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庭院

包作軍

一

梁小勇記憶里那個美好的早晨，是從一聲“啊呀”開始的。

新冠肺炎防疫期間，梁小勇是不能出去的，像他這種免疫力比較差的人更容易發(fā)生感染，所以梁小勇聽從醫(yī)生的勸告，終日待在家里無所事事。

梁小勇生活的這座城市不大，從城東走到城西，天空中那團白云還在頭頂上，就像家里那床暖暖的棉被。如果有人能站在小城最高的樓頂望一眼小城，那就像是一張活地圖，被風嘩啦啦地打開，一定會發(fā)現小城那么多清晰的經脈，攤開在一片綠葉上，一個人走在那里就仿佛一只毛毛蟲，沿著它的脈絡，悠悠緩緩地爬上一圈。

迅速蔓延開來的新冠肺炎病毒，好似按動了某個開關，將梁小勇所生活的這座城市變成另一座城市，令他感到陌生：昔日的公園里老頭下象棋，大媽們跳廣場舞，孩子們你追我趕地玩耍，疫情期間所有的都變了，小區(qū)也沒有了昔日歡樂……大人小孩都躲在家里閉門不出，梁小勇感覺就如同只有自己還在呼吸。他在屋里，坐著的時候就像一只章魚，二十個手指和腳趾緊緊扒著椅子扶手和地面。突然間外面的吵鬧聲讓梁小勇似乎回過神來，原來是電線桿上停落著的麻雀在嘰嘰喳喳。最近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導致梁小勇的心情非常晦暗，感覺自己像個隨時會漏氣的氣球。在梁小勇的眼里，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甚至空氣也是灰色的，不用說，他的心情也是死灰死灰的。在一片死灰之中，驀然走來一個穿鮮紅衣服的女子。女子身材窈窕，鮮艷奪目。讓梁小勇在心里不由得“啊呀”了一聲。

梁小勇平素的生活就像是平靜的湖面，泛不起一絲的波瀾。梁小勇知道水泥能做衣服，烏龜用屁股呼吸，阿司匹林是用柳樹皮造出來的，阿貓阿狗、加減乘除、喝西北風等等熟詞都是成語……這些奇奇怪怪、不可思議的冷知識，并且引以為傲。梁小勇的腦袋上總喜歡扣一頂很奇怪的帽子。之所以奇怪，是因為他經常把自己穿舊了的牛仔褲褲腿剪下一段，編織成一個簡單的帽子。好在梁小勇的世界只有他一個人，沒人會看到，因此也沒人會笑話他。梁小勇甚至想，在這個喜歡張揚的世界，在這個喜歡特立獨行的年代的小迷妹看來，自己戴著牛仔褲的樣子一定帥極了。但這樣的想法在片刻的欣喜之后，帶給他的是更多的沮喪與失望。不可否認的是，梁小勇是一個十分熱愛生活的人，他的書房里有許多書，書房的窗外就是一條小巷。讀書累了，梁小勇就把自己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的一切都可能是他的風景。

就在梁小勇呆若木雞的時候，紅衣女子飄然走到了梁小勇窗前。只見紅衣女子小臉盤，下巴有一種俏皮可愛的尖尖，眉心一粒小小的痣，把她點綴得與眾不同，又風情十足。

梁小勇癡癡地想，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東西呢？他這樣想，又在心里叱罵自己，呸呸，呸呸，她就不是個東西，她可是一個、一個鮮活可愛的美人。心里這樣想也覺得還是不妥，她不是東西，那又是什么呢？

就在梁小勇心里的兩個小人打架時，猛聽窗外“啊呀”一聲。梁小勇向外看時，只見紅衣女子跟一個騎摩托的外賣小哥發(fā)生了碰撞，女子跌倒在地，她的手和胳膊多處受傷，雖然是皮外傷，但足以讓梁小勇感到痛心。梁小勇本能地想沖出去攙扶紅衣女子，這時外賣小哥已經快步過去把紅衣女子扶了起來，嘴里不住聲地說著“對不起”。

盡管疼得嘴里咝咝地吸氣，但紅衣女子還是弱弱地向外賣小哥笑了一下。

外賣小哥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吧。

紅衣女子說，我沒那么嬌氣。只是輕輕蹭了一下，不要緊的，你趕快送你的外賣吧。

紅衣女子說著，緩緩轉身，蹣跚著直走進一個庭院。

梁小勇注意到，那庭院不大，里面栽了許多花，有芍藥，月季，大麗花，甚至還能看到幾株牡丹。那處庭院跟附近的幾處庭院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只是走進那個紅色的身影后，對梁小勇來說，那處庭院里面似乎有了一個，不，是有了很多很多的秘密，或者說是未解之謎。譬如，以前怎么沒注意到她？她芳齡幾何？大學學的什么專業(yè)？她有屬于她的那個“他”了嗎？……

二

早晨起來，梁小勇習慣性地向心中那處秘密的庭院望去。

透過一條掛滿爬山虎的柵欄看去，在夏日藍天的天空下，一幢小院清晰明亮。小小的玻璃窗格后面，影影綽綽可以看見有一個好看的身影，她在做什么呢？吃水果？喝牛奶？看書？發(fā)呆？梁小勇竭力想看到一些什么，希望可以讓自己的靈魂飛到那里，隨便看看，只要能看到她就好。終于，她出來了，換了一件白裙立于燦燦花叢中，白衣飄飄，青絲飛揚，骨子里透出一股淡淡的傲氣。容貌氣質俱佳的她，一雙杏眼澄澈清冷，一轉身一投足，都讓梁小勇驚嘆不已。她還喜歡在小區(qū)的步行道上健步走。她的體態(tài)嬌小玲瓏，苗條瘦削，身穿印有花朵圖案的深紅色T恤，長長的秀發(fā)扎成馬尾辮子，一面聽著嶄新的iPod，一面英姿颯爽地沿著小區(qū)里的道路向前快步走去。眺望她的走路姿態(tài)，對梁小勇來說，不失為一件賞心樂事。

以前，梁小勇的眼睛里永遠都會流露出憂郁的眼神，偶爾與家人拍照，他也總是低著頭，默然不語，沒有一絲快樂的表情。生活中承受太多的磨難時，梁小勇就會想起猶太人的經典《塔木德》中的一句話：人的眼睛是由黑、白兩部分組成的，可是神為什么要讓人只通過黑的部分去看東西呢？一次，他讀到顧城的《一代人》的詩句：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梁小勇頓時醍醐灌頂，因為人生必須透過黑暗，才能看見光明。

自從見到紅衣女子，梁小勇似乎看見了屬于自己的光明。

生命本是一場遇見。自此，那個紅衣女子一低頭，一抬頭，甚至一轉身，一蹙眉，就都分毫不差地落在梁小勇的眼眸里。

一次，梁小勇看到那個送外賣的小哥來送外賣，碰巧是給紅衣女子送的。梁小勇從外賣小哥的嘴里，知道了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范麗華。

外賣小哥又是一迭連聲地給范麗華道歉。范麗華嫣然一笑：你看，我好好的呀。小哥上樓之后，范麗華看見小哥的摩托旁邊，還站著一個小孩。她停下腳步，問小孩，你怎么在這里站著呀？小孩說，剛才給你送外賣的，是我爸爸。又說，爸爸讓我在這里幫他看著，他箱子里還有東西，怕丟了。原來，外賣小哥每次過來要送好幾棟樓，送餐車停在樓下，總怕車子和東西有什么意外，就帶了孩子來看著。

等外賣小哥下來，范麗華就跟外賣小哥說，這樣帶著孩子到處跑太危險了，以后到送餐時間，我會提前下來幫你看會兒車子，不要帶著孩子出來了。外賣小哥聽了，連聲向范麗華道謝。

梁小勇心想，這個范麗華可真是一個有點兒特別的姑娘，自己還一度以為她是一個傲慢的人。看來她是一個表面冷漠、內心倔強、善良單純的人。梁小勇在心里點點頭，嗯，這個范麗華遇到陌生人很少開口，不過一旦親近之后，說不定她會在悶熱的夏天悄悄拿起扇子給你輕輕扇風呢。梁小勇心里這樣想著，就越發(fā)喜歡起這個叫范麗華的女子。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色很暗，云影順著雨絲蕩下來，草香沿著雨絲攀上去，天地一片淋漓。范麗華從外面回來了，沒戴帽子，也沒帶傘，頭發(fā)被雨淋濕了。范麗華快步走到梁小勇窗前的廊檐下，取下發(fā)夾，松開了頭發(fā)。甩了甩頭發(fā)，水滴濺落在窗戶上，發(fā)出“吱吱”聲，就像平底鍋上的油脂。

梁小勇在窗前與其說是凝視，不如說在偷窺。他的眼神滾燙，只見那女子含著胸，低著頭，他當然聞不見范麗華的味道，只看見范麗華剛剛到肩膀的直發(fā)左右分開，露出白白的頭皮。范麗華的衣服被雨水微微浸濕，衣服被飽滿圓潤的胸部撐得微微張開，漏出一片潔白如玉般的光芒。

梁小勇趕緊把眼神移開，似乎擔心目光過于熾熱，會燙傷了范麗華。范麗華抬起頭，也看到了梁小勇，卻沒有多余的難為情，只是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干凈，目光純潔，然后快速地跑開了。

范麗華的頭發(fā)扎成一束馬尾，快步走的時候，馬尾一甩一甩的，梁小勇心里也就跟著一甩一甩的。梁小勇眼望著那團紅色的火焰漸漸消失，漸漸熄滅，他內心深處的火焰騰騰而起。從此以后，梁小勇的內心深處有個秘密的庭院，里面住著一個叫范麗華的美麗女子。

晚上，梁小勇做了一個夢，夢見范麗華裸露著玲瓏的胸脯，趴在自己身上，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款款地凝視著他……

三

梁小勇的父母長期在東莞打工，新冠肺炎病毒肆虐，他們滯留廣東回家不得。爸爸本來準備讓梁小勇投親靠友的，可媽媽死活不肯，她說：“這并非靠子女爭面子的問題，我自己賺得的面子也還沒有得著，只是要他有自立的本事，永遠不必投親靠友。”爸爸只好作罷。一個孤獨的小人遙望地球，是梁小勇每天都會看到的微信開始畫面，而今這個場景似乎已成為梁小勇自己的寫照。閑暇時，梁小勇除了看手機，就是看書來打發(fā)時間。

梁小勇最近一直在研究結婚的婚字。結婚的婚字似乎很有趣，一個“女”字旁，加一個“昏”字。這給了梁小勇無限遐想。據說，伏羲時代的原始人喜歡某個美女，都是一棒子打暈，扛起來就回家結婚。

梁小勇心底浮想聯翩：想當年，不用搭訕，不用約會，不用告白，一棒下去就帶她回家。方式簡單粗暴，極度野蠻，卻也省去很多套路。

梁小勇的內心斛觫了一下，心儀已久的美女范麗華幾乎天天從自己門前經過，要不要一棒子打暈？這種想法，在梁小勇的腦子里過了幾百幾千遍了，可以說是老謀深算，深思熟慮。

不行，這樣太野蠻了。也許范麗華會這樣說：你好粗魯……直接跟人家說就行，人家就跟你走，別打我……

梁小勇捫心自問，我這樣想合適嗎？

空氣里似乎有個聲音回答：齷齪！范麗華是那么的美，萬一失手一棒子下去，頭破血流，破相了就不好看了。

毀了她的美，還不如毀了他自己。梁小勇想。

就在梁小勇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小姑娘從梁小勇的窗前興沖沖跑過，忽然停住，拿出手機一邊對著自己的臉照了半天，一邊還整理了頭發(fā)，最后用手握緊拳頭低聲說，好了。說完，撒丫子跑了出去。原來前面有一個帥哥正往前走。小姑娘跑到帥哥前面，說，真巧，你今天也在這里呀。那語氣很軟，完全沒有她握拳的勁頭。嗯，帥哥的回答也很輕柔……

梁小勇抬頭看窗外的天空，這時的黃昏很美。

梁小勇聽姑姑說，當初媽媽懷他的時候，爸爸不同意把他生下來。三十大幾了，初婚，中年得子，任誰都得喜出望外。可他偏偏固執(zhí)得像頭牛，執(zhí)意不肯要梁小勇，給出的理由是自己那段時間酗酒。若不是姑姑風塵仆仆地趕來，這個世界上沒準兒就不會有他梁小勇了。姑姑氣急了，罵他弟弟是傻子。她說得沒錯，梁小勇爸的腦子的確不太靈光，所以只能干點傻憨粗笨的活兒。

鄰居夫妻經常吵架，吵到絕望的時候，女人呼天搶地要跳河、上吊，總要說一句話，我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孩子摸得著鍋臺了！“摸得著鍋臺”，就是能洗碗抹盆自己忙吃食，那就餓不死了，能自立了。也是在梁小勇能自立的時候，父母出去打工的。以前梁小勇對自己的生活還算滿意。每天待在家里，捧著手機，不用出門，坐家里干什么都成。如今移動網絡速度越來越快，看感興趣的東西可比守著電腦爽多了，可以躺著看，還有制作精良的音效和高清影像，聽什么或者看什么都很享受。想吃點新鮮的，也不用滿世界打聽，動動手指頭，好評差評，老字號名品，新招牌佳肴，圖文、視頻并茂……就說他和爸媽，如果是從前，一年不見陌生感肯定少不了。可現在一點都不生分，要沒有微信掛那兒，可能嗎？

這天早晨，范麗華從梁小勇窗前經過。梁小勇忽然被她紅紅的嘴巴所迷住，他就一直盯住她的嘴巴看。范麗華的嘴巴小小的，似乎剛能吃進一顆櫻桃，上嘴唇顯得略薄一些，唇線清晰，下嘴唇飽滿，有點肉肉的質感，皮膚很薄，吹彈可破，像熟透了的櫻桃。梁小勇看著，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梁小勇一直盯著范麗華的嘴唇，他看得入了迷，看得失去了理智，看得想入非非。梁小勇在看的時候，心里一直在想著其他的一切東西，一切事情，譬如怎么才能品嘗到這顆美味的櫻桃呢？用毛巾捂嘴，最好是那種用水濡濕的毛巾。這樣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親吻她了。

不過，梁小勇想起一則新聞報道，有個小伙子因為太興奮了，狠命吻了自己的新娘，導致新娘猝死。不行，范麗華這樣的尤物，萬一毛巾捂嘴出現意外如何是好？他梁小勇坐牢抵命都是小事，這尤物可就沒有了。不行！不行！不行！梁小勇在心里對自己說了差不多一萬個不行。

梁小勇內心掙扎的時候，范麗華已經從他的窗前飄然而過。

四

門關了，窗子關了，秘密只在心跳的地方。此刻，梁小勇的心異常寧靜，但他心里清楚，那是一掛鞭炮與一盒火柴放在一起的那種寧靜。梁小勇試圖通過戒煙、戒酒或者節(jié)食那樣的方式，戒掉自己對范麗華的思念。實現這樣的目標需要自我控制，不讓自己屈服于即時的享樂，而這真的很難。

有一段時間，梁小勇吃什么食物，都無法品出食物的味道，味同嚼蠟。每一次吃飯，對梁小勇而言都是一種無奈的例行公事。但自從遇見范麗華之后，梁小勇的味覺居然神奇般地恢復了。而且梁小勇還漸漸喜歡上了做飯，做飯的時候，梁小勇的心似乎格外安靜，并且十分投入：剁肉、剁蘿卜做餃子餡的時候，給鹽池麻黃山的羊肉湯撇血沫的時候，看著牛肉在被中小火舔著的鍋里搖擺的時候，幾乎是梁小勇思緒最復雜也最簡單的時候。這段時間，梁小勇喜歡做菜甚于讀書。大多時候書本是霸道和冷漠的，它們的態(tài)度總是判斷或者告知，即便是最溫和的表達，其實也都是作者不容置喙的主張。做菜則不一樣，人與菜蔬之間是一種交流甚至相互的理解。梁小勇想，如果娶了范麗華做媳婦，一定給她做自己最拿手的魚頭湯。梁小勇的魚頭湯是這樣一個制作過程：將魚頭洗過，切開，便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欻啦”一聲大響，水油并作，香味被激出來。熬完了，湯色乳白醇濃，伸筷子下鍋，仿佛深不見底;舀一勺喝，濃得掛嘴;多喝幾口，覺得嘴都黏呢。魚尾也能入湯，熬完后，魚尾膠質、魚頭皮、魚脖子上的白肉，半墜半掛，飽綻酥融，好吃;魚腦滑如豆腐。舀半碗湯在碗里，拌米飯，冬天都能吃得額頭見汗。

梁小勇似乎看到了范麗華喝罷魚頭湯，額頭亮晶晶的汗滴，嘴角上揚著，笑意盈盈……

中午的時候，兩只喜鵲追逐打鬧著飛過窗前。在寂靜的午間，這場喜鵲的舞蹈表演是給梁小勇一個人的獎賞。在專注做這一餐西紅柿雞蛋面的時候，與其說時間好像停滯了，不如說自己仿佛置身于時空之外，渾然不覺世事，像滾雪球一樣迅速集聚變化，或像流沙一樣破碎崩解。

不過，拿起西紅柿的剎那，卻又讓梁小勇聯想起穿紅衣服的范麗華。記得綠羅裙，初初憐芳草。這可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啊。

梁小勇認為自己是一個自卑感極強的人，他覺得自己是一棵彎曲的樹，所以尊敬那些筆直的樹木，尤其是像范麗華這樣漂亮的樹木。小區(qū)里有許許多多的人，就像那一排排可愛的樹，可走近一看，又沒有一棵正合他的心意。這棵太弱，那棵太彎，另一棵又太矮，等等。看人也是如此。毫無疑問，范麗華之所以給梁小勇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是因為他對她了解極其有限，而他對自己的缺陷又過于清楚。

有時候，梁小勇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類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盡管他是一只有理想的癩蛤蟆，不過，他的理想不是吃天鵝肉，而是……梁小勇認為范麗華不是天鵝，她如果是天鵝早就飛走了，她是浮萍，是秀麗的荷花。那些溝溝塘塘里的荷花怎么能離開癩蛤蟆的呵護呢。這樣一想，梁小勇原本自卑到底的心態(tài)，就像大熱天的水銀柱一樣漲滿了。

梁小勇發(fā)現：天地間萬事萬物，能取“上半段”最妙。譬如花是從含苞待放到正開是最妙，何必看到凋謝飄零？大廈從落成開張到一片盛景，多好！何必看到破落修補，直至蔓草叢生。連一件衣服，也是“新三年”最妙，到了“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就變得襤褸難看。梁小勇感嘆，女人更是如此，老嫗和少女之間簡直是天壤之別。再說愛情，就算是《西廂記》，張生初識鶯鶯，驚為天人，寤寐反側，多妙！即使翻墻約會、暗通款曲，也還美好。末了求功名、慕富貴，負心薄幸，不堪入目。有一句耳熟能詳的廣告詞“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真相卻毫不留情：鉆石并不久遠，因為地球上的鉆石最終都會變成石墨，雖然這是得花上幾十億年才能看得見的改變。看來愛情也一樣，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梁小勇這樣一想，心里就不免有些懶懶的，不想再奢談什么愛情，像原始人棒打美女，搞成既成事實，把生米煮成熟飯，那種原始社會簡單粗暴的婚姻模式，也是可以理解的。

五

這天早上，梁小勇開始實施自己蓄謀已久的計劃。

之所以選擇早晨，是因為這個時間小區(qū)里面的人相對較少。

范麗華一般在七點左右走過他家的門口。

梁小勇聽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

梁小勇喜歡范麗華的高跟鞋走路的聲音，有點像架子鼓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擊打，脆生生的，那么好聽。他想，范麗華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是呀，他還沒有跟她說過話呢。

聽到泉水叮咚一般作響的高跟鞋聲，梁小勇就知道范麗華過來了。

梁小勇覺得自己的腿輕飄飄地在打顫，腦袋里一瞬間似乎都是糨糊，不過一想到范麗華的美，他的腦海里涌現一股清流，跟那些糨糊涇渭分明的，很快那些渾濁不堪的糨糊便被清流所代替。

范麗華就要過來了，高跟鞋輕擊地面，發(fā)出輕音樂一般無比曼妙的聲音。

當范麗華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過他的門口時，梁小勇推開門，費了好大勁才把輪椅推到過道上，然后鼓足勇氣對她說，早，早……早上好！

范麗華先是詫異了一下，然后微笑著聲音清脆地說，你好！

你好！兩個字，似乎足夠梁小勇用一生來咀嚼……要知道范麗華可是一個冷美人，于梁小勇而言，一個笑，足夠了……她的笑容依然干凈，目光依然純潔。這是人世間最動人的一抹微笑，這是梁小勇所能想象的最美好。在認定神對人的限定之后，這是梁小勇所能看到的、最遙遠的抵達——對人心以及生命價值的抵達。

有些人出生時銜著美玉，有些人出生時卻因為倒產缺氧而終生殘疾。梁小勇因為腿部殘疾，需要借助輪椅才能行動。其實，梁小勇出生時爸媽就發(fā)現這個男嬰不太正常。出生時他倒產，腦缺氧而造成腦癱，梁小勇五歲時依然無法坐立，而且口齒不清，口水不斷。從梁小勇九歲起，爸爸每天背著他上下學。到了十一歲，梁小勇才開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受小伙伴嘲笑時，他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不知怎么回擊。好在上學后的梁小勇終于找到了一絲慰藉。因為他很聰明，在學校的成績一直都很不錯。這算是他憋屈人生里的一點星光。梁小勇試圖撥亮這星光，卻又自己吹滅了這星光。初中畢業(yè)后，家里不打算讓梁小勇讀書了，他自己跑到中學校長家里，懇求繼續(xù)讀書，這才如愿升入高中。但僅僅上了一學期，梁小勇便自己輟學了，把書本都燒掉了。原因是在一次考試中，語文老師嫌棄他字不好看，給了很低的分……

梁小勇有著漫長的自卑史，整個青春期，“瘸子”“土氣”“貧窮”等等，每一個詞都令敏感的他羞怯、惶悚、忐忑。梁小勇內向、茫然、玻璃心，用孤傲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卑。他雖然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但是卻在努力嘗試主宰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個段子說的，車子有油、手機有電、卡里有錢，這就是安全感，指望別人都是扯淡。再牛的副駕駛，都不如自己緊握方向盤。梁小勇在內心深處吶喊：我是梁小勇，梁小勇是我，別人是別人，每個人都具有獨特性。正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擁有名字的、不可替代的“唯一之花”，所以不必活成別人的模樣。

梁小勇曾經讀過一首名為《光》的詩：

晚上

我打著手電筒散步

樂樂就拿它當拐杖

我拄著一束光

梁小勇需要這束光嗎？他當然需要，雖然他更需要詩情畫意的生活。而正是范麗華這個詩情畫意的女子，讓他在陰暗的角落看到了一束光。

是的，梁小勇需要這樣一束光。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