似乎忘記了之前我把鼻涕弄到他鞋上的事情了。自從他知道校長是我二爸之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轉變。
我忽然想起來成維對于周月所持有的態(tài)度估計會和我一樣,因為周月的到來,他從第一排滑鐵盧似的溜到了最后一排。他從來都沒有參與到那個圍繞著周月轉的男孩子隊伍當中。想到這些,我忽然寬恕了他上次和我打架時的憎惡模樣。
我找到了他,我們需要合作。
你說我們能怎么辦?成維瞪大他那雙小眼睛,好奇地問我。
我緩緩地把手從褲兜里面掏出來,一只手揩了一下即將掉下來的鼻涕,隨即道。這事也簡單,上次你把唾沫吐到我臉上,我就被你傳染了,你可以唾周月一臉。
成維忙搖了搖腦袋,整個身子也跟著晃動起來。這事不好辦。
你個討厭鬼、膽小鬼,堂堂一個男子漢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我不禁沖著他皺了一下鼻頭。算了,你是指望不上了。關鍵時刻,還得我出馬。
大概有一周的時間,周月沒有來學校上課了,聽說是生病了。就在這段時間,我和李璐璐的關系有所緩和。起先是因為有一個中午我吃完飯回到座位上,發(fā)現(xiàn)她趴在桌子上哭。我推了推她的胳膊,滿眼關切地看著她。我不怪她拋棄了我去和周月好,這怨不得她,周月這個人,會施魔法。李璐璐看著我,眼睛里除了詫異,還有一絲愧疚。
她告訴我,周月不但人長得美,對人也好,很大方。她對別人都一視同仁,不會因為你有什么特別之處就看不起你。
李璐璐抿了一下干得掉皮的嘴唇,瞟了一眼窗外,接著說,在這里,只有你和周月不會因為我胖就嘲笑我。
我早就猜到了她會這么說。
我笑著告訴李璐璐,其實我也對她沒有太大的惡意。
那你以后不要用那種樣子看她了。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知道李璐璐嘴里說的那種樣子,就是我皺著鼻頭和眉頭,瞇著眼睛看周月的樣子。這個習慣早就在我和我哥在飯桌上對峙時就形成了。前幾年連著干旱,地里的麥子都干死了,我們家的糧食幾乎顆粒無收。那一年里我們家很少吃肉,我爸爸背著土槍上山去打野兔或者野雞,每次都空手而歸,后來他直接放棄了。我們家飯桌上最常見的是燒湯和咸菜,偶爾我爸從集市上買回一小塊肉,飯桌上我和我哥都會為搶一小塊肉打得鼻青臉腫,但之后我倆都會挨打,更嚴重的是,肉也吃不上。后來我們學聰明了,坐在彼此對面用夸張的神態(tài)恐嚇對方,慢慢演變,發(fā)展為皺鼻頭皺眉間瞇眼睛的方式了。這以后,每當我討厭一個人的時候,都會用這種方式來表達。
冬天的腳步悄無聲息地跨進了三九寒天,西北風刮過幾次,又落了一場豪雪。河水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們都套上了厚厚的棉襖,一個個都變得臃腫起來,蘿卜一般。但是和冬天凜冽的寒風比起來,弱小極了。
我的布棉鞋常常像是從河水里撈出來一樣,我感覺腳上濕津津的,幾乎是在每一個冬天,我的腳都會凍腫,回家脫了厚厚的襪子,露出兩只燒豬蹄一般紅腫的腳,放在燒得通紅通紅的爐火上烤。
教室里的火爐常常是滅的,那是在班上幾個女同學輪流值日的時候,多數(shù)女同學都還沒有學會生火。教室里和冰窟窿沒什么兩樣,我們都盡量蜷縮身子,減少受冷面積。教室后面摞著高高的柴火,那都是同學們從自家?guī)淼模脕韼椭覀冝哌^整個寒冷的冬天。
在那些堆得像小山丘一樣的柴火中,班主任總要從中間挑一些拿到他辦公室去。有一個早自習,我們都站在座位前大聲背書,我雖然兩手捧著書,嘴里念念有詞,但我的眼神卻隨著班主任的身影移動。我看到他徑直走到教室后面的一角,在堆放柴火的地方,他彎下腰,不停撥弄挑選。他起身的時候,懷里多了幾根又粗又壯的木柴。我認出那是我家的,因為我爺爺最近總是在劈一根很粗的木頭,那是我們家倒塌了的一間房屋的頂梁。為此我爺爺差點扭了腰。那個早自習我心不在焉,我很想去到他的辦公室要回我們家的木柴。甚至早自習結束后的第一節(jié)課,數(shù)學老師講方程式的時候我的思想都在拋錨,他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寫下一大串公式后,把半截剩下的粉筆扔過來,打在我的腦門上。
成冬冬,你站起來聽課。
我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溫順,挨著桌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數(shù)學老師轉過身去的時候,我把那半截落在我桌子上的粉筆頭扔到地上。我很想告訴數(shù)學老師,我們班主任他是怎樣一個貪婪的壞人。有那么好幾次我感覺話都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脫口而出了。
周月再次返回班級時,全班同學都沸騰了。
雪白色的羽絨服襯托之下,她清秀,不摻一點灰塵。
好些男孩子女孩子都圍在她桌子旁邊,看著她從粉紅色書包里掏出各色各樣的糖果。周月把那些糖分散給那些圍著她的同學。李璐璐臉上掛著驕傲的笑容,她正神氣十足地指揮著現(xiàn)場秩序,叫大家不要哄搶,每個人都有份。
聽著那些同學撕開糖果袋,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若無其事地把臉轉向教室后方,看到成維正怔怔地朝我這邊看,很明顯,他嘴里也吞了幾口唾沫。我倆目光對視到一起的時候,他狠狠瞪我一眼,又把目光轉到別處去了。
很快,糖果就分完了。我有點喪氣,悶悶不樂地趴在桌子上。
這時候李璐璐俯身到我耳邊說,下午放學別走,有好東西呢。
放學后,班里的同學都結伴回家了。教室里就剩下我、周月和李璐璐。看到教室再沒其他人,李璐璐拍了拍周月的肩膀說,安全了,可以拿出來了。
周月在書包里摸索了很久,終于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子。她輕車熟路,很快就取出了里面的東西。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呆呆看著。
李璐璐毫不客氣地接過周月手中的東西,又遞給了我。
我一把推開了她的手,我不吃。
周月面露尷尬,笑著說,這是專門給我們三個帶的好吃的。
我這才緩緩地把手伸過去。
周月又告訴我,這玩意叫作蛋卷。不過于我而言,它叫什么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我更關心的是,怎樣把香噴噴的蛋卷準確無誤地轉移到我的嘴里。
我小口小口地吃,一只手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放到嘴巴下面接著——這蛋卷太脆了,太容易掉渣。我吃得專注,小心翼翼。剩最后一口時,卻出了點差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淹沒在泥土中,我心疼得直跺腳。
周月又拿出很大的一包,舉到空中搖了搖,我這里還有很多呢。
打這以后,我也做了周月忠實的小跟班,她沒我想象的那么糟,相反,她簡直是一個下凡的小仙女。
周月似乎很喜歡我和李璐璐,我們三個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正是借著這樣的機會,我才得以窺探,小仙女的生活也是有苦惱的,她雖然不似我們,從來不乏零食和漂亮的衣服,卻有著我們從未體驗過的苦惱。
周月說,她已經去過至少四個或者五個學校了,她認識的同學太多了,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
我和李璐璐看著她,眼中都是羨慕。我們連鎮(zhèn)子上都很少去。
有什么好的。周月語氣里透著一股無奈。我跟你們說,我念了這么幾年書,一個朋友都沒有,剛來這里,看你倆關系好的,我都羨慕死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連忙問她,你不會過幾天又要轉走了吧?
周月臉上掛著迷茫的表情,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幾滴晶瑩的淚滴。
怎么回事?你說呀。我和李璐璐很著急。
周月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氣,開口道,最近我媽媽和那個人經常吵架,他們要過不下去了。我很害怕。
那個人,是你爸爸么?
周月不說話,半晌,才點了點頭。
在那個下午,我們從周月口中得知,她曾經有過很多個爸爸,她媽和她的那些爸爸總是合不來。這些年,她媽媽帶著她走了好多地方。最后,她又請求我們千萬要保密。
我和李璐璐看著彼此,認真地點了點頭。
周月時不時從她粉紅色的書包拿出好吃的,毫不吝嗇地分享給我和李璐璐。總是吃別人的,我卻無以回饋,這讓我在接過周月手中零食的時候常常感到難堪。
后來我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我拿走我媽媽壓在箱底的手表,在校門口的小賣部換了很多零食,當我提著一大袋子好吃的,大搖大擺地走在校園里,我看到了班主任,他正站在花園臺階上擤鼻子。我把零食抱到懷里,貓著腰跑進教室,塞進周月的抽屜里。
那個手表,我不知道有多值錢。隱隱覺得應該價格不菲。我媽好像很喜歡它,只有在走親戚或者去縣城的時候才會戴上。平日里都是在三層手絹的重重包裹下,安安靜靜躺在一口大箱子里。
有一天早上,我媽她氣勢洶洶地沖進我們教室,我看她那樣子就知道事情敗露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我媽瘋了一般在家翻箱倒柜——她要去我舅舅家,找不到那塊手表了。獨獨少了那塊手表,她懷疑是家賊所為。又因為我哥平日里乖巧,我的嫌疑徒然猛增。在去學校找我的路上又碰到校門口小賣鋪的店主,兩個人通了氣,真相很快就暴露了。
我媽沖進我們教室。
你知不知道那是你老娘的嫁妝?你外婆去世后,我一直當(它)做個念想。她歇斯底里地沖我喊。
事發(fā)突然,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立在地上。
我媽撲過來要打我的時候,被周月和李璐璐抱住了。我朝她們看了一眼,滿懷感激。
周月勸我媽說,阿姨,您先冷靜一下。就算冬冬有錯,也不能打她。
是啊是啊,李璐璐補充道。旁邊還有幾個同學也在附和。
你走開,小妖精?管這閑事。你媽是個老狐貍精,生你個小狐貍精,騙錢丟人。你全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媽氣急敗壞,沖周月大喊。
我還處于恍惚狀態(tài)。
待我緩過神來,看見周月眼睛里升起一層薄霧,又吧嗒吧嗒落下眼淚來。李璐璐也白了我一眼。
我又哭又喊,氣都喘不上來了。我真的什么都沒有給我媽說過。李璐璐繃著臉,不理我。周月回到自己的位置,趴在桌子上一抽一抽地哭。
像一個要被斬首示眾的犯人,我被我媽揪著從教室拖到班主任辦公室。
我們校長聞聲趕來,這時我媽正喋喋不休向老師控訴著我的罪狀。看到我二爸進來,我媽的威風消下去一截,她的態(tài)度緩和了不少,她似乎意識到這樣的做法會讓我二爸蒙羞。
我媽受到校長和班主任的輪番教育后,逐漸冷靜下來。我問她是怎樣知道周月家事情的?
這又不是秘密,你去打聽打聽,看看有幾個人不知道?
我不想打聽。
事后的余波,讓我深陷于巨大的絕望和孤獨之中。
我感覺冬天冷的出奇,幾乎把我,把周月、李璐璐、陳維還有我們的班主任,都凍成一根根硬邦邦的冰棍。
不到半個月,周月轉學走了,這期間她見了我就像見了陌生人一樣。我們一句話也沒說過。
周月是忽然一天就不來的。那天一直等到下午,一個年輕女人,頂著一頭紅色卷發(fā),在班主任的指引下進了教室,收拾完周月的書包就走了。她腳下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噠噠噠的清脆的聲音,像敲木魚一般。
沒幾天,成維嬉皮笑臉地拎著書包,再一次坐到了前排。
雖然周月已經走了,但李璐璐依舊和我劃清界限,任我再怎么解釋,她都噘著一個肉嘟嘟的小嘴不理我。
我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抬起頭看我,真的?
真的。不信拉勾。
我跟她說的是,我要是給第三個人說起過周月的秘密,就讓我變成一條肥胖的、大舌頭狗。
我伸出手指頭,李璐璐微微一笑。我倆的小拇指緊緊扣在一起。
責任編輯 離 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