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鵬
(廊坊師范學院 河北 廊坊 065000)
神話作為人類早期的藝術形式之一,蘊含著原始先民對原始文化生活的一種思考和體悟,記錄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民族文化傳統和價值取向。它以先民的原始思維模式構建出內容豐富完整、敘事主題神圣、民族意識濃郁的各民族口耳相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谷種起源神話從“食”的角度展現了文化起源的一個側面,是對早期農耕社會的映射。它們重點講述了早期部落或氏族的祖先獲得谷種的艱難和不易,突出了代表性英雄的神奇事跡和文化功業,表現了原始先民抗爭自然的勇氣和謀求生存的智慧,傳承了對祖先的歷史記憶和崇拜觀念。中國阿爾泰語系各民族分布著一定數量的谷種神話,目前搜集到50篇神話文本。不同民族所展現的神話雖各有不同,但卻傳遞著相似的文化認知和人文思考。各民族的谷種起源神話分布如下表所列。

語系-語族序號民族篇目蒙古語族1達斡爾族32蒙古族21蒙古語族突厥語族3土族74裕固族①25撒拉族16維吾爾族27烏孜別克族1滿-通古斯語族8鄂溫克族19赫哲族110滿族611錫伯族3未分類12朝鮮族2總計50
中國阿爾泰語系各民族的谷種起源神話所表現的內容都各有不同,但核心主題可以歸納出幾種比較相近的類型,這里著重介紹三個類型。
在原始社會時期,人們很大程度上都是通過觀察、發現和學習這樣一系列的過程,才認識到谷種可以作為糧食進行食用的事實,一些民族的自然型谷種起源神話正揭示出了這一認知過程。
相對于神話想象思維的拓展性,該類神話更具有真實性,且更強調于獲得谷種的偶然性。先民最初發現谷種的地點是在水邊或森林某處,因為男性在最初的工作分工中,從事漁獵工作較多,捕魚或狩獵時較為容易在水邊或森林之地發現谷種的存在,也易于理解。不僅是北方民族,南方的怒族、傣族、景頗族等民族的谷種起源神話中也基本如此。如達斡爾族的《稷子的來歷》:
達斡爾族以狩獵、打漁、放牧為生。巴圖為給媽媽找吃的,來到很遠的清泉,看到金紅色的小圓粒,他和母親把這小谷物種進地里,他又教會人們把小圓粒撒進土地里,秋后豐收,巴音搶谷物打死巴圖,為紀念巴圖便叫谷物“祭子”。[1]
達斡爾人認為谷種是本民族文化英雄自然發現的產物,就連耕作方法都是自己的領悟所得,表現了達斡爾族人勇于接受農耕文化思想和積極進取的民族精神面貌。即便他們受到了周邊農耕民族的影響,但在發掘農耕之路的過程中,他們定然也付出了自身的艱辛和努力,也體現出了一個民族對先進文明的探索和追求。
相比漢藏語系的神話而言,阿爾泰語系民族的自然型谷種神話較少,尚未形成自己特色。這一方面與這些民族早期生活方式相關,農耕文明的介入相對較晚,另一方面與漢藏語系民族神話的影響有關,從部分神話文本中可見此種影響。
在原始先民看來,谷種是神賜之物,并不屬于人間,人類步入文明社會是神靈恩賜和眷顧的結果。這種觀念透過神話的表述傳遞而出,雖神話的講述各有不同,但只是主體神靈和恩賜方式有差別,谷種存放的源頭和谷種最終的歸屬是一致的。按照神話的內容,可做如下的梳理:
上述時間軸的上下分別是天上和人間,圓圈代表谷種所在的處所,谷種最初產生的地點是天上。文化英雄上天求取谷種,神靈恩賜使谷種進入人間。由于人間人類的惡劣行為,致使神靈收回谷種,谷種再次返回天上。人間派文化英雄進入天上求取谷種,神靈原諒人類再次讓谷種進入人間。比較完整的谷種起源神話是按照上述的模式進行,阿爾泰語系的谷種神話中,基本上都能夠覆蓋上述模式。從②開始的可以歸入“主動賜予型”,從①開始的則是“被動賜予型”。如滿族的《神農婆與百谷仙姑》:
人們沒吃的餓死凍死無計其數,神農婆和百谷仙姑商量給人間送五谷,百谷仙姑給人間五谷,苞米一棵長五個棒子。[2]
因為人間不易而恩賜谷種是阿爾泰語系最為常見的原因,天神憐憫人間沒有食物或者食物不足而降下谷種,但后來由于人類不珍惜所得糧食而遭到懲罰,米面變成雨雪。懲罰母題是谷種神話中的重要一類,它普遍分布在維吾爾族、蒙古族、達斡爾族、滿族、錫伯族的谷種神話之中。此類神話的源頭都是谷種存在于天上,在目前的文本中,有32篇的開篇均屬于神靈賜予,只是神靈的身份和谷種落于人間的過程略有不同。如神靈有神母、恩都力、神農婆、神農大仙、玉帝、佛祖、天神、老天爺、真主、仙人、天可汗等多種形象。而多數神話中的賜予谷種的行為也是一波三折,涉及了懲罰、變化、考驗、傳錯話等多種母題。
取種行為是谷種起源神話中最為核心和重要的部分,其內容涉及了不同的取種者、阻礙者、獲取方式、取種結局等諸多問題,它所表現的文化內涵需要通過不同的文化意象來進行具體的解讀。其中較為常見的是求取谷種,它側重于“請求”的行為,其情節往往出現在尋取谷種的過程中或人類遭到沒收谷種的懲罰之后,在滿族、蒙古族、土族、維吾爾族神話中有提及。如土族《糧食是怎么來的》:
很早以前,世上只有猴子和妖怪,猴子靈魂是神,猴子與妖怪結婚生了很多猴,猴子到天堂向天神求食物,天神給了瑪米勞道蒿,種下得了很多果實,后來他們去天堂又得到了天神給的青稞和麥子,這樣世上有了玉米、麥子和青稞。[3]
土族神話與阿爾泰語系其他民族的神話略有不同,它更側重求取谷種的非懲罰屬性,且文本保留的原始神話痕跡較為明顯,猴子具有靈魂的思想是萬物有靈觀念的表達。猴子雖是人類的始祖和得到谷種的文化英雄,但它實際上只是天神在人間的代言者、造人的種子和開墾人間的工具。猴子作為人類始祖父方的血脈與神聯系緊密,而母方卻是妖怪,此表述與父系氏族社會強化父系權威意識有關,也側面表達出了神話的語言,即人性本就是神與魔、善與惡、正與邪的綜合體。蒙古族、滿族、維吾爾族的求取型谷種神話則更突出了獲得谷種的懲罰屬性。如蒙古族的《雪、狗和莊稼的傳說》:
老天爺看到懶婆娘浪費糧食后便將面粉變為雪,狗不忍心而替人向老天爺求糧食,老天爺感動而扔下三個穗兒的莊稼,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棵莊稼穗。[4]
此類神話有一定的模式和文本演進的規律,大體如下:

“求取型”神話中的“狗”無疑是最為重要的對象,它常常能夠決定求取谷種行為的成敗,主神都會看在狗請求的面子上而將谷種賜予人間,如上所述的模式中,①②③④都是狗求取谷種的主要誘因,其發展基本是按照上述的順序發生,⑤是狗為人求種的主要表現方式,⑥⑦則是狗求取谷種的結果。
當然除了求取的方式之外,還有一些特定的取種方式。如動物報恩神話便突出了動物為人類尋找谷種的情況,再如利用偷盜的方式幫助人類從掌谷者的手中盜出谷種,神話也同樣傳遞出了特定的信息觀念。
在神話學的研究中,若要深入理解一篇神話文本的內涵,則需從更微觀的層面進行分析,“母題”便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一個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在傳統中的成分”[5],將其應用于文本比較之中,更有利于分析不同文化背景下相似母題所表達的文化內涵。
目前搜集的文本中,只有蒙古族的《魯俄俄》《種五谷和養狗》《洪水中取種》、錫伯族的《仁兄難弟》涉及洪水的內容,從民族歷史淵源和流傳地域來看,兩個民族的神話多是受到周邊民族的影響。這幾則洪水神話涵蓋了兩個比較典型的母題,即婚姻母題與保護母題。
1.婚姻母題
蒙古族的《魯俄俄》屬于“人神婚”的典型個案,人與神的婚姻形式是對人間婚俗的映射。當男子與神女確定婚姻關系之后,出嫁到夫家的女方要準備嫁妝,這里天神所準備的正是谷種、牲畜等,這樣的嫁妝在現代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但在人們尚未步入農耕社會之前,這些都是能決定人類生存的重要資源保障,而且人與神的聯姻標志著人不僅擁有了神靈作為依靠,更使人的后代具有了神性的血統,神話背后所傳遞的信息可能與氏族之間的聯盟有關。此外,女性盜取谷種的行為又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女子出嫁要跟隨丈夫來到夫家,這是父權社會所約定的一種婚嫁形式,她將天神所珍貴的資源取走,一方面是為了夫家能有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為自己穩定的生活提供了保障,這樣人與神之間的婚姻便成了盜取谷種的基本條件。
2.保護母題
保護母題也是神話中較為常見的一類,與洪水和谷種相關的保護涉及了神人或動物的具體行為。蒙古族《種五谷和養狗》中的狗用腿壓住種籽的方式保留了洪水中的谷種[3],神話中的洪水也成了一種分水嶺。漢族神話中的人們在洪水前后一般是過著截然相反的兩種生活,洪水前有享用不盡的谷種和洪水后的求之不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蒙古族在洪水前后則是分別處于狩獵和農耕兩種生活狀態,似乎是這場洪水開啟了他們的農耕生活,保護母題中的谷種其實在洪水之前便已產生,狗在洪水中所獲得的谷種應是原有的或其他民族淹沒在洪水中的糧種,從蒙古族能夠認識五谷種、知道如何耕作谷子的情況可知,早在洪水之前人們便熟知或見過五谷,只是在此之前并未得到糧種,神話借助洪水的形式使蒙古人獲得谷種并開始了農耕文明。
在谷種神話中,懲罰人類的主要表現是人類因為浪費谷種的行為而遭到天神的各種懲處,它雖然與谷種起源沒有直接關聯,但此類母題貫穿于谷種起源神話之中,是非常重要的母題。
1.谷物變化成為雨雪
此類母題主要集中出現在北方粟作文化區,這真實地反映了粟作地區與稻作地區自然條件之間的差異,稻作產物所需雨水要更大,而粟作產物在天時地利方面都與稻作地區有所不同,這也就形成了粟作文化帶獨特的“天降米面”的神話。如錫伯族《天神與大地》中講天神得知人類的懶惰行為之后,便把所降面粉變為了雪,這則神話流傳于新疆地區,它在解釋雪的由來時,指出是天神懲罰人類而將面粉變成了雪,文本所突出的唯一糧食是他們日常生活中最為重要的糧種。相對于南方適宜耕作的環境,在北方廣大地區,人們在耕作之中需要引雪水、泉水、湖水等來進行灌溉,加之夏季炎熱干旱、冬季風雪漫天,為這里的耕作增添了更多不確定因素,人們對面粉的珍惜和對糧食的渴望之情也在神話中表露無遺。然而在神話中先民認為最初的面粉是用之不盡的,能夠滿足人們的生存,這或許是神話的一種期望式的表達。人們希望能夠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但現實與神話的反差注定令人失望。其實這類文本都是用先民的眼光和神話的視角在解釋雨雪等自然現象產生的原因,卻也真實地反映了特定地域內糧食缺乏的客觀面貌,人們希望獲得上天的恩賜和幫助。此外,神話認為人們最初是有足夠的糧食來滿足人們的基本生活,不過因為人類浪費的原因而得到了上天的懲罰,“天降雨雪”便是這一懲罰的直接表現,神話更多還是在警示并要求人類珍惜現在所得的糧食。
2.誤傳神諭而受罰
在懲罰型神話中,狗是傳錯神旨的主要動物。如蒙古族的《狗傳圣旨》、錫伯族的《天神造大地》都屬于這一類。蒙古族和錫伯族中的佛祖、天神分別做出了狗先吃飯的規定,但狗傳錯話而導致它只能吃人剩下的東西。
狗傳達的是主神的口旨,這是所有神話的共性認識,主神與人間的交流是不能夠通過書面文件來傳達的。神話也認識到了這方面的局限性,因此使者所要傳達的只是主神的口諭,即便傳旨者在其中進行更改也無從查證。如在北方的薩滿信仰中,薩滿被認為是神在人間的代言人,他們可以通過請神儀式與神進行溝通,他們傳達神諭的效果就如同神話中的神或動物傳遞神旨。其實從階級社會的層面來看,這又何嘗不類似于人間統治階級的命令發布,即使是統治者的口旨,在統治范圍內也具有至高權威。狗能夠為人類傳話,這本身就已帶有神性色彩,為何人會認為動物能講話,在萬物有靈的觀念中,動物具有靈性,他們也操持著自己的語言。正所謂“人有人言,獸有獸語”,在有些民族的神話中,人類能夠通過某種方式來掌握獸語,借此能夠幫助人們避過特定的災難。在“誤傳神諭”中,不可避免要借用動物的語言來傳達神意,這也是對動物具有神性的另類表達。
谷種起源神話表現了人們通過各種方式最終讓人間擁有了谷種和得以為生的資源,其背后不同文本所表達的文化內涵確實是千差萬別。不同類型之下所分出的不同支脈,形成了錯綜復雜的“谷種樹”。不過這顆樹的“根”卻是植根于農業社會的沃土之中,它定然形成于農業文明出現之后,是對人類農業生產和生活經驗的總結,對人類的文化啟迪和文明傳承都具有重要影響。
農業文明為谷種起源神話的產生提供了深厚的基礎條件,谷種神話也全面地將農業文明的種種情況反映出來。如蒙古族神話中的涅力瑪奶奶所救的燕子從南方給她帶來了金谷種[6],其實此處的燕子不僅代表著賜予者的形象,它更是春耕的預報者,蒙古族在進入農業文明之后也注意到了觀察物候特征的重要性。耕作常識是人們在實際的農業生產生活中總結出的經驗,它往往會以農諺的形式流傳下來,有的谷種神話在情節的表現過程中也會將一定的耕作常識應用于其中。
谷種神話從民間文學的敘事角度反映了先民的原始信仰情況,其現代民間表達多體現在各民族的節日慶典和祭祀儀式之中。如錫伯族的抹黑節,是新疆錫伯族在農歷正月十六舉行的節日,人們相互之間將臉抹黑,象征著得到吉祥,其淵源便與一則神話有關。據說一個婦人不慎將烙糊的面餅喂狗讓天神震怒,得到了讓麥種結出黑籽的懲罰,人們向天神請求恕罪并答應在臉上抹黑,才得到了天神的寬恕[7]。這主要是祈求天神不要讓小麥得黑穗病,以確保小麥能夠豐收。當然在廣西的彝族和東北地區的達斡爾族、鄂倫春族也有相似的“抹黑”習俗,也都與祝福和祈愿有關。
谷種神話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了早期農業社會中人們對人與生態之間和諧共生的關注,人相信自然萬物都有靈魂,并對其產生了相應的崇拜觀念。這種信仰的出現讓人越發對自然界的事物加以尊重,人與自然的相處更為和諧,此類信仰又以神諭形式出現在神話中。如谷種神話中的懲罰母題,像維吾爾族神話中的上天在看到女人用餅給孩子擦屁股之后便生氣地將天賜的面變成了雪[8],實際上這是以神話敘事的形式告訴人們要懂得珍惜糧食,不然自然會得到上天的懲罰。人類在最初階段可能真發生過如神話所述的情況,人們認識到這種浪費行為既不利于農業的發展,在當時的條件下也不被允許,同時這也是對上天的不敬。
谷種起源神話是有關人類探究谷種源起的現象及與谷種產生有相關聯系的一類神話,神話雖表現得較為虛幻,但它所反映的客觀真實情況是存在的。沒有祖先的勤耕細作便不會有現代文明的出現,可以說古代農耕文明是現代社會的深厚根基。阿爾泰語系各民族的谷種神話雖在文化起源方式、傳播范圍、社會影響等方面都表現出了顯著的不同,但它們共同表明了人類從移動的游獵生活方式逐漸步入固定的農耕生活方式。先民也從自然屬性的人變為具有社會屬性的人,農業生產讓氏族部落強大的同時,也讓人的階級意識和私有觀念興起,財富的不斷積累、資源的相互爭奪,導致部落聯盟的產生和國家形態的出現。文明在沖突和融合中得以產生,生產、生活、貿易、交往都在此過程中形成了一定的秩序和制度,回溯文明的源頭不難發現,谷種的起源最終改變了人類文明的進程。
注釋:
① 裕固語分為東部裕固語和西部裕固語,東部屬于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西部屬于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察哈臺語支。