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明 錢禮翔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310028)
《今文類體》是編者按文體分類對搜集到的明刻本進行拆裝而輯成的一部總集,全書不分卷,共138冊(含目錄6冊),保存了17家31種孤本文獻,今藏浙江圖書館。全書無序跋,不署編纂者,無編纂體例,也無刊刻流傳,是多種明人文集拆分后的匯編。雖書封題簽“今文類體”,但因收錄皆為明文,也被稱為《明文類體》。此書有兩個主題一直備受關注:書的編纂情況和孤本文獻價值。但罕有研究者對孤本內容進行深入挖掘[1],因此相關研究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由于此集本身序跋、凡例等材料缺失,編纂面貌仍然比較晦暗,筆者“巧婦難為”,嘗試挖掘其孤本價值。
有必要先對《今文類體》基本情況做一交代:(1)此書按19種文體將收集的明刻本進行拆分組裝,文體有:傳、墓志銘、行狀、祭文、墓表、碑、贊、議、論、解、策、書、序、題跋、記、詩、說、考、辨。(2)據統計,全書共計68家81部,分別是19部常見書、18部稀見書、21種禁毀書和23種孤本[1]64-66,不過筆者認為所謂23種孤本實質上是31種(詳見后文),不能因為體量較小而將一個作者的某幾種文集歸結為一種。(3)對象取徑寬廣,既有一流和二流文人,如方孝孺、王陽明、楊慎、張居正、王慎中、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李攀龍、宗臣、屠隆、趙琦美、鄒元標等;也有不知名文人,如陳以勤、陳于陛、楊子器、趙大佑、萬恭、丘禾實、張應泰、姜逢元、陳懋仁、戴九玄、方攸躋、方沆、宋啟明、姚兗、宋敏等。
至于編者是誰,學術界有兩種看法:(1)清人黃澄量說。由劉慎旃發明,謝國楨在《江浙訪書記》轉述[2]208,后由林祖藻[3]101和顧廷龍[4]586等學者再為陳述,童正倫[1]進一步論述,此說趨為大端。(2)明人說。丁紅從名(《今文類體》)實(明文)一致的角度出發,主張為明人編。另外丁紅比對了《明文海》《明文案》和《今文類體》稿本墨跡,否定了劉慎旃所持的觀點:《今文類體》是《明文海》抄錄前的原稿工作[5]123。
今筆者將《今文類體》所收孤本文獻按其文學價值、史學價值、校勘與輯佚價值三個部分論述如次,請方家教正。
《今文類體》保存了中晚明文壇大量重要的文學史料,對研究公安派與趙琦美等個案、《江南春》文學爭議公案和明代文人結社等都具有重要價值。
《今文類體》所收晚明宋啟明①《今文類體》所收《云公詩集》《云公文集》不署名,經考證梳理,知作者為晚明云間人宋啟明,曾參修《吏部志》,筆者另有撰文,容不贅述。《云公詩集》四卷和《云公文集》一卷留存了公安派等重要作家的文學史料,可在三個方面起到補益文學史的作用。
一是揭橥袁宏道的吏治雄心。觀照袁宏道出任吳令、兩仕北京的政治生活,我們很難給予袁宏道一個成功者的定位。雖然袁宏道厭惡官場束縛,力求解脫,追求“世間大自在”,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具有吏治雄心的事功者。對于這一點,以往囿于文獻缺考,無法深入了解,今借助《云公文集》可進一步揭開這層面紗。集中《與袁吏部》一文,詳細記錄了袁宏道欲編修一部事皆可征的《吏部志》,從而挽救萬歷后期積弊已久的銓曹之雄心。其文曰:
吏部為六曹首樞,人才政事,權輿根本,若令方冊詳明,較若畫一,則天下之人,心志一定,咸知為奸之無益,而朦朧詐冒之徒,不自容于天下。……某抱此志,每欲言之,而不敢吐,乃先生慨然有意,欲輯志書,特以逶迤無暇,未遑削草。某偶以微言及之,先生遂以編摩見委。……然必先生荷擔其任,斯不肖得畢效其力,懇將部中職掌檢發,而實錄原系中秘書,得特為請閱,俾竟此藿忱,稍佐函鼎,不勝厚幸之至。
袁宏道雖有修志之心,但在吏部任職無暇東顧,遂以編集之任委與宋啟明。不過,很難否定袁宏道的編修思想和吏治實踐給編者與志書帶來的影響。如宋啟明就披露了袁宏道欲輯吏部沿革制度、人物故事以使方冊詳明、便于征引的編修思想。再如自萬歷三十六年(1608)十一月始[6]240,袁宏道攝選曹事近兩年,多有功績,別立“年終考察書吏之法”[7]附錄二,1654,得到權柄吏部的楊時喬與孫丕揚的肯定。這些思想和實踐很大程度上都會影響到編者宋啟明。更為重要的是,這部志書的幕后主持者就是袁宏道,他以近水樓臺之便利,搜檢吏部職掌資料,申請閱覽宮廷藏書局“中秘書”所藏《明實錄》特權。唯其如此,最原始、最核心的吏部資料才盡在掌握,《吏部志》的編修才得以順利展開。遺憾的是,袁宏道卒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并未等到此書出版。刊于泰昌元年(1620)的《吏部志》今藏南開大學圖書館和我國臺灣地區傅斯年圖書館,體例上有銓表、俸給、授任、升遷等一系列內容,這與袁宏道當初的設想兩相契合。
二是增補公安派其他相關史料。(1)袁宗道“白蘇齋”。袁宗道傾心白居易與蘇軾,詩文多有仿效,為使不忘卻,“所居之室,必以‘白蘇’名”[8]卷一二,533,所刻文集命名為《白蘇齋類集》。對于袁宗道瓣香白蘇之書寫,《云公詩集》有詳細記載:“卻羨香山白司馬,翩翩賢達多風雅。更愛眉山蘇長公,仙仙不受樊籠者。繪容拜像爐煙清,精廬相對認三生。”(《云公詩集》卷二《袁五盤白蘇齋》)詩中摹寫了袁宗道“繪容拜像”、沉迷白蘇的日常。(2)袁宏道祭文。《云公文集》中《祭袁中郎文》為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附錄二傳記”所失收,此文發出了袁宏道經世治國之雄心不為人知的慨嘆:“人以為先生之詩文振頹剔靡,辟途創矩,為明興一代之宗,而不知先生緯劃天地、彈壓山川者,尚有一段經世之文未竟其施。”所謂“經世之文”即編纂一部有明兩百年來的《吏部志》,卻因早逝,未竟此志。
三是豐富湯顯祖、屠隆、臧懋循和陳繼儒等著名文人的社會關系網絡。《云公文集》中有作者寄贈湯顯祖的詩2首,寄贈屠隆的詩3首,寄贈臧懋循的詩2首,寄贈陳繼儒的詩21首及文1篇,對學界深入認識湯顯祖、屠隆和臧懋循等著名文人的文壇活動、道德品質和文學影響具有重要參考價值。以湯顯祖為例,《云公文集》卷二《寄湯以仍》二首,可豐富湯顯祖與底層文人宋啟明的交游活動,但《湯顯祖集全編》[9]和《湯顯祖年譜》[10]均未提及此人。此詩其一云“仙郎南省晝含春,翻領銅符向括蒼”,括蒼是浙江麗水古稱,地近遂昌,詩作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湯顯祖量移遂昌時。湯顯祖本是反對復古末流的標志人物,其由嶺南(徐聞)到江南(遂昌),自然成為文學場聚光燈所在,不論是文壇勁旅還是下層文人,均紛紛向其靠攏,這本是文學場復雜真實的景象。不過文學史偏重的是:屠隆此年到括蒼拜訪湯顯祖,湯顯祖作《留屠長卿不得》等詩;袁宏道此年任吳縣令,開始與湯顯祖密切交往,鼓吹性靈文風。而宋啟明等中下層文人與湯顯祖的交往往往是被文學史忽視的角落和縫隙,今可由此類史料加以補益。
趙琦美是明代著名藏書家,以《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在戲曲文獻史上占據特殊地位,自鄭振鐸、孫楷第兩位先生的研究發軔以來,趙琦美及《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不過,囿于文獻缺考,趙琦美的文學創作一直晦暗不明。《今文類體》收有趙琦美的《容臺小草》(以下簡稱《容臺》)和《栢臺草》(以下簡稱《栢臺》),是以趙琦美所任官職來命名的追和元人倪瓚《江南春》的兩種詩集。前者成于趙琦美官禮部(也稱“容臺”)太常寺典簿期間,收錄《江南春》《支續江南春》和《三續江南春》各20首;后者成于任都察院(指御史臺,也稱“栢臺”)都事期間,收錄《四續江南春》和《五續江南春》各20首。兩種詩集對研究趙琦美和明清《江南春》唱和現象都具有重要價值。
一是補述趙琦美的生平履歷。雖有研究者利用此二集對趙琦美進行了考辨①參看金昱杉《趙琦美著〈容臺小草〉的發現》,載《人文天下》2017年第8期,第52-54頁;徐子方《趙琦美年譜》,載《戲曲藝術》2018年第3期,第43-54頁。,不過,還有兩個問題需要厘清。(1)詩歌創作于何時。從作者序文看,《容臺》創作不晚于萬歷四十一年(1613),《栢臺》創作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容臺》三次賡唱,各有作者的一篇小序,由于序文所揭示的“聊解窮愁”主題的一致性和展現的創作年份的同一性,三篇序可視為一個整體。其中《支續江南春》序記載了《容臺》的創作時間:“癸丑(萬歷四十一年,筆者按),餉旋,百逋交萃,不保先人之廬矣。舉頭今昔,乃迸跡于遺,老莊吟所謂江南春者,意未止此。更續廿葉,聊解窮愁。”《栢臺》兩度追和,作者各有小序。兩序表明《四續江南春》和《五續江南春》作于同一年,《四續江南春》序記載了《栢臺》的創作時間:“容臺多暇,六日而吟成三續,秋間改栢臺,閱半歲,始得四續。”序文中“秋間”,指的是萬歷四十二年秋,趙琦美由太常寺典簿轉都察院都事。(2)詩集刊刻于何時。從題辭、小引和刻序看,二集刊刻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一般而言,題辭、小引等標于文集卷端的文章是對文集內容的提要和揭示,屬于刊刻前最后的步驟。《容臺》中的題辭和小引可揭示該集于萬歷四十三年乙卯所刻,如《支續江南春》題辭末署“萬歷乙卯春日華川馮維位居易”;《三續江南春》兩篇小引末署“萬歷乙卯春日友弟陸化熙羽明”“萬歷乙卯孟秋中元節烏程后學王道衡平叔”。而《栢臺》有《刻江南春賡續序》一文,末署“萬歷乙卯如月望日綏安謝兆申”,可知《栢臺》也刻于是年。
二是提供《江南春》聚訟案更多的考察文本。元末明初倪瓚作《江南春》三首,以書寫江南風物和寄托懷鄉之情為主旨。此后引起明清長達四百余年的追和,追和的群體數量龐大,僅明代就有50余家,尤以弘正間沈周、文徵明等吳中文人的加入達到頂峰,隨之編刻了不同版本的《江南春詞》,如嘉靖袁表刻本、萬歷朱之蕃刻本和光緒金武祥刻本等。從明代到現今學術界,《江南春》文體是詩是詞一直聚訟紛紜。明人祝允明、唐寅、胡應麟以詞視之,而錢谷、曹學佺以詩論之。近來任德奎、何麗娜、湯志波、張仲謀等認為“原作與和作是詩”,余意認為“原作是詩,和作是詞”,而葉曄主張“文體歸屬尚待考證”①參看任德奎《〈全明詞〉疏失舉例》,見羅宗強、陳洪主編《明代文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17-425頁;何麗娜《〈江南春詞〉倡和集相關問題考辨》,見杜桂萍主編《明清文學與文獻》第1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4-253頁;湯志波《由詩到詞:明清〈江南春〉唱和與文體誤讀》,載《文藝理論研究》2017年第6期,第80-89頁;張仲謀《論〈江南春〉唱和的體式及其文化意味》,載《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第2期,第119-126頁;余意《〈江南春〉詞集版本考略及其相關問題》,載《詞學》2009年第2期,第97-112頁;葉曄《明詞中的次韻宋元名家詞現象——以蘇軾、崔與之、倪瓚詞的接受為中心》,載《中國文化研究》2007年第3期,第60-67頁。。不過,體量最大、追和次數最多的趙琦美《江南春》文本,卻被明清《江南春》詞集編刻者和今之研究者所遺漏,它可為聚訟案提供廣闊的考察對象。可從四個方面加以探討:(1)文體。趙琦美抑或其友人皆認為《江南春》是詞非詩。趙琦美雖沒有直接論述,但《容臺》《栢臺》二草中友人所作題辭、引文均稱為詞作,自然也得到趙琦美認可,如馮維位的《題辭》有“如白是詞驟而讀之”“壯志銷于艷詞”等語;陸化熙的《趙奉常三續江南春引》有“壓當世詞人太甚”語;謝兆申的《刻序》有“趙公既賡是詞若干首”語。凡此皆將《江南春》指向詞這一文體。(2)主旨。趙琦美的《江南春》具有興寄意涵,“抑情就韻,按韻征事”,故而詞境闊大,力壓當世詞人。這源于趙琦美的人生經歷,其早年無所不學,但困頓場屋,其后以父趙用賢之蔭獲官,卻又久臥閑槽,有志不得伸。其在困居北京期間創作《江南春》,以使“俊才屈于冷局,壯志銷于艷詞”(《容臺小草·支續江南春》卷首馮維位《題辭》)。(3)詞樂關系。聲音之道與政通,趙琦美之詞作雖呈江南之艷景,卻非亂世之樂,而屬“太平之奏”(《栢臺草·四續江南春》卷首謝兆申《刻序》)。(4)價值。趙琦美《江南春》詞作將江南山水的秀麗風光、城市世俗的歌舞生活詳盡無遺地展示出來,具有生活實錄的價值。王道衡甚至將其拔高到詞史的地位,他在《趙太常三續江南春小引》中稱“其綜術情景,如三都二京,纖悉靡憾,可稱詞史,凡山黛水羅,草憂花笑,與夫歌扇,抑而舞袖揚各盡態于前”(《容臺小草·三續江南春》卷首)。不過,王道衡所評“詞史”是否得當,需要深究。詞史含義有兩種指向:一是詞的發展史,顯然趙琦美《江南春》不屬于此類;一是作者親歷的、實錄的能夠反映歷史事件和面貌的詞作[11]124,按照這個標準,趙琦美的《江南春》也不屬此類。不過,王道衡將“詞史”概念的提出提早到萬歷時期,是早于明末清初詞人曹爾堪的[11]123。
《今文類體》收戴九玄《匡山社集》一卷,存錄了萬歷間江西文人結社匡山(今廬山)的文學史料,今何宗美《文人結社與明代文學的演進(下)》和李玉栓《明代文人結社考》均未收錄②參看何宗美《文人結社與明代文學的演進(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李玉栓《明代文人結社考》,(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匡山社有過調整,故成員有九人和十二人之別。戴九玄稱有九人,其《九子詠》的引文云:“九子何?社九子也。何社?匡山社也。”(《匡山社集》之《九子詠》)九人者:彭圾、張超、余概、張儲、樊良樞、余欽耀、胡欽華、李炱、戴九玄。晚明謝兆申和何白均記載有十二人,謝兆申稱“始豫章十二子結為匡山社”[12]卷五,460,何白在戴九玄所列名單基礎上,去掉戴九玄,新增四人,共十二人[13]卷一四,160-161。
《匡山社集》主要是戴九玄與諸社員之間的分韻唱和詩,可為還原匡山社集提供重要參考。明代文人結社并刊刻小集本是常例,不過相關書目著錄戴九玄《匡山社集》多至十幾卷,如《傳書堂藏書志》記載:“《匡山社集》二十卷,明刊本。豫章戴九玄大圓著,熊明遇序,楊廷麟序,熊士達序,熊化序,萬時華序(乙亥)。……《千頃堂書目》有《匡山社集》無卷數,蓋即此本也。”[14]1267-1268再如《中國古籍總目》著錄:“《匡山社集》十一卷文集十二卷,明戴九玄,明崇禎八年刻本。”[15]774以上兩種《匡山社集》皆題名戴九玄,較大可能是社員唱和詩的合刻本,具體如何,尚需夷考。
除文學史料外,《今文類體》還保存了大量歷史資料。按照內容劃分有:政治類,如外交、漕運;文教類,如科舉、對策;武備類,如城堡、邊防;皇室類,如講學、郊祀等。以下擬從孤本文獻角度出發,選取上海會館、中琉外交和北虜邊防史料進行闡發。
北京成立地方會館是明清城市社會的獨特現象,《今文類體》所收宋啟明《云公文集》有《云間會館記》一文,在會館史上占據重要地位,何炳棣《中國會館史論》、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會館檔案史料》、白繼增與白杰的《北京會館基礎信息研究》、尹宗云《京師云間會館考》和王日根《中國會館史》①參看何炳棣《中國會館史論》,(臺北)學生書局1966年版;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會館檔案史料》,(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白繼增、白杰《北京會館基礎信息研究》,(北京)中國商業出版社2014年版;尹宗云《京師云間會館考》,載《都會遺蹤》2016第2期,第13-20頁;王日根《中國會館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等均未收錄。《云間會館記》云:
京師為四方輻輳地,四方之縉紳先生聚于是者,每集其鄉之人,置舍一區名曰:會館。凡停駟轍而馳負擔者,至則如歸,暇則為宴集之所,蓋甚盛舉也。獨吾鄉先達,代不乏人,而會館尚缺。萬歷丙戌歲,元徵唐先生鼎甲起,即慨然倡首,嗣后楊、沈諸公,櫛比鱗次,綰清華之綬,遂各捐俸以從,而館值頗豐,不能卒辦,則王璽卿復先捐數百金以俟后之至者。為堂,凡若干楹;為室,凡若干楹;為庖為傍舍,凡若干楹。
此文價值體現在三個方面:(1)鉤稽上海會館最早創建時間。學界已有研究如白繼增、白杰《北京會館基礎信息研究》和尹宗云《京師云間會館考》均只能追溯到清前期,《云間會館記》可將最早建館時間提前至明代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2)為“領袖發起、仕商合捐型”會館創建方式提供早期佐證。何炳棣總結了三種會館創建方式:私人購地建房捐館型;富商獨資捐建型;領袖發起、仕商合捐型。不過何炳棣所依據的史料最早只到清康乾時期[16]17,《云間會館記》則屬于明萬歷時期。(3)正面糾謬早期會館為“試館”說。近人皆稱早期會館的功能是服務地方士子來京參加會試。如閩人程樹德稱:“京師之有會館,肇自有明,其始專為便于公車而設,為士子會試之用,故稱會館。自清季科舉停罷,遂專為鄉人旅京者雜居之地,其制已稍異于前矣。”[17]程樹德序雖然何炳棣對這一說法提出質疑,但材料多為旁證[16]15。今《云間會館記》廓清了早期會館用以聯絡鄉誼而非試館的事實。
《今文類體》中,《云公文集》的《送王大行使琉球序》一文(下稱《使序》)和《循陔園詩》卷三的《送琉球使夏鶴田給諫》《送琉球使王旭陽大行》二詩,是明代重要的中琉外交史料。自洪武五年(1372)行人楊載出使琉球始,琉球向中國稱臣,成為中國的屬國,有明一代共有17任琉球冊封使,并形成了以給事中和行人分別擔任正副使的使團慣例。夏子陽(號鶴田,玉山人)和王士禎(字旭陽,泗水人)屬于第16任冊封使團[18]前言附錄,21。
上述外交史料具有三重價值:(1)界定“夏王使團”組建時間。“夏王使團”的使次時間是萬歷三十四年(1606),已有定論[18]前言附錄,21,但鮮有史料記述使團組建時間。《使序》云,“辛丑歲宗伯再疏請詔,循例遣封,而大行王公乃以副使行”。故“夏王使團”正式組建于萬歷二十九年辛丑(1601)。使團組建后,需要耗費年月完成征召從客、監造封舟、等候神宗詔敕以及領取所頒賜之儀物等活動,加之萬歷后期百官倦怠,造成出使延遲,冊封之事直到五年后才得以成行。(2)蠡測明王朝在主、客觀上對出使琉球抱持畏難心態。應該承認,冊封琉球是天朝上國廣布恩威教化之國策,但如果把視線前移,經過萬歷二十年(1592)寧夏之役、二十六年(1598)朝鮮之役、二十八年(1600)播州之亂后,神宗王朝已國力衰微,加上警惕“日本關白之亂”復生[19]217,故主觀上明王朝一直擱置冊封一事。客觀而言,明王朝與琉球相隔“萬余里,勞苦險阻,彌年歲者數十年”(《使序》),在明代士大夫眼中,冊封之旅無異于“死亡之旅”[20]25。這種雙重畏難心態造成“夏王使團”的冊封延宕了五年。(3)補充文學群體的國家敘事。每一任使團都環繞著一群文人、從客,他們是一種特殊的文學群體[21]6,如果說個體詩人對異域風物的想象還限于情感的文學表達,那么圍繞“夏王使團”冊封琉球的群體性唱和送別,已然上升至國家敘事。此敘事陣營十分強大,除上述丘禾實和宋啟明外,還有曹學佺、徐勃、蔡獻臣、唐文獻、許獬、陳勳、陳一元、李化龍和鮑應鰲等。這種國家敘事話語大多如丘禾實《送琉球使夏鶴田給諫》詩所云,“明王有道聯胡越,屬國虔誠叩異同”,表現出作為天朝士人的優越感和宣諭遠疆的自豪感的主題。
明中葉以來“北虜”常與“南倭”并提,一直被視為邊防大患,發生過“庚戌之變”等標志性事件。造成北方邊患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明廷采取閉關拒貢政策,致使蒙古擾亂北地。由此,明代君臣整體上秉持“勤邊防、筑城墻、重練兵、斷貢市”的方針,局部時段(隆萬時期)也曾通貢互市。《今文類體》所收陳以勤《陳文端公青居山房稿》卷四《保寧堡修城記》、陳于陛《陳文憲公萬卷樓稿》卷五《練兵議》和萬恭《洞陽子三續集》卷三《貢市紀事序》,在邊防、練兵和貢市三個層面系統增補了“北虜邊防”史料,具有重要價值。
一是糾偏重要的邊防史地資料《九邊圖說》。成于隆慶三年(1569)的《九邊圖說》是一部著名的明代邊防地理志,其以“圖說形式”描繪了包含延綏鎮(即榆林鎮)在內的北方九個軍鎮的山川、守備情況。陳以勤《保寧堡修城記》記錄了延綏鎮重要營堡保寧堡的方位、建置經過等,文曰:
榆林鎮薄近虜中,虜乃往往竊入為患。……乃大中丞胡公(胡志夔,筆者按)來撫是鎮,首訊所以為善守計。僉謂:鎮西故有古梁城,今且墟矣。儻復堡其地守之,則東接榆林,西捍波羅,南援響水,外瞭套虜,所向莫不咸便,亦鎮城間要會也。……周三百丈,高三丈,厚二丈有二尺,置敵臺四、門一、公廨二、公館一、倉場一,復徙綏德守衛官卒往實之。
其價值具體有三個方面:(1)修正《九邊圖說》中保寧堡的“四至”。我們知道,“四至八到”是古舊地圖研究的重要內容,將上述文字形式的“四至”與《九邊圖說》地圖形式的“四至”相比對發現,《九邊圖說》地圖的“四至”沒有按照“東接榆林,西捍波羅,南援響水”進行繪圖,卻將榆林、波羅和響水都繪制在保寧堡南邊[22]203。(2)補充保寧堡的軍事守備情況。保寧堡修建目的是防范套虜(河套地區蒙古人),城垣周長、面積大小以及敵臺、公廨等多寡,是研究九邊之一榆林鎮的重要軍事資料。(3)此記是時任閣臣陳以勤為巡撫胡志夔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修建保寧堡所作,比現存的專門記載了保寧堡的《(萬歷)延綏鎮志》[23]32還要早,是還原歷史現場的第一手材料。
二是條陳針對北虜的“練兵十議”。陳于陛《練兵議》作于隆慶元年丁卯(1567)之后,創作背景是擔憂“(北虜)仍襲丁卯故智,為庚戌癸亥深入之舉”(《練兵議》),這份憂慮是“庚戌之變”留下的后遺癥。故供職翰林院的陳于陛秉持“團練京兵,為方今時務最大者”(《練兵議》)的觀點,提出周詳十議:精簡核、分事權、定陣勢、選將士、時訓練、明激勸、嚴法令、議調遣、修器械、廣招募。
三是描繪萬歷時期明、蒙貢市的歷史細節。萬恭《貢市紀事序》提供了兩個方面的細節:(1)至遲從萬歷中期開始,明廷官員普遍持“中止貢市、轉向戰守”態度。如序文稱:“今諸邊貢市之策……非長算也。今虜眾內離,群落外叛,而我邊事日戒,材官求戰。”(2)萬歷十七年己丑(1589),《貢市紀事》告竣,作者請萬恭作序,擴大影響,此書也是現在可知唯一一部以貢市為焦點的專著。序云“萬歷己丑春,陳冏史氏以饒士師氏所敘《貢市紀事》,從雁門而來”,但書或已亡佚,作者尚待夷考。
《今文類體》所存31種孤本可為整理明人文集和明代“全”字號總集發揮版本校勘和文獻輯佚作用,并為明代工具書提供更多作家作品參考,如《明別集版本志》《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明代卷》等。限于篇幅,筆者擬選取《太平山房文選續集》(下稱《山房續》)和《洞陽子三續集》(下稱《洞陽三》)這兩種重要文集探微版本校勘。另外,從《今文類體》輯出竹枝詞10首、明詞1首和館課文獻2種,可補《中華竹枝詞全編》《全明詞》《明代館課匯編》等之缺。17家31種孤本具體統計如表1所示。
《山房續》的作者是江右王門代表、早期東林領袖鄒元標,該集是研究鄒元標的政治抱負、道德品質、王學思想和文學影響的重要文本,經調查,僅為《今文類體》收錄,有助于鄒元標文集輯佚與校勘。全書五卷,殘本,卷一為詩,卷二至五皆文。四周雙邊,白口,半頁9行,行20字,單白魚尾,版心上刻“太平山房續集”,魚尾下刻“卷之?”,版心下刻頁碼。每卷卷首題“太平山房文選續集卷之?”,題下署“吉水鄒元標爾瞻甫著,貴州都勻門生周思孝、艾友芝,粵西全州門人文尚賓、李呈芳編校”。按刊刻時間先后,鄒元標詩文集今存四種:(1)萬歷三十五年(1607)余茂衡序刊本《鄒南皋集選》是今存最早的詩文集。(2)萬歷四十八年(1620)張瑀刊本《太平山房詩集選》是門人重選之作。(3)《山房續》是在前者基礎上補選之作,應刻于萬歷四十八年以后。(4)《愿學集》是最后重新匯訂之作,當成于萬歷四十八年以后,但館臣考訂或有舛誤:“初刻有《太平山房集》,后重訂為此本。……考元標起用在天啟壬戌。此集刻于己未以前。”[24]卷一七二,1514既然《愿學集》是重訂《太平山房集》之作,則不可能刻于萬歷四十七年己未(1619)。通過考察《山房續》可知,基本上《鄒南皋集選》和《太平山房詩集選》已收錄內容,《山房續》不再收錄;《山房續》所收,《愿學集》基本都收錄,但也有個別篇章是《愿學集》失收的。

表1 17家31種孤本

續表1
《洞陽三》可以與日本所藏《洞陽子集》及其續集、再續集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版本,是中日漢文文獻合璧的典型代表,進一步激發日藏書籍的回流,有助于以后《洞陽子全集》的整理。作者萬恭(字肅卿,南昌人)是嘉萬之際的能臣,總理河道、撫邊安民,故文多涉經濟實務,是研究明代政治經濟的重要史料。全書五卷皆文,殘本,四周單邊,白口,半頁10行,行19字。版上欄留有一行空白。無魚尾,版心上刻“洞陽子三續集”,再刻“卷之?”,版心下刻頁碼。卷一題“洞陽子三續集卷之?”,題下署“兵部左侍郎豫章萬恭著,仲子邑庠生萬信校”。萬恭詩文集有四種:《洞陽子集》十八卷,為最早刻本;《洞陽子續集》七卷;《洞陽子再續集》十卷和《洞陽子三續集》五卷。上述四種,國內僅南京圖書館藏第一種足本,海外僅日本藏前三種的足本和末一種的卷一,分藏于宮內廳書陵部、內閣文庫和尊經閣文庫[25]160-164。黃仁生進行了詳細的版本敘錄[25],不過就《洞陽三》而言,《今文類體》本與日藏本版本信息不一致,表現為兩個方面:(1)校訂者不同。《今文類體》本署“仲子邑庠生萬信校”,而日藏本署“門人豫章胡汝煥校”。(2)《今文類體》本有按年編次的信息,日藏本無。《今文類體》本卷一至五的卷首空白欄內分別刊刻年代,依次是“萬歷丁亥”“萬歷戊子”“萬歷己丑”“萬歷庚寅”“萬歷辛卯”,所收作品當于是年作,作品不再分體類編。如果從書籍交流史角度審視,明清文集此類情況更多,值得古籍整理和研究者重視。
補明代翰林館課文獻。《今文類體》所收姜逢元撰《館閣試稿》一卷和姜逢元輯《館閣試草》不知卷,金生楊編《明代館課匯編》[26]未收,按照《匯編》凡例,則姜氏兩種館課文獻都應補入。凡例稱“所錄以翰林館課專著為主,專著中以綜合者優先”,姜氏兩種都以專著專刻行世,且都是綜合而非單科目館課。此兩種文獻既有館課類文獻普遍價值,又有自身特殊價值:對庶吉士政治理念、學術思想、道德心性進行整體觀照;對明代高級官宦培養模式和國家政事動態進行真實記錄;另外,《館閣試草》以點帶面,以萬歷四十一年(1613)為時間節點,完整收錄了此年所有庶吉士(姜逢元等十一人)的館課文獻,再現了明代館課主題紛繁復雜的面相,在文獻史上具有特殊意義。
補竹枝詞。《今文類體》所收陳懋仁《塵棲稿》卷一有《竹枝詞》2首和姚兗《玄岳山人詩選》卷八有《竹枝詞》8首,雷夢水等編《中華竹枝詞》、王利器等編《歷代竹枝詞》、丘良任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三家歷代竹枝詞整理本皆失收,宜補入①此二家10首竹枝詞體量較大,方家可自行查閱,不贅述。。陳懋仁,字無功,晚號藕居士,隆萬間秀水人。有意學楊慎,多方涉獵,著述二十余種,見稱者有《文章緣起注》《續文章緣起》《年號韻編》。詩文非所擅場,有《藕居士詩話》二卷,館臣稱“懋仁及與袁宏道、鐘惺、譚元春游,故其論詩大旨以公安、竟陵為宗”[24]卷一九七,1803。姚兗,字叔信,自號玄岳山人,秀水人,嘉隆間布衣。姚兗與書畫名家項元汴(字子京)過從甚密,和項元淇(字子瞻,號中岳)、戚元佐(字希中,號少岳)詩名相頡頏,時稱“三岳”。
補明詞。《今文類體》所收《趙大司馬集》卷三《詩余》有趙大佑的2首詞《菩薩蠻》和《齊天樂》,《菩薩蠻》已為《全明詞》[27]所收,但《齊天樂》②詞云:“他鄉幾度花朝,故園目斷片云。天杳松竹,吾廬琴書,賓館冷落,春池芳草。兵戈擾擾。想玉人安否,誰共吹簫。錦瑟傳情,庾樓人唱月兒高。”為《全明詞》和《全明詞補編》[28]失收,今補入。趙大佑,字世胤,號方崖,黃巖人。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授鳳陽推官,官終南京兵部尚書,有《趙大司馬集》和《燕石集》。需要指出,周明初主持的“《全明詞》重編”已將趙琦美的《江南春》百首納入整理,容不贅錄。
綜上,《今文類體》以拆裝的形式保存了多部明代文集孤本,既擴展了學界對編纂領域原生態的認知,又推動了明代文學、史學、版本校勘與文獻輯佚等多方面研究。此書還原了袁宏道熔鑄縱情自適和吏治雄心的士大夫形象,廓清了著名戲曲家趙琦美的詩歌創作情況,補充了《江南春》聚訟案和明代文人結社史料等文本,增益了最早上海會館、中琉外交和北虜邊防等史料,存錄了東林領袖鄒元標詩集和輯補了館課、竹枝詞、明詞等的文獻。《今文類體》價值遠不止此,期待方家闡幽抉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