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湖南湘潭 411100)
縱觀加繆《西西弗神話》中對希臘神話中西西弗這一形象的再闡釋,可以發現在加繆存在主義視域下對這一神話原型作出的全新解讀,他書寫了文學史上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西西弗形象:他已然不是因貪戀人世而受到懲罰的悲劇之徒,恰恰相反,加繆肯定了其存在的意義,并將西西弗的形象內涵與存在主義相結合——這是一位在生之熱烈與死之永恒中掙扎和沉浮的荒謬英雄,而通過對西西弗這一形象的思考可以看出加繆對于生與死的思考。
加繆并沒有改變西西弗在生之時的縱情歡愉和不循規蹈矩的生活背后所包含的人性的欲望與野心,西西弗留戀于“流水、陽光的撫愛”“火熱的石頭”“寬闊的大海”等人世間的種種美好,于是他綁架了冥王普魯托以便于長久地存地留于現世。神話結尾眾神對西西弗的懲罰實際上就是對這種縱欲之行的否定。然而,加繆盡管沒有改變這位英雄的最終歸宿,但是正是這種對生存的熱烈的追求和人欲的遺留使他盡管在沒有陽光的地下也依舊能夠承擔和背負著自己的命運。趨生而存在,西西弗生時的縱情歡愉實際上就體現了人的欲望。
從西西弗的人欲中可以見出加繆的生命哲學:一種活在當下的處事態度。“荒謬是我在這一點上豁然開朗:不存在什么明天。從此,這就成為我自由的深刻原因。”也就是說,加繆所認為的生命的存在價值是已經對過去和未來冷漠的,僅著眼于當下的、自身的存在意義的探尋。
但西西弗的命運卻已成定局,命運并不能主宰一個人的精魂,但它的強大規定了一個人的存在方式——西西弗將在無盡的苦修中度過,這樣的苦修正如它的本義一樣,這是一種向死而行的無盡折磨,是生如夏花之后漫長而寒冷的冬之凌烈。盡管如此,加繆依舊贊頌這樣一位在經歷死亡之后依舊向陽而生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誕的英雄,還因為他的激情和他所經歷的磨難。”加繆在文章中對于西西弗形象的第一句闡釋,這樣的激情就是人欲,人欲就是對自由的追求。這種生命觀是以對荒誕世界的認知為前提的,人欲的展露伴隨著前程的憧憬和對命運的遠望,但只有認識到世界的荒誕,才會徹底斷絕對未來的期待,從而真正獲取意義上的“荒誕自由”。而西西弗恰好就是這樣的存在,只有最近距離的接近死亡以后才能明白生活的荒謬,因此當他獲取普洛托的允許重新回歸到人間之時,才會更加“窮盡一切既定的激情”來挽留自己的生命。
可以說,這也是西西弗性格和命運中的矛盾,是向陽而生的人性與向死而行的命運之間的對抗,而只有明白了死亡,才能真正地活在下,直面荒謬。這種對抗使得西西弗的形象在荒誕的世界中成了加繆筆下的一個理想的生命載體,因此西西弗在生之時的種種行為成了加繆生命觀的具體而有力的體現。
以西西弗重返陽間為界,西西弗在經歷了對神背叛的兩次死亡,除了生時的縱欲是對荒謬的認識,西西弗死后的苦行在加繆眼中依舊是荒誕的產物,加繆認為“荒誕支配死亡”,具體在文中,這種死亡觀體現為一種荒誕支配下的向死而行,即“世界的先驗意義或本質意義的缺失和人的必死性共同構成了荒誕產生的前提”,因此可以認為世界的荒誕是導致西西弗死亡的原因,也是導致其死后遭受懲罰的原因。
結合加繆的生平經歷來看,肺結核給尚處于青壯年的他帶來的無疑是病痛身體上的折磨與無法治愈的精神上的灰暗,疾病的降臨、死亡的逼近對加繆來說確乎是一種毫無理由的荒謬,這些突如其來的災難迫使加繆尋找在這荒誕世界里幸福生存的意義。對加繆個人來說,死亡貌似意味著一切的終結,意味著荒誕的結束,意味著“面對存在的清醒過渡到要逃脫光明的逃遁”,但從加繆筆下的西西弗來看,死亡并不意味著荒誕的結束,反而意味著漫長無盡折磨的序幕,因此,荒誕是永恒的,“死亡是每個人的必然結局,而如何對待死亡——即是否相信有超越的上帝和彼岸世界則關系著荒謬的產生”荒誕支配下的死亡不僅意味著死的瞬間,也同樣意味著死后彼岸世界漫長的時間中的未知與無法預測之經歷。
自殺與反抗成為加繆在死亡前提下提出的兩種面對方式,面對死亡,他更加強調的是除死亡本身以外存留于世的可能性。
加繆在《哲學性的自殺》中提到荒謬的反面就是自殺,生理自殺是對荒謬現實的躲避,而哲學自殺是對靈魂的叛逃。西西弗的死并沒有停止他人生中的荒謬,命運對他的生命之靈的消耗依舊沒有停止,然而就西西弗這個形象而言,其本身就似乎存在是否能夠“重復死亡”的問題,西西弗能否用自殺逃避已經死亡后的荒誕?加繆對生理自殺的否定顯然是以生命的存在為前提的,正如索福克勒斯筆下的俄狄浦斯王在認清自己悲慘命運的一刻沒有立刻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選擇走上自我放逐之路一樣,俄狄浦斯王的存在同樣是以活著為前提。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對于西西弗與生理自殺的敘述是模糊而曖昧的,這是西西弗形象本身所具有的局限性——他并不能取得身體的解脫,也無法進行哲學的自殺,而這種局限性在加繆的筆下則為西西弗的反抗提供了有利的證據。
由此,加繆提出了其死亡哲學命題下的存在方式——既然荒誕并不會隨著生命的消逝而結束,所以他“更多的是對荒謬世界中對人否定的同時給予肯定,是既說‘不’又說‘是’的反抗者。”人將成為“征服者”,去反抗不可理喻的世界和命運。同樣加繆也認為死亡既是最后的放縱。死亡作為一個節點,雖然無法阻止荒誕的繼續,但它卻成了放縱的終點,西西弗結束了在人世間的種種縱欲之行,因而在死之后受到的懲罰,無疑是一種命運的復仇和代價的終償。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死亡也成了在荒誕世界中的人的最后反抗——用死亡對世界發出最后一聲吶喊,隨后沉寂于無邊無際的灰暗。而西西弗的反抗則顯得更為象征化,綁架冥王哈德遜實際上就是對死亡的最后放縱。可以肯定的是,西西弗是加繆塑造眾多反抗者的雛形之一,但西西弗的反抗終究顯得曖昧模糊,加繆既沒有明確提出反抗的方式,也沒有規定反抗的限度,而“南方思想”的提出則進一步完善了反抗的內涵,從孤獨的荒誕英雄到集體的斗爭,“在節制中永遠進行反抗”代替了“要么殺人,要么被殺”的絕對對立的生死觀,可以說,加繆站在西西弗的肩膀上完成了關于其荒謬哲學以及死亡哲學的完整論述。
荒誕在加繆筆下被敘述為世界的變幻無常和不可理喻,而荒誕感的產生則來源于個體對于所處現狀的清醒認知,“荒誕感的產生是一個由麻木到清醒的過程。”因此,西西弗形象背后的荒誕就具有了兩層含義:
第一是內在對荒誕的認識。死后的西西弗的日復一日地推動巨石這樣的遭遇無疑是荒謬且痛苦的,就如同盲人眼中永不消退的黑夜一樣,這樣的無意義勞動永遠沒有盡頭,對于西西弗來說,從麻木地接受懲罰到清醒的明白處境就是一種意識到荒誕的體現;而同時,荒謬也同樣來源于“肉體的反抗”:這種對于宿命的順從轉變為對明天的期待所體現出的變化也是一種荒謬,人性的趨利避害要求人們遠離苦難,而西西弗卻從這種酷刑之中體會到了幸福感,這違背了人之本能,從常理來說也是不可理喻的,但在加繆看來,荒誕和幸福是合為一體而存在,常人無法領會的折磨依舊可以構成一個人生活的全部意義。
如果說第一次將巨石推上山頂是命運的壓迫,那么當它轟然落地之時西西弗的繼續勞動就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這時他已然不是命運的提線木偶,而是命運的主宰者。荒謬和幸福實際上就是生與死所要包含的情緒,幸福是存在的證明,而荒謬往往以自殺為終結。這時的西西弗儼然已然成了在生與死之間的奇妙平衡者,他死于世界荒誕卻又為這世界的荒誕而持續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他被賦予了生與死的雙重意義,這是一種存在方式上的矛盾,而這種矛盾最終因為西西弗這個統一體而共存。
總之,西西弗生時作為人的種種私欲與追求讓他在脫離人性的死寂之地繼續以自己的姿態存在,這是生的存在持續了死之修行;他能在荒謬的、日復一日的勞動中獲取自己存在的快樂與幸福,這時死的修行延續了生的意義。在這里他肉體已死而靈魂永存,西西弗的死就是再生,而這樣的再生意味著永恒不死,生與死的意義在這里已經被消解,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生死的融合,結果就是只有運動(抑或加繆所說的勞動)成為唯一能夠存在的證明。
這個特殊的場域是同樣特殊的西西弗斯的所有物,“這塊巨石上的每一個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顆礦砂唯有對西西弗來說才形成一個世界。”西西弗沒有擺脫身上的重負,但是正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完成了對自己命運的掌握和馴服。
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既是命運的安排者,也是生活的審判者,他是生與死這兩個偉大哲學命題具體化的產物。西西弗作為加繆荒誕哲學的承載者,我們能從加繆的敘事中總結出一種以荒誕世界“活在當下”的生命觀以及“向死而行”的死亡觀。同時通過總觀西西弗其所處之境可以看出其生死觀的哲學意義,這也正是加繆贊揚“西西弗精神”和西西弗被稱之為荒謬英雄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