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救贖
——論鐵凝《大浴女》中的女性形象

（榆林學院綏德師范校區,陜西綏德 718000）

鐵凝是當代女性文學的領導人物，在女權主義思潮逐漸高漲的年代里卻無意為張揚女權吶喊，而是另辟蹊徑地拓開一條深刻反思女性的另一面的道路。在一個充滿懷疑和追問的年代里，她解構了女性的神話。《大浴女》是一部圍繞女性精神成長的力作，它向讀者展示了主人公尹小跳精神成長和靈魂蛻變的過程，還通過對尹小跳的母親章嫵、密友唐菲、妹妹尹小帆或隱蔽或幽暗的心理披露，表現了對女性心理變遷和成長的深入思考。品讀全文，不難發現，無一例外，文中所涉及的女性都處于一種焦灼的狀態，這種緊張并非外界因素導致對自身生命安全的威脅，而是由個人的罪感所引發的。

一、章嫵——自私的逍遙者

《大浴女》是選取“文革”至新世紀初這一特殊的時間段作為歷史背景展開的敘事。“尹小荃之死”作為貫穿整部作品的關鍵之環，是文本設置的一個道德禁忌符號事件。“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動亂年代對人性的壓抑以及傳統倫理道德對人們的束縛，呈現出人們潛伏于自身深處的墮落與扭曲，展現出人類卑劣、陰晦的一面。”

章嫵是個自私懶惰的女人，她解構和顛覆了中國傳統家庭中女性賢妻良母的形象，且沒有成功地扮演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當時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規則制約著人們的生存和生活，其與丈夫尹亦尋在下放葦河農場勞動期間，由于不堪忍受情欲、物欲不能同時得到滿足，便稱病躲回了福安市。在那個禁欲的年代，為了留在城市，她便用肉體與主治醫生唐醫生交換，以此拿到病假條，得到留在城市的特殊關照，同時也是為了放縱自己壓抑已久的欲望。她無視女兒的反感和反對，一直與唐醫生保持密切往來，逐漸對唐醫生產生了愛，并且還和唐醫生生下了一個女兒。然而，章嫵和唐醫生的愛注定是蒼白無力的，更可以說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愛，僅有的是在不合理的年代和不合理的制度制約下，知識分子蒼白情欲和無助欲望的相互慰藉。

章嫵是個被動逍遙的女人，她始終以一種無意識的姿態來躲避責任的承擔和道德的譴責，更不敢直面內心的黑暗和現實的際遇。對于和唐醫生的關系，直到尹小荃的死才使她認清生活中確實有些事情必須做個了斷。她沉默的忍受著女兒的不敬、丈夫的挑剔，為了能夠少些指責，她成了生活的逃避者。章嫵試圖通過改變自己的模樣來減輕自己的罪惡，在晚年先后做了墊鼻梁、縫眼皮等整容手術。她想徹底埋藏過去那個有罪的自己，卻使得丈夫對她更加反感，女兒說她是個“怪物”。她除了要忍受精神的信任危機，還要遭受身體的自我折磨，究其緣由是她對現實生活和內心深處的逃避。她是自私的逍遙者、思想的逃跑者，其結果便是她將永遠在良心和道德的雙層鞭笞下茍且偷生。

二、唐菲——病態的發展者

唐菲是一位有鮮明特色的女性，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也是尹小跳的好朋友。從小作為私生女的她，親眼目睹母親在“文革”中被迫害的慘狀，之后便被性情孤僻的舅舅唐醫生撫養。由于與章嫵相戀從而冷落了自己，她便對舅舅不在依戀，更對章嫵懷恨在心，后來又把這種怨恨遷移到她的兩個女兒身上。因此，在她與尹小跳剛見面得到獨處的機會時便把這種怨恨一巴掌甩在尹小跳的臉上，又設計使尹小荃墜井而亡后嫁禍到尹小跳姐妹的身上，自己則成功解脫。但是，在當尹小跳請求唐菲利用她和副市長的關系調動工作時，唐菲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并且為尹小跳的工作調動她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作代價。似乎在唐菲的心底她總覺得自己欠尹小跳點東西，雖然這種虧欠早已年深日久，但卻使她無法忘懷。因此，她不但不恨尹小跳甚至還感激她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機會。唐菲對尹小荃的死背負了良心債，妄圖將自己靈魂的不潔以具體肉體的犧牲去洗刷、去折磨自己，以求得靈魂的安寧。

唐菲是一位獨具個性的女性，她自我評價是“不學無術，醉生夢死”。她宣稱：“我就是電影”，極具夸張地反叛畸形的現實。唐菲明白男人喜歡她的美貌和身體，而她僅有的資本也只有這些，因此她便肆意張揚自己的美，放縱自己的膽大妄為，利用這僅有的武器去對付男人。年少時和白鞋隊長之間的糾纏充滿了青春的苦澀，之后與舞蹈演員的交往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最后與小崔的不幸婚姻更是讓人同情。在丈夫的毒打質問下，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詞中感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樣和赤裸裸的性欲。面對岌岌可危的婚姻，她沒有挽救。或許是人性的原始欲求，亦或許是她心底無助的絕望，罪惡的快感猶如萬丈深淵，她便自我放縱宣泄式的一次次滿足小崔，更多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同時也葬送了自己這種有性而無愛的婚姻狀態。婚姻的不幸更加劇了唐菲人生的悲劇。想象著其他男人“難受著卻還道貌岸然的樣子”，邪惡的想法占據了放蕩不羈的她的內心，她想要給那些有身份、有地位、要面子的男人傳染性病，更想通過他們把性病傳染給他們自己的老婆。但這中間受傷害的總是她。

唐菲是一位內心緊鎖的女性，她的心中沒有真愛。現實生活帶給她心理上的壓抑和對男性的仇視心理，使得她將自己的內心徹底封鎖，唯一保留的純潔的則是她從來沒被任何男人親吻和敞開過的唇。看似玩弄了無數男人的她“戰無不勝”，實際上她卻將自己置于萬劫不復之地。一直到癌癥病逝前，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她更何況曾經的那些“戀人”，無奈，只能用一句“我就是病”呼應曾經的“我就是電影”，這便是她的美貌帶給她的不公正的待遇。縱觀唐菲的一生，是一個逐漸墮落、病態成長的過程。在那個壓抑情欲的年代，除了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因素外，更多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在于她自身。她自身沒有進行過良知的審判，仍舊處于一種迷失、傲慢和不負責任的狀態之中，由此導致欲望四處碰撞卻不知該走向何處，這是對唐菲人生最好的詮釋。內心的不安和罪惡感時常困擾著唐菲，她也想對自己的心靈進行洗滌以此得到解脫。但是，她沒有更深層次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全面的檢討與深刻的反思，因此，走上歧途的她錯失了自我救贖的良機和可能性。

三、尹小帆——扭曲的外逃者

尹小帆是一位疾惡如仇的女性，她是受中西方教育熏陶的新時代女性。從小她就是家里的寵兒，由于新出生的妹妹尹小荃使她失去了被全家寵愛環繞的生活環境。內心深處是對妹妹的討厭和排斥，在尹小荃墜入下水道時，她和姐姐尹小跳手拉手止步未前，全程圍觀了妹妹的死亡，這便成了她內心深處罪惡不敢告人的秘密，但是她卻把妹妹尹小荃的死亡歸因于姐姐尹小跳在她手上用的力，是這種力使她袖手旁觀，從而給自己一個逃避和指責姐姐的理由。

尹小帆是一位心靈扭曲的女性，她拼命地證明自己是最好的、最優秀的。正是這種嫉妒心理一直在壓迫著她，心理扭曲，遠嫁美國。因此，她無時無刻都想讓家人們認可她優越的生活條件，不忠越的美國丈夫愈發使她強調自己愛的深沉。她忙于掩飾婚姻的癥結和滿足攀比的心態，而不顧經營婚姻，最終以離婚收場。作為一個“現代人”，尹小帆沒有被動地維護其婚姻僅存的軀殼，其女性形象有所改變，離婚、甚至再婚就是她獨立覺醒的具體體現。但從前追求姐姐的美國小伙麥克是她選擇的再婚對象，當姐姐揭發她內心深處競爭、搶奪的心態時，卻換來尹小帆更為畸形的執迷不悟。尹小帆過度的虛榮心和對罪惡的逃避使得她從未打開過病變的心門，這一切更是蒙蔽著她的心靈，終究她沒有明白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和麥克的婚姻也難以達到她所期盼的幸福。單純的出逃并不能使她從罪惡感中解脫出來，容易遺忘的往往是宏大的，瑣碎的卻難以輕易揮去，就好比某年某月一個人在另一個人手上用過的力。扭曲的心靈使她終將艱難地在人性暗疾的邊緣覺醒。

四、尹小跳——痛苦的救贖者

尹小跳是一位罪責深重的女性。在她的身上始終背負著“兩宗罪”，一是對妹妹尹小荃的罪責。當看到前面的污水井蓋被揭開卻是尹小荃的必經之路時，她沒有上前還用力拉住了向尹小荃跑去的尹小帆的手，目睹了尹小荃墜井而亡。此后，靈魂深處的拷問讓她身陷無處可逃的精神折磨。二是對好友唐菲的罪責。為了調動工作，利用好友唐菲賣身來實現自己的目的，并以賣一次和賣十次沒有區別的荒唐借口用來逃避內心的譴責，這不僅是對友誼的褻瀆，更似乎從未將唐菲看作自己真正的好友，也不乏是對唐醫生進行報復的卑鄙自私的手段。內心中她希望尹小帆能替她說出自己認為賣一次和賣十次沒有實質性區別的話來洗白自己的罪惡感，而尹小帆的回答卻毫不留情地將她拒絕在僥幸的門外，使她心底的黑暗沒有一絲曙光。她在踩踏唐菲尊嚴的同時也將自己置于道德的強烈譴責中無法自拔。心靈深處的陰暗和罪惡成了尹小跳揮之不去的精神枷鎖，由此她走上了一條洗滌罪惡、自我救贖的道路。

尹小跳是一位自我救贖的女性。當方兢答應離婚而娶她的承諾變成空頭支票時，她理應悲痛欲絕但卻輕松得要命，因為她得到了這個期盼已久的報應。由此，靈魂的拷問與自省為她隔離出一個冷靜的時空，她對愛情思索的結果是我不恨他，更不愛他。她從渾渾噩噩的精神狀態里復蘇過來，女性主體意識開始覺醒，從而實現了由被動到主動的跨越。與麥克戀情的終結，更是她主體意識進一步成熟的具體體現。尹小跳讀懂了與麥克戀情背后的悲劇，重新梳理了理想，再一次對愛情進行了認真地思索：她愛的人是陳在，她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向陳在袒露心聲的同時直擊自己的罪惡，終于將自己解脫。為了與尹小跳廝守，陳在與其結發妻子萬美辰離婚，尹小跳意識到自己將要步入母親的后路，與陳在的結合是對萬美辰深深地傷害，她便選擇控制住自己的情欲，以一種自以為善的方式把陳在歸還給萬美辰，以求得自我的安心。由此，尹小跳完成了對愛情的第三次的思索：愛不是占有，而是成全。她對人生的每一次思索，不僅是對愛情的思索，也不僅是在贖罪心理下進行的自我鞭策，它更是一種在理智思索下的主觀能動的自我進步。她以女性的理性睿智和博大心懷實現了主體意識的自我升華，彰顯了崇高善良的女性情懷，完成了人性的自我跨越，進而真正意義上實現了女性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