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鎮“沙家幫”抗戰事跡記略

◎鄭自海

（江蘇南京 210017）

1937年12 月13日南京淪陷，之后侵華日軍在長達6 周時間內屠殺了30 萬中國同胞，日軍的屠城暴行震驚世界。令其意想不到的是，在當年日偽統治中心南京，六合地區活躍著一支抗日救國的新四軍隊伍和一支由回族阿訇李叔度領導的200 多人的回民抗日游擊隊。他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發動群眾，開辟抗日根據地，成立竹鎮市抗日民主政府，成為南京地區的革命老區。在八年全面抗戰和三年解放戰爭中，一個小小的竹鎮就有132 名優秀兒女為革命事業獻出寶貴生命，涌現出無數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其中，“沙四爺”家族支持新四軍抗日救國的事跡鮮為人知。

一、竹鎮沙氏家族

在我國回族姓氏中，人們常以“馬達哈沙”來形容回族。回族沙姓由來已久，來自多個族源。南京地區沙姓堂名就有重慶堂、種玉堂、靜修堂、余慶堂、百壽堂、森玉堂、明德堂之分，竹鎮沙姓源自揚州明德堂。相傳竹鎮沙氏始祖沙廣培與夫人沙沈氏在1862 年左右從揚州菱塘（今為高郵市菱塘回族自治鄉）遷居竹鎮。在竹鎮生活初期只憑一根扁擔兩只筐，走街串巷靠賣小五金糊口度日，經過沙廣培、沙再林父子兩人勤奮經營，經濟上略有積蓄，購置了一些田地和農具，開始依靠種田維持家庭生活。到了第三代有了三個孫子，起名貴昌、貴山、貴田。隨著時間推移，一家人憑借勤勞的雙手勞動積累而致富。1925 年后，家里逐漸開起碾坊、油坊、糧行，還買了10 多匹騾馬搞起運輸。在新花園莊買了近百畝土地，家中有耕牛4 頭，專為耕田犁地之用。1932 年建造大瓦房7間，加上原有的磚墻草屋10 間，共有房屋17間。另有碾坊、油坊、磨坊、牛房、騾馬房多間。房屋后有2 個大竹園，新花園莊四周栽有樹木，環繞著小河流水，在竹鎮稱得上小康之家。后隨著貴昌、貴山、貴田三人都相繼娶親生子，家庭人口興旺，家業十分興隆。

沙玉藍

弟兄三人在家各有分工，貴昌負責碾坊、油坊、磨坊及騾馬運輸等對外業務，平時為方圓數十里鄰友家牲畜生病治療。貴山帶領全家男女勞力及雇工負責種田，總管全家經濟。貴田，字玉藍，因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人送外號“沙四爺”。沙玉藍性喜好待客，在竹鎮市面上有一定影響。1937年，竹鎮周邊土匪甚多，人們生活不得安寧，各地農民紛紛組織團練，保護自己家園，經過選舉，沙玉藍當選為各個團練的練統，帶領團練上山剿匪，保竹鎮一方平安。

二、沙玉藍幫助羅炳輝組建回民游擊大隊，出任竹鎮區農民抗敵協會理事長

1939年8月，新四軍五支隊司令員羅炳輝率部進駐竹鎮新花園，開辟抗日根據地。因竹鎮新花園緊靠竹鎮街道，新花園與街道之間有河流，河岸邊有大圩堤，圩堤旁有一片大竹園，地形易守難攻，羅炳輝決定將五支隊政治部就設在新花園沙家。1939年12 月，竹鎮回民游擊大隊正式成立，當時由羅炳輝司令員親自做說服工作，沙玉藍積極配合羅司令，動員王家巷清真寺的阿訇李叔度出任大隊長，新四軍軍法處干部楊家保（新中國成立后任安徽省軍區副政委）任教導員，湯學義任副大隊長、韓少卿任秘書，達慈（因參加“兩彈一星”工作需要改名張達慈，離休前任航天部三院辦公室主任）任干事，隊員李德本、王震、徐金山（漢族）、達震、達蘭娟和馬小二（河南籍回民）等。

羅炳輝將軍之子羅新安（中）在新四軍老前輩王苗林（左四）陪同下到竹鎮新花園沙家老宅，左二為沙玉藍之孫沙寶海（2002 年攝）

1940 年4 月，六合縣抗日民主政府在竹鎮宣告成立。縣政府成立后首要任務就是發動和領導群眾進行抗日，并積極發展生產，組織收入，保障供給，做好民事、治安等行政工作。六合縣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不久，竹鎮區政權也隨之建立。當時竹鎮屬于六合縣第六區，竹鎮區政府又稱區署，除了配有區長1人、副區長1―2 人，還成立了竹鎮區工人抗敵協會（簡稱工抗會）、竹鎮區農民抗敵協會（簡稱農抗會）、竹鎮區婦女抗敵協會（簡稱婦抗會）、竹鎮區青年抗敵協會（簡稱青抗會）、竹鎮區商民抗敵協會（簡稱商抗會）、兒童團等抗日民間團體。這些團體均設有團體理事長1名。其中，沙玉藍出任首任竹鎮區農抗會理事長。

農民是完成竹鎮各項抗日任務的主力軍。沙玉藍領導下的農抗會在參軍、支前、征糧、治安、鋤奸和生產建設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當年的竹鎮各種抗日團體中，農抗會會員最多，實力最強，講話也最響亮。農村工作事無巨細，都由農抗會出面處理。連一些地主老財、豪強惡棍，也對農抗會刮目相看，退讓三分。1940 年9 月竹鎮區農抗會對會員發放會員證。持有會員證的農抗會會員享有一定的權利與義務：農抗會會員必須擁護民主，積極生產，遵守章程，執行政策;他們有困難可到農抗會來解決,也可到農抗會來申冤,打官司可以直接找縣長;會員證在本區可以當路條,戒嚴時可以作證件。

1941年春,竹鎮區委組織的借糧運動及以后的減租減息運動,沙玉藍積極宣傳中國共產黨的抗日統一戰線主張，說服了荷花莊大地主劉貴福、大花元地主婁成廣等積極捐糧支持新四軍抗日，沙玉藍還經常到馬集、黃崗、四合、八佰一帶做宣傳工作，籌糧籌款。但由于農抗會部分會員的素質不高，斗爭經驗不足，在某些運動中出現過激行為。1941年的借糧運動中，有些富豪不愿借糧,個別鄉農抗會就組織會員開赴該家大吃大喝,當時叫“吃大戶”,有人稱其為“吃光隊”,違反了竹鎮區委關于黨的政策的執行要求，造成不好的影響。竹鎮區委發覺后,要求農抗會的領導制止，以沙玉藍為領導的農抗會及時糾正錯誤，虛心接受批評與指正。

農抗會在竹鎮影響很大，沙玉藍等人在回民中很有威望，極具號召力，在他們的宣傳發動下，掀起了入會高潮，很多回族青年也紛紛參加竹鎮回民游擊大隊，投身革命。如達慈兄妹三人都參加了革命。竹鎮回民游擊大隊迅速發展到200 多人，編成6 個中隊，屢建戰功，威震一方。

1940 年3月，竹鎮回民游擊大隊被新四軍第五支隊整編為15 團特務營，和新四軍第五支隊教導隊一起在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政治部主任鄧子恢、五支隊政委郭述申、副司令員周駿鳴、政治部主任張勁夫和路東省委書記方毅的指揮下，奮起反擊國民黨江蘇省主席兼魯蘇戰區副總司令韓德勤調集的萬余兵力在3月21日向新四軍第五支隊機關所在地——半塔集及其附近地區發動的大規模圍攻，此戰被稱為半塔保衛戰（半塔地處蘇皖兩省五縣交界處，是個山區小集鎮）。經過20 天的艱苦奮戰，新四軍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而沙玉藍在這次戰役前后積極組織各團體協助新四軍領導人開展動員回族同胞參軍抗敵，為支援前線物資、掩護革命同志作了大量貢獻。如農抗會聯合婦抗會賀飛霞連夜緊急制作80 雙“慰問鞋”送到新四軍駐地，出色完成支前任務。

三、沙家全家支持抗戰

新四軍是共產黨的軍隊，對于駐地少數民族風俗非常尊重，知道沙家是回民，改善伙食都是買的牛肉，這些生活細節贏得了回族同胞的心。當時沙家人口眾多，新四軍的干部以沙家親戚身份開展工作，外人根本無法察覺。據沙家后人沙寶海（沙玉藍之孫）介紹，抗戰時期常住沙家的有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政治部主任鄧子恢、中共六合縣委書記李代耕、竹鎮區長章策、新四軍五支隊政工隊的黃忠秀、羅炳輝的妻子張明秀、葉迪、蔣華、宣傳干部馬家秀等。經常往來于沙家的有方毅、吳學謙、李銳等。有一次，羅炳輝司令員在竹鎮新花園沙家，大家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吃飯，陪同吃飯的沙玉藍與羅炳輝坐在一條大板凳上，因為羅炳輝身材高大，和沙玉藍坐在一起，就有點擠。當時一起吃飯的政治部主任方毅對羅炳輝開玩笑地說：“老羅你太胖了，把座位占滿了，將老沙擠到哪里去了。”沙玉藍風趣地接話，說道：“羅司令殺的鬼子多，功勞大，占得席面應該大。”大家聽得哈哈大笑。抗戰工作雖然艱苦，革命同志之間卻談笑風生，關系密切。

沙家的新花園住地距竹鎮街僅有半華里，新四軍選擇新花園作為聯絡點，便于了解敵情，掌握敵人整個動向，隨時占據打擊敵人的主動權，每次政治部在沙家開會，沙老太婆（沙玉藍之嫂）總要安排2―3人放哨。人多就轉移到沙家八斗（“八斗”是老地名，今已不用）種玉米高粱的隱蔽地點去開會，為防止開會時間長，大家饑餓，沙老太婆總是事先為每人準備好2 個飯團，里面夾著煮熟的咸鵝肉。從1939年至1946 年，沙家為新四軍籌糧籌款，不僅捐獻糧食，還捐獻槍支，幫助新四軍購買槍支彈藥。沙生龍（沙玉藍的侄子）就是在一次運輸槍支彈藥中被敵偽頑軍打死在長江邊上的。沙健（沙玉藍族侄）參加了半塔保衛戰，后來隨新四軍參加了解放戰爭，為人民建功立業。沙生元（沙玉藍的侄子）參加的回民大隊在半塔保衛戰中打了七天七夜。沙生金（沙玉藍的侄子）負責碾坊磨坊加工軍糧，沙生永(沙玉藍的侄子)負責騾馬隊運輸，沙寶珍（沙玉藍的侄女）一同協助。竹鎮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六合縣政府、來六縣委（來安、六合兩縣部分地區合并成立）和來六辦事處所轄地區的辦公人員和一些駐軍的糧食都由沙家加工。碾坊碾米、磨坊磨面，并按照政府要求，在規定時間內保質保量完成糧食加工任務。再用驢馬牲口運輸送到張王營及部隊駐地。為此竹鎮根據地的領導都非常感激沙家。

四、搶救常排長，智救趙指導員

1946 年新四軍奉命北撤，許多打仗身受重傷的傷病員無法跟隨部隊轉移，只能轉交地方由政府來照顧。1946 年6 月的一個夜晚，村長薛德懷帶領2 個民兵抬著傷病員常榮生排長到沙家，常排長傷勢很重，面色蒼白，傷殘的肢體不能翻身，更不能下地活動。沙家請來醫生給常排長及時治療，在沙家人精心護理下，3個月后，常榮生的傷口及骨折明顯好轉，很快痊愈。常排長不僅能下地活動，還經常幫助沙家割麥插秧，編織竹器，就像沙家的成員之一，后來常排長還認沙奶奶（沙玉藍之嫂）作干媽。

同樣在1946 年6 月下旬的一個夜晚，國民黨保安隊長張砍頭帶著10 多名保安，個個端著槍押送1名被綁著的新四軍在竹鎮大街行走，準備送進鎮保安隊看守所。新四軍被捕的消息很快傳到沙玉藍耳中，他立刻派人去探聽情況。原來是新四軍連指導員趙永漢，在掩護大部隊北撤時被俘。沙玉藍非常著急，冷靜思考后認為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只能采取智取、用金錢收買為上策。他乘敵保安隊長張砍頭去六合開會之機，暗地里用金錢疏通保安隊內部的人員。沒過幾天，竹鎮看守所里有人傳出話來說：“新四軍趙永漢逃跑了。”據《沙府家史軼事傳說》記載，直到竹鎮解放后，趙永漢常來新花園看望沙家人，還認沙玉藍的孫女沙鳳霞為干女兒，并送了一塊銀元給干女兒作為見面禮，沙鳳霞也一直保留著趙永漢的這塊銀元。

1947年國民黨一度懷疑沙玉藍給共產黨做事，又查無證據，便逼迫沙玉藍兒子沙生琪擔任國民黨的保長，沙玉藍父子堅決不從。國民黨就派人把沙家大竹園的竹子連根挖走，竹園遭到破壞，沙玉藍父子錚錚傲骨，絕不屈從。

五、竹鎮反掃蕩戰斗中，沙玉藍與章策建立深厚友誼

在六合縣，竹鎮是比較鞏固的后方，章策所在的縣級領導機關都住在竹鎮東的仇莊等幾個大自然村里。在1940 年9月的反“掃蕩”中，上級領導指示縣級機關單位的同志到鎮北均步橋的一個自然村前集合。這個村緊挨大路，人員熙熙攘攘地坐在廣場上聽章策區長講述敵情動態的時候，竹鎮方向的敵人騎兵突然襲來。區隊哨兵沒來得及開槍，敵人就到了眼前，向章策區長開了一槍。章策面部被打中，應聲倒在地上，現場一片驚愕。沙玉藍見狀把他背下，先做簡單的傷口包扎，然后抬至新花園沙玉藍的家中養傷。在長達數月的養傷治療過程中，章策與沙玉藍結下深厚的友誼。

章策親自為沙玉藍補開的證明材料

為了革命工作需要，沙玉藍不能暴露中共黨員的真實身份。這一秘密被沙玉藍隱藏了一生，直至去世。《竹鎮鎮志》（2011 年版）還將曾任竹鎮區農抗會理事長的沙玉藍定性為抗日積極分子。2010 年，為弄清祖父的真實身份，沙寶海利用出差北京的機會，按照章策1968 年訪問竹鎮時留下的地址找到章策家。向其打聽沙玉藍的真實身份，章策肯定地告訴沙寶海：“你祖父沙玉藍是共產黨員，我是他的入黨介紹人。”章策還把他的工作簡歷拍照及他兒子、孫子名字寫上去作為證明，第二年章策兒子章魯生和兒媳毛遠萍專門到竹鎮證明此事。當時由六合區黨史辦主任王化生陪同一天，時任竹鎮黨委書記李長征和組織委員婁正國接待。

沙玉藍生前經常與兒孫們講，許多同志為革命和抗日犧牲了，他能活到現在比他們好多了。他從不說自己是一名秘密黨員，從不向黨要求什么，最后以一個普通農民的身份去世。

六、革命友情深似海，優良傳統代代傳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1968 年8 月，時任建材工業部黨組成員、國家建材研究院書記的章策專程到竹鎮看望沙玉藍、沙生永、沙薛氏（沙玉藍之妻）等。沙玉藍一家人與章策坐在一起，談起當年的往事仍記憶猶新，長談至傍晚。臨走時，章策將從北京帶來的幾十斤水果和幾條“南京”牌香煙送給沙家，表示心意，并留下地址，請沙家人到北京去玩。當時陪同的有省、市有關領導，六合縣相關領導，時任竹鎮黨委書記陳建國等。

1972 年3月，原水電部副部長李代耕思念竹鎮的老友沙玉藍，寫信請沙玉藍到北京一敘舊情。沙玉藍在女婿楊仁廣陪同下到北京與李代耕見面，暢敘革命友誼，李代耕還帶沙玉藍游覽北京名勝古跡，沙玉藍在北京玩了1個多月才回到竹鎮。1981年，李代耕在工作繁忙之際，仍應六合縣委、縣政府的邀請，來六合參加老同志座談會。他一到六合，便不顧長途奔波勞累，當天就到當年戰斗過的地方，看望老戰友。他很懷念竹鎮老區，專程到竹鎮曾經的新四軍五支隊政治部駐地新花園，看望沙玉藍，李代耕問沙玉藍“有什么困難和要求？”當時沙玉藍年事已高，身體不太好。他對李代耕說：“沒有什么困難，都犧牲了那么多同志了，我沒什么要求。”

李代耕感慨萬千，他專門把當時正準備寫抗日戰爭時期歷史的同志找來。反復強調，寫這段歷史要突出體現黨的領導，要多寫人民群眾對抗日戰爭和新四軍的支持，多宣傳革命烈士的英勇事跡。第二年，沙玉藍去世，六合縣縣長左天喜親批1 立方米木材作其安葬之用。

竹鎮老區是建立在汪偽統治中心的一塊革命根據地，竹鎮也是南京最早解放的城鎮。由于許多抗戰珍貴史料未能保存下來，諸多當年參加抗戰的新四軍、地下黨員、老一輩同志相繼去世，許多感人的事跡失傳。要完整地反映竹鎮人民革命斗爭史，已經是一件困難的事。通過對沙玉藍家族抗日救國事跡的搶救，發現竹鎮沙氏家族中，沙玉藍、沙奶奶吳氏與現代京劇《沙家浜》塑造的沙四龍、沙奶奶為代表的進步抗日群眾非常相似。沙家數十人支持抗日，時間長達7年之久，與《沙家浜》中1946 年新四軍西撤留下18位傷病員在陽澄湖養傷劇情相比，同樣很生動真實。目前，常熟市沙家浜紅色旅游已建成4A級風景區，竹鎮革命老區則需要社會更多的關注，通過史料的收集和發掘，宣傳竹鎮真實的“沙家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