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歸人

一

從看守所辦完登記出來，男人裹緊衣服鉆進了一輛黑色轎車，副駕駛上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出頭，白發(fā)在兩鬢占據(jù)了優(yōu)勢，臉很白，除了眼眶有些發(fā)黑，眼白處的血絲像密西西比河的支流，主干穿過了褐色的無神的眼珠。她駝著背，又想盡力坐直顯精神一點兒。男人上了車后座，女人瞄了一眼后視鏡，看見男人不久前被剃光的頭，身子一軟，斜靠著椅背抽泣起來。

“輝哥，受苦了！”

司機朝里側(cè)過身子，伸長了手將煙遞到男人嘴邊，又給他點上了火。

“姐，別哭！我自己剃的。”

男人說完，深吸了一口煙，繃緊的眉頭舒緩了一分

“保你出來幾天，我和海子所有的錢都搭進去了，輝兒，你是干啥了？”女人伴著哭腔又強作鎮(zhèn)定“在這破地方辛苦半輩子，被你弄的啥也不剩了！”女人憤怒，男人沉默。

“海子”男人拍了拍坐在駕駛位上的人“先回家！”

二

車子一路走，再也沒有人說過一句話，女人微張著嘴，淚水在僵硬的痛苦里風(fēng)干，她等著光頭男人開口說話。

海子開著車，越開越慢。車行駛在中心大橋中央，半夜，河兩岸的燈火黯淡了，為游客而亮的燈火熄滅了，城市才真正屬于了土生土長和不遠(yuǎn)千里漂到此地來開花的種子，海子望了一眼窗外，他分不清是中心大橋分割了伊敏河，還是伊敏河分割了大橋，亦或二者從來不曾真正相交。他曉得的是，伊敏河來自遠(yuǎn)方的大興安嶺山谷，養(yǎng)育了這個城市;而車上的這姐弟來自更遙遠(yuǎn)的南方，養(yǎng)育了他。他沒有理由怨恨輝哥，也沒有理由不救他。

輝哥坐在后排，沒人能看到，他翻看手機信息的手在顫抖，伴隨著嘴角和臉頰的抽搐。在看守所失聯(lián)的五天，手機里數(shù)千條信息與電話，多是恐嚇與背叛，風(fēng)暴和傾塌在他臉上掠過以后留下了平靜，他閉上了眼睛開始思索些什么，將手機緊緊拽在手里。

車到了住所樓下，光頭男人終于開口“姐，和我先上樓，清點兒行李，等下出發(fā)辦事去。”

男人叫海子留在了車?yán)铩：＠瓲柕氖鲁跻呀?jīng)逼近了零下三十度，屋外已經(jīng)見不到光了，寒風(fēng)伴著冰珠子惡狠狠的貼著車玻璃“刷刷”而過，一刷一個清醒。

男人準(zhǔn)備上樓前給海子遞了一根煙。

“海子”

“哎，哥！”

“來！抽！”

“蓯蓉？”

“嗯！”

“誰的？”

“牢頭！”

光頭男人不習(xí)慣抽這種，這是海子了解的。

“海子，我四十了，來北方二十年，你多少歲跟著我的？”

“哥，十年了，跟著你混時二十歲不到。”

“是哥糊涂了，你姐講，能取保候?qū)彸鰜恚慵耶?dāng)都扔進去了？”光頭男人凝視著海子，眼睛有些泛紅。海子默不作聲，掐斷了煙頭。

“哥不會讓你白跟，哥會有交代...哥會有交代”男人深吸了一口煙，打開了車門，溫?zé)岚嘴F吐到車外，頃刻化為冷的夜，又將頭探回車?yán)铮瑴惤Ｗ拥暮竽X勺喊到“等會兒出發(fā)去要賬！你和大姐的錢馬上會有著落，哥唬誰都不唬你。”

海子等著他哥和大姐下樓的功夫，接到了好幾個要賬的電話，為了救他哥，海子把所有親戚朋友的錢都借了一個遍，他不曉得他哥高利貸的事，不曉得公司巨額合同詐騙的勾當(dāng)，他相信他哥對他好，今晚就去要錢填他的饑荒，一切都會好起來。還會像以前一樣拿項目、擼串、喝啤酒、唱歌、聽他哥侃大山......

在海拉爾，住在草原上的牧民們每到秋分一過就要開始準(zhǔn)備御寒了，海子的母親朵蘭有一手好絕活，制作蒙古族傳統(tǒng)的御寒大靴，操作工藝復(fù)雜，工期長，原料是一層又一層的上好牛皮和羊毛，屬于祖?zhèn)鞯氖炙嚒Ｇ澳甓旌Ｗ訋е鐏聿菰献隹停涮m見到輝哥穿著小皮靴，在雪地走不動路了，一問，原來腳給凍木了，笑著幫他脫下鞋說“輝兒，大娘幫你做真正的皮靴子，年年冬天來就不怕冷了。”后來朵蘭病倒了，再后來嫩草冒出頭來了，朵蘭走了，輝哥跪在朵蘭面前，望著長生天哭著說，再也不會冷了，再也不用做靴子了。

朵蘭在秋天做靴子，海子的父親達(dá)來在秋天射大雁，晚秋時南飛的大雁最為壯觀，“現(xiàn)在大雁少了，政府不讓射，我也不舍得射，但心里癢啊，就一只啊，挺肥！啥時候回來吃大餐？叫上輝兒啊！”父親跟海子啰嗦了一大堆，海子應(yīng)著說好。一個多月過去了，沒吃成的大雁還留著嗎？海子這樣想著。

輝哥拎著一個包就和大姐上了車。

三

輝哥套了一頂帽子在頭上，一進車門，落座，搓著手。

“向南開，海張高速，海子，定位發(fā)你手機了。”

“兩千九百公里。”海子定位后，小聲默念了一句，他從沒去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

車往前行了幾分鐘，到加油站，輝哥已經(jīng)睡著了，手緊緊抱著先前從樓上拎下來的大包，將頭埋在包上，側(cè)靠在后座的一角。坐在副駕駛的大姐，一手撐著頭，眼睛還是紅腫著，大姐是海子的大姐，也是輝哥的親姐。海子對這姐弟兩的了解太多也太少，在他看來，他是從呼倫貝爾草原深處走到城市的牧民的孩子，而海拉爾則是他們的城，他是因他們才成為這里的一員，而面對他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海子只知道是某個南方的城，他們沒有提過，或許比海拉爾更大，甚至比呼市更大更繁華。想到這里，海子很激動，這像是跨越千里的認(rèn)親，兩個出城的人和一個進城的人。

車開了好幾小時，進了服務(wù)站，一下車，午夜的冷氣把人一下丟進了冰窟。這期間輝哥的手機幾乎是時時響著來電提醒，大姐則拿過手機握著，每個電話都不敢接，但認(rèn)真讀著每一通電話，仿佛是在等待著什么。

服務(wù)站的快餐在深夜已經(jīng)收攤了，三人進了門，一開一合，冷氣冒了進來，便利店的收銀員裹著厚毯子趴在臺子上，不時用手搓著腿。這邊輝哥和海子拿了兩包餅干，那邊便聽到大姐和食堂大媽吵了起來。

“吃口熱菜不行？我看到了！還有菜！”

“你這個女的，這么晚了誰給你熱？那個剩菜是要扔的。”

“來來來！多少錢我都出！就吃你要扔的剩菜！我今天吃定了！”

大姐抓起錢包里的錢一把散在食堂大媽剛擦的餐桌上、椅子上、還有冰冷濕滑的地板上，她歇斯底里起來，海子慌亂跑到大姐身邊時，她已經(jīng)趴在地上了，哭得歇斯底里，喊著，吃完一餐少一餐。

這是海子第一次看到大姐失控，為了幾口熱菜失控，他拉著遲遲不愿起身的大姐回到車?yán)铮綍r暴躁易怒的輝哥背對著他，燃著煙，望著看不到頭的高速，不語。大姐和輝哥都讓海子琢磨不透了，可他不是愛琢磨的人，無論人心，亦或在時間這條虛無的線條上幻生幻滅的其他事物，大到如未來，小到如當(dāng)下這條綿延數(shù)千公里的“要債”旅途。良久后，輝哥轉(zhuǎn)過身來，回到車?yán)铮樕蟽龅眉t紅的，拍了拍海子的肩膀，說到“你姐只是想吃口好的，哄她休息吧，為我，這幾天你們受累。”

四

車?yán)^續(xù)開，大姐終于睡過去了。

“聽不聽你哥侃大山？”

“好！”

“我跟你講講看守所，那鬼腦殼地方，人去過一次再也不想去第二次......”

三條道的高速被運煤的大車堵死了兩條，路面結(jié)成的冰霜讓道路寸步難行，每走兩里路便能見著拋錨和打滑的車，無助的，以各種姿態(tài)靜止在路的兩側(cè)，仿佛無人關(guān)心的展品，一晃而過。車燈是啞了，講不清濃重的霧霜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輝哥侃得停不下來：從他脫光衣服進看守所，到被牢頭罰澆四十盆涼水;從他在關(guān)了二十六個人的十二平房間里站了兩個晚上的“奇事”，到在大家習(xí)以為常的目光下大小便;從講述紀(jì)委調(diào)過來的“傳奇”貪污犯，再到感恩駕車撞死人的富二代博士，因為那個小伙給他遞過來的半個蘋果。

“那個蘋果，我一輩子記得，太他娘好吃了，人是越活越?jīng)]出息，哈哈哈哈哈......”輝哥講述著，若有停頓的看向海子，“你猜一猜看守所里交易一個蘋果多少錢？”他又停頓了一下，故作神秘感并沒有換來海子期待的目光“兩百啊！一個蘋果兩百！他娘的誰能想到，哈哈哈哈......老子這輩子值了。”

在他看來，這應(yīng)該會是海子喜歡聽的故事，但海子笑不出來了，車速緩了下來，海子騰出手掩了一下眼睛，憋不出一句話。空氣沉默在晨光還未出的寂靜里，海子只想快點天亮。

五

太陽一點一點高了起來，過了一個又一個服務(wù)站，三人終于吃上了熱乎的高速快餐，大姐列了一個表，和輝哥在吃飯的時候匆忙統(tǒng)計著些什么，將海子支到開邊兒，壓低著聲兒，不時的朝海子瞟一眼。把輝哥和大姐當(dāng)親人是海子認(rèn)的死理，不是所有人認(rèn)的死理，為了挺輝哥傾家蕩產(chǎn)這件事，他沒同任何人提起，海子不想他想不通的事，相信他相信的事。

午飯后從服務(wù)站的廁所出來，海子走到角落，給他爸撥通了電話，達(dá)來老爺子先是劈頭蓋臉一頓罵，問他一個月也沒來個電話是不是背著他結(jié)婚生孩子了，海子哭笑不語，老爺子又說那邊熱鬧的很，大伙一起幫忙弄灌血腸和肚包肉，羊肉湯燒的正沸，問他何時帶著輝哥和大姐來吃大餐。故鄉(xiāng)的火堆在海子心里燃起來，他連聲應(yīng)著好。他知道的是，不是燉大雁、烤全羊、肚包肉等著他，而是達(dá)來在等著他。

回到服務(wù)站的食堂，海子暈了頭，輝哥和大姐不見了蹤影，出了大門往停車場一瞧，徹底懵了。

車和人都沒了。海子往服務(wù)站轉(zhuǎn)了兩圈，撥了兩通電話，不見身影，沒有音訊。

十年時間，是輝哥姐弟倆與海子緣分的盡頭。

海子不信，他對已關(guān)機的兩個手機號撥了無數(shù)通電話，在服務(wù)站的停車場從中午站到晚上，臉蛋被風(fēng)吹的越發(fā)紅了，像草原上，被托在綠色地平線上的，毫無遮掩的緋紅落日。

傍晚，海子眼看著一輛警車駛到他腳跟前，印有輝哥照片的抓捕令從他眼前晃過，

當(dāng)海子真正緩過神來時，他已經(jīng)在一輛不知去向何處的大巴車上了，不久前的驚慌讓他發(fā)瘋似的逃上這輛臨時停靠的客運大巴，補票后，他坐上了位置，眼睛死死的盯著窗外的一切，這是他離家最遠(yuǎn)的一次“旅行”，他想家了，想到沉沉的睡了過去。

六

輝哥是在海子上廁所的功夫接到的傳喚通知，仿佛早有預(yù)感似的將手機關(guān)了機。大姐壓低了破潰的聲音。

“晚了！太遲了！”

“不晚！”

輝哥拉著大姐的手就往車?yán)锱堋?/p>

“就是對不住海子了。”

“姐，他的事按我安排的弄。”

前后半分鐘，輝哥姐倆便開著車?yán)^續(xù)南下了。

車是在湖南一座小城的國道上被攔下來的，離最后的目的地不到十里地，在出高速收費站后，就被鎖定了。輝哥在取保候?qū)徠陂g，頂著新罪名南下近三千公里，有人說這分明是潛逃，大姐聽到后不說話，她一邊當(dāng)啞巴一邊相信他弟弟的話。

大姐應(yīng)該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從看守所回來，出發(fā)前的那個晚上，輝哥叫海子到樓下等著，自己沖上了樓，一把抱住她跪在地上，說自己闖了大禍，被人害了也害了別人，如何也逃不了罪名，但等罪魁禍?zhǔn)茁渚W(wǎng)一定能洗干凈他的清白，他叫她慢慢等著他，托她幾件他辦不了的事。

南下看看在養(yǎng)老院里羸弱的母親與癱瘓在床的父親，是輝哥的愿望，在路途中，他將帶著一張銀行卡的信件交給大姐，是以后給海子的信。

“給老頭老太交代完，趁著大事沒有暴露，我準(zhǔn)備要自首，姐，這是小事兒，該判重罪的不是我”那日大姐聽到這句話時，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

出發(fā)前他挑了一頂母親給他寄來的帽子，是正合適的尺寸。這是讓母親見面時高興的手段，他心里明白好久了，老太太從小愛給他織毛線帽，說又保暖又好看，他記得母親給他寄來帽子的那一天，他在電話這邊說，毛線帽擋不住海拉爾的北風(fēng)，母親接了一句，那就回家里戴，有暖氣呢媽，你的家可沒有暖氣喲。

他一年四季的舊衣物，留作念想用的，也一并打包上車。這包衣物不那么幸運，拎著它跑都能跑完的最后十里地，幾經(jīng)周折了好幾個星期，才被接受完調(diào)查的大姐帶回了養(yǎng)老院。

而大姐這一回來，就住下了，幾乎沒大出過遠(yuǎn)門。

七

日子回暖的三月初，從養(yǎng)老院里的天井往上看，能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北歸大雁，大姐看的出神，又順手把母親的床單晾好，正午的陽光就正好灑下來了。在養(yǎng)老院，她料理著父母的起居和每日養(yǎng)老院的食品采購，有了跟吃跟住的福利。每日大姐出去采購，院長的小孫子都要坐在電動三輪的貨板上一同去，一邊喊著，進城啰！一路過山坡上的大草地，他又大喊，看看！綠色的海！我們在綠色的海上漂啊！

太陽當(dāng)空照呀 藍(lán)色海上漂啊

月亮微微笑呀 黑色海上漂啊

人在天涯角呀 何時往回漂啊

搖啊搖 搖啊搖

夢里花落知多少

養(yǎng)老院二樓正對院門的一間房里，老頭側(cè)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輸氧，輪椅上的老太太，身上蓋著的起球的毛毯，已經(jīng)有一半掉落在地上，她的頭沉在胸口，單薄的身體縮在凹陷的坐墊里，小小的一只，手上緊緊攥著織了一半的毛線帽，高懸的小電視用斑駁的墻皮當(dāng)背景，角落染上灰塵的笨重掛鐘悄悄帶走些什么，電視里放著京劇《春閨夢》，青衣的一句念白婉轉(zhuǎn)而起

“我正在思念于你

不想你就回來了

不想你就回來了......”

小孫子在天井的空地上拍皮球，曬太陽的老人看著他哈哈哈笑，老師又教了新童謠了，小孫子旁若無人的拿著皮球，拍一下念一句：

夢歸人 夢里歸

歸來夢醒 事成灰

人歸夢 歸夢里

歸來嘆息 人已非

作者簡介

劉科驛（1998.12—），男，漢，湖南省常德市武陵人，本科，大四在讀，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

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