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漪
(中國人民大學 中國社會保障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2020 年5 月28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新增了第一千零七十四條,該條款規定“有負擔能力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對于父母已經死亡或者父母無力撫養的未成年孫子女、外孫子女,有撫養的義務”。[1]該條款從法律的層面明確了在特定情況下隔代照料的法律義務,傳遞出立法者希望通過法律維系家庭保障的意圖,也說明中國的家庭保障的內涵正在發生改變。
隔代照料是指老年人代替子女為孫輩提供照料,實現部分或者全部育幼功能,由于其同時牽涉老年人、年輕父母和孫輩三代人,在當代中國,作為家庭育幼的重要方式越來越受到關注。隔代照料古已有之,在國外也有很多研究,可為什么在當代受到如此高的重視呢?這是因為古今中外從來沒有像當代這樣規模之大,程度之深。受傳統家庭規范、[2]獨生子女家庭的育兒壓力、[3]婦女勞動參與提升[4]帶來家庭結構變化等影響,隔代照料成為普遍家庭的選擇。2008年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ARLS)的數據顯示大約58%的祖父母照顧孫輩。[5]更重要的是區別于含飴弄孫,提供隔代照料的老年父母實實在在承擔起了主要照顧者的重任,成為年輕父母參與勞動堅實可靠的“大后方”。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顯示大約兩成的祖父母成為孫輩的主要照顧者,尤其是在0-3歲嬰幼兒群體照顧中該比例接近30%①筆者根據2016年CFPS數據統計得出。。因此,隔代照料可稱為當代中國社會“稀缺”資源,成為支持子代勞動參與、甚至成為決定是否生二孩的關鍵因素,隔代照料者是真正的“無名英雄”。[6]研究發現:老年父母隔代照料會使中青年已婚女性勞動參與率顯著增加20%左右,周平均工作時間增加5-7 個小時。[7]中國當今社會也由此產生了一個特殊流動群體——“老漂族”。不僅如此,隔代照料影響了勞動力參與、健康、教育、社會參與、經濟等多方面的領域,具有廣泛而深遠的外部效應。
學界對隔代照料的社會“外部效應”探討很多。但是,隔代照料本身是家庭保障中“育幼”功能的重要體現,涉及老年人、年輕父母和孫輩三代主體,其代際關系直接刻畫出人們如何在家庭中互動,從而影響家庭保障內涵變遷。
費孝通先生的反饋模式是傳統家庭代際關系的經典模型。費孝通先生比喻中國傳統的親子代際關系是既有撫育又有贍養的反饋模式,而西方是一代接著一代只有撫育沒有贍養的接力模式。接力和反饋兩種模式之所以能夠長久維持下去都是因為符合均衡互惠的原則。[8]而隔代照料作為當代廣泛而深刻的社會現象打破了這種均衡。我們基于均衡互惠理論發現當代家庭保障代際關系由于隔代照料發生了部分重構。隔代照料與子代對于老年人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具有正向關系,一定程度上彌補隔代照料帶給老年人的福祉損失,促進了家庭保障功能。進一步進行異質性分析發現子代處在不同生命周期對父母的代際支持存在差異。當子代處于年齡較低的撫育期,隔代照料會促進子代對父母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在隔代照料需求最高的撫育贍養期,隔代照料會促進子代對父母的經濟支持,而不會促進照料支持。而在贍養期,隔代照料會促進子代對老年父母的照料支持,而不會增加經濟支持。最后,進一步通過對已經發生隔代照料的群體進行子代多維支持的影響因素分析,發現子代與父母的見面次數、子代戶籍類型、與父母的關系和教育程度會影響子代提供支持的類型。
本文主要分為三部分內容。第一部分考察隔代照料與子代對于老年父母的多維支持關系。第二部分以子代生命周期為線索,探討隔代照料對子代多維支持的異質性。第三部分探討發生隔代照料的家庭中不同代際支持的類型受哪些人口特征影響。
在相對靜止的環境中,家庭保障的微弱變化不易被察覺,而在劇烈變動的社會中,家庭保障的任何變化會引起學者的關注和擔憂。[9]因此,在社會轉型期這一命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討論高潮。已有文獻按照對家庭保障變遷重點討論的內容可以分為家庭保障崩潰論和質疑崩潰論兩個派別。
持家庭保障式微論的學者們普遍關注家庭保障在社會轉型期中的弱化趨勢。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是威廉·古德在《世界革命與家庭模式》中指出工業化、全球化等社會變遷使核心家庭模式逐漸由西方國家擴展到其他國家。[10]按照這一理論,社會變遷通過改變家庭結構威脅家庭保障數千年來的基礎地位。有的學者通過考察1960年以來美國的家庭變遷趨勢,從人口、制度和文化三個方面表明家庭的衰退異常急劇,尤其是撫育兒童的功能急劇下降。[11]我國的社會轉型是在改革開放政策的推動下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12]80 年代中期,家庭功能的弱化首先由一些學者在研究家庭規模和人口流動及遷移時發現并引發學者關注。[13]中國學者認為結合中國的社會轉型和制度變革等背景,盡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家庭保障的作用和地位不容忽視,但是育幼和養老的社會化已經是大勢所趨,家庭養老已經“獨木難支”,完全依靠家庭保障已不現實。穆光宗認為現代家庭養老支持力弱化、養老資源減少正在成為越來越普遍的現象。子女數減少、居住方式轉變、子女勞動參與和社會競爭增強等變化影響家庭的養老功能,特別是精神慰藉功能和日常照料功能的弱化已經在許多家庭出現。[14]另外,還有很多學者從實證的角度驗證了家庭功能弱化的現象。例如,于長永等通過現實與預期的差異測量發現農村家庭養老全面弱化,其中,經濟支持弱化了25.0%,生活照料弱化了5.6%,精神慰藉弱化了30.7%。[15]基于這些理論和實證研究,中國掀起了新建養老院、發展社會養老服務的高潮,以期通過社會養老的方式來彌補家庭養老弱化的功能。此時,人們的養老理念也發生了部分轉變,尤其是多數城市80后獨生子女的父母盡管不愿社會化養老,但似乎必須接受社會養老的現實。
第二種觀點是對崩潰論的回應和質疑。一些學者在承認社會變遷的基礎之上反思了家庭保障崩潰論,認為不能過分夸大家庭保障弱化,需要從歷史、文化和國際視野認識家庭保障的重要價值。最具代表的是鄭功成在《社會保障學理念、制度、實踐與思辨》的觀點。鄭功成指出家庭保障仍然是社會成員一生中的重要保障機制。因為在世界范圍內對青少年、兒童的哺育,對老年人的贍養,絕大多數生活服務仍然要由家庭提供。在中國改革、發展進程中,過分夸大社會保障功能弱化或企圖以社會保障完全取代家庭保障顯然是不負責任的表現。[16]楊菊華認為基于深厚傳統的中國家庭仍有很強的抗逆力,加上結構性因素的制約,傳統的家庭形式對親代和子代仍具有較強的吸引力,生、養、教化功能仍多由家庭承擔。[2]
上述兩個派別的研究聚焦家庭保障的興衰,也有學者跳出了家庭保障功能的興衰強弱本身,思考社會變遷和家庭保障的內涵變化。如姚遠指出社會經濟的發展固然沖擊了傳統家庭養老方式,但是也為其轉變提供了條件。家庭養老功能的標準不能只置諸子女方面的變化,也要考慮老年人自身條件和需求變化。對于家庭養老在現代社會的地位和作用問題,僅分析強弱程度還不夠,應該展開具體分析。[9]黃健元等通過將養老分為經濟和服務兩個維度,發現服務提供功能普遍弱化,經濟供養功能呈強化和弱化分化趨勢。[17]
綜合這些研究不難發現兩個特點。第一,以往家庭保障的研究更加注重養老,而對撫養探討比較少,事實上家庭結構、社會壓力等上述提到的壓力也嚴重制約著子女數量和撫養質量。對于家庭保障政策,目前沒有將二者統籌考慮是目前研究的缺陷,但實際二者關系緊密。如對于養老保障的過分強調將會增加個體的養老正向預期,從而減少撫養孩子動機。第二,家庭保障作為家庭責任提供生、養及生活服務的體系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新的時空場景中逐漸對其內容進行革新和拓展,形成新的意義系統。綜合以上兩點,本文希望探討家庭保障中新生養功能的關系,即基于隔代照料的撫養形式是否會賦予家庭養老新的動力。
本文的研究理論框架是基于費孝通提出的“撫養-贍養”模型和平衡互惠機制,建立“二重反饋機制”。費孝通提出的“撫養-贍養”反饋模式用公式表達是:甲代?乙代?丙代……(其中,→代表撫育,←代表贍養)在中國是甲代撫育乙代,乙代贍養甲代,乙代撫育丙代,丙代又贍養乙代,下一代對上一代都要反饋的模式,簡稱“反饋模式”。[8]在提出家庭代際模式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平衡互惠機制,即無論是東方的反饋模式還是西方的接力模式,得以延續都取決于代與代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取予)是均衡的。接力模式是乙代取之甲代,而還給丙代,取予之間是均衡的。反饋模式是乙代先取之甲代,然后及身還給甲代,取予之間也是均衡的。所以這兩種模式都能維持,不會發生“不均”的隱憂。然而,當代隔代照料的模式則打破了費孝通的兩代之間的傳遞模式,將甲代的撫養義務向下延伸到丙代①本文研究的是作為主要照顧者的隔代照料,幫忙照看等其他非主要照顧者的隔代照料排除在外。因此假定主要照顧者對于撫養負主要責任。另外,此時乙代對于丙代的撫育有一部分削弱,本文重點不是探討乙代和丙代的關系,因此不做贅述。。也就是說隔代照料打破了上述均衡,甲代代替乙代承擔了部分的撫育責任,為了重新回到均衡,乙代應該在原來的基礎之上增加對甲代的贍養。由此產生“二重反饋機制”。
在討論了由隔代照料產生的二重反饋機制之后,本文需要解構的另外一個因素就是子女對父母的多樣化支持。按照社會支持理論和家庭養老保障內容的“經濟-服務”視角,[17-18]將多樣化支持分為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所謂經濟支持是子女對父母提供物質上的幫助,包括金錢和實物。照料支持主要是指為父母料理家務。另外,有些學者單獨將情感支持作為一個維度,將與父母定期談心、傾聽父母的心事等作為另外一個支持的維度。筆者沒有區分是基于兩個原因,一是日常實踐中,情感支持與對父母的照料常常同時發生,情感支持往往融入為父母料理家務等行為支持的場景之內。尤其中國傳統文化對父母的情感表達更傾向于“含蓄”,其對父母的情感表達和支持通常會落實到行為之上。二是本文所使用數據的問卷設計只涉及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沒有情感支持的相關問題。
最后,提出研究假設。基于“二重反饋機制模型”,隔代照料增加子代對老年父母的支持。
假設1:隔代照料與子代對老年父母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正相關。
更進一步,隔代照料如何與子代的多維支持聯系起來②我們將子代對父母的支持看作是某種孝行。孝行是贍養的基礎,是更加趨于穩定且適用于父母各個生命周期的行動實踐,而贍養只是發生在父母缺乏自養能力的贍養階段。關于孝行與贍養的關系超出本文研究范圍,不做過多解釋。?本文基于費孝通的代際理論、生命周期理論和供需分析進行探索性分析。第一,費孝通在前述基礎之上提出了基于生命周期的代際關系階段。他認為人的生命周期可以分為三期,第一期是被撫育期,第二期是撫育子女期,第三期是贍養父母期。后兩期有參差復疊的情況。[8]我們探討的是隔代照料與子代對老年父母的多樣化支持的關系,因此,發生隔代照料是從撫育子女期開始算起,第一期不在研究范圍。同時,考慮實際中“上有老、下有小”的交疊時期,考慮子代生命周期能夠貫穿三代的生命軌跡,我們將子代“隔代照料-贍養階段”的生命周期作為參考系,分為撫育期、撫育贍養期和贍養期三個階段。第二,在三個階段,子代與老年父母的供需情況不同。在撫育期,子代處在事業初期,經濟剛起步,資本積累和時間較為稀缺。與此同時,老年父母贍養需求較低或者不需要贍養。在撫育贍養期,子代收入不斷增加,出于反饋機制,會增加對老年父母的經濟支持,但在此時,子代一般處于事業上升期,時間有限,也正是因此,其成為隔代照料發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贍養期,子代收入趨于穩定,工作時間投入相對減少,父母則進入需要贍養的階段,此時,提供照料成為贍養的最大需求。因此,提出假設:
假設2a:撫育期隔代照料與子代對父母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無關。
假設2b:撫育贍養期隔代照料與子代對父母的經濟支持正相關。
假設2c:贍養期隔代照料與子代對父母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正相關。
之前的研究雖然沒有基于家庭保障的研究視角,但是有少部分學者考察了隔代照料與子代對父母的多維支持的關系。梳理后發現目前的研究有以下幾方面不足:
首先,缺乏子代對老年父母支持的相關實證研究,這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子代對老年父母的支持屬于代際關系研究,而代際關系的研究多集中在老年父母的“贍養預期”研究范圍內。如有研究發現隔代照料對老年父母的代際贍養預期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19]有學者進一步探究了隔代照料對于養老意愿的作用機制,指出隔代照料會影響老年人的養老意愿,提供高強度隔代照料的老年人更傾向于未來與子女同住,體現出代際交換與家庭責任的相互交織,而非完全的利他主義。[20]但是我們認為最終是否發生代際支持行為直接作用于年輕父母的主體之上,老年父母對子女的“贍養預期”與現實中年輕父母對老年父母的“支持行為”之間仍有一定差異和距離。前者只能反應老年人的隔代照料的動機,而后者則體現在實際的支持乃至贍養行為之上,因此,隔代照料是否對年輕人贍養老人的代際支持產生影響及其機制如何更值得我們關注,也更有現實意義。二是在為數不多的子代對老年父母代際支持的研究中,僅有的文獻也未能將隔代照料與子代代際支持的關系進行全面深入探討。例如,有學者以中國城鎮第一代獨生子女為研究對象探討了隔代照料對代際支持的影響。但農村地區經濟水平較低,加之流動人口的特殊性,隔代照料發生的概率和深度及其產生的效應更加需要探討。[3]李樹生等僅探討了隔代照料對老年人的經濟支持,發現隔代撫育行為使得子女的經濟支持行為增加僅約7%。[21]以上研究為本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基礎并提供了實證方法的借鑒,但是對于隔代照料如何影響子代對于老年父母的支持(包括經濟和照料支持)尚沒有較為全面的研究。
其次,實證分析缺乏對家庭代際關系理論的回應。既有文獻根據理論基礎分為兩支,第一,只是單純考察了二者之間的關系以及中介效應或者調節效應,較缺乏理論深度。第二,在理論部分,其他實證研究注重探討隔代照料對代際關系的微觀機制,理論主要是從團結論、交換論和剝削論提出的。一方面三者是復合而多樣,研究尚沒有就其機制給予回答。這需要理論導向的實證研究,需要置于不同的社會場景中進行分門別類的評估和考察。另一方面,切入角度也僅是圍繞探討隔代照料與代際關系進行探討,沒有將隔代照料置于家庭保障體系中探討,缺乏對家庭保障和家庭功能等重大問題的回應。
最后,已有隔代照料的研究多是基于CHARLS 數據進行實證分析,將所有頻率的隔代照料都作為隔代照料進行考察并探討了不同頻率對于照顧者健康的影響。事實上,并非所有的隔代照料都在家庭生育決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22]其中,與含飴弄孫和“幫襯”照料的隔代照料不同,作為孫輩的主要照顧者的老年人承擔的照料責任更加重大,奉獻更多,背負壓力和對自身福祉的“剝削”也更大。作為主要照顧者并不應該與其他隔代照料被同等看待,更需學界關注。這部分群體更需要社會支持和家庭支持。在當前社會支持政策缺乏的情景下,隔代照料帶來的子代對老年人代際支持及其背后的機制尤為重要。因此,本文在實證部分將研究對象界定為作為主要照顧者的隔代照料,其更具現實意義和政策價值。
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實施,自2010 年開始對中國內地25個省16 000多戶家庭進行跟蹤調查,本文選擇的是該調查的2016年數據,該數據共有14 033個家庭樣本,33 296 個成人樣本,8 465 個少兒樣本,調查內容涉及家庭和個人層面的收入水平、教育、年齡、婚姻、職業類型以及家庭關系和少兒的照料等詳細信息,CFPS 是針對少兒樣本的全周期(0-15 歲)的考察并且具有豐富的少兒和成人數據,同時,自變量和因變量的問題精準契合研究問題,滿足我們對家庭代際關系的研究需求。經過家庭關系和少兒數據的匹配,再與成人數據合并和數據清理,最終形成個體層面7 770個樣本。
1.因變量的設定與測量
本文的因變量分為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對于因變量經濟支持,CFPS 提供了以下兩個問題進行測量。分別是“包括實物和現金,過去6 個月,您是否為您的父母提供經濟幫助?”“請將實物折合成現金,過去6個月,您平均每個月給您的父母多少錢?”這兩個問題是連續設問,如果第一個問題為否,則自動跳過第二題。從問題可以看出,本題提問的是對父母的經濟幫助,而非直接籠統提問給父母多少錢,一定程度上剝離了以補貼照料成本為目的的經濟支持。因此,這兩個問題非常清晰地界定了因變量①已有研究考慮老年父母對子代和孫代的補貼,因變量的設定多是以子代給老年父母的經濟支持與老年父母給子代、孫代的經濟支持的差值作為凈支持來衡量老年父母“實際”得到的經濟支持。但是,筆者認為老年父母給子代或孫代的金錢和實物機制與子代的支持機制不同,不能將其作為抵扣項來說明子代是否為老年父母提供了經濟幫助。以凈經濟幫助為0分析,可能存在兩種情況。第一,子代未提供任何經濟幫助。第二,子代給予父母經濟幫助,父母也為子女提供經濟幫助。第二種情況恰恰說明代際關系互動密切,不能說明子代未提供代際經濟支持。。
2.自變量的設定與測量
自變量以少兒的最主要照顧者是否為老年父母作為隔代照料的判定標準。CFPS的少兒問卷提供了兩個問題:“一般情況孩子白天最主要由誰照管?”“一般情況孩子晚上最主要由誰照管?”每一個問題均配有一個八分類的選項(1=托兒所/幼兒園,2=孩子的爺爺/奶奶,3=孩子的外公/外婆,4=孩子的爸爸,5=孩子的媽媽,6=保姆,7=自己照顧自己,8=其他人)。將白天老年父母(孩子的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照料的少兒樣本歸屬為隔代照料。同時,為了更貼合實際,考慮父母不在身邊的少兒,把白天由除父母照料的其他照料人且晚上由老年父母照料的少兒樣本設為隔代照料,否則沒有隔代照料。
3.控制變量
除了以上自變量和因變量之外,本文擬合統計模型還考慮了一系列控制變量。控制變量主要選取基礎社會經濟結構特征變量和文獻中與因變量相關的變量。控制變量包括性別(0=女性,1=男性)、年齡、年齡的平方、戶籍身份(0=非農業戶口,1=農業戶口)、教育程度(0=小學及以下,1=中學及中專,2=大專及以上)、收入自評(0=差,1=好)、婚姻狀況(0=不在婚,1=在婚)、工作類型(0=受雇,1=自雇)、是否是流動人口(0=是,1=否)、與父母的見面次數(0=少,1=多)、與父母的關系(0=不親近,1=親近)。
本研究綜合采用多元線性回歸模型(OLS)和邏輯斯蒂回歸(Logistic regression)的方法。具體而言,本文的分析過程分為三步。
首先是基準估計,使用多元線性回歸模型(OLS)和邏輯斯蒂回歸(Logistic regression)的方法分別分析隔代照料對子代的代際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的影響。
擬合多元線性回歸模型來研究老年父母是否提供隔代照料與子代為老年父母提供的經濟支持之間的關系。OLS回歸的模型可表示為:

其中,lnsumoutcomei代表家庭i中子代對老年父母經濟支持總額的對數,carei代表家庭i中老年父母是否對孫輩提供隔代照料。Xi是一系列社會人口學變量在內的與因變量有關的控制變量,基于參考文獻,Xi包括社會人口學變量、見面頻率、是否是流動人口、代際關系四個部分。εi是個人層面的隨機擾動項。
擬合二分類邏輯斯蒂回歸模型來研究老年父母是否提供隔代照料與子代為老年父母提供的照料支持之間的關系。由于因變量是否提供照料支持是二分類變量,使用普通最小二乘法會違背該方法所要求的齊方差的假設,因此使用二分類邏輯斯蒂回歸估計隔代照料對于子代對提供照料的老年父母的照料支持的影響,基本模型如下:

其中,等式左邊是第i個子代對老年父母照料的照料支持概率的對數值,carei是自變量是否提供隔代照料。Xi是一系列社會人口學變量在內的與因變量有關的控制變量,基于參考文獻,Xi包括社會人口學變量、見面頻率、是否是流動人口、代際關系四個部分。
1.整體描述
樣本性別比例基本均衡,男性占比為51%。年齡范圍是22-50 歲,受訪者平均年齡為34 歲。整體而言,超過半數教育水平為中學教育水平。在被調查的個體中,調查時的戶籍狀況81%是農村戶籍,98%為在婚狀態,工作類型為打工或者被雇傭的占到54%,流動人口比例為19%,與父母的見面次數在一周1-2次以上的占到53%。表1報告了不同的照料狀態與因變量和控制變量的交叉表信息。

表1 變量的描述統計表(分照料狀態)
2.自變量的描述
從CFPS 調查數據看,隔代照料的模式在照料中占有較大比重。如圖1 和圖2 所示,隔代照料僅次于子代照顧,白天和夜晚隔代照料的平均比重分別達到24%和22%。學齡前兒童(0-6歲)隔代照料的平均比重達到25%;1-3 歲隔代照料平均比重達到40%。從圖中可以看出0-3 歲嬰幼兒被照料的比重最大,在孩子2 歲達到高峰,隔代照料比重為45%。說明隔代照料對0-3 歲嬰幼兒的“托幼功能”十分顯著。而與此同時,托幼機構的總平均比例和學齡前平均比例分別為9%和14%,0-3歲托幼比例只有3%。其次,隔代照料周期很長,以往較為關注0-3歲嬰幼兒的隔代照料,從圖中可以看出隔代照料在9 歲之前都是除父母照料之外的主要照料方式,而且隨著幼兒時期結束進入小學階段,老年父母又重新“上崗”,在小學低年級階段(6-9歲),隔代照料比例再一次呈現上升趨勢。

圖1 0-15歲少兒各年齡段白天照料的比例

圖2 0-15歲少兒各年齡段夜晚照料的比例
圖3 和圖4 是將樣本中子代年齡作為橫坐標,各年齡段不同照料方式的樣本占總樣本的比例作為縱坐標,分別顯示白天和夜晚各種照料模式的比例。從圖中對比可以發現數據在各年段基本呈正態分布,在父母年齡為28-34歲生育達到高峰,因此照料樣本也呈現高峰態勢。其中,不同于父母照料,隔代照料在28 歲達到頂峰,在34歲達到第二次高峰,但沒有超過第一次高峰。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是隔代照料第一個孩子較為普遍,其次是隔代照料在兒童0-3 歲和小學低年級段較常發生。

圖3 白天照料中子代各年齡不同照料模式占總樣本的比例

圖4 夜晚照料中子代各年齡不同照料模式占總樣本的比例
3.因變量的描述
圖5 和圖6 對于因變量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按照子代的年齡做了描述。我們發現經濟支持在年輕父母群體各年齡段基本呈現先升后降的“倒U”形分布,而照料支持則大體呈現兩頭高中間低的“正U”形分布。這種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之間互補差異說明年輕父母對于老年父母的多樣化支持在各個年齡階段不同。

圖5 子代各年齡段提供的經濟支持

圖6 子代各年齡段提供的照料支持
綜合以上對樣本中自變量和因變量的描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初步結論:在多種照料模式中,隔代照料是除父母照料外的主要照料模式,尤其是在嬰幼兒時期和小學低年級兩個階段。但是,隔代照料與子代對父母的多維支持卻在不同生命周期體現不同。這種隔代照料和多維支持的差異說明隔代照料并不一定帶來子代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還會受年齡、收入等多種現實因素的影響。例如從供需角度看,年輕父母在較年輕階段處于資本積累階段,對于老人的經濟支持缺乏能力,而此時老年父母未退休或者退休初期,對于子代的經濟支持需求較小。隨著年齡的增加,其經濟支持逐步提高。子代的照料支持則呈現“U”形曲線,在子代28-40歲整體照料比例較低,因為此時工作和撫養孩子的壓力較大,時間和精力有限也使隔代照料服務提供的必要性得到了論證。以上這些解釋是從支持資源供需的視角出發。而本文的落腳點是收入、年齡、受教育水平、代際關系等支持資源的供需因素與子女由于隔代照料對父母的多維支持如何產生聯系。
這部分數據分析的因變量是行孝的多維支持,分為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經濟支持是一個連續變量,采用多元線性回歸模型。照料支持屬于二分類變量(0=不提供照料支持,1=提供照料支持),使用二分類Logit 模型。核心自變量是作為主要照顧者的隔代照料。控制變量包括基本人口學變量(性別、年齡、婚姻、戶籍身份、收入自評狀況、職業教育程度),此外是否流動、見面次數、與父母的關系可能影響隔代照料和子女對于父母的行孝行為,因此將其納入控制變量。
表2的結果顯示核心自變量“是否隔代照料”對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同時具有顯著影響,驗證了假設1。隔代照料的祖輩從其子代獲得的經濟支持平均而言比沒有隔代照料的祖輩高68.4%。相比于沒有隔代照料,發生了隔代照料的家庭,其子代對老年父母提供照料支持的概率比(odds ratio)提升了12.5%。同時,照料支持的顯著水平相對較弱(P<0.1),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對于子代而言,發生隔代照料往往意味著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孩子,相應地,對父母提供的照料也十分有限。

表2 隔代照料對父母行孝的多維支持:回歸結果
性別、教育水平、與父母的關系、與父母的見面次數都較為顯著地影響對父母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從性別來看,男性為父母提供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都顯著高于女性。這說明傳統的“養兒防老”并沒有完全消失,仍然具有一定的解釋力度。子代年齡、戶籍、收入水平、工作類型、收入自評對經濟支持的影響十分顯著,但是并不顯著影響照料支持。由于子代的收入水平、教育水平和工作類型都體現了社會經濟條件,這也說明提供經濟支持的前提是社會經濟條件。孝行不僅是內化于心的“孝道”,更是個人現實能力的體現。子代年齡顯著影響照料支持,但是不影響經濟支持,與父母見面次數與經濟支持是負相關關系,與照料支持是顯著正相關關系。很可能的解釋是,與父母見面次數越少,越會通過金錢或者實物來補償父母,而與父母見面次數是照料的前提,見面較為頻繁的子代通常會以照料的形式為父母提供支持。不同的行孝類型受不同因素影響,隔代照料同時顯著影響了子女對父母的行孝行為,但可能作用機制是不同的。
1.子代處于不同生命周期的異質性分析
在分析了隔代照料和子女多樣化支持的基本關系模式之后,我們進一步考察這些多樣化支持在不同的社會人口學特征群體之間的變化。基于理論及假設,我們重點考察基于子代不同生命周期維度上隔代照料對父母多樣化支持的變化。
基于理論,我們將樣本按照子代年齡分為三個子樣本。數據清理后樣本涉及的年齡從22 歲到50歲。從子代22歲開始隔代照料,隨后比例持續上升到40歲開始下降,在34歲時照料達到頂峰,我們將34歲作為中間子樣本的中軸,因此將中間子樣本的邊界劃分為30歲和40歲。即30歲以下樣本是撫育期子樣本,30-39歲為撫育和贍養期子樣本,40歲及以上為贍養期子樣本。
由表3 可以看出隔代照料在不同的子樣本中對于子代的代際支持影響差異十分明顯。在撫育群體中,隔代照料會顯著增加對父母的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其中經濟支持更加顯著。也就是說,幫助青年子代照料孫輩會顯著提高子代的經濟支持,同時也會提供一定的照料支持,比如幫助父母料理家務或者照顧父母等。這與我們的假設2a相差很大。現實生活中,2016年年齡在22-30歲的青年是典型的“85 后”和“90 后”,其中很多青年都是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后的獨生子女,獨享家庭養育資源,加之青年子代在三十而立之前既沒有錢提供經濟支持,也沒有時間提供照料支持的現實,按照社會固有觀念,樣本中這部分群體應該最傾向于剝削。但結果顯示這部分人群發生隔代照料后子代會同時提供經濟和照料支持,經濟支持尤為明顯。這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年輕子代對于父母的付出并不是“啃老”或者“剝削”,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剝削論,肯定了“二重回饋模型”。這也說明這部分群體的照料成本更高,也部分驗證了不敢生二胎的社會現實。

表3 基于子代生命周期的行孝異質性分析
在30-39 歲樣本中,隔代照料會顯著提高子代的經濟支持,但是不會提高照料支持。這驗證了假設2b。因為在這一時間,子代的時間和精力十分有限,只能通過經濟支持來“孝順”父母。
在40歲及以上的樣本中,是否隔代照料與經濟支持沒有顯著關系,但會顯著增加對父母的照料支持,部分驗證了假設2c。為什么隔代照料沒有顯著增加經濟支持?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父母在這一子樣本中年事已高,提供隔代照料的同時,被照料的需求也比之前兩個樣本更高,因此,子代更傾向于以“照料”的形式來“反哺”父母。
2.不同的支持類型對應的異質性比較
以上分析了子代在不同年齡階段對父母的多維支持。下面我們把已經發生隔代照料的樣本選擇出來,將其劃分為四個類型,即沒有支持、只有經濟支持、只有照料支持和全支持四個類型,仍然沿用上述對于多維支持與三種機制的關系來分析在已經發生了隔代照料的群體中,子代對父母多維支持的影響因素。
由表4可以發現戶籍、流動狀態以及見面次數影響不同的支持類型。傾向于沒有任何支持的見面次數與城鎮戶口比例相對較多,而流動人口較少。傾向于只有照料支持的城鎮戶口和見面次數最多,也就是說,城鎮戶籍和較多的見面次數的子代更傾向于要么提供照料支持,要么什么都不提供。而流動人口則傾向于提供經濟支持,一個可能的解釋是老年父母為流動子代提供隔代照料以換取年輕子代在外工作的機會,作為回報,年輕子代會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持,同時也由于居住安排的限制,見面次數相對較少,因此,為老年父母提供照料支持能力有限。

表4 已發生隔代照料情況下支持類型的特征比較(歲、%)
基于描述性分析,運用多分類Logistic 回歸來分析不同支持類型與各人口特征的相關關系。從表5 可以看出見面次數越多越傾向于照料支持,不會提供經濟支持。農村居民更傾向于提供經濟支持,是否提供照料支持未得到證實。教育水平的提升有助于提升子代的經濟支持,而大專及以上的教育水平在提升子代經濟支持的同時也會提升照料支持的概率。關系密切的代際關系更傾向于同時提供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

表5 估計隔代照料人群中支持類型的多分類Logistic模型
隔代照料與行孝作為家庭代際關系的不同體現,同時承載了家庭的“育幼”和“養老”功能。本研究從家庭代際關系的角度出發,認為在市場經濟日益深化,人口結構日益老齡化的今天,作為孫輩主要照顧者的隔代照料前所未有地在當代中國體現出其價值。通過研究發現隔代照料會促進子代對于老年人的行孝,在傳統基于“子代-父代”的“撫養-贍養”的閉環之上,形成基于“父代-子代-孫輩”的“隔代照料-贍養”新的代際關系圖景。同時研究還發現子代對老年父母的支持分為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隔代照料會同時影響子代對老年父母兩個維度的支持,其中經濟支持更加顯著。進行異質性分析發現子代處在不同生命周期,對父母的代際支持存在差異。子代年齡越小,提供多維支持的可能性越大。而隨著年齡增大從經濟支持逐步轉向照料支持。最后,進一步通過對已經發生隔代照料的群體進行子代多維支持的影響因素分析,發現子代與父母的見面次數、子代戶籍類型、與父母的關系和教育程度會影響子代提供支持的類型。
本文的研究結論發現對于探討隔代照料及其對家庭代際關系的影響具有重要啟示價值。隔代照料的社會價值得到了學者的一致認同。但是隔代照料同樣會削減老年人的福利,研究得出的隔代照料對于子代的家庭支持的結論,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當代中國隔代照料的意義以及代際關系的變化。一方面,隔代照料增加了子代對老年人的多維支持,從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隔代照料對于老年人福祉的損失。但是另一方面,子代受限于時間和精力,阻礙了子代對老年人的代際支持,尤其是對于老年人的照料支持。
本研究對于優化當前的育幼和養老模式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第一,隔代照料中作為主要照顧者的老年人承載了照料孫輩的社會功能,尤其是對于0-3 歲的嬰幼兒和低年級小學生的照料,其價值不可低估。第二,隔代照料會提高子代對老年人的經濟和照料支持,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老年人的福祉損失,但是經濟支持和照料支持明顯不足,尤其是照料支持,應該通過增加“照料假”等家庭支持政策來為子代的照料支持提供可能。第三,子代處于不同的生命周期,其支持類型具有差異。應該加大對30-40 歲年齡段子代的社會支持,促進對老年人提供照料支持。第四,不同群體對于父母的支持類型也存在差異,可以通過提升教育水平等促進子代對父母的行孝。
本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前人提出的“剝削論”“代際交換論”和“團結論”的觀點,本文基于生命周期的分析支持了隔代照料的“團結論”和“代際交換論”的觀點,未能為“剝削論”找到合理解釋。換句話說,在隔代照料較為普遍的當代中國,子代選擇隔代照料更多的是出于現實條件的無奈,其對老年人的支持由于隔代照料也會有所增加,而且還會在一定程度上力所能及地照料父母,產生實實在在的孝行,構建了當代中國三代人之間代際關系的新圖景。
本研究作為一項探索性研究,從一定程度上考察了“隔代照料-孝行”的新代際關系,運用社會綜合調查數據實證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關于代際關系的三種理論。但是本文還有許多不足之處。首先,本文僅采用了CFPS2016 年的截面數據,樣本規模和多樣性較為局限。其次,本文側重探討自變量與因變量的互動關系,因果推斷的結論需要在此基礎上通過對大規模歷時性數據進一步研究。最后,本文沒有將代際交換論和團結論的機制清晰完整地剝離開來,只是通過設想定性地分析了兩種理論與多維支持的關系,這也是未來研究的一個可能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